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

“他死了！”她說。

冬天的最后一個夜晚，她牽著一條金毛犬闖進(jìn)我的房門。她的雙眼圓睜，把黑色小羊皮的手包隨手扔在了鞋柜上，那只狗撒著歡兒，搖晃著尾巴圍著她不停地轉(zhuǎn)圈，指甲和瓷磚地面間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她并不在意，踢了踢狗兒的胯子，依舊盯著我看。她的大衣被隨手扔在沙發(fā)上，我看見她面上現(xiàn)出潮紅。

我把熱茶擺在她面前的茶幾上，那時她正在沉思，一縷近似透明的蒸汽從茶杯中升騰而起，飄忽著往她劉海兒里鉆。大金毛忽地起身，莫名地向著角落里吠叫兩聲。這聲音似乎驚擾了她，她猛一抬頭，前額的發(fā)梢好似利劍，將郁積的霧氣斬為兩段。

“誰死了？”我問。

“他！”她的眼皮正在顫抖，“諾曼，諾曼死了！”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她說，其實(shí)他早就不是我爺們兒了，至少我認(rèn)為不是，或者說，他都不是當(dāng)年那個人了。他就死在我面前，小洋！四分五裂，血流如注。他的左手壓在右腳上，屁股貼在臉蛋前，你說，他還能活嗎？這不重要，你聽我說——我跟了他九年，十八歲，他追的我，十九歲，我就跟了他，其實(shí)仔細(xì)算起來，是十一年。這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我們當(dāng)時就在一個班里。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要細(xì)品，而不是牛飲。杯子很燙，我的手也跟著顫抖起來。我想起諾曼，諾曼姓張，十二年前，我和他都是育才中學(xué)十四班的同學(xué)，我們倆都是藝考生。我是女人，他是男人。我學(xué)畫，而諾曼學(xué)聲樂。他天生就是這塊料，我至今仍記得他寫的一首歌中的兩句：“秋天的落葉不曾落入春天的河水里，離群的夜風(fēng)依然會擁抱你。”當(dāng)我們畢業(yè)時，張諾曼抱著吉他把這首歌唱給我聽，他說：“小洋，這是我為你寫的歌。”

金毛狗躺在她的腳下，她立馬很厭惡地將腳挪開，她說：諾曼死了，可是他把狗給我留下了，這條狗就是當(dāng)初他非要養(yǎng)著的，我煩死了，小洋，我們結(jié)婚以后，我沒有一天好受的日子！我知道一切都不怪他?？捎袝r候我就突然會想他馬上死掉。這回好了，他真的死了，可我卻高興不起來，我是個寡婦了。諾曼從前多愛我啊，追我的時候，你知道吧，他給我買好吃的，給我寫信，寫酸溜溜的情書。傻乎乎的，就那么直不棱登地放在我的課桌上，也還沒傻透，知道署名，我看到結(jié)尾，才知道是他寫的。他的名字也起得奇怪死了，不知道他媽怎么想的，算了，不提她，想起那老太太我就來氣。你知道吧，當(dāng)時我打開信封，上面寫著：致我最愛的人。是不是俗死了？不過那首情詩還蠻有品位，我還記得呢，我給你背一下：

致我最愛的人

張諾曼

你與月的距離是八十萬米

飛鳥注定著彷徨，褐色鮮花鋪滿長廊

遠(yuǎn)行的人們折斷翅膀

我看到神祇化為你的模樣

愛人哪

刺破黑暗的輝光突降

我們就無須

躲藏！躲藏！

唯有殺死巨獅的赫拉克勒斯

他在清晨如是說

她忽然間愣住了，嘴里念叨著：后面是什么來著？什么什么夜風(fēng)？后面還應(yīng)該有兩句的，小洋，你說對嗎？

“從文學(xué)性的角度來講?！蔽液攘艘淮罂诓杷?，“這確實(shí)不應(yīng)該是結(jié)尾！”我的心亂起來。這感覺就像行走在春分到立夏的街頭，飛拂的柳絮飄蕩在你眼前，它們充滿空間，又占據(jù)在你的心上，趕不走，擦不掉，抹不完。那只金毛真煩人，它在我眼前走來走去，口水滴落在我光亮的地板上，尾巴隨著身體而左右晃動，險些撲折了花瓶中的萬代蘭，還有它身上的毛，在我的眼里，仿佛如瀑布一樣掉落著。

