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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宮闕

        2022-05-23 23:30:08倪湛舸
        特區(qū)文學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麥迪吉米蘇珊

        倪湛舸,芝加哥大學神學院宗教與文學博士,哈佛神學院博士后,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系副教授,法國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員?,F(xiàn)居法國。

        萊婭想要搬去足夠遠的地方,夏威夷或者阿拉斯加,月球可能是更好的選擇。早起刷牙的時候,她含著滿口白沫哼歌,手機里泰勒·斯威夫特慷慨激昂地唱著“You need to calm down”,萊婭跟著哼哼“Youre being too loud”。在嘩嘩水聲的伴奏下,她其實根本聽不見自己,就像她雖然想要搬去足夠遠的地方,卻沒有足夠多的錢和動力把自己從熟悉里的環(huán)境里拔出來。沒有殼的蝸牛能活多久?她曾經(jīng)問過身邊的幾個好朋友,她們都喝醉了,懶得搭理她。

        大學畢業(yè)后,莉莉安飛去西海岸給科技公司編程,蘇珊找了份在首爾教英文的工作,派屈克跟著和平隊做志愿者去了非洲救助野生長頸鹿,只有萊婭從她們四個人合租的房子搬到了車程半小時外的鄰城,在郡政府開辦的危機中心當上了監(jiān)護工。畢業(yè)前的那個春天,她在公交車的燈管上看到郡政府的招聘廣告,遞交申請,被錄用,用暑假的時間準備考試拿到培訓證書,順利地進駐“快樂之家”。

        完全無須考慮,這就是她想要的工作,雖然這份工作并不能把她送去遙遠的地方,去到?jīng)]有人認識她,沒有人知道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沒有人會用多出那么一點點同情的眼光看待她的地方。那里也許炎熱潮濕,比方說夏威夷,但好處是每天都可以穿花團錦簇的長裙遮住腿上的傷疤。終年大雪封城的地方也好,她在網(wǎng)飛看過介紹臨近北極的小鎮(zhèn)生活的紀錄片,還上網(wǎng)查過電動雪橇的價錢?!澳愕镁毢脴尫ā薄蚶虬蚕矚g北極,所以在萊婭看紀錄片的時候也來湊熱鬧。莉莉安小時候讀過很多探險隊的故事,她鄭重其事地告誡萊婭:“你得學會殺海豹、馴鹿、北極熊,對了,還有拉雪橇的狗?!?/p>

        莉莉安的父母從印度來,經(jīng)營連鎖旅店,他們有三個女兒,最小的莉莉安從小就是優(yōu)秀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鼓勵女生投身STEM專業(yè)的宣傳單上,她自己是這樣解釋的:我這樣的有色女生是學校需要的多元主義招牌,我這樣的IT人才更可以擺脫父母的控制。你們根本想象不到他們?yōu)槲业膬蓚€姐姐準備嫁妝有多辛苦,我絕對不要重復姐姐的生活,出生在美國難道只意味著可以嫁給同樣出生在美國的印度人?如果不是有滿柜子的競賽獎杯和六位數(shù)薪水的工作邀約,我哪可能挺直腰板對父母說嫁人不是我的選擇,我值得更好的生活?

        我是否值得更好的生活?萊婭好像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她沒有雪橇和探險的勇氣,她只有一輛二手馬自達,每個工作日六點五十從簡陋的一居室公寓出發(fā),七點半準時到達建在山谷里的“快樂之家”。那是一棟紅白相間的大房子,被郁郁蔥蔥的花園所圍繞,房子左側(cè)的陽光房修成圓筒形,還有著童話風格的尖頂。七點半是夜班人員離崗的時間,萊婭在停車場同新來的女孩打招呼,她們還在接受醫(yī)療培訓,要考到證書才能開始值白班,也就是不再做夜間的打掃工作,開始為臨床醫(yī)師做輔助工作。萊婭做了四個多月的夜班“灰姑娘”,這是她給自己起的綽號。那時她的工作就是在廚房洗碗掃地,在起居室擦灰掃地,在盥洗室消毒掃地,與朋友合住時總也不愿好好做家務的她終于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十三歲之后,萊婭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總是能安排好一切。奶奶名叫寶莉,退休前是蛋糕店的裱花師傅,自己設計了很多花樣,把圖紙和實物照片都收集在剪貼簿里,還去電視臺參加過剪貼簿比賽,贏來的獎杯放在廚房的碗櫥里。受到奶奶的啟發(fā),萊婭剛進大學時學工業(yè)設計,但她搞不定太過復雜的太陽能社區(qū),又沒有耐心鉆研礦泉水瓶的曲線,于是轉(zhuǎn)到了“人類發(fā)展與社會福利”系。真的有這么個系,雖然名字聽起來有點像虛假廣告。這個奇怪的系招生年年攀升,就業(yè)前景更是頗為樂觀。教授們在開學典禮和畢業(yè)儀式上說:世界越來越病態(tài),所以才如此需要各種治療、護理和疏導人員。你們的重任是修復肉體和靈魂!萊婭聽到這種大話有點害怕,同系的派屈克見怪不怪地嘲笑她抱著胳膊發(fā)抖的樣子:“你沒上過主日學校嗎?牧師說話都這架勢。”

