[ 美] 薩洛揚
我十二歲那一年,有一天接到一封紐約來的信,從此以后我就打定了主意要變成我們那幾條街上最厲害的田徑運動員。那封信是我的朋友強如獅先生寄給我的。我從雜志上剪下一張印好的字條,寫上地址,簽了我的姓名,放在一個信封里,寄給了他。他很快就回了我的信,熱心到十二分,說我的確是個異常聰明的人,還可能成為拔山扛鼎的人——不是世間庸庸碌碌之流,那些人只是行尸走肉,我卻是個未來的大人物。
強如獅先生對我的看法和我自己的看法其實很相近。可是一個人自己的意見,若能有個別人來證實一下,自然是心里格外痛快,尤其是出自一個紐約的人。那封信里頭附了幾張強如獅先生的相片,他是個身材高大的人,可是據(jù)他說從前自己也是個小個兒。他渾身肌肉凸起,看上去一只手就能讓一輛汽車翻個身。
能跟他做朋友,真是榮幸之至。
只有一件事為難——我沒有那個錢。在我們初次相交的時候他要我多少錢,我忘了,可是我記得,那個數(shù)目是無從考慮的。我雖然極想早日復(fù)信,感謝強如獅先生的熱心,但我找不出話來跟他解釋我沒有那個錢。我害怕我一說這個話立刻也就變成了行尸走肉,所以耽擱了一天又一天。我一面四處找合適的話——說出這些話要不影響我們的友誼,一面跟我的叔叔吉科談起這件事,他那時候正在研究哲學(xué)。他知道了我的古怪志愿,頗為詫異,可是很高興。他說,每個人的體內(nèi)都有神秘的活力,只要把那些活力釋放出來,人就強大起來了。
“者(這)個力量,”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愛用他的破爛美國話,“我對你朔( 說),阿剌木,者(這)個鎮(zhèn)(真)偉大?!?/p>
我吿訴他,我立志要變成最厲害的田徑運動員,可是要先寄點錢給強如獅先生,不然沒法兒開始變化。
“錢?”我的叔叔滿臉瞧不起這個東西,他說,“錢沒有舍嗎(什么)用?!?/p>
我的叔叔吉科雖然不算瘦小,可萬萬趕不上強如獅先生那么強壯。要是他們兩個摔起跤來,我相信強如獅先生會一把抱住我叔叔的腦袋叫他求饒??墒菑牧硗庖幻嫦胂?,我的叔叔是沒有強如獅先生強壯,可是強如獅先生也萬萬趕不上我的叔叔那么生氣勃勃。照我看來,強如獅先生要是跟我的叔叔斗起來,至少要碰到許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麻煩——我的叔叔不是一天到晩在那兒釋放出那些神秘的活力來嘛,說不定他朝強如獅先生瞪一眼,對方就得倒退兩步。
我還沒有找到適當?shù)脑拋斫忉屛覜]有錢這件事,強如獅先生的第二封信又來了。跟頭一封一樣殷勤,甚至可以說,還要殷勤點兒。我高興極了,到處跑來跑去,釋放我身上神秘的活力,爬樹,翻跟頭,看見人來就要跟他摔跤,鬧得全家不安,街坊抱怨。
一個冬天連上半個春天,強如獅先生的信隔兩三天來一封。我還記得有一天,正是杏子已經(jīng)黃到可以偷來吃的季節(jié),我的紐約朋友來了一封最動人的信。不是信,簡直是一首詩,說的是春天到了啊,辭舊迎新啊,新的力量啊,新的決心啊,等等。這首動人的詩篇末章表達了寫信人的歉意,說是俗氣得很的錢的問題還是不得不談一談。錢的數(shù)目是減之又減,只有剛開始的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了,而且加了一個新辦法。強如獅先生把他的教程——讓我從平常人變?yōu)樽顓柡Φ奶飶竭\動員的教程,縮成一課。強如獅先生說,只要三塊錢,他就把他的一切秘訣裝在一個信封里寄給我。
我又把送錢這件事拿去跟我的叔叔吉科商量。
“錢!”他說,“回回他都要錢。我不戲喚(喜歡)他?!?/p>