“說真的，今天我的心情非常糟糕！”她的身子忽然貼近，我甚至能感覺到她說話時口中噴出的溫?zé)峁猓€有強(qiáng)烈的香水氣味。我向來不喜歡濃烈的氣味，若有若無的最好。但我并不好對她表現(xiàn)出反感。實(shí)際上，我甚至不允許自己有任何的不體面?；蛟S這也是我選擇和她成為朋友的原因，她和我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她那么灑脫，她可以在任何場合之下大爆粗口，她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別人大打出手，她也可以不顧形象地在深夜街頭爛醉如泥，她是我見過的最真實(shí)的女人。如今，諾曼已經(jīng)死了，她成了寡婦，作為朋友，我似乎應(yīng)該陪她度過艱難歲月。

“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嗎？”她轉(zhuǎn)過頭緊盯著我，一如趴在角落的金毛狗。“我知道，我懂你的感受！這種事情任誰都無法釋懷！”我睜大眼睛回應(yīng)著她的眼神，只是讓她能看起來特別真誠。我覺得我虛偽，可是那有什么辦法呢？人就是這樣的，不像其他動物，赤裸相見，毫無遮掩。她搖搖頭，依舊盯著我看，嘴角微撇，身子向后一歪，半躺在沙發(fā)上?！澳悴欢彼f，“你不是他的妻子?！薄爱?dāng)然了，但我們卻是很好的朋友！”我快速地說道?！坝H愛的，我們也是！”她迅速地拉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抽了一下，就握緊了。

我沖她笑笑，她也沖我笑笑。

20：43

她說，諾曼還在的時候，我有時候夜里會偷偷哭，哭到眼睛都腫了，他呢，就一直認(rèn)為我有失眠癥。其實(shí)我哪有什么失眠癥，我就是怕有一天我們的好日子忽然間就沒了。你知道這種感覺嗎？就好像，你裝萬代蘭的花瓶，它可真漂亮，你總擔(dān)心它有一天會碎掉。小洋，這一天終于來了，我以后就再也不用擔(dān)心了。我知道我們倆看起來不般配，可是這么多年不也走過來了嗎？年輕的時候，諾曼的家里發(fā)生了變故，他爹死了，肺結(jié)核還是肝癌，我也忘記了。不過那次守靈我也在場的，那時我們才確定關(guān)系不到三個月吧，那時候年齡小，不懂什么規(guī)矩。愛一個人不就是要陪在他左右嗎？我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哭，陪他跪著給他爹燒紙錢，陪他看著那盆子里的火星亂竄——后來他就不上學(xué)了，他媽，那個老太太！在靈堂上吵吵嚷嚷要改嫁。他爹的遺體就躺在草席上。開始來了很多人，燒點(diǎn)紙就走了，最后，整個屋子里就剩我們倆，他媽媽在緊把頭兒的一間屋子里，和幾個男人烏煙瘴氣地搓麻將。諾曼那時候?qū)ξ艺f，他就剩一把吉他了！我就把他的頭抱在胸前，像哄孩子一樣，其實(shí)我也沒哄過孩子！當(dāng)時就是覺得很心疼，我知道他能聽到我胸膛里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后來——”她突然停下來，仿佛在用力思考一些事，她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原來回憶也能如此刻意。好一會兒，她才面向我，她的眼里有一萬年的冰雪。我摟住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斷揉搓著，我并沒感覺到她渾身冰冷，卻又怕見到那溺水者的目光。她的手忽然拉住我，她對我說：“小洋！其實(shí)從那個時候起，我的人生就無法回頭了。對嗎？”她用力捏住我的手說：“沒法回頭了，真是悲哀！”

我很少見到她哭泣，她似乎披著堅硬的鱗甲，從不在人前坦露脆弱。我剛剛認(rèn)識她時，她并不是這樣的。她梳著兩個朝天辮，穿著白襯衣和深色百褶裙。她把書包輕輕地放在座位上，然后輕聲地對我說，你好。我時?；貞浧鹚菚r的微笑，一縷泛黃的頭發(fā)在她前額飄蕩。是因?yàn)橹Z曼嗎？金毛犬不安地打轉(zhuǎn)。沖天辮女孩正迅速離我遠(yuǎn)去，消失在微光里。一張臉從黑暗里浮起，布滿油光，魚尾紋中藏著淚水，她的腮凹陷下去，顯得顴骨高聳，一頭彎曲雜亂的金發(fā)。她問：“有哪個女孩的初夜會是在靈堂中度過呢？”