        奶奶覺得“人類發(fā)展與社會福利”挺適合萊婭。她總是擔心萊婭,想要推她出門同各種人多多交往。讀奶奶的藏書、聽奶奶的唱片長大的萊婭過分安靜,周身縈繞著一股被封存在時間膠囊里、近乎與世隔絕的老氣??恐赣H留下的保險金,萊婭在本地讀完了大學,奶奶鼓勵她搬去足夠遠的地方,可萊婭工作的危機中心就在鄰城。萊婭已經(jīng)在危機中心工作快兩年了,她打算從秋天開始半工半讀拿一個社會工作的碩士 ,這樣就可以升職做臨床醫(yī)師。等到積累了足夠的經(jīng)驗,她也許就真能搬去足夠遠的城市。算了,夏威夷或者阿拉斯加太遠,只要能離開本州就行,畢竟她還得不定期回奶奶家。光感恩節(jié)和圣誕節(jié)是不夠的,每年的幾個長周末倒是正好,可以從大城市開車回到山里,孤零零的奶奶會很高興。

        奶奶很早就賣掉了家里的房子,搬進了老年公寓。那些緊緊挨著的小樓有著白色圍墻、深藍煙囪和暗紅尖頂,同一批建筑師后來又設計了“快樂之家”—萊婭在公共圖書館的數(shù)據(jù)庫里查到了老新聞。他們執(zhí)著于童話風格,也許是考慮到童話的黑暗本質(zhì)和鮮妍外殼吧。人這一輩子不過生老病死,因為無可奈何,只能打起精神。“快樂之家”就是這樣一個樂觀得殘忍的名字?!翱鞓分摇币贿M門的玄關(guān)處掛著一塊黑板,黑板上用黃色粉筆畫著大大的燈泡,還有紅色粉筆寫的大字:黑暗中記得要開燈?。?!

        萊婭覺得這簡直是恐怖片里的場景,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延續(xù)這錯誤的思路,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旁那占據(jù)了大半堵墻的十幾幅蠟筆畫上,畫的主角是一只獨眼虎斑貓。 在“快樂之家”工作了十多年的管理員克莉絲汀告訴她,貓的名字叫虎克船長,是前任精神醫(yī)生養(yǎng)的,后來跑丟了,但大家至今還保存著它的貓砂盆、貓爬架還有貓睡床,好像虎克船長隨時會瞪著它目光炯炯的獨眼從門縫里跳進來。

        可是虎克船長不是缺了一只手用鉤子代替了嗎,為什么獨眼貓要叫作虎克船長?為什么這些年來,“快樂之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或者說病人還在畫這只他們從未見過的老貓?虎克船長應該早就死了,克莉絲汀說,逃出去只有死路一條?!翱鞓分摇钡娜蝿站褪谴_保想死的人死不掉,至少待在這里的三五天之內(nèi)死不掉??墒沁@里真正的主人虎克船長已經(jīng)死了,萊婭設想過天黑后幽靈貓在山間高速公路上閑逛的模樣,幽靈貓不怕被車撞,幽靈貓也許能飄進被封死的福特車里,也許還能照亮萊婭總是夢見卻總也看不清的那輛福特車里的方向盤和飲料架。

        “快樂之家”改變不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但它至少可以為萊婭提供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終于在無休無止的墜落過程中抓住了樹枝。樹枝一根又一根地顯現(xiàn),讓她以為自己正減速甚至能夠控制墜落的姿勢。剛開始工作那會兒,萊婭興奮地向奶奶描繪那棟整潔漂亮的大房子,還在拍紙簿上畫了平面圖?!翱鞓分摇痹瓉硎莻€頭重腳輕的T字,更確切地說是由兩個巨大的長方形搭成的T字。底下的那一豎是連成一線的起居室和廚房,起居室左側(cè)還貼著一間探進花園的陽光房。上面那一橫的核心是會議室和控制室,兩旁是彼此對稱的客房和位于最外端的辦公室。

        萊婭等了很久,今年年初才終于和另兩個監(jiān)護工搬進了共享的辦公室,可郡政府忽然給了撥款翻修“快樂之家”,右邊的客房和辦公室暫時都清空了重修,大家只好都擠在控制室里。左邊的兩間辦公室屬于管理員克莉絲汀和帕特爾醫(yī)生。克莉絲汀是個留著栗色卷發(fā)的中年婦女,帕特爾醫(yī)生是在這里兼職的精神科大夫。萊婭看著他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兩種未來:留在當?shù)?,從監(jiān)護工做到管理員;出去讀書,背著一屁股學生貸款拿到博士學位再做住院醫(yī)生,然后拿著比別人高的工資去還比別人多的債。不是無聊就是辛苦,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萊婭不敢說什么,她不想被同事們抓住做自殺評估。每天七點半來到“快樂之家”,她的工作就是準備好晨間目標問卷放在靠近廚房的大餐桌上,等著給剛起床的客人們—哦不病人們—打開廚房門,在他們挑揀速凍食品的時候用自己的屁股抵著門,同時小心謹慎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直到他們端著用微波爐加熱過的早餐走出廚房坐到餐桌旁,才能把門重新關(guān)上。來填晨間目標問卷啊—萊婭故作歡快地招呼他們,被牛肉派、奶酪杯和墨西哥雞肉卷的味道熏得直想打嗝。

        “今天有什么目標?需要怎樣的幫助?自我感覺如何?用一個詞形容此刻情緒?昨天的飲食狀況?昨晚的睡眠質(zhì)量?最近二十四小時內(nèi)有幾次自殺念頭?想要留下還是離開?”這樣的問卷在控制室的抽屜里大約有幾千份,如果算上全州或者全國的康復中心,想必會是天文數(shù)字。每天早晨八點左右,全郡、全州、全國的病人們?nèi)甲诓妥狼疤畋?,再硬著頭皮互相交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根本不知道目標是什么,但那也許是因為大家太清楚目標是什么:活下去,再多活一天,哪怕這世界是個屎坑,偉大的美國就是個偉大的屎坑,大家一定要像蛆蟲那樣跳著舞掙扎下去。

