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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鏡算法

        2022-05-23 22:13:38顧適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魔鏡大爺視域

        顧適,現(xiàn)居北京,科幻作家,高級城市規(guī)劃師,銀河獎、華語科幻星云獎金獎獲得者。出版?zhèn)€人合集《莫比烏斯時空》,多篇作品被譯為英、德、西、日、意、羅馬尼亞語等多種語言。

        “楚楚姐,咱們樓著火了?!?/p>

        視域里彈出這條信息的時候,我正在相親。對面的男人名字叫做……什么來著?我肯定無視了他,迅速戴上耳機回電話給鄭蕾:“什么情況?”

        “你先別回來?!彼龤獯跤?,“著火的是頂層,我們正在疏散?!?/p>

        “都要疏散了?”

        “嗯,消防員剛跟我們說在家待著,別出去,沒十分鐘就又來了,挨家敲門,讓大家趕緊下樓?!?/p>

        “嚴(yán)重嗎?”

        “樓道里味兒特大。我看他們已經(jīng)沖上去在救火了,應(yīng)該還行吧,給你看別的業(yè)主拍的?!彼o我的視域發(fā)來一段影像:是頂樓的一戶人家,黑煙正從窗戶縫里滾滾涌出。

        “這是哪家?。俊蔽乙幌伦記]分辨出來是塔樓里哪個戶型,只認(rèn)出和我家不同。

        “西北邊的,好像是33F,你記得咱們樓里那個腿腳不利索的大爺吧,聽說著火的是他們家?!?/p>

        “啊,那個大爺?!?/p>

        電話另一邊有點嘈雜,“我先掛了啊,總之你現(xiàn)在別回來,亂著呢?!?/p>

        通話結(jié)束之后我還是有點懵,心臟狂跳。打開業(yè)主群,果然一片混亂,有人說是“那大爺”在家抽煙,引起火災(zāi);又有人在說誰家已經(jīng)下樓了,誰家還沒消息;還有說自己忘了貴重東西在家里,但出了樓門也回不去。抓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又看了幾個現(xiàn)場的視頻,想著我家在15層,應(yīng)當(dāng)影響不大,倒是鄭蕾家在31G,樓層和朝向都離著火的人家更近。我終于想起了對面的男人,把視線焦點重新落回他身上。

        “怎么了?”他微微抿了嘴角。在今天見面之前,我打開了視域里的微表情分析APP“魔鏡”,所以他的臉旁邊標(biāo)注了三個字—

        【不愉快】

        “我住的那棟樓著火了。”我對他說。

        “啊?”他的嘴角松懈下來【放松,可能指原諒】,隨后眉梢挑起【夸張的驚詫】,“嚴(yán)重嗎?”

        “我朋友給我發(fā)了個視頻,看著挺嚴(yán)重的?!蔽蚁肓讼?,還是沒把圖像轉(zhuǎn)發(fā)他,此時告訴對方自己住在哪里,似乎還不太合適,“但應(yīng)該不會燒到我家?!?/p>

        他的眉毛又放下來,眼睛微微瞇起【思考】,用手摸了摸鼻子【否定或懷疑】,“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他在否定什么?有什么可懷疑的?我有些厭煩這些亂七八糟的分析,眨了下右眼,關(guān)掉視域里所有對話框,“我朋友說不用回,他們正在疏散?!?/p>

        這個答案應(yīng)該出乎他的意料,停了三秒,他才回答說:“真不回去嗎?”

        “我人不在樓里,就算幸運的了。消防員在救火,我現(xiàn)在回去干嘛?還不如先吃飯?!蔽見A了一塊牛蛙,“抱歉剛剛走神了……啊,菜都要涼了?!?/p>

        我吃完那條蛙腿,才發(fā)現(xiàn)他還在看著我。

        這次不用微表情分析,我也可以看出他臉上透露的信息:

        疑惑。

        在一棟有三百多戶居民的塔樓里,如果只需要“那大爺”三個字,就能定位出一個人,那他一定非同尋常。

        我最初注意到那大爺是在他中風(fēng)之后。一個精瘦的老人,癱著半邊臉,吊著一只手,在樓門口一腳深一腳淺地挪。沒有拐棍,也無人幫忙。因為他挪得太慢,所以喜歡卡點去上班的我必須毫不猶豫地從他身邊超過去,后來連“抱歉讓一下”都懶得說了。有時候回家路上,也會看到他在小區(qū)外的立交橋洞里,坐在石墩上抽煙。還有幾次,我見他在樓外狹窄的路上慢慢走,背后堵了幾輛車,他卻不肯到停車位的縫隙里避一避—倒是沒人按喇叭催,大約是怕他摔跤。

        鄭蕾來我家做客那次,就被他堵住了,比預(yù)計晚了十分鐘才停好車?!澳谴鬆斣趺匆粋€人出門啊,還買菜呢,拎了兩根大蔥?!编嵗僖幻姹г?,一面比劃著蔥的長度。

        我才注意到,他仿佛從未和家人一起出現(xiàn)過。這么說來,他會離開小區(qū),在立交橋洞里出現(xiàn),大約是為了去馬路對面的便宜菜攤?!斑€真是,每次都只看見他一個人。”

