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 欣,袁 楓,2,陳洪梅,張湘苓,鐘春霞
(1.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藝術文博學院,江西 景德鎮(zhèn) 333403;2.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古陶瓷研究中心,江西 景德鎮(zhèn) 333403)
早于唐宋時期,青花瓷器就已初具模型,“黑石號”沉船考古發(fā)掘的青花瓷器表明鈷料釉下彩繪裝飾方式在唐代已被成熟運用,并且附帶著海外貿易品的屬性[1]。轉至元代,在波斯文化、元人“尚白”、國外市場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下[2],青花重器大量涌現(xiàn)。明清則是青花瓷器的發(fā)展高峰期,此時青花釉里紅、青花五彩、青花斗彩等各類衍生品種競相爭艷,工藝體系非常完善。
隨著考古資料的披露,研究者們對青花瓷器的年代考證從明清到宋元再到唐代,上溯年限不斷更新[3],對其的保護與修復工作也日益成熟。
基于文物的不可再生性,陶瓷研究中的測試分析技術始終力求對測試樣品無損傷。不同于金相顯微鏡在內的光學顯微鏡顯微結構分析技術,掃描電子顯微鏡(SEM)無需切制樣品薄片,而是借助X射線能譜儀裝置直測原子結構,達到檢測瓷器顯微結構的目的。在元素組成分析技術上,同步輻射X射線技術的運用越來越普遍[4]。2020年,五邑大學的溫錦秀等學者利用M4 Tornado顯微X射線熒光光譜儀(XRF)對上川島出土的四塊青花瓷器碎片進行成分分析,通過樣品中鋁、硅、鉀等元素的含量確定樣品分別來自漳州窯和德化窯[5]。除此之外,原子發(fā)射光譜(AES)、中子衍射活化分析[6]也都具備高靈敏度、強辨識力、測試空間充裕的優(yōu)點,是測試分析青花瓷器的利器。盡管利用中和反應進行定性定量分析的濕化學法對瓷器樣本存在不可逆轉的破壞性,但該方法仍是分析青花瓷器元素組成的常用方法。擇取高效低損的最優(yōu)技術,輔助超聲缺陷檢測、自然科學測年法,綜合判定某一件青花瓷器的指紋元素、病害、年代,進一步闡釋器物的制造工藝、產地來源、胎釉詳情,是測試分析技術的研究核心所在。
依據青花瓷器的自身材質和所處環(huán)境,其病害成因可分為內因和外因兩大類,一是胎釉結合不緊密出現(xiàn)的裂紋或開裂病害,二是由外力產生的沖口、破裂、附著物等病害。景德鎮(zhèn)御窯廠、德化窯、玉溪窯、下濟窯等南方青花瓷窯址[7]出土的青花瓷器大多在一定程度上帶有表面附著物,受到致密?;悦娴姆庾o作用和周遭酸性土壤內有機質酸、炭黑、可溶鹽的滲透影響,兩者相互抗衡,導致瓷器表面附著的污染物極難除去[8]。出水青花瓷器更是深受可溶鹽的危害,釉層表面甚至內里,尤其是薄釉處和釉層脫落處,孔隙間往往積鹽過量而潛在鹽析的危害。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吳啟昌學者近期對東莞市牛石馬明墓出土的青花壽字紋碗和青花鳳紋罐作了病害分析和保護修復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清洗和脫鹽處理。清洗過程中先后利用化學清洗和超聲波清洗,先使用乙醇溶液、丙酮溶液擦拭污染物,隨后使用檸檬酸溶液濕敷,最后通過超聲波清洗機的高頻聲波空穴作用加速除鹽[9],對癥下藥,消減瓷器病害。