        危機中心好比章魚,有一堆各自為政的觸須:危機熱線、戒毒所、心理治療所、自殺救助所等等,這些童話風格的房子散落在本郡的大城小鎮(zhèn),半新不舊,若隱若現(xiàn),被附近居民刻意忽視。他們有時會取笑叫作“新天地”的戒毒所和“旅行伴侶”的心理治療所,而用來收容經(jīng)急診精神大夫鑒定、有明顯自殺傾向和危險的求助人的小醫(yī)院,有著“快樂之家”這個不合時宜的名字。這里的病人睡覺不能關(guān)門,吃飯不能獨自進入廚房,如果帶著手機會被沒收,想打電話只能在規(guī)定時間里向監(jiān)護員申請,去會議室使用座機。萊婭和其他監(jiān)護員輪流值班,提供二十四小時監(jiān)護和服務。自由和生命孰輕孰重?自愿或不自愿地來到“快樂之家”的人無權(quán)選擇。

        萊婭有時候也悄悄試著回答問卷上的問題,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滿腦子都是空白,沉甸甸、硬邦邦、好像北極冰山那樣巨大的空白。出于羞愧,她告訴自己,想要去足夠遙遠的地方,但這顯然是哪個“今天”都實現(xiàn)不了的目標。如果她給馬自達加滿油拼命拼命地開,在今天結(jié)束的時候,能到達哪里?俄亥俄、阿拉巴馬、科羅拉多?可“今天”是個移動的目標,當“今天”變成“昨天”的時候,“明天”就成了“今天”;同樣地,原本離她遙遠的地方,一旦到達,豈非就喪失了所謂的“遙遠”?蘇珊曾經(jīng)糾正過萊婭:韓國不是遠東,只有歐洲中心的視角才會把亞洲叫作遠東,地球是圓的,到頭來東就是西。

        萊婭的手機上有蘇珊發(fā)來的消息,曾經(jīng)群租的她們在畢業(yè)后仍然保持著聯(lián)系,四個人雖然分布在四個時區(qū),時不時地撞到一起群聊倒也不是不可能。發(fā)放完問卷,萊婭在Snapchat上發(fā)了張自己屁股的自拍照,期待著有誰幫她鑒定一下減肥的緊要程度。蘇珊拍了首爾地鐵站電梯扶手旁的明星海報回復她,那些長發(fā)長腿的美女漂亮得就像是精心制作的玩偶。她們都曾整容,還要經(jīng)過多年訓練,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監(jiān)控著,完全就是工業(yè)化產(chǎn)品。蘇珊又加了一句:我的屁股應該比你的更肥,石鍋拌飯?zhí)贸粤恕HR婭盯著女子偶像團隊的翹臀使勁看了一會兒,不無嫉妒地想:光鮮美麗的她們也需要填調(diào)查問卷嗎?她們的今日目標是什么?她們想要離開什么地方嗎?比方說,這個世界?

        麥迪是“快樂之家”的??停矚g找萊婭說話。萊婭到崗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撕墻上的日歷,這才五月初,麥迪已經(jīng)來住過兩次了。麥迪可能是那些韓國美女的對立面,人和人的差距大約能有地球和冥王星之間那么遙遠?她又高又胖,滿頭棕發(fā),大概比萊婭高出一個頭,多出幾十磅肉,說笑時露出黃垢斑斑的門牙,牙與牙之間有明顯的縫隙,雙眼也分得很開,松松垮垮的乳房幾乎垂到腰間,腰的下方,屁股突然膨脹起來,連接著粗壯的下肢。因為是???,她甚至帶著裝日用品的背包來,所以此刻,她竟然套著家居服,那是紫紅色汗衫和印滿企鵝圖案的抓絨睡褲,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被看不見的命運之手硬生生往兩邊扯的巨型娃娃。

        麥迪還不到三十歲,住在高速公路觀景臺旁的拖車里,已經(jīng)生過三個孩子,都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了。上個月她忽然打算結(jié)婚,嫁給高速公路旁某個小鎮(zhèn)上的建筑工。不可思議的是,對新生活的恐懼壓過了對新生活的憧憬,她太害怕尚未實現(xiàn)的幸福在眼前灰飛煙滅,于是逃回自己的拖車里,忍不住沒日沒夜地喝酒,在醉醺醺的時候拿起廚房里的餐刀開始自殘,捂著血淋淋的手腕跑到公路中央求過路的車輛停下來給危機中心打電話。她沒有被撞死并不是奇跡,她并不想死所以小心躲閃,她只是必須借到電話向“快樂之家”求助。她知道當?shù)鼐鞎M可能地及時出現(xiàn),趕在求助者喪失理智之前把他們送去安全的地方,接受監(jiān)護、評估和治療。

        麥迪懂得使用生命線,她感激“快樂之家”的存在,就像是那些比她幸運得多的人依賴度假酒店。她能夠在早餐時間第一個出現(xiàn)在起居室,隔著落地窗朝明晃晃的陽光房里張望,笑著請求萊婭用門卡為她打開廚房門,還毫不見外地開玩笑:“我也想要這份當門樁的工作?!比R婭也喜歡跟麥迪說話,這些年的這么多病人里,只有麥迪愿意找監(jiān)護工說話,她甚至是開朗風趣的,萊婭每次都由衷地認定她出院后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她還是像回旋鏢那樣精神抖擻地又出現(xiàn)在“快樂之家”,胃口總是奇佳,光早餐要吃掉一大盤炸雞翅和兩個蘋果。

