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直
“覺醒”是一個比較“嚴(yán)肅”的詞匯?!案F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句話暗含著這層意思:窮人的孩子必須早點“覺醒”,而不能沉浸于漫不經(jīng)心的孩童游戲之中?!坝X醒”意味著認(rèn)識到“社會現(xiàn)實”,作為窮人的孩子,他們必須更早地承擔(dān)社會與家庭的責(zé)任,如果他們不能更早地認(rèn)識到這點,他們將會有更加不幸的未來。
這層意義上的“覺醒”,可以稱為“實踐的覺醒”“實踐智慧”等。
然而,與死亡的照面可能會觸發(fā)另一種“覺醒”。我們經(jīng)常被告知(盡管應(yīng)該是錯的),作為王子的釋迦牟尼佛在看到了“生老病死”的現(xiàn)實后,決定出家求道,終于在菩提樹下領(lǐng)悟到了“四圣諦”的真理,從而他獲得了真正的“覺醒”。
不敢說是真正的“覺醒”,但是我在十歲左右某一天與死亡的直接照面,讓我初步意識到存在著某些超越日常生活與學(xué)習(xí)的東西,初步體驗到超越存在之上的虛無的“東西”。在這之前,我當(dāng)然也多少明白死亡的含義。但是這種“明白”多半是日常對死亡的理解,比如動植物的死亡,這種對死亡的“理解”是一種觀察者視角的理解,而不是我自身與死亡本身相照面所體會到的理解。
與死亡的直接照面并不是說我處在一種生死危機(jī)中,比如我掉在井里、沒有了空氣呼吸所經(jīng)驗的“瀕臨死亡”(盡管我曾有類似的經(jīng)歷),而是一種超越“瀕臨死亡體驗”的與死亡的照面,是一種在焦慮中與死亡的照面;是一種如果我母親突然離開,我該怎么辦、我該如何面臨我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的死亡。
這種死亡的焦慮對我來說是:“死亡意味著什么?從而,活著又意味著什么?”“死后我是否繼續(xù)存在?”“死后我是否要墜入擁有無盡痛苦的地獄?”當(dāng)然,死亡的焦慮也不僅僅是對于死后的地獄世界的焦慮,更多是對死亡作為純粹虛無的焦慮:為什么我活著?為什么我存在?為什么我又需要死亡?作為存在永久性消失的死亡意味著什么?
或許大部分人都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件,也或許人類的早期文明正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完成了他們的各種想法與行動:為逝世之人建造墳?zāi)?、?chuàng)造不死靈魂的“學(xué)說”、創(chuàng)造對來世的各種承諾的宗教等等。這些觀念與行為本身,是一種對永恒性死亡的拒絕與抗拒,是一種希望獲得永生、永恒在場的不可抑制的沖動。今天,在“科學(xué)”的名義下,人們繼續(xù)追尋著永生的可能性。
不過,人類從古至今對于死亡的拒絕與抗拒,或許都是一種無用的激情?;蛟S,與死亡的照面也意味著慶祝的可能性:慶祝我們自身生命的可能性。但是,慶祝我們自身的生命并不是由于通常我們說的“唯一”與“寶貴”的生命,而是出于我們生命本身的虛無與神秘,我們才慶祝這個生命。
我們的生命確實從某種角度來講是“唯一的”,但是這個“唯一”不能被通常理解為“只有一次生命”,而只能被理解為是一種虛無與神秘的“唯一”。我們是這個“唯一”的虛無與神秘,這使得我們有需要去慶祝這個“唯一”,因為在慶祝中,我們的虛無與神秘成為我們自己本身。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慶祝我們的神秘,我們遺忘了我們的神秘與虛無,從而我們也不擁有我們自身。而在慶祝中,我們把我們自身的“本質(zhì)”據(jù)為己有,從而我們獲得了“覺醒”。
我們這里所說的“慶祝生命”并不是通常所講的“熱愛生命”。慶祝生命遠(yuǎn)超越熱愛生命。苦行主義者也是在“慶祝生命”。“熱愛生命”否定了死亡的價值,但是慶祝生命卻肯定死亡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