“是?。　蔽艺f，“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在自己父親的尸體旁做愛?！?/p>

我撫摸著她的鬢角，一如十二年前，我懷念那縷泛黃的頭發(fā)。

“我們當(dāng)時就在靈堂里?！彼f，“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諾曼拉著我躲在柜子下面，我一歪頭，就能看見他父親腳前的長明燈。有一股風(fēng)吹過，蠟燭的火焰像跳動的鬼火，我透過死人的腳底板向上看去，能看見兩根脛骨。諾曼在吻我，我害怕極了，搓麻將的聲音從外面持續(xù)不斷地傳來。諾曼的手在我身體上不斷地游走，我不敢看他，只能聽見一聲比一聲重的喘息，于是我只好轉(zhuǎn)頭去看他父親的尸體。有一排小人兒，都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大概有六七個，他們手拉著手，從死人的大腿往上爬，其中一個胖得像球，需要兩個人在上面拉，一個人在下面推，才能勉強(qiáng)爬上去。然后他們就排著隊，還可能唱著歌兒。從大腿根走到小肚子，在肚臍那里絆了一跤，又繞過他父親的乳頭，走到下巴的地方才停下。諾曼一用力，我感覺自己都快被他撕裂了。一滴汗珠掉在我的眼睛里，他父親的尸體在我眼前跳動起來，那排小人兒，拉開他父親的嘴，一個一個排著隊跳進(jìn)去，死人的臉像是紙片一樣蒼白，他大張的嘴里堵著那個圓滾滾的小人屁股。然后我又看見了他媽媽，可我知道那不是他媽媽，那個人一張口，是一連串的狗叫聲。我知道我語無倫次，小洋，我說的你可能都不信。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時候，我只是沒法形容，我腦子里的東西太真實(shí)，也太恍惚了?？傊?，說起來，那天的一切，都很不正常。到現(xiàn)在我都不確定，那天到底是不是一場夢?！彼淖爨狡饋怼！暗聦?shí)就是這樣，我和諾曼，在他父親尸體旁，做了第一次。更糟糕的是，我還因此懷孕了?！彼f不下去了，站起來，甫又坐下。茶杯被她的衣角撲落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淋濕了她的小腿，可她仿佛渾然不覺。

我埋頭為她擦拭腿上的茶水，她在輕輕啜泣。死亡和孕育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就像終結(jié)和開始，就像日升月落。

22：12

小洋，你覺得諾曼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諾曼——陶瓷碎片劃破我的指肚兒，血從割開的皮膚間涌出，如同那個晚上，吉他弦劃傷我的手指。諾曼在背后緊抱住我，胸膛滾燙火熱，不停地呢喃著什么。在我的面前，張諾曼敏感多情，歌聲美妙動人，彈一手好吉他。他留長發(fā)，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經(jīng)常問我，為什么不找個男人戀愛結(jié)婚，對我說那些古老的情話。但我對諾曼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一直如此。失落時我會聯(lián)絡(luò)他，而他隨叫隨到。他會對我講很多事，有些事，連他妻子都不知道。諾曼曾對我說過，婚姻不如愛情更能給他安全感。說他小時候，親眼看見父親和別的女人上床，而這個秘密，他的母親一直不知道。他抱怨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為了外面的女人，對家人大打出手，這個腦袋長在生殖器里的男人！諾曼曾經(jīng)這樣評價他的父親。

她把紙巾遞到我的面前，自顧自地說道：“我知道你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小洋。諾曼他是個很復(fù)雜的男人，這一點(diǎn)我早有體會?！?/p>