        對了,她的今日目標很明確:準備出院。回收問卷時萊婭的手機又響了,那是坐地鐵無聊的蘇珊在找人聊天;加州還沒天亮,莉莉安想必還蜷縮在她的國王尺碼大床上;派屈克難得冒泡,手機沒信號是南蘇丹的常態(tài)。麥迪聽見了萊婭的手機在響,咧著嘴露出她的黃牙微笑:“真羨慕你有朋友?!比R婭友善地回應:“今天下午你的朋友就來接你了!”所謂的朋友其實是附近小鎮(zhèn)上的社工,近乎無家可歸的麥迪沒有家人和朋友。她開著拖車在這一帶游蕩,打零工、領(lǐng)救濟、睡男人,覺得累了就尋死,真要去死卻又舍不得這條命。好在政府還在供養(yǎng)危機中心,只要“快樂之家”不至于關(guān)門大吉,麥迪們就還能茍延殘喘。蘇珊和莉莉安曾經(jīng)為了福利制度吵過很多次架,蘇珊以為國家提供的福利太少,麥迪們之所以會淪落到這般慘狀全都怪新自由主義對社會保障體制的瓦解。莉莉安堅定地主張優(yōu)勝劣汰,拖垮福利國家的就是自甘墮落的麥迪們和頭腦簡單的蘇珊們。

        蘇珊和莉莉安一旦吵起來,萊婭就把手機靜音扔到一旁,她寧可看麥迪們趴在舊雜志堆里拿著剪刀剪漂亮圖片,或是翻出抽屜里的彩色鉛筆畫為虎克船長的幽靈畫像。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很遙遠,可是蘇珊和莉莉安距離麥迪和其他自暴自棄卻又拖著不死的自殺者其實很近。她們之間只隔著萊婭,在危機中心工作了兩年的萊婭??死蚪z汀說,成為監(jiān)護工都是有緣由的,沒有人心血來潮地對這份低薪工作感興趣??死蚪z汀原先是當?shù)爻械慕?jīng)理,十五歲的女兒自殺后,她來到“快樂之家”,用“我在救助陌生人”的現(xiàn)實來安慰自己。

        “快樂之家”有五名常駐監(jiān)護員,還有十幾名輪流值夜班做打掃工作的“灰姑娘”。萊婭的同事們是頭發(fā)花白的麗茲,才五十出頭的她看起來比奶奶年輕不了幾歲;任何時候都衣冠楚楚的藍眼睛喬治原先是高中歷史教師;瑞克在搬來這小城之前在芝加哥的爵士樂酒吧做酒保。對了,克莉絲汀也是監(jiān)護員,她是在監(jiān)護員和病人們的各種表格上簽字的管理員。不定期地來到“快樂之家”的還有帕特爾醫(yī)生和布里特法官。帕特爾醫(yī)生在大學附屬醫(yī)院工作,他來這里是為病人們做精神鑒定;而布里特法官是曾經(jīng)的嬉皮士,至今還留著齊肩長發(fā),穿著類似長袍的麻布衣裳。病人一旦被送來“快樂之家”就會被值班的監(jiān)護員接待,通過簡短的談話收集基本信息。第二天的流程是與帕特爾醫(yī)生見面,由他做出專業(yè)鑒定。第三天,在管理員克莉絲汀的陪同下與另一名精神科醫(yī)生、布里特法官還有與他合作的律師開會。布里特法官會根據(jù)兩位醫(yī)生的建議和自己的觀察做出判斷,如果有自殺傾向的病人對自己和身邊的人不再構(gòu)成威脅,那么她/他可以離開“快樂之家”;如果病人仍然處在危險期,那么她/他就只能繼續(xù)下一個周期;如果第二個周期后情況仍然沒有好轉(zhuǎn),她/他會被送去更為專業(yè)的精神病院。

        十點左右帕特爾醫(yī)生和布里特法官會來,克莉絲汀的辦公室將要變成小小的法庭,判決病人的去留。對此麥迪充滿向往,她堅信自己在萊婭下班前就能回家;吉米卻惶恐不安著,目標問卷就攤在他面前的餐桌上,他抓著圓珠筆磨蹭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該寫什么。吉米穿著黑漆漆的連帽衫和卡其色短褲,裸露的小腿上布滿刺青,萊婭好奇那是什么圖案,卻又不好意思盯著人家看。吉米的心情倒是一目了然得很—如果把帽子抹到腦后,那么他大致是想要與人交流的;如果拉起帽子遮住頭,那就意味著“我很糟需要躲一躲”。躲在帽子里的吉米看起來像是個剛做了什么錯事的小孩,滿臉的絡腮胡并沒有使得他顯得兇惡,倒是平添了幾分虛張聲勢的滑稽。他太討厭晨間目標問卷了,他討厭一切需要寫字的活動。