        鄭蕾皺了皺鼻子:“都偏癱了,還自己住,太可怕了。”

        “怎么,開始后悔沒爭曉笛?”在她分居打官司的一年里,我頗當(dāng)了幾次垃圾桶,讓她傾倒離婚的種種痛苦,兒子是她最舍不得的。

        她笑:“那我還是要眼前的痛快?!?/p>

        鄭蕾讀研究生的時候,來我們單位實習(xí),我是她的項目負(fù)責(zé)人。當(dāng)時帶她去西藏出差,都快走到林芝,才知道她懷孕了,把我嚇得夠嗆,趕緊把她打包送回北京。當(dāng)時她才24歲,這么早結(jié)婚的小姑娘,在我們周圍非常罕見。第二年她順利生子,入職去了另一個部門,我們倒成了朋友,平時常一起約著吃午飯。誰想孩子不到三歲,她又開始鬧離婚。

        “結(jié)婚早唯一的好處,就是買房早啊。這五年漲的差價,一平米頂我小半年工資。”

        房子是兩家一起買的,各出了一半的錢,分手的時候孩子和房子歸男方,鄭蕾拿錢走人。我那天在公寓電梯里碰到她的時候,她說看中我們樓里一套朝西的兩室一廳,先付了定金,想著拿到離婚證,就盡快辦過戶,又問我離婚協(xié)議的寫法。

        我當(dāng)時哭笑不得:“我又沒結(jié)過婚,你問我這個,我怎么會知道啊?!?/p>

        然而她卻把每一版離婚協(xié)議都發(fā)給我,像是實習(xí)的時候改方案一樣,請我?guī)退喺?。我本來不想管,但因為她的前夫是我前同事,所以思來想去,終究不愿放棄一手八卦,默默接收了那些文檔??此恳淮瓮俗屌c每一次挑釁,偶爾也提一兩條建議。我忽然對婚姻以及《婚姻法》有了許多心得,愈發(fā)警惕當(dāng)時的男友霍霍。偶爾他提起結(jié)婚的事情,我就會拐彎抹角舉鄭蕾的例子。最后我們分手之前,他感嘆說:

        “你就是被鄭蕾帶壞了。”

        我沒告訴鄭蕾這句話,也沒有必要。她遇上那大爺?shù)娜兆?,剛辦好過戶手續(xù)。又高興,又疲憊。高興的是終于邁入人生新階段,疲憊的是再度背上近兩百萬的貸款。

        “每個月還一萬九,再加上孩子的撫養(yǎng)費,搞不好我還得啃老?!彼@么嘆息。

        我不置可否:“多接幾個項目,努力工作吧?!?/p>

        “努力工作又有什么用呢?”她塌著肩,“你看咱們樓里那大爺,住著北京八位數(shù)的房子,還不是破衣爛衫,孤苦伶仃?就他剛剛走路那速度,出小區(qū)去對面店里買個饅頭,來回得一個半小時吧?”

        我笑:“那要不你趕緊回頭是岸,和張迪復(fù)婚?”

        她笑著回:“呸!”

        不久鄭蕾開始裝修,更常來找我玩,見我還在用手機,就給我推薦“視域”。

        “楚楚姐,”她總捏著嗓子叫我,仿佛這三個字很可愛,“你怎么還用手機掃碼啊,我來買單吧—”說著眨了兩下眼,“搞定?!?/p>

        我之前看到過很多次視域的廣告,這東西上市兩年,說白了就是一個微縮到隱形眼鏡里的手機,概念和十幾年前的谷歌眼鏡差不多,都是在用AR技術(shù)。但一來我不喜歡隱形眼鏡,二來也沒覺得手機有多么難用,所以一直懶得跟風(fēng)。直到身為前輩的我,不停被身負(fù)巨債的鄭蕾搶著買單,才有了種要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的不安。

        于是下一次她喊我一起去買奶茶的時候,我終于更快速地看準(zhǔn)了付款二維碼。

        “咦……”她的表情,說不上是吃了一驚還是松了一口氣,“楚楚姐你終于換視域了啊。”

        “嗯?!蔽业坏馈?/p>

        雖然開始用視域的原因是為了搶著買單這樣奇特的理由,但它確實讓人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具有瞳孔追蹤功能的AR隱形眼鏡,比手機要方便很多,眨眨眼睛,就可以搞定一切。尤其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視域在安全性上考慮得很周到時,更對這個產(chǎn)品多了幾分信任。比如在行走或開車時,視域里的所有頁面和對話框都會自動設(shè)置為很高的透明度;以及當(dāng)我想給別人拍照時,必須要獲得對方的授權(quán)。

        我一開始還沒想明白,直到鄭蕾有一次跟我吐槽:“我跟你說張迪變態(tài)到什么程度,他之前用視域偷拍我的裸照—結(jié)果呢,我就沒給他在‘非公共空間拍照的授權(quán),所以他拍出來的照片里,我的臉和身體是自動糊了馬賽克的?!?/p>

        說完了又罵了一句:“死變態(tài)?!?/p>

        我感到十分震驚:“這就是你們分開的原因?”