她說，有時候你用十年的時間都沒法看透一個人。我懷孕以后，就沒法再去上學(xué)了，一個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女孩，還能去哪里呢。我爹，那個二十五歲就從部隊拖著一條瘸腿出來的老頭兒，把我倒吊在院子里，用皮帶抽了半小時。我用手死命地護(hù)住肚子，我活下來了，他也活下來了。我的后背沒有一塊好皮，在家里躺了半個月，逃出去，找到諾曼，我對他說，我懷了你的孩子，我們結(jié)婚吧。諾曼對我說，你可不可以過幾年再生？聽聽，這是什么屁話！可我當(dāng)時就像是著了魔一樣，我只會傻傻地點(diǎn)頭。我們搬進(jìn)了一個郊外的小旅館里，那里又臟又亂，擠滿了賭徒流浪漢和吸毒者。那種地方，連妓女都不會住。諾曼有時候付不起房租，那個嘴里常年一股韭菜味的女老板就會在半夜的時候用腳踹我們的房門，罵那些不堪入耳的臟話。那時候諾曼的錢都是向朋友們借來的，我見過他們其中的一些人，都是一些玩音樂的，湊在一起，組成個樂隊。就整夜整夜地混在夜場，喝酒，吃藥片，玩搖滾。他們管這叫藝術(shù)。當(dāng)時諾曼說我不懂音樂，因?yàn)槲沂莻€粗人，粗人不配談藝術(shù)。其實(shí)，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懂，他的那種他媽的狗屁藝術(shù)，就是把我，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人獨(dú)自扔在破旅館里，被人罵，被人欺負(fù)，被那些混蛋揩油？可當(dāng)時我卻不那么想，我整夜整夜不睡覺，去研究他的藝術(shù)，多么可笑。愛一個人真的會喪失理智，即使他當(dāng)時做出那么過分的事。

“這些我從沒對別人提起過?！彼龔纳嘲l(fā)上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陽臺上，雙手環(huán)抱而立。那只金毛狗立馬搖著尾巴迎上去，她看準(zhǔn)時機(jī)，一腳跺在狗爪上，那只狗嗚嗚咽咽地倒下去。她背對著我說：“我的孩子就是那時候沒的，諾曼有一次半夜回到家里，我知道他嗑藥了，他的整個狀態(tài)都不對，滿頭大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那時候我都已經(jīng)顯懷了，他突然把我推倒了，用拳頭打我的臉，用腳踢我的肚子。他聲聲地嚎叫，就好像野獸一樣。我的孩子就這樣沒了，躲過了外公，死在父親手里。小洋——你不知道——”她高高聳起的肩膀劇烈抽搐起來，沉重的哭泣聲從胸腔擠出來：“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有多疼，流了好多血。可我又不疼，疼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一疼，我就更疼——我都能聽到他的心跳聲了——我有時候，都能感覺出他在我肚子里又踢又踹——可是他就這樣——”

她開始哭出聲音，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后，兩只手緊緊抱住她顫抖的身體，陽臺外是夜空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我們也是那燈火的一部分。我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嗅著從她的身體深處飄出來的氣味，那不再是香水，而是她的體味兒，我的身體里有一把火。我在她耳邊呼出熱氣，看著她不斷翕動的眼睫毛，我輕輕伏在她耳邊對她說：“都過去了，親愛的，過去了。”

她停止了抽泣，我注意到她似乎有些不適，她的頭輕輕左右搖擺，身體從我的懷抱里抽出，她用手擦擦臉，面向我，她說：“你知道我當(dāng)年有多么卑微嗎？我原諒了諾曼，甚至我還曾——曾在深夜跪在地上扯著他的褲腿。我怕他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我知道他的心不在我這兒，他總說，我們的思想不在一個頻道，我理解不了他的靈魂。可是我又沒見過他的靈魂，讓我怎么去理解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靈魂，我那瘸腿的爹有沒有靈魂，還有我那胎死腹中的孩子——他總是在深夜出門，我甚至能感覺到外面那個女人，仿佛她就站在我面前。我知道他們是同一種人。有時候我會偷偷去聞諾曼身上的氣味兒，他身上會殘留那個女人的氣味兒，那氣味兒就像——”

“小洋！”她突然間叫了我一聲。我恍惚著點(diǎn)點(diǎn)頭，正好與她四目相對。她的眼里紅紅的，但精光十足。我強(qiáng)迫自己與她對視，她反而躲避掉我的目光，繞過我的身體，重新坐在了沙發(fā)上，她在背后對我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是不是搞藝術(shù)的身上都是這種味道？”