目前存世的青花瓷器主要藏于各大博物館、考古工作站以及各類文物保護場所之中,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博物館開始倡導預防性保護,將保護視野從文物本體擴展到保存環(huán)境,注重合理利用現(xiàn)代文物保護設備改善文物整體館藏環(huán)境,延緩其物理化學性質轉變,減慢其消損速率[10]。在此語境下,青花瓷器的館藏保護更傾向于展陳區(qū)域的管控,例如中小型青花瓷器基本實現(xiàn)專柜專置,標準展柜具有如下指標:色溫4400-6000K,顯色指數90-95,照度300LX,營造出相對封閉的孤立空間,隔絕空氣污染物,并配置無線溫濕度監(jiān)控系統(tǒng)定期進行測溫和測濕工作,確保溫度穩(wěn)定在12-26℃,濕度保持在40-50%閾值內[11],嚴密控制環(huán)境,為青花瓷器創(chuàng)造出適宜的人為保存空間。
根據故宮博物院紀東歌學者的考究,涵蓋青花瓷器在內的宮廷古瓷修復技藝在清朝已經形成專業(yè)技師、成熟工藝、指定場所三位一體的格局。依托器物歸屬者的喜好追求,宮廷修復不僅需要復原器物,甚至出現(xiàn)了許多裝飾性修復手段,常見的有鋦瓷、扣邊、金補。鋦瓷工藝是借助鋦釘箍住瓷器裂口,常用于修復實用器皿,上至紫禁城下至民間市井,使用范圍異常廣泛;扣邊則是利用大漆或金銀箔裝飾瓷器盲口處,起到遮丑美化的作用;金補即金繕,先在瓷器裂縫處施以生漆加固,而后點金粉遮蓋,有金絲織就之美感,極具裝飾性[12]。
現(xiàn)代修復技術更注重對青花瓷器的精細修復,特別是展陳修復,尤為突出視覺美學,力圖復原其原真美感,因此如何做到無限接近原始樣貌,如何達到“精”益求“精”,始終是青花瓷器修復研究的一大重難點。下文將從三個視角理順重難點的攻克情況。
關于保護理念的探討自十九世紀起一直延續(xù)至今。1964年,《威尼斯憲章》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真實性”理念,強調文物古跡原初材質的歷史價值[13]。時至今日,文物保護專家王蕙貞教授在《文物保護學》一書中詳細介紹了文物保護與修復的基本原則:原真性、最小干預性、可逆性、可持續(xù)性[14]。原真性也被稱為“修舊如舊”原則,即保留器物的歷史信息和痕跡,最大程度地使器物保持原本的真實性,然而在瓷器修復過程中,無法做到不動器物分毫而實現(xiàn)百分百“原真”,這時就需要最小干預性的限制;最小干預性是指選擇對器物現(xiàn)狀損害最小、破壞最輕的修復方式,把人為干擾降到最低,減少修復者主觀上的過度干預,避免修復性損傷;可逆性和可持續(xù)性分別是評判修復材料性能優(yōu)劣和修復結果質量的關鍵要點,修復方法日新月異,只有在可逆性的基礎上,方能更好地擇取更優(yōu)良的修復材料,實現(xiàn)修復的可持續(xù)性和保護工作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
蔣道銀先生是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修復過數個國寶級青花瓷器,以其修復的元代青花鳳首扁壺和明宣德青花雙系扁壺為例,解讀青花瓷器的主要修復技術。
圖3 元代青花鳳首扁壺(修復前)
圖4 元代青花鳳首扁壺(修復后)
圖5 明宣德青花雙系扁壺配瓷復制件
元代青花鳳首扁壺的修復記錄表明,蔣先生先用溫水軟化法將扁壺拆分,共計碎片48片,隨后借助超聲波清洗機進行瓷片清洗,在脫膠工作完成后,依樣分類碎片并拼對粘接,粘接后的扁壺仍有17處殘缺孔洞,需要使用環(huán)氧樹脂加瓷粉填充物補缺方法,最后再用高分子色料噴涂作色、繪補紋飾,使之重現(xiàn)光彩[15]。