        鄭蕾說:“不是,那會兒我們還沒鬧僵呢……”頓了頓,又補充,“是我下了一個APP,叫‘魔鏡,可以分析別人的微表情?!?/p>

        “然后?”

        她揉了揉鼻子:“然后我發(fā)現(xiàn)張迪每次跟我說話,不管嘴上說著什么寶寶,親愛的,臉上的表情就三種—冷漠、煩躁、否定。”

        “你之前沒感覺出來?”

        “我跟你說,我這個人完全不會察言觀色,別人說什么我就信什么。但是我休完產(chǎn)假開始工作那年,年終考評拿了個C,差點要被辭退了!我當(dāng)時自己感覺還挺好的呢,覺得領(lǐng)導(dǎo)肯帶我,同事也夸我,活兒也不太累。結(jié)果呢,全部門倒數(shù)第一。我可受傷了,在網(wǎng)上搜了半天,最后下載了一個魔鏡。”

        “有用?”

        她說:“反正我今年是優(yōu)秀員工?!?/p>

        我覺得挺有意思:“那魔鏡怎么分析我看你的表情?”

        “我不告訴你?!?/p>

        聽她這么說,我也下載了一個。魔鏡的使用方法非常簡單,啟動軟件之后,只要我凝視一個人久一些,這個軟件就會把對方的微表情和肢體語言代表的含義標(biāo)識出來,除了常見的喜、怒、哀、樂,還會有一些引申判斷,比如冷漠、懷疑、回憶、掩飾和否定。如果我賦予這個APP錄影的授權(quán),人工智能還可以根據(jù)對方5-10秒內(nèi)的表情,進行連續(xù)分析,得出諸如“喜極而泣”和“原諒”這樣的結(jié)論。有一天,鄭蕾問我魔鏡是不是很有趣時,我遲疑了一下,她先叫起來:“你不喜歡?”

        “信息太雜亂了?!蔽沂嬲归_微微蹙起的眉頭,“有些時候反而會讓人失去判斷力?!?/p>

        我想起前兩天的一幕,評審專家溫和地說我的項目研究成果還不錯,卻只給了“原則通過”,“原則”二字落在前面,“通過”就立刻顯得勉強了,等到下次終審的時候,指不定還要出什么差錯。而他在聽我匯報時,微表情先后表達(dá)了“同意”和“拒絕”,可見不是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而是另有原因。如果是平時,遲鈍的我可能會繼續(xù)辯解,而在魔鏡明確告訴我對方的態(tài)度之后,我忽然感到非常厭倦—但很多時候,恰恰是不斷周旋,才能把事情搞定。

        感情亦然。

        鄭蕾笑了笑:“楚楚姐,你不能只用免費版啊?!?/p>

        她說完,就立刻把話題轉(zhuǎn)向“點什么外賣”。我從她臉旁一閃而過的【冷笑,可能指放棄溝通】中,讀出一點“岔開話題”的意思—所以,這是對剛剛我臉上表情的回應(yīng)嗎?

        那么我會是什么樣子呢?

        —是【抗拒】吧?

        一瞬間,豁然開朗。我終于理解了“魔鏡”這個名字的含義:既然我能看到她,就能從她的反應(yīng)里看到我自己。人想從鏡子里看到的,從來都只有自己。

        于是,我又開始研究魔鏡的收費產(chǎn)品。內(nèi)容非常豐富,近乎復(fù)雜。便宜的“分析報告”幾十,貴的“課包”甚至要上萬。我先看向優(yōu)先推薦的“輔助分析”,首次購買竟然打一折。通過授權(quán)魔鏡調(diào)用我之前錄制的影像(只對自己可見),它可以幫我分析特定對象的想法。我選了讓我煩惱不已的那位專家組組長—隨后生成的報告顯示,對方起初對項目組在老齡化課題中的研究方向十分感興趣,但卻對我們后期提出的結(jié)論不以為然,尤其是這句:

        “即便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大規(guī)模投入養(yǎng)老服務(wù)機器人研發(fā),前景仍是悲觀的。能夠吸引企業(yè)投入資金的機器人,其售價必然會把大多數(shù)普通人排除在外,到本世紀(jì)下半葉,數(shù)以億計的老人將會面臨無人照料的困境,我們很有可能會面臨一次史無前例的人道主義災(zāi)難。”

        他聽我說完這段話,沒有給出評價,只是挑起一邊眉毛【譏諷】。魔鏡分析報告的結(jié)果顯示,對方認(rèn)為我“沒有解決問題”—這確實是一個有效的信息。我又去問了一位少有聯(lián)系的師弟,他三年前辭職,正在這位專家門下讀博士。對方接通了視頻電話,并且說他的導(dǎo)師“回去主動提起了那個研究”。

        “杜先生說師姐的成果做得很好啊,我都要了一份來學(xué)習(xí)?!币曈蚶锏乃x擇了書房場景,笑瞇瞇地對我說。我忙陪他寒暄了幾個回合,直到感覺終于可以問出真正的問題:“那杜先生有沒有說,我們哪里做得不夠呢?”