        有拼寫障礙的吉米嘆著氣偷望萊婭,這已經(jīng)是他在“快樂之家”住的第六天,如果還是通不過帕特爾醫(yī)生的鑒定,布里特法官就要下令把他送去教會開的精神病院“玫瑰山丘”。他只是討厭寫字而已,卻是真的痛恨教會,他在問卷上歪歪斜斜地寫“我想要留在這里”,覺得每個字母都張牙舞爪,隨時都可能從紙上跳起來抓他的臉,這種太過活生生的恐懼令他更為恐懼。帕特爾醫(yī)生如果知道了,會悄悄地認為他是瘋的,會悄悄地在鑒定單上簽名。醫(yī)生和法官會悄悄地給精神病院打電話,穿黑衣的神父會悄悄地開著叮當作響的老破車來抓他,看起來就像是此刻問卷上他黑漆漆、硬邦邦的字母。他為什么要畫這些字母,趁還能攥著筆,他要趕緊把這些字母都劃掉。字母太可怕了,他要趕緊躲起來,躲在自己的帽子里。

        餐桌靠陽光房的一側(cè)被先到的麥迪占據(jù)了,吉米順勢坐到另一頭,那里朝北,窗外是停車場,窗的兩邊都有書櫥,靠窗臺搭著一把老吉他,旁邊是樂譜架,地上還有貓食盆。這是吉米喜歡的角落。他也算是萊婭的熟人,去年已經(jīng)見過一次。萊婭清楚地記得,那時正在接受臨床醫(yī)師訓練的喬治給他做過鑒定單,上面寫著“雙相情感障礙”。萊婭不知道吉米狂躁起來是怎樣的,躲在“快樂之家”里的他消沉得很。如果起居室里沒有別人,他就會去打開音響聽當?shù)氐牧眍悡u滾電臺。如果別人出現(xiàn),他就把帽子抹到腦后,用哀求的語調(diào)詢問自己是不是可以繼續(xù)聽另類搖滾電臺。這時候他是不會直視人家的,他寧可盯著地板或是自己的腳踝。

        出于好意,萊婭說電臺里的歌都挺好聽。吉米對萊婭的好意很感激,因為喬治說集體活動一旦開始,吉米就只能去關(guān)掉音響。起居室連著另一個長方形的那堵墻上有電視、音響、游戲機和各種DVD,但萊婭從沒見過有誰坐在與餐桌隔著一段距離的沙發(fā)上看電視或者玩游戲,而愿意打開音響的只有吉米,他需要音樂,好像那是一頂融化在空氣中無形無跡的帽子,是用來保護自己的又一層薄膜。吉米似乎很在意這層薄膜,可別人根本不在乎他沉迷其中的是怎樣的噪音。

        萊婭就不曾聽過這些啞著喉嚨呻吟的所謂音樂,她從小聽小甜甜布里特尼·斯皮爾斯,現(xiàn)在喜歡泰勒·斯威夫特。蘇珊和莉莉安嘲笑她品味庸俗,大家更關(guān)心小甜甜和她父親的世紀官司。派屈克則什么都不在乎,他好像不喜歡任何女生,所以他與很多女生都相處和諧。派屈克和萊婭是同系同學,他在英文系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上認識了蘇珊,他和蘇珊、莉莉安又一起修了亞洲電影課,所以派屈克才是合租小集體的核心人物。萊婭莫名其妙地覺得派屈克可能會喜歡另類搖滾,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跟這種自暴自棄的調(diào)子很般配。大家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就時常半死不活地瞇著眼睛哼唧:“我要去非洲,我要去給大象揀大便,大象的屎有這么大一坨!”他雙手憑空抱圓,假裝懷里有坨巨物,再惡作劇地把不存在的這么大一坨往身邊人的頭上砸。他嚇唬不了蘇珊和莉莉安,她倆伶牙俐齒、眼疾手快,更重要的是,她們從不配合派屈克玩游戲,他只能去學校酒吧找人玩“龍與地下城”。

        吉米似乎是會跟著派屈克喝酒喝到爛醉的那種陌生人,他們似乎很相似又明顯天差地別。萊婭早就意識到自己像是道旋轉(zhuǎn)門。轉(zhuǎn)到這邊,呈現(xiàn)出被種種隱秘的特權(quán)加持所以才能散布到地球各個角落的年輕人,轉(zhuǎn)到那邊,卻只能撞見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死還是想活的麥迪和吉米和更多“快樂之家”里不快樂的家人。他們再努力都走不遠,他們被虎克船長的幽靈所詛咒,注定要回到這里來。究竟什么才是不幸?不幸大概就是沒有足夠的運氣擺脫命運之手的惡意設置吧。萊婭看過麥迪和吉米的檔案,麥迪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棄嬰,十幾歲就開始懷孕,她以為這是在重復想象中的生母的命運。吉米的父母是虔誠的教徒,他們無法面對自己的孩子曾經(jīng)在教堂被性侵的事實,吉米因此而無法處理心理創(chuàng)傷。萊婭留意過麥迪和吉米是怎樣互相打招呼的。先開口的人說,習慣了就好。后開口的人附和,是的,習慣了就好。

        他們習慣了什么?進進出出“快樂之家”?與那些沒有抽中這種叫作“不幸”的彩票的人類分享這個地球?也許自殺并不是最壞的選擇,也許結(jié)束了這次人生,他們(或者說我們)才有機會分配到不一樣的設定?萊婭承認自己不該看派屈克打游戲,她知道游戲里的小人如果掉血掉光了還有重來的機會。吉米也說過天堂地獄或是永生永劫都是胡扯,這次結(jié)束,可以重來。所以他才嘗試過安眠藥或是剃須刀或是尼龍繩的解脫嗎?好在他還有父母,他們終日提心吊膽地監(jiān)視他,覺察到情緒波動就會打電話給“快樂之家”。吉米并不討厭這里,他在這里的生活可能比在家更快樂,可是這里的流程會把想要留下的他送去別處。此刻,吉米近乎絕望地渴望著留在“快樂之家”,他不想回家,他也不想去“玫瑰山丘”,哪怕帕特爾醫(yī)生和監(jiān)護員們早就再三解釋過,教會開辦的精神病院不是他頭腦中的地獄,他應該理性地對待自己非理性的恐懼。就連腦子不太靈光的吉米都覺察到了這里的荒謬:如果能夠理性地控制情緒,我會被押送來“快樂之家”嗎?