我緊咬著嘴唇低下頭，那一刻，我像是一只開膛破肚在泥土中翻滾的斗雞，這樣一點(diǎn)兒也不體面。

23：05

“這不重要！”她搖搖頭說，“我還有很長的故事要講?！?/p>

她說，“后來諾曼真的拋下我走了，他走得義無反顧，他說他要去追求他的夢想，他要去掙大錢，讓我等著他。等他功成名就的時候，就會回來娶我。于是我真的就在原地等著他，我當(dāng)時也沒處可去，現(xiàn)在想想，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姑娘，未婚先孕，還被男朋友打到流產(chǎn)，她還能去哪里呢？回家去？我那個當(dāng)過兵的爹會打死我的。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想過回家，諾曼經(jīng)常告訴我，家人是靠不住的，而我當(dāng)時唯一的依靠似乎就是那個虛無縹緲的男人，就是他一個月兩條超長的短信息。起初我在一個餐館打小時工，后來我跟著一個女老板批發(fā)衣服，再然后，我去做推銷員、保潔、商場的導(dǎo)購員——我做過很多份職業(yè)。這期間，我的身邊也出現(xiàn)過許多男人，他們形形色色，匆匆忙忙，跌跌撞撞。但我知道他們都不是我的男人，我那時候想，要是諾曼一年不回來，我就等他一年，要是十年不回來，我就等他十年。我那時候真的是那么想的，我不知道諾曼在外面是如何風(fēng)流快活，以至于染上臟病，但我就是為他守身如玉。就是這樣，兩年以后，我終于等來了他入獄的消息?！彼脑捳Z波瀾不驚。

“我在監(jiān)獄見到了他！”她說，“我問他為什么，他不肯告訴我，諾曼那時候黑瘦，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我又問他判了幾年，他還是不肯說話，一直低著頭，我就只能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眼眶烏黑，額頭和臉上有傷，在監(jiān)獄里一定過得艱難，那么驕傲的一個人，連抬頭看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時間總會磨平一切。”我微笑著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她把手抽走，像是端起茶杯喝水那么自然，“是啊，我要講的就是關(guān)于時間的故事。諾曼當(dāng)時不肯說話，我就大聲對他說，張諾曼，我會等著你的，等你出獄了，我們就結(jié)婚。諾曼忽然抬起頭，他烏黑的眼眶里藏著一雙遍布血絲的眼球，他瞪著我，開始用惡毒的語言咒罵我，他說我是個賤貨，是個婊子，在他走的這段時間里一定是靠賣肉維持生計的。他說，他就是死也不會娶一個破爛貨，千人騎萬人睡的爛褲襠的。他讓我死了這份心，外面有比我更漂亮更有錢的女人在等他。諾曼罵得慷慨激昂，而我只能委屈巴巴地哭，看著他在我面前張牙舞爪。我是哭著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不管諾曼怎么罵我，我都無所謂?？墒撬谷徽f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比我漂亮也比我有錢，那么之前每個月他對我說過的話、做過的承諾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段時間里，我心亂如麻，可我憋著一股勁兒，有一口氣，也要吐給他張諾曼看，我要讓他知道，我比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強(qiáng)。他越是不要我，我越是要緊貼上去，他是我的男人，他是我死去孩子的父親。奇怪吧，想想也不奇怪，我和諾曼——我們都貪婪而愚蠢，這是我們的原罪。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總€月都去監(jiān)獄看望他，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詛咒謾罵，后來，他開始給我講他和外面那些女人，她們有多性感。他掰著手指頭給我算，和多少個女人睡過覺。我就只會哭，他罵我的時候哭，他講述的時候哭，他算數(shù)的時候也哭。我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那時候我想，也許只能等到他出獄，才會有一個結(jié)果?！?/p>

茶幾上的手機(jī)響起鈴聲，我看了一眼，迅速摁滅了它。這聲音驚擾了角落里酣睡的金毛犬，它的兩只耳朵直立起來，頭顱茫然地左右晃動?！拔掖驍_到你了嗎？小洋?！彼龁柕?。我握住她的手，她這次沒有抽開。“只是每晚提示睡覺的一個鬧鐘。沒什么！你在這里待到多晚都行?！蔽倚χ鴮λ忉屩?。她忽然咯咯咯地大笑起來：“你真搞笑，鬧鐘不都是早起才設(shè)置的嗎？”我也隨著她咯咯咯地笑起來。

她忽然伸手撩起我的頭發(fā)，端詳著。就像是從前我經(jīng)常對那個沖天辮的女孩做的事情一樣。她的眉頭皺下去，輕聲問我：“你還是一直在失眠嗎？”