        他笑得更深:“師姐,其實三十年后老齡化問題沒法解決這件事情,咱們凡接觸這個課題的,都是知道的,可你把它說出來做什么呢?杜先生那天就多跟我們說了一句,他覺得咱們做研究,‘能解決多少問題,就解決多少問題。要我看,剩下的那些沒人管的老人,你就別在研究報告里提他們啦。”

        把多余的段落刪除之后,成果終于順利通過終期審查。經(jīng)此一役,我對魔鏡的分析有了一些信心,給它付一些錢得到更專業(yè)的服務(wù),似乎也是合理的。于是我又購買了“輔助分析”的升級版“魔鏡私教”,它會通過別人對待我的態(tài)度,來建立起“我”的模型,并根據(jù)我經(jīng)常使用的語言,給出我應(yīng)該說什么話,以及這些話會導(dǎo)致什么結(jié)果的建議。在完成了一份極長的心理測試之后,它希望我確定自己的“目標(biāo)”。

        在同事面前更友善;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更馴服;在甲方面前更專業(yè);在其他同行面前更具攻擊性—這就是它需要幫我塑造的新“我”。這個套餐里,甚至還有十節(jié)“1V1表情私教”,讓我對著鏡子,訓(xùn)練如何控制自己的眼角和眉梢,讓我的目光更“真誠”,讓我的“厭煩”更不易被他人察覺。

        而這只是我在工作場景中的角色,同樣,在家人和朋友面前,魔鏡也會給我建議。只不過在這些場景里,我沒有設(shè)定特別明確的目標(biāo)。和霍霍分手快半年,他才叫了輛小貨車來把他的東西搬走。提前一天,他來我家里打包,說“不可能指望我”。

        我當(dāng)時開著魔鏡,但人工智能顯然對“前男友”這個對象和“家”這個場景都不甚熟悉,給了我三個回答的選項:

        【友善,注意要真誠】你早說啊,我肯定幫你收拾呀。

        【敵意,可能導(dǎo)致爭吵】你趕緊走吧這么多廢話干嘛。

        【平和】那當(dāng)然了。

        “是挺好玩的?!庇钟幸惶?,我和鄭蕾吃飯的時候,提起和霍霍這次見面。

        她很感興趣,問:“那你選的哪個啊?!?/p>

        我說:“我沒回答他。光顧著思考那幾個選項了,感覺跟把人生變成RPG游戲似的??上]辦法窮盡每一個選項,”我說,“把人生所有的結(jié)果都玩一遍。”

        “說不定在人工智能那邊,已經(jīng)算出來你的各種結(jié)局了?!彼恍Γ安贿^魔鏡確實挺厲害的,我前兩天剛認(rèn)識一個男的?!?/p>

        看她眼角的【得意】,肯定不止是“認(rèn)識”了,我盯著她:“怎么回事,快說!”

        她又不肯告訴我了:“等有譜了再跟你說,現(xiàn)在還瞎胡鬧呢。”頓了頓又說,“我有時候覺得這東西厲害得可怕,還不知道別人怎么分析我呢?!?/p>

        當(dāng)然,總有魔鏡無法分析的對象,比如那大爺。

        初秋,我出門的時候,在電梯里遇到那大爺。

        我已經(jīng)知道他住在我樓上,但不清楚是幾層。電梯門打開的一瞬,就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涌出,除了那大爺以外,每個人都眉頭緊鎖,抿平了嘴唇。那味道絕對不止是衣服餿了,也不是人身上的汗臭味。

        是尿味。

        我呆滯的兩秒鐘里,已經(jīng)有兩個人用【不耐煩】的眼神來看我了。顯然,是在無聲表達(dá)“你到底要不要上來”。我深吸一口氣,踏進電梯廂,打算生生憋到一層,誰知在五層和二層,電梯又分別停了兩次。我相信自己也融入了那一片【不耐煩】的標(biāo)識框里,用鋒利的目光刺向每一個遲疑著是否要上電梯的人。好容易到了一層,我側(cè)身繞過那大爺,飛快地走出電梯廂,到了樓門口,才敢再吸下一口氣。

        —天吶,這就是孤獨終老的模樣嗎?

        鄭蕾大約也碰上了同樣的事情。有一天她和老盧—那個她新認(rèn)識的男的—邀請我去她新家暖房。起泡酒喝到第二瓶,老盧說單位有點事,要先走了。

        “晚上九點半—有事?”鄭蕾問。

        “對啊,”老盧說,“我們那客戶真不知道讓人說什么,剛剛發(fā)消息來,說明天早上要看產(chǎn)品,我這才招呼人都回辦公室呢?!彼檬謾C給鄭蕾展示群聊。

        “快去吧?!编嵗僬f。

        他一走,鄭蕾就問我他怎么樣。

        老盧看著挺“社會”的,自來熟,沒問我年齡,開口就叫我“楚楚姐”,我當(dāng)時看著他微禿的頭頂,咬著后槽牙選了魔鏡推薦的【平和】選項:“你好”。

        我回答鄭蕾說:“他應(yīng)該不需要用魔鏡?!?/p>

        鄭蕾大笑:“他確實不用。我跟他說好幾次了,他還是用手機。”