        “快樂之家”每天都排滿各種集體活動,從早晨九點到下午六點。生活需要結(jié)構(gòu),在萊婭的印象中,這句話簡直是她所能見識到的世界里的圣訓,大學教授這么說,培訓課程這么教,她也是這樣對病人們解釋的:我們的大腦其實就像硬盤,需要裝軟件,有了這些預先設定好的程序,我們才不會陷入混亂,所謂的精神疾病就是混亂的狀態(tài),如果慢慢地加以清理,就能夠重新建立起秩序,有了基本的秩序,就能夠應付生活中的種種問題。

        朋友們都說萊婭的聲音好聽,甜甜的,說話有點慢,講起道理來既耐心又清晰。這可能印證了她的確適合現(xiàn)在這份工作。莉莉安喜歡野心勃勃地做規(guī)劃。她鼓勵萊婭去讀博士做心理咨詢師。蘇珊想必是讀書讀傻了,她非得提醒大家現(xiàn)代社會的“心理化”是個問題,在日常生活中對“結(jié)構(gòu)”的重視其實遮蔽了真正的結(jié)構(gòu)性問題。吵架歸吵架,莉莉安和蘇珊一致認為萊婭應該跟著她們四處游蕩四海為家,派屈克陰陽怪氣地打斷她們:這個世界之所以不是徹底的災難,難道不是因為并非所有人都像你倆那樣嘰嘰喳喳?

        萊婭并沒有對派屈克表示感激,因為她確實想要成為莉莉安和蘇珊那樣的人,就好像莉莉安和蘇珊確實想要下輩子投胎做寵物貓狗??墒钦l都沒有足夠多的運氣去對抗命運的隨機分配。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完全無須考慮自己的背景而活?在游戲里,她們可能生來就有優(yōu)越的配置,扛得起耐得住種種考驗??简灡旧砭褪桥渲玫囊徊糠?,我們所擔心的艱難困苦說到底是個概率問題。如果你從未擁有過什么,如果你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幸福平靜,那么硬盤和軟件可能都要失靈,就好像釘子被砸的結(jié)果是嵌入木頭或者石頭里再也拔不出來。

        如果硬盤被一根長長的鐵釘貫穿,如果軟件的代碼里有病毒彌散,那么“索性毀了這一切不管之后能不能重啟”的確是最簡單的選項??墒窃趬毫χ卤罎⒌娜诵枰稽c點幫助,萊婭很感激“快樂之家”的存在,雖然它改變不了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慘劇。麗茲的丈夫因長期抑郁服用過量安眠藥,喬治的學生在學校更衣室里吊死了自己,瑞克的妻子抱著新生兒在芝加哥的寒冬投河,萊婭在金融危機那年失去了父親。這些人原本散落在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他們都不曾料想過這些全無交集的軌跡最終匯聚在“快樂之家”。

        “快樂之家”很小,即便滿員也只能接待八名病人,萊婭的短暫記憶里,這里總是神奇地維持著兩到四人的客流量,幾乎沒有輪空的日子,也很少有床位不足的問題。求助者來來去去絡繹不絕,萊婭從不擔心信息超載,接受過專業(yè)培訓的她知道分離工作空間和生活空間的必要性。她喜歡表格的存在,經(jīng)她錄入的表格承載著他人的痛苦,卻只能默默地積壓在控制中心的材料柜里。與病人的故事相比,終日共處的同事們的遭遇才是難以回避的。他們彼此什么都不說,卻總有第三方來幫助溝通,小心翼翼地揭開他人也許尚未愈合的傷口。這里的風險是雙重的,既不能在倫理層面?zhèn)Ρ恢v述者,又不能刺激到聽講人的感情,同樣失去親人的她/他太容易對這樣的經(jīng)歷共情因而失控。好在監(jiān)護員都有豐富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jīng)驗,她們更是構(gòu)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我們在一起,我們成為彼此的結(jié)構(gòu)。只有這樣,她們才能為麥迪們和吉米們搭建起類似結(jié)構(gòu)的東西。

        麥迪們和吉米們早就熟悉了“快樂之家”的簡單課程。每節(jié)課四十五分鐘,由一名監(jiān)護員負責,講解如何控制情緒、與人交流或是處理壓力。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之外,病人們還有專門的手工時段和室外活動。麥迪熱衷于填圖游戲,她從書櫥底層的紙盒里翻出彩色鉛筆,給填圖本上白慘慘的摩天大廈涂滿歪歪扭扭的色塊。萊婭問她為什么不選更漂亮的珊瑚礁。麥迪回答:“我想去紐約,我還沒去過紐約?!比R婭真誠地嘆氣:“我也沒去過?!蹦菚r蹲在音響前聽低音量另類搖滾樂的吉米忽然也來插話:“我也沒去過?!?/p>