明宣德青花雙系扁壺的修復則采取“瓷配瓷”技術,以相適配的瓷片補配原器的頸部、蓋、環(huán)、耳多處的缺處,但配瓷遠比上述的修復方式更加復雜困難,首先要進行器物查證工作,在故宮博物院獲取同類青花瓷器的相關信息,以此為據,翻范塑形,然后采用明代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胎、釉、彩配方和柴窯完成窯燒,并反復試驗克服復制件尺寸差異和釉料顏料的發(fā)色問題,為減小復制件與原器的差別,還需稍作修飾,使用微型雕刻機對局部作細致地切割打磨,匹配后再去除極光、去釉做舊,使之流露出自然老化的質感[16]。“瓷配瓷”技術比現(xiàn)代修復材料的修復效果更加貼近原器的瓷器質感,但是耗時長、成本昂貴、技術要求高,應用案例極少,對其的優(yōu)化有待進一步發(fā)展。
圖6 明宣德青花雙系扁壺(修復后)
現(xiàn)代瓷器文物保護修復手段與新興科技結合得更加緊密,新興技術從未停止在青花瓷器修復流程中的試探。在清洗階段,2015年戴維康就對干冰清洗技術在陶瓷文物清洗中的應用展開了詳細研究,以一件表面附有雜質和油脂的清代青花瓷器作為實驗樣本,驗證干冰氣化瞬時吸熱特性對污跡的清除功效[17]。不僅如此,黃河等研究員通過色差分析、光澤度分析、顯微分析,肯定了微納米氣泡清洗相較于機械清洗、化學清洗、蒸汽清洗等方法更強的安全性能和清洗能力[18]。在補配階段,2021年上海博物館聯(lián)合景德鎮(zhèn)市陶瓷考古研究所對景德鎮(zhèn)御窯廠出土的明代青花方勝文秀墩的修復試用了3D打印補配的修復技術,此秀墩殘存大碎片5塊,小碎片數個,底部有部分缺損且土侵較為嚴重,此次修復共對器物進行了兩次3D掃描,對破損處作出數據整理和模擬建模復原,通過修復材料的性能分析,選用抗老化力強、穩(wěn)定性高的α-氰基丙烯酸酯作為粘接材料和丙烯酸酯樹脂B72作為補配材料。修復證明3D打印補配技術效率高、觀賞性強,為瓷器修復開辟出了新思路[19]。
圖7 青花方勝文秀墩模擬修復建模
圖8 青花方勝文秀墩(修復后)
此外,在修復材料的評估與改性方面研究成果頗豐。在粘接材料方面,常用的有:環(huán)氧樹脂類膠,形變低、穩(wěn)定性高但耗時長;硝酸纖維素黏結劑,改性特點突出兼有抗菌能力;氰基丙烯酸酯膠,俗稱萬能膠,操作簡單且固化速度快,使用頻率最高。在補配材料方面,李齊等學者以首都博物館館藏青花魚藻紋大缸為修復對象,測評滑石粉、碳酸鈣、石膏三種有色補配材料的色度、硬度和抗老化能力,指出滑石粉的性能優(yōu)于其余兩方[20]。在作色和仿釉材料方面,賈涵輝等學者對硝基涂料、丙烯酸光油和水性聚氨酯涂料分別使用氣相二氧化硅粉體材料進行改性試驗,強化其抗老化性、防污染性和硬度,給予作色仿釉材料全新的修復可能[21]。
青花瓷器的保護與修復,不論是檢測分析還是病害研究,亦或是新興出現(xiàn)的修復技術都處在高速發(fā)展之中,更新的技術、更強的保護能力、更高效的修復方法是文物保護工作者的目標與追求,但是在科研的進展中,還需關注以下幾點問題:
⑴修復理念方面:“修舊如舊”理念與最小干預原則在青花瓷器的展陳精修中存在爭議,如何權衡歷史信息的保留范圍同精修仿造程度之間的關系尚且不明了,二者的舍取邊界何在仍需探討[22]。
⑵修復材料方面:經由作色仿釉處理的補配材料在外觀上可以做到幾乎與原器一致,但是其硬度、質感和留存時限無法達到瓷器標準。
⑶修復標準方面:展陳修復尚未有統(tǒng)一明確的標準規(guī)定修復最終呈現(xiàn)效果,盡管有“可識別”的共識要求,但是識別對象是檢測儀器還是人眼并沒有統(tǒng)一概論。未來,青花瓷器修復仍可在以下幾方面進行更為廣泛和深入的研究:其一,加快新興科技的應用和推廣,提高青花瓷器修復的效率和科技含量;其二,細化瓷器保護修復的各類標準,提高保護修復的科學性、專業(yè)性和規(guī)范性;其三,增強陶瓷文物修復技術的普及力度和豐富宣傳形式,擴充陶瓷文物修復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