        我覺得老盧和鄭蕾不太是一路,小心翼翼問:“他跟張迪風(fēng)格差的夠大的?!鼻皟商煳议_會遇見張迪,到現(xiàn)在他還是直眉瞪眼地叫我“楚老師”。

        鄭蕾說:“試試不一樣的嘛。”

        起泡酒喝著像汽水,后勁卻不小。鄭蕾兩個眼圈通紅,說話也放松起來了。我打算要回家,鄭蕾還拉著我:“楚楚姐,你怎么還不趕緊找男朋友啊?!?/p>

        我說:“這不剛分手沒多久么,也不急?!?/p>

        她說:“你都三十四了還不急啊!我明年三十,我都要急死了。”

        我有點不理解:“結(jié)婚又不是人生的終點,急什么,我現(xiàn)在也過得挺開心的呀。”

        鄭蕾眼神迷離,想必已經(jīng)看不清魔鏡推薦的選項了:“你是有房,有錢,然后呢?你就看那大爺吧,你希望自己老了之后也跟他似的,一身尿,所有人都煩你,惡心你?不管怎么著,人都得找個伴。你還真別不信這個邪?!?/p>

        她說完就哭了,嚎啕大哭。從她開始打離婚官司起,我從沒見她哭過,每次都笑呵呵的,仿佛發(fā)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一個笑話。見她這副樣子,我和魔鏡都無措起來。我能做的只是沉默地陪在鄭蕾身邊。她這房子裝修得頗簡陋,幾乎就是老房子刷了一遍漆,鋪了個地板,再添幾樣家具。見她淚眼迷離嘟囔著“曉笛”,知道她終究是想孩子的,加上經(jīng)濟壓力太大,平時都繃著,現(xiàn)在能哭也好。

        沒多會兒她酒醒了,擦干眼淚,說要給我介紹男朋友:“老盧的哥們,我見過,挺好的?!?/p>

        我說:“肯定不如老盧?!?/p>

        鄭蕾說:“真的,要不是先遇見老盧,我肯定就選他了。”

        我說:“那你自己留著當(dāng)備胎吧?!?/p>

        鄭蕾說:“哎呦楚楚姐,你是真不知道行情吧,他這年紀(jì)的單身靠譜男人可搶手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苯又钟靡曈蚪o我發(fā)照片,是他們?nèi)齻€人的合影。

        在和霍霍分手之前,我最恐懼的就是要再回到這個“相親市場”,了解這些“行情”,一次次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拒絕,以及為什么被拒絕。但最后我覺得,還是不能因為這種原因,和霍霍走入一段彼此不信任的婚姻。如今鄭蕾要強行告訴我“行情”,我肯定是不接受的。

        【平和】

        “太晚了,我先回家了?!蔽艺f。

        “我不太喜歡視域?!辈妥缹γ娴哪腥苏f。

        他大約注意到我看向他的手機。我開始佩戴視域還不到一年,需要解釋的群體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原先是戴視域的人,需要向其他人解釋這是一種多么新奇的玩意。現(xiàn)在是不戴視域的人,需要解釋用手機并非他們太過守舊,或負(fù)擔(dān)不起。

        雖然每一套視域的價格與手機差不多,但實際使用起來卻花費不菲。像其他隱形眼鏡一樣,它有年拋、半年拋、季拋和月拋之分,通話用的耳機和自拍用的手表需要另外單配,而且很多人為了回家之后能夠繼續(xù)使用視域,還會再購買一副框架眼鏡版。

        我點了一杯茉莉奶蓋,然后放下菜單,盡量讓自己笑得溫和:“為什么呀?”

        “它讓人分神。現(xiàn)在讓人分神的東西太多了,用手機我還能看出來別人是不是專注,而用視域我會覺得每個人都心不在焉?!?/p>

        我把“你又能說出什么值得我聽的話”咽了回去,強忍住鼻尖的癢,這是本周“表情私教”訓(xùn)練要點—【不要用手摸鼻子,這動作代表否定】。

        “確實?!蔽艺f著,悄悄打開鄭蕾發(fā)給我的消息,第三次查看對方的名字。

        —我為什么會來?

        或許是因為前些日子又在立交橋洞里看見那大爺。那橋洞兩邊連著的都是人行道,平時極冷僻,簡直有些危險,如果不是為了去馬路對面停車,我也不會走這里。但幾乎每次都會遇見那大爺。

        他喜歡坐在靠近橋洞邊的石墩上抽煙。我起初還會看他一眼,但在電梯那次相遇之后,騷臭的尿味就變成了他的標(biāo)識。不知道為什么他再沒洗過褲子,于是他身邊永遠(yuǎn)會帶著一個半徑兩米的臭氣結(jié)界,甚至連偶爾他人不在立交橋洞的時候,我都可以感受到那繞梁的余味。在樓里時,我也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在分秒必爭的上班時間,見到電梯門打開之后面色忽變,后退一步,再靜待門關(guān)上,等待另一趟電梯。

        再沒有人會和他坐一部電梯了。

        那大爺總在嘟囔著什么,抑揚頓挫的,但聽不清楚。直到那天我想讓魔鏡試著分析他的表情,靠近了一步,才發(fā)覺他說的是:

        臭—傻逼!