        麥迪好像很聰明—這是萊婭的印象,麥迪卻覺得自己太笨,笨到只能難以自制地看穿很多東西以致心情低落。她對每名監(jiān)護員都很友好,好幾次忍耐了他們照本宣科的無聊授課之后,她的態(tài)度也沒有任何改變。她很笨,學了什么壓根就記不住,腦回路、安全網(wǎng)、情緒閥門之類的詞匯就像是一群長得一模一樣的羊走進了看起來跟羊一模一樣的朵朵白云,但她喜歡嘮叨著這些詞匯的監(jiān)護員,原因不是這些人的好心嘮叨。麥迪的嗅覺很靈敏,她能聞到悲傷的氣息,每名監(jiān)護員在嘮叨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地悲傷著。麗茲的發(fā)梢是甘草菊味的,喬治散發(fā)著洗衣機里藍色被罩的味道,瑞克像是一枚剛被拔出酒瓶的軟木塞,克莉絲汀走近時讓她想起滿地落葉被陽光照亮,至于萊婭嘛,萊婭的悲傷和樹林有關(guān),那是被強行闖入、覆蓋了整片山谷的濃密森林。麥迪從監(jiān)護員身上嗅到了同類的味道,與死亡無限接近的味道,她甚至在與克莉絲汀的交談中得知了監(jiān)護員來這里工作的初衷都是為了紓解親人自殺離世的傷痛。

        這才是能幫到我們的,麥迪說,我們需要的只是彼此陪伴。她的意思是滿滿當當?shù)恼n程沒什么用,但有人愿意對著我們說話很重要。她對監(jiān)護員們感激異常,她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幫助我們是你們的工作,這樣多好啊,如果不是工作,誰會愿意同我們這些奇形怪狀的人說話?”萊婭想要補充卻終究沒能說出口的話是:“不,我們愿意這樣說話只是為了拯救自己,看起來利他的行為本就是自私的,我需要你們也許遠勝于你們需要我?”萊婭知道,麥迪又在故作樂觀,吉米的忐忑越來越糟,而她一如既往地迷惘著,與其說讓帕特爾醫(yī)生的鑒定和布里特法官的裁決成為頭頂陰影,我們還不如去陽光房外的小花園透口氣。當然,逃跑是不可能的,無論推拉柵欄還是門鎖都會觸發(fā)刺耳的警報。沒有人從這里逃跑,除了虎克船長。

        萊婭的任務是帶著麥迪和吉米做“著地”練習,這是針對負面情緒的一種心理治療?,F(xiàn)在是五月,花園里盛開著杜鵑和大花蔥,兩種紫紅很接近,六七月開花的萱草是橙紅色的,八九月的石蒜就像是一蓬蓬血紅的絲線。萊婭邀請麥迪和吉米細心地觀察身邊的環(huán)境,然后描述五種看見的形象,四種聽見的聲音,三種聞到的氣味,兩種觸摸到的物體,還有一種口腔里的味覺。如果我們把注意力集中于此時此刻的切身感受和認知,大腦就能暫時擺脫創(chuàng)傷瞬間的閃回。如果我們努力地讓自己著地,就像手腳抓緊鐵環(huán)那樣讓感官吸附于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世界,那么記憶的風暴就無法撕碎岌岌可危的意識。

        晨間的陽光照亮萊婭頰上細密透明的絨毛,她的皮膚因此顯得更為白皙,她濃密而蜷曲的長發(fā)是磚紅色的,她柔聲解釋“著地”是什么的神情在肅穆中透出些許恍惚。麥迪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我可以摸你身上的毛衣嗎?” 萊婭友善地點頭,拉起毛衣的下擺遞給麥迪。吉米悄悄地把連帽衫的帽子抹到頸后,盡管滿臉胡茬,他的五官線條還是顯而易見地稚嫩,他的聲音更是柔軟:“我可以摘一瓣花嘗它的味道嗎?”“這未必是個好主意,因為有些花是有毒的,但你可以去餐桌上的零食罐里拿一根棒棒糖?!薄拔覀冇卸嚅L時間來收集這些……這些數(shù)字?”吉米還在試圖理解到底該怎樣“著地”。萊婭在花園里走動,深呼吸,伸展手腳,并示意麥迪和吉米也跟著做:“不著急,慢慢來?!?/p>

        麥迪和吉米忙于“著地”的時候,萊婭忽然打算做一個冒險的嘗試,她想要“起飛”,飛進重重云霧和風暴,飛進那些活生生的場景,它們構(gòu)成了她短暫的、仍在徐徐展開的人生。從哪里開始呢?回到剛洗漱完的清晨吧,嘴里還有漱口水的薄荷味,雙手捧起剛從冰箱里取出的大罐牛奶倒入玻璃碗,淹沒五彩繽紛的麥圈。甜,她想要描述的味覺是甜,來自被牛奶浸潤后仍保持著酥脆的麥圈。她的舌尖抵著上顎,抵著一小顆麥圈緩緩摩擦。她只想永遠陷在那把巨大的靠背椅里,永遠被困在十三歲前的身體里。她的手臂細瘦而柔韌,向兩旁伸展時如同紙做的空心花蕊被吹直,她伸手去抓餐桌兩旁的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他們都在她身邊。

