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的暑假,我回到了鄉(xiāng)下奶奶家。
正是大忙時節(jié),天剛蒙蒙亮,四輪車轟隆轟隆的響聲,撞破了鄉(xiāng)間的街筒,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我揉揉眼睛,從枕邊摸起電子表看了一眼,三點多鐘。
農(nóng)民陸續(xù)下地干活了。
不久,伴著隆隆的響聲我又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又大又圓明晃晃的太陽已經(jīng)升到兩三竿子高。二娘他們下地回來了。奶奶說他們一會兒還要上山采蘑菇去。我聽說上山,一骨碌爬起來,跳著小腳嚷嚷:“我也去,我也去?!蹦棠虄墒肿o(hù)著我不讓出屋,推門進(jìn)來的二娘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呵呵笑著說:“那可不行,有蛇,看把你咬著?!?/p>
二娘圍著頭巾,二伯戴著草帽,一人胳膊上挎?zhèn)€籃子,有說有笑地坐上了四輪車。
我眼巴巴地看著車走沒影了。坐在家中懶得動彈,飯也沒心思吃,對他們口中說的南山外那片神秘的山林充滿了想象,我仿佛嗅到了滿山遍野雜草的味道,看到黑綠的小花蛇在采蘑菇的人群中舞蹈。想到這里,我渾身一緊,回過頭來望著院子里那群四處亂竄的蘆花雞出神。
下午,我一個人在院中閑逛,信馬由韁地走進(jìn)了菜園。園子里的土埂上栽了一行一行的蔬菜。秧苗挺著腰桿隨風(fēng)搖晃,已經(jīng)結(jié)了果實。柿子秧上掛著一顆顆紅寶石和綠寶石,圓圓的,果肚兒上沾著泥土。我知道紅的是熟果,挨個捏捏,挑軟嫩的摘下一顆,拭去泥土,一口咬上去,紅瓤裹著一股兒酸甜味,汁液浸滿我的小嘴兒。
沒過多大一會兒,我的小肚兒已經(jīng)被這大自然的饋贈填滿。之后,我又開始在菜園中東找西找起來。園子西側(cè)長著一片白菜,在黃瓜秧下躲著涼快。
湊過去看,綠綠的菜葉上,滿是斑斑駁駁的黑點兒,我想數(shù)一數(shù)那些黑點,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菜葉到底被蟲子啃過多少口啊?我摸著腦袋站了一會兒,還是想找到一個最綠最漂亮的菜葉,給那些陪伴了我一下午的蘆花雞當(dāng)禮物。
我在菜地里走來走去,發(fā)現(xiàn)一片嫩葉,小心翼翼地擗下來,捧在手心里跑出菜園。我把鮮嫩的菜葉撕得碎碎的,然后一把揚(yáng)向了小雞。我看到一群肉乎乎的小花雞跑過來,用尖尖的嘴巴啄食地上的菜葉。一地零碎的菜葉,不一會兒就被它們啄光了。
我回味著它們啄食的時候,耳邊又聽到了熟悉的轟鳴聲。我飛跑著沖到大門口,向村口望去,果然是采蘑菇的大部隊回來了,遠(yuǎn)處隱隱約約地傳來了笑聲。想必他們這趟進(jìn)山有很多趣事。等他們到了近前,我拽拽二娘的衣角小聲問:“有蛇嗎?”二娘突然睜大了眼睛說:“有啊,那院兒的胖嬸差一點摸手上?!蔽覐埓罅俗彀?,聽到?jīng)]咬著松了口氣,又問:“那還有啥?”二娘答道:“有啊,野雞、兔子,可能還有野豬,聽著叫喚聲兒像?!?/p>
晚飯后,收蘑菇的來了。二伯把蘑菇倒入籃子,抖抖土,走出大門。我也小跑著跟了出去。
街上,女人們挎著籃子排隊,男人們蹲一旁抽煙,不時相視一眼。女人們手掐著腰,站在隊伍中逗趣。
二伯蹲地上擇蘑菇,我湊過去用手碰碰。黃傘白根,胖乎乎的,有點兒濕涼。拿一個還沾著泥土的蘑菇,放鼻尖上聞,一股兒土腥味兒。
二伯抽煙的時候,眉眼間露著笑。
賣了蘑菇,男人們挎著空筐攥著錢回屋了。
收蘑菇的小販開著三輪,“突突突”地駛出了街口。
女人們戀在街上閑聊。
光線越來越暗。她們的笑聲歡樂而又悠長,甩掉了一身的疲憊。那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呢?