        他坐在石墩上,看著我。魔鏡閃爍了一些無意義的詞匯,然后在他臉的側(cè)旁標(biāo)注了紅色的【無法識別】。他口袋里探出半張鈔票,如果我印象沒錯的話,那個顏色應(yīng)該是十塊錢。

        現(xiàn)金?原來如此,那大爺沒有手機—更不會有視域了。我穿過橋洞,沒有走向自己的車,而是轉(zhuǎn)向那個總有幾個老人圍著的菜攤。攤主也是個老太太,瞧著有七十多歲了。

        “你要買什么呀?”她問我。

        【警惕】

        我有什么好警惕的?

        “嗐,我知道?!庇忠惶煳顼埖臅r候,鄭蕾說,“那攤子根本就不合法,所以不能用二維碼支付,怕被城管查。只不過是攤主老太太年紀(jì)大了,又是這社區(qū)老居民,嗓門又大,誰都不敢碰她?!?/p>

        她的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我們這一片的“局外人”,對這幾個社區(qū)的“夾縫商業(yè)”做了地毯式調(diào)研。我讀過,結(jié)論之一,是自從城市智慧大腦開始監(jiān)管地攤之后,紙幣的使用量又恢復(fù)到一個頗為可觀的百分點。她眨了下眼,轉(zhuǎn)發(fā)給我一篇文章,是她寫的《看不懂二維碼的人》。

        我迅速瀏覽:“呦,閱讀量十萬多,可以啊?!?/p>

        “寫得幼稚—我再也不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了?!编嵗僬f,“哎你周末有空沒有,我手頭又有一個合適的,你要不要見見?”

        “見什么?”我還在讀文章。

        她戳了我一下:“去相親啊。你知道我之前把網(wǎng)撒出去費多大勁嗎,男人怎么會從天上掉下來?”

        發(fā)生火災(zāi)之前那周,鄭蕾和老盧分手了。無他,男友要結(jié)婚,她才發(fā)現(xiàn)新娘不是自己。我陪她去喝了頓酒,然而并不過癮,都太清醒。鄭蕾說:“沒啥,分了挺好的。我只慶幸自己不是那個新娘?!?/p>

        “為什么?”

        “這三個月,老盧一邊我交往,一邊準(zhǔn)備婚禮,真夠他忙的?!彼攘艘豢谕考?。

        我搖了搖頭:“那新娘是倒霉?!?/p>

        她又問我為什么和霍霍分手。我被她的目光打動了,決定告訴她真話。

        “我跟你說過霍霍之前租的房子有多貴吧,他來我家,嫌棄我屋子裝修得不好?!蔽艺f。

        鄭蕾冷笑:“有本事他買一套啊?!?/p>

        “所以我前年不是折騰了半年裝修嘛,中間他各種指導(dǎo)我,地板必須這樣,櫥柜必須那樣,也沒出錢,就逛家具城的時候請我吃了幾頓飯。然后等裝修好沒味道了,他就搬過來了。”我說,“這其實都沒什么?!?/p>

        她說:“是啊,畢竟房本上沒他名字?!?/p>

        “大概去年這個時候吧,我有一陣子在做??诘捻椖?,特別忙。經(jīng)常要去島上出差,最長一次住了快一個月,有一天霍霍給我發(fā)了條消息,說他媽媽生病了,要來北京看病,問能不能住我那邊。我說家里就一張床。他說他自己可以睡沙發(fā)。我不太樂意,但只是跟他說,家里和醫(yī)院有點距離,不方便。”

        “最后呢,還是住過來了?”鄭蕾皺著眉頭問。

        “沒有,他聽懂了,定了酒店?!蔽艺f。

        鄭蕾說:“那就很好了啊?!?/p>

        我說:“但后來他有一次跟我開玩笑,說這要是放別的男人那,就是媳婦不孝順了?!?/p>

        真話只能對無關(guān)的人說,這很奇怪。但就算是面對無關(guān)的人,我還是沒有辦法把真話全說出口:我和霍霍是男女朋友,他要讓外人進我的屋子,睡我的床,我可以去和所有朋友吐槽他,理直氣壯。而只要我們領(lǐng)了那張證,我不讓生病的婆婆來家里住,他媽媽可以跟所有人說,兒媳婦不孝順。

        我思考了半年,究竟為什么一張紙會讓同樣的行為得到這么兩極分化的評價。其實那個時候霍霍已經(jīng)在偷偷準(zhǔn)備跟我求婚,我從兩個朋友那聽說了。他打算趁我出差歸來,在接我的車?yán)锓乓缓髠湎涞拿倒寤?,讓我自己去放行李,然后朋友們從周圍的車?yán)锾鰜?,唱歌起哄錄影。他媽媽病好之后,求婚也沒了消息。