“是啊，有時候會。”

她雙手扶住我的臉頰，我們額頭相抵，我們的眼睫毛似乎都纏繞在一起，我看著她瞳孔里的深淵，她離我近在咫尺，又似乎是相隔整片銀河，這感覺讓我呼吸急促。她的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又拍拍我的頸背，像是說悄悄話一樣：“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咱們都是。”我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她笑顏如花。

她說，“像是每個童話故事都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我的故事也接近尾聲了。小洋，我說了這么多，你一定會認(rèn)為張諾曼是一個壞透頂?shù)哪腥肆恕？墒前。?dāng)他從監(jiān)獄走出來，他找到了我，他說他得到了一筆錢，我們終于可以結(jié)婚，終于可以過好日子了，我想也沒想就同意了。我們的婚禮辦得比較潦草，這該算是一個遺憾吧?；楹蟮闹Z曼像是變了一個人，或許他早就改變了，畢竟，我們分開的時間太長了。他再也不去鬼混，不去喝酒，也再不碰那把吉他了。他找了個踏實(shí)工作賺錢養(yǎng)家，對我百依百順，清晨做好早餐端到我面前，晚上給我洗腳、揉腿。有時候我罵他，甚至打他，他也不氣不惱，像是個沒脾氣的泥娃娃。從前我受過的苦難，似乎正在連本帶利地償還我。就這樣，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小洋，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怎么的，沒有了安全感，沒有那種腳踏實(shí)地的感覺。當(dāng)初他出去耍，再后來他坐牢，我前后等了他五年，可這五年我心里是踏實(shí)的，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我們結(jié)婚以后，一切都變了，他變得不像他，我也變得不像我了。再后來，我就出軌了，不同的男人，不止一次。我，我并沒有報復(fù)他的意思，我發(fā)誓，我真的一點(diǎn)兒也沒有這個意思。我鬼迷了心竅，一定是那夜他死鬼父親身邊的怨靈。每一次之后，我都能夢見那個堵在他父親嘴里的肥大屁股。諾曼應(yīng)該是知道這種事情的，他不是個笨人，甚至有一次，他險些抓住了我，當(dāng)時我在賓館里，渾身光溜溜的，那男人胡亂套上褲子，腳踩在空調(diào)外機(jī)上，藏在窗子下面。諾曼推門走進(jìn)來，他就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晚飯好了。那一次，我甚至想要直接從窗戶跳出去，老天見證，我都能看到那個野男人扒著窗框的兩只手。我想好好地和諾曼生活，我用貢香燙自己的大腿，我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我真的成了諾曼口中的‘婊子’‘賤貨’和‘爛褲襠’了。我也許是一面凸鏡，我抵不住他的惡，也盛不住他的好兒。可我們就是誰也離不開誰，像是藤纏著樹。樹根鏟斷了藤條，藤蔓吸干了樹干。我們互相折磨，可能這也是一種愛吧?！?/p>

她低著頭，久久地沉默著。一滴眼淚落下來，隨后是一連串淚珠，沒有哽咽，沒有抽搐。只有它們噼里啪啦地掉在瓷磚地板上，粉身碎骨。

“諾曼，真的死了嗎？”我輕聲問。她背對著我，打開房門，“也許吧！他是個該死的人。也是無辜者?！贝蠼鹈冯S著主人遠(yuǎn)去的腳步聲，身子一躥，尾巴順勢掃過我的花瓶，萬代蘭隨著碎片散落一地。我蹲在沙發(fā)前，呆呆地觀望著，我忽然發(fā)覺我的心中并無不舍。我的愛就像是晚春清晨的霜，風(fēng)一吹，就化了。

00：00

春天來了。

【責(zé)任編輯】安 勇

作者簡介：

王圖，原名王浩，1994年出生，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短篇小說處女作《陳風(fēng)在1931》發(fā)表于《延河》2012年第7期。三次獲得盛京全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賽小說獎。中篇小說《火車經(jīng)過》發(fā)表于《黃河文學(xué)》2017年第6期，《無用的腳趾》發(fā)表于《少年文藝》2018年第4期，短篇小說《風(fēng)從低處來》發(fā)表于《鴨綠江》2019年第9期，中篇小說《狂風(fēng)席卷一切》發(fā)表于《清明》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