天黑透了,她們嘴上還在說著話,雙腳已經(jīng)開始向自家門口挪蹭,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的時光慢慢閃過。
二娘摟著我的小腦袋往家走。
“再聊會兒唄,二娘?!蔽乙荒樍魬俚乜粗?。
二娘摸摸我的頭說:“明天還得起早呢,回屋聽聽天氣預(yù)報,看有沒有雨?!?/p>
“二娘也喜歡下雨嗎?”我一臉疑惑地問。
二娘肯定地說:“對啊,下了雨,就不用澆地了?!蔽胰粲兴嫉攸c點頭,心想下了雨,二娘二伯和奶奶也可以在家陪我喂蘆花雞了。
拉滅了燈,我躺在土炕上,腰下好像有無數(shù)顆石子硌著,耳中聽著大人們談?wù)撎鞖狻?/p>
透過格子窗望著滿天星星,黑黢黢的天空中閃爍著點點微光。我在泛著黃暈的星光之中,回想這一天,感覺鼻尖上還沾著大自然的味道,也想象與小花蛇的不期而遇。
一晃,二十多年的光景如電影一般回放過去。
那段時光像星星一樣泛著神秘的微光,不甚亮,卻像一抹不甚明麗的混合色涂抹在我此后忙碌的生活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段短暫的時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深處,面對嘈雜與混亂不知所措時,回憶起那時的恬靜,內(nèi)心依舊保持著對那份純粹寧靜生活的向往以及對自然神秘的探索與熱愛。
近年心更怯
窗外“噼噼啪啪”地響起鞭炮聲,紅紙屑撒在雪地上,腳窩里洇開了一朵一朵的小梅花,零零散散。推開窗,一股寒氣迎面撲過來,夾雜著紙屑燒煳的味道。
二伯家的小哥十歲那年跟著奶奶來家照看我,年根兒聽見屯子里稀稀拉拉的鞭炮聲,天天問奶奶啥時回家。奶奶說:“過年,過年回?!毙「缋锿馕輸f著忙活的奶奶問還有幾天過年,奶奶說:“十來天吧?!笔畞硖?,對奶奶和小哥來說,應(yīng)該是一個眨眼工夫就能到的日子吧。奶奶對于切近的日子,總愿意那樣說。小哥在奶奶身邊兒待了三十八年,學(xué)著奶奶說話的樣子說了三十八年——說之前抬頭想想,望望房巴或是望望天兒,然后收了眼睛盯盯地瞅著你很認(rèn)真的那個樣子說。
奶奶和小哥在我家過了兩個年。小哥從下院園子里鋸回一棵小樹,拖回砍去枝杈拴上燈繩,靠墻豎在院子里做了燈籠桿。燈籠桿比小哥的個子高了不少。過年那天,天一擦黑,小哥領(lǐng)著我早早地把燈籠掛上去。小哥站在凳子上,踮著腳尖仰脖雙手高舉著掛。大紅燈籠又大又圓,在燈籠桿上晃來晃去。那時候,我的眼睛不夠使,夠著燈籠晃來晃去。過了年,奶奶領(lǐng)著小哥回二伯家了,我趴在窗臺上,透過玻璃窗看燈籠桿上的燈籠,想著小哥掛燈籠的樣子,盼著開學(xué)。開學(xué),爸爸媽媽該上班了,奶奶和小哥該來我家了。
躥了個,身上的花襖顯得越來越小,一年比一年高的燈籠桿上的燈籠也越來越小。
奶奶在的時候,爸爸媽媽領(lǐng)我?guī)е蟀」哪曦?,年底趕到奶奶身邊,和奶奶,二伯二娘,還有小哥小嫂子一起過年。那年奶奶感冒發(fā)燒,爸爸惦記,我們早去了幾天。鞭炮聲又噼啪噼啪響起的時候,大概還有十來天要過年了吧,老姑來家,歡笑聲在屋子里撞來撞去。老姑看著我說:“秋芳長成大姑娘了哦,不在炕上搶糖球兒了哈?!倍锝舆^話茬兒:“可不是,這小姑娘從小這小嘴就厲害,小家雀似的?!蔽疑焓秩ノ娑锏淖?,大家見了,前仰后合地笑作一團(tuán)。鄰家大嬸戳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瞅瞅我說:“喲,秋芳多大了?成家沒呢?工作咋樣???”瞬間,我猶如犯人一般接受著眾人眼神的拷問,臉上露出一絲絲苦笑。媽媽過來給我解圍:“學(xué)著呢,現(xiàn)在得考試才能有工作。”我尷尬地站了一小會兒,默默轉(zhuǎn)身去了西屋。
后來的那幾個年都是這般光景。年,黑洞似的張著大口。那幾年,心里早早地盼著過年——過年才可以放松一下自己,才可以吃到媽媽做的飯菜,才可以和媽媽湊在一張床上當(dāng)一回孩子??善蠡镆娏藛栠@問那,以至于不愿回家,年底了,還剩十來天了,才磨磨蹭蹭奔家走。
上學(xué),工作,成家。后來我也擠進(jìn)了體制內(nèi),涌進(jìn)了婚姻里。窗外家家戶戶又開始貼窗花掛燈籠了。我望著窗外騰躍、旋轉(zhuǎn)、爆裂的煙花,心里數(shù)著回家的日子。晚上,媽媽和我一邊視頻,一邊戴上老花鏡翻日歷:“快了,年后能在家待個十來天!”
年底,我一個人坐在書房里一邊整理書籍和稿件,一邊想著小時候過年的那些事。書架上的書多了,微信里的學(xué)生和家長多了,心里裝著父母,叮囑公婆,丈夫出來進(jìn)去的身影,多了。
這是我即將在婆家莫力達(dá)瓦過的第一個年,獨立過的一個年。老家鄉(xiāng)下有個老禮兒——出嫁的女兒,第一個年不讓在娘家過——這或許是期盼孩子盡早獨立的一種特殊方式吧,我沒事的時候總愛那么想。
多年以后,我或許還會如此強(qiáng)烈地感受著年的味道——近年心更怯。
作者簡介:徐秋芳,系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校園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鴨綠江》《光明日報》《工人日報》等報刊。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3C344193-FFE3-4822-8003-4E2399F3E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