        兩個人的關(guān)系到了某一個點,就只剩下“戰(zhàn)或逃”。后來我一邊讀著鄭蕾和張迪的離婚協(xié)議,一邊決定和霍霍分手。

        鄭蕾把酒一飲而盡:“這話確實討厭,但不算什么……楚楚姐,你還是個任性的小孩子啊。”

        年底,我也拿到了“優(yōu)秀員工”,名字和照片被貼到公司內(nèi)網(wǎng)上。目光堅定,笑容燦爛。

        多的那些獎金,并不一定比得上我的一份理財?shù)氖杖搿5@是對我的肯定,而肯定是無價的。

        在我想要給魔鏡續(xù)費的時候,它忽然升級了新的版本,并且強迫我閱讀所有的協(xié)議。里面的內(nèi)容異常繁復(fù),但關(guān)鍵處用粗體字標(biāo)注出來:在對他人進行分析之前,我必須向?qū)Ψ教岢錾暾垼⑼瑫r授予對方分析我的同等權(quán)力。

        我的目光從“同意”挪到了“取消”,然后去搜索了一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冷冷清清的“魔鏡交流小組”里,討論數(shù)已經(jīng)爆炸了,在閱讀了十幾個熱門帖子之后,我終于明白了大概的情況:一些公司發(fā)現(xiàn)競爭對手在談判中集體使用魔鏡,并導(dǎo)致自己簽了不公平的協(xié)議。他們的投訴引起了上級的關(guān)注,最終要求魔鏡基于公平原則,增加授權(quán)條款。

        雖然有道理,但沒有哪個甲方會同意我分析他,所以這就好像游戲里氪金的玩家失去了快速升級的捷徑,我也沒有道理繼續(xù)購買魔鏡的服務(wù)了。

        于是一切回到最初,魔鏡能夠做的,只有瞬間的微表情解讀,【愉悅】【驚詫】。

        我還是偶爾開著,聊勝于無,但也沒什么太大的用處。倒是鄭蕾又發(fā)現(xiàn)了新玩法,她閃電般交了一個新男友,因為“對方給她開的權(quán)限很高”。

        權(quán)限可以分級,如同朋友圈可以分組。我允許你查看我的姓名,職業(yè)、拍我的照片、在公共場合錄影、在全平臺搜索我曾經(jīng)留下的評論、發(fā)的微博和文章、看我讀過的書籍,讓大數(shù)據(jù)來判斷我喜愛的商品和食物、了解我的朋友、我經(jīng)常出入的地點、我的快遞送貨地址、我的學(xué)歷和婚史,我允許你用“魔鏡”來分析我的性格,什么話會讓我高興、什么會激怒我,允許你通過我的面容和體態(tài)、用“魔醫(yī)”分析我可能會患上的疾病……

        每一個選項都代表信任的增加和自我的消解。

        而愛情就是這樣的過程。

        離開餐廳之后我們都很清楚這會是一次無疾而終的相親。最好的辦法就是彼此微笑,然后再也不聯(lián)系。

        在經(jīng)過立交橋洞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最后看見那大爺?shù)那樾?。是疫情再次出現(xiàn)之后的一個大雪天,北京的小區(qū)又開始封閉管理,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還要堅持自己出門??赡苁菦]有人告訴他對面的菜攤都撤掉了。他走路比平時艱難很多,用兩只手扒著立交橋墩子,幾乎是一寸寸蹚著雪,往橋洞里挪。我想不出他究竟是怎么穿過背后的馬路,但顯然,這橋洞幾乎就是勝利的彼岸了。他挪到那塊石墩,坐下來,抖著手捏出一根煙。大雪的白色簾幕,在他背后紛紛落下。

        真的沒有人幫他嗎?這樣的天氣,他幾乎只穿了一件棉襖。我不確定他露出的腳踝上,是不是凍瘡。這是北京城里身家千萬的人,他只是獨身,且老邁。

        我向他靠近了兩步,想跟他說,對面的菜攤關(guān)掉了。臭氣包圍了我,他直直看著我,頓挫地嘟囔著什么,然后我終于聽清了—

        臭—娘們!騷—貨!

        我扭頭走入雪幕之中。

        馬路對面就是小區(qū)大門,停了兩輛消防車。有人在圍觀,拍照,我往里擠的時候,一個人正好后退一步。

        “抱歉!”