        她的名字是萊婭,《星球大戰(zhàn)》里的公主叫作萊婭,父親和母親第一次約會時看的電影就是《星球大戰(zhàn)》,如果生為男孩,她很可能會被叫作盧克。畢業(yè)時大家互贈禮物,莉莉安、蘇珊和派屈克給她合買了一條掛著L字母的銀項鏈,L字母上鑲著水鉆,摸起來有細微的刺痛感。她把項鏈收在奶奶家貼著她名字的儲物盒里,那里還有一套《星球大戰(zhàn)》三部曲的DVD,是十歲那年父母親給她的圣誕禮物。那年父親送給母親一條肉桂色的絲綢連衣裙,摸起來就像是流水被切成了接近不存在的薄片。她經(jīng)常獨自去森林,那里的小溪只有在雨天才會暫時膨脹起來,但水總在流逝。她喜歡穿過灌木和草叢去水邊蹲著,靜靜地蹲著看水,清澈得近乎虛無的水。如果天氣不是太寒冷,她會把手覆蓋在水流上,皮膚的觸感像是手掌下的絲綢被迅速抽走。母親的連衣裙美麗得令人屏息,肉桂是種溫暖的顏色,撒了肉桂粉的蛋糕充滿口腔時,那種苦澀而微辣的香氣確實能夠召喚來所有的注意力。再微小的拯救也是拯救,關(guān)鍵是我們是否想要被拯救。

        母親選擇不告而別,她放棄了萊婭,也并沒有帶走那條肉桂色的絲綢連衣裙。父親在金融危機那年破產(chǎn)自殺,他把車開進山谷深處,關(guān)閉門窗,把尾氣導入車內(nèi),用一氧化碳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2008年,萊婭十三歲,她不知道自己該責怪誰,父親和母親都善于逃避現(xiàn)實,父親死了,母親走了,奶奶收留了她。黑暗中記得要開燈,奶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卻這樣做了。那幾年萊婭總是在披散著磚紅色的長發(fā)在森林里獨自奔跑,赤裸的雙腳連同小腿被蕨類植物劃得鮮血淋漓。氣味,還需要兩種氣味,飄浮在空氣中的微粒令人消沉,它們鏈接著千瘡百孔的身體與無處不在的波動,星群爆炸的光來自很久很久之前,地球上振翅的蝴蝶、燃燒的雨林和颶風中傾斜的巨輪有著漸趨一致的頻率,此刻,她正憑空召喚輪胎和薰衣草。

        母親開走了家里的斯巴魯,留下車庫門前掛在橡樹上做裝飾的備用輪胎,被陽光暴曬的輪胎散發(fā)著淡淡的橡膠氣味。母親走前做了一大盒提拉米蘇,撒了厚得出奇的肉桂粉,這是她對萊婭的唯一補償。聽到斯巴魯啟動的聲響時,萊婭在后院修剪父親的薰衣草,據(jù)說剪掉待放的花苞能夠催生更多的花苞,也許結(jié)束了自己生命的父親能夠收獲去其它世界冒險的機會?可是,為什么父親和母親的世界里,都不再有她的位置?我究竟做錯了什么?我如此年輕,什么都沒來得及做。

        我應該做些什么才能讓自己的世界漸趨平靜、日益穩(wěn)定?萊婭問自己。答案是“快樂之家”。她坐在花園的長椅上,閉上眼睛時眼簾被陽光照得通紅。麥迪粗重的呼吸聲在她身后十幾步的地方浮動;吉米正在靠近陽光房玻璃門的地方喃喃自語。他在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萊婭也需要聆聽四種聲音,她知道開滿杜鵑和大花蔥的山坡在柵欄的外面持續(xù)延伸?!翱鞓分摇弊湓谏焦壤?,她如果睜開眼睛就能望見纏繞著遠處山腰的高速公路,那是連接南北的I-95州際公路,能夠帶她離開的道路之一。但她并沒有睜開眼睛,她屏住呼吸想要捕捉集裝箱卡車急速摩擦路面發(fā)出的噪音。這聲音在雨天會因積水而更為刺耳,可是太遠了。公路太遠,她只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耳朵深處被這聲音充滿。十幾歲時在森林里跑得筋疲力盡的她經(jīng)常聽見這種聲音,她會誤以為自己身處雪中小屋,雪在外面飄落,雪也在屋里飄落,然后是她的頭顱里。她的耳朵里非常非常冷。心跳聲越來越迅疾,這是大腦開始缺氧的跡象。

        所以,我去過北極,在自己的頭顱里,萊婭笑著想,她用手擋著額頭緩緩睜開眼,麥迪和吉米并沒有在看她,他們離得很近,卻又很遠,彼此都有太多的形象、聲音、氣味、觸感和味道要整理。萊婭笑得狡黠,她覺得自己在作弊,她喜歡這種權(quán)力賦予的小小快感。她把視線移向頭頂?shù)奶炜?,都在這片天空的下面呢,雪橇狗、長頸鹿、名叫虎克船長的獨眼貓、童話故事里的虎克船長,還有她腳邊色彩斑斕的玩具皮球,那上面印著希望、勇氣、愛這些單詞。黑暗中記得要開燈,看啊,那只長頸鹿,它一抬頭就能覺察世間的危險,它上輩子有可能是某個人的父親嗎?福特車里硬得像石頭的父親,而今去了哪里?他已經(jīng)擁有了新的游戲設定吧?萊婭低低地嘆了口氣,被麥迪聽見了,麥迪探詢地把頭轉(zhuǎn)向她:“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萊婭深呼吸平息腦海里本就子虛烏有的風暴。吉米同情地望向她,一言不發(fā)。望著天空的萊婭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從甜美中透著一絲沙啞:“我在,我就在這里,我哪里都不去。”

        (責任編輯: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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