總之,他不喜歡強如獅先生,他說他是個騙子。
“他不是騙子?!蔽艺f。
我的叔叔怒氣沖沖地釋放出他神秘的活力,說:“他志(只)管戲弄你們者(這)些孩子?!?/p>
“他不是戲弄?!蔽艺f,“他說的,只要三塊錢就把他的一切秘訣傳給我?!?/p>
“我對你朔(說),阿剌木,”我的叔叔吉科說,“他什么都不懂,他是個騙子。”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試試看。”
我的叔叔說:“給你散(三)塊錢,去吧?!?/p>
我的叔叔給了我三塊錢,我寄給強如獅先生。那個信封果然從紐約來了,裝滿了強如獅先生的秘訣。這些秘訣簡單得很,全是我早就知道的,只是平常懶懶的沒注意到就是了。強如獅先生的秘訣是早點兒起床,做體操,多練習(xí),還有就是多喝水,多呼吸新鮮空氣,吃新鮮的菜,一切貴在堅持。
我覺得有點兒上當了,回了強如獅先生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不滿。他不理我的信,從此以后沒來一封信。同時我已經(jīng)依照他的話實行起來,我感覺自己的力氣一天比一天大。
后來,我放下了強如獅先生的教程,回到我自己的辦法。我的辦法說起來是這樣:不必麻煩,不必堅持練習(xí),隨隨便便,自自然然就能變成一名厲害的田徑運動員。
那年春天,我讀書的小學(xué)宣布和另外—所小學(xué)合開一場運動會,有校際田徑比賽,人人須參加。
我想我的機會到了。哪種田徑賽我都準得頭一名。
未曾開會,我早就在腦子里日夜預(yù)演起來,五十米賽程跑了幾百回,遠跑跳遠跳了幾百回,立定跳遠跳了幾百回,跳高跳了幾百回,回回都是頭一名,和我比賽的全都是些弱者。
這種預(yù)演,這種頭腦演練,到了開運動會那天簡直成了狂熱。
好不容易輪到我和三個孩子跑五十米了?!案骶透魑?,預(yù)備,跑!”我閉著眼一沖而出。那個速率,我知道,是自有運動會以來所未有的。
我覺得從來沒有人跑過這么快。在我腦子里頭,我已經(jīng)跑了五十個五十米了,這才睜開眼來看看別人落在后頭有多遠。這一看叫我詫異起來!
三個孩子跑在我前頭,而且越跑越遠。
這件事情有點兒令我難以相信,可這明擺著是事實。肯定有什么錯誤,可是沒有。這三個孩子在我的前頭,而且越跑越遠。
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睜著眼追上去,趕到他們前頭去,跑第一。我就這么辦!可是,說也不信,他們不管我的決心,還是越跑越遠。我生氣了,決意叫他們見識我的厲害,我開始釋放我身上所有的神秘活力。不懂為什么,連這一手也不能讓我跑得離他們近點兒。我覺得我叫人出賣了。我心里盤算,要是有人打算出賣我,我一定要叫他羞死,他盡管賣我,我還是跑贏了。我重新鼓起勁來跑。離終點已經(jīng)沒有多遠了,可是我知道我肯定能贏!
又跑了兩步,我知道我贏不了了 。
五十米跑完了。
我跑了個最后一名。
我毫不遲疑,提出抗議,向他們?nèi)齻€挑戰(zhàn),再跑五十米,打終點跑回起點。他們不干,不考慮。
至于原因,我知道——他們不敢跟我比賽。
跳高啊,跳遠啊,結(jié)果都跟這差不離。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身上發(fā)燒,怒氣沖天。我胡言亂語了一晚,病了三天。我的祖母用心看護我,也許是她救了我的命。
我的叔叔來看我,他說:“我對你朔(說),阿剌木,咱們駕(家)里的人勸(全)都偉大。要干個什么就要干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