        他有些慌亂,我稍稍皺了眉,但還是說了句“沒事”。然后,我的視域里收到一條信息。

        【可以加你為好友嗎?】

        —發(fā)錯了吧。

        我疑惑地看向他。一個男人,身材不錯,穿了身跑步服,顯然常年鍛煉。毫無緣由地,我回復(fù)給他一項滿格授權(quán)。

        我允許他觀看我的一切,姓名,年齡,工作單位,我生命中每一個階段在網(wǎng)絡(luò)上留下的痕跡;我允許他分析這一切,分析我的表情,分析我的社會地位與可能擁有的財產(chǎn),乃至于家庭人脈,分析我可能會做的所有選擇;我允許他了解我的喜好,明白應(yīng)當(dāng)如何與我相處,得到與我對話的推薦選項,甚至引領(lǐng)我,教導(dǎo)我。只要他也允許—我對他做這一切。

        按照鄭蕾的話說,“那就是一見鐘情哦?!?/p>

        他對上我的視線?;貜?fù)給我相同的權(quán)限。

        他單身??赡苤茉庥幸幻氲陌察o,或是一分鐘。我們彼此對視,魔鏡飛速地計算,讓我們彼此了解。我們同齡,學(xué)歷相當(dāng),都是本地土著,喜歡吃西餐;兩個悶葫蘆,容易因為不交流出現(xiàn)嚴(yán)重爭吵;我們對孩子的教育理念不同,但最終也可能彼此互補;他不喜歡我住的小區(qū),但他自己的房子比我的更小更老……他即將開始痛風(fēng),我會有很大可能在十年內(nèi)出現(xiàn)的高血壓。我的預(yù)期壽命會比他長三年,他在七十歲左右有比較高的可能性會中風(fēng),但我在六十歲時的猝死風(fēng)險更高。

        ……太遙遠(yuǎn)了。

        我們參加過同一場自然知識競賽,他是鄰校的,在搶答賽上見過我,他當(dāng)時在博客里寫,附中的女生看起來趾高氣揚,真令人討厭。

        或許是他。

        或許,至少他現(xiàn)在也并沒有把我拉黑。或降低權(quán)限。

        “你好請出示健康寶或掃碼?!毙^(qū)門口的社工說。

        我又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

        他知道著火的是我住的那棟樓?!澳阆让?,”他微笑,“回頭聯(lián)系。”

        我對他點了點頭,把視線對上社工手中的二維碼,證明了自己是小區(qū)居民。回到家,火已經(jīng)滅了。樓門口一地水,電梯也進了水,鄰居們排成兩隊,分頭扎進剪刀梯的兩個入口里,在一團嗆人的煙霧中順著滿是水的樓梯間往上爬。我選了其中一條隊伍,前后排著的鄰居年紀(jì)有長有幼,登高速度極慢。中間我給鄭蕾打了個電話,她已經(jīng)回到家里,一面把眼前的影像共享給我,一面飛快地說:“我家發(fā)大水呢!你看這天花板,順著這條縫,都成水簾洞了,我跟你說我這地板完蛋了—我都擔(dān)心樓板裂了……不說了啊,等下把你家的盆給我送上來吧!”就給掛了。視頻消失,眼前光芒驟暗,我被樓梯間里堆放的雜物拌了一下,如果不是身邊的大姐扶我一把,大約就摔倒了,然而膝蓋上還是沾了一層流淌的黑水,好了,身上這件羊絨大衣恐怕得扔?!斑@都誰放這的啊,真夠危險的?!编従哟蠼阏f。

        前面有人接話:“是啊,我剛剛下樓的時候就差點……”

        忽然安靜下來?!白屢幌?,大家讓一下?!眱蓚€警察先走下來,接著是有人抬了個擔(dān)架。上面是個橘紅色的袋子,沉甸甸的顯然是有東西。每個人都貼死了墻壁,生怕沾上一點。

        等他們下去,樓梯間的隊伍才又動起來。我聽見有人嘀咕:“就是那臭大爺,在家里抽煙,真討厭。”

        沒有人反駁她。我想了想措辭,問:“那大爺沒跑出來?”

        “沒啊?!绷硪粋€鄰居說。

        我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仿佛那尸袋又從我身邊被搬下去一次。他是被熏死的還是燒死的?最后的時刻,在滾滾黑煙和舞動的火舌之中,他又會說什么呢?

        傻—逼!

        鄭蕾說得沒錯,或許這就是孤獨終老的下場。

        “哎,他一個人也太不容易了?!蔽腋袊@道。

        “什么一個人啊。”前面罵“臭大爺”的鄰居回答說,“他們家老太太跑出來了?!?/p>

        “???不可能吧?他們家還有老太太?”另一個人問。

        “我就是頂樓的,”她說,“著火的時候他們家保姆不在,老太太挪不動那大爺,自己跑出來了。剛才我在樓下,還碰上他們家兒子呢,不住在一起,剛趕過來?!?/p>

        他家里有保姆?

        他還有兒子?

        “那他平時怎么都一個人出門???”我問。

        “不許別人管唄。”她說。

        十五層到了,我離開爬樓梯隊伍。

        回到家,一切安然無恙。我的人字拼實木地板、我的黑胡桃餐柜、我的巖板島臺、我的祖瑪龍室內(nèi)香水。打開陽臺窗戶,和風(fēng)襲來,我看到國貿(mào)的高樓群、中央電視塔,以及麗澤商務(wù)區(qū)。

        【家里還好嗎?】

        是他。

        視域接通了一個電話,另一邊是鄭蕾的哀嚎—“楚楚姐,盆!”

        —走吧,去給她送盆。

        (責(zé)任編輯:胡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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