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丘索維金娜有一張斑紋遍布的臉。

這些斑紋是歲月鑿刻出的痕跡。出生于1975年的她，今年已47歲了，容顏老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當她的臉再次出現(xiàn)在競技體操的賽場上，事情就該另當別論。

2016年里約奧運會的跳馬決賽中，丘索維金娜代表烏茲別克斯坦出戰(zhàn)。彼時41歲的她想要挑戰(zhàn)跳馬運動中的超高難度動作“Death of Vault（死亡之跳）”，卻最終失敗，止步第七名。而當年奪冠的美國選手西蒙·拜爾斯，比丘索維金娜的兒子大兩歲。

在里約奧運會上，丘索維金娜雖然無緣獎牌，但主辦方為了向這位堪稱“體操界活化石”的運動員致敬，仍然將她請上了領(lǐng)獎臺，并向在場觀眾播放了她在歷屆奧運會上的精彩表現(xiàn)集錦。

但主辦方或許也沒有料到，致敬的時刻還是到來得太早了。在接下來的東京奧運會中，丘索維金娜再次現(xiàn)身于賽場。

早年間，丘索維金娜的兒子罹患血癌，為了籌措資金給兒子治病，她不得不參加所有能參加的比賽去贏取獎金。那時候，對兒子的愛是她前進的動力。但如今，孩子的疾病早已治愈，比賽成了享受，她仍然不斷參與其中。

東京奧運會結(jié)束后，她本來已經(jīng)宣布退役，但僅僅兩個月后，她就再次通過社交媒體告知大家，她決定繼續(xù)備戰(zhàn)2022年的杭州亞運會，向獎牌沖刺。

在競技體操這項廣為人知的“吃青春飯”的行業(yè)，無論是年齡，還是成敗本身，似乎全都無法阻擋她前進的腳步。其實母愛、國家榮譽之類的說辭，早已無法解釋丘索維金娜的存在。如今，她只為自己而戰(zhàn)。

奧克薩那·丘索維金娜出生、成長于烏茲別克斯坦的塔什干。

在她五歲時，她的哥哥開始參加體操訓(xùn)練。她時常跟隨哥哥一起前往訓(xùn)練場地，在男孩子們的隊伍里一起練習(xí)。很快，她也開始接受體操運動員的職業(yè)訓(xùn)練，并在13歲時成為了蘇聯(lián)代表團中的一員。

1991年，16歲的丘索維金娜開始在世錦賽上嶄露頭角。當年，她代表蘇聯(lián)參賽，獲得了女子團體和自由體操兩個項目的世界冠軍。緊接著，又在1992年的巴塞羅那奧運會上，作為獨聯(lián)體女子代表團中的一員，站上了冠軍領(lǐng)獎臺。

一直到1999年，她的人生都仍是一個普通體操運動員的人生，接受訓(xùn)練、參加比賽、20多歲退役，和其他選手的人生軌跡并無差異。

但就在這一年，兒子阿里舍爾出生了，她原本應(yīng)該成為一位幸福的母親，但這個孩子卻在三歲時被檢查出患有白血病。

情況剛開始顯示出異常的時候，是2002年9月。丘索維金娜和丈夫一起前往韓國釜山參加亞運會，在那場大賽中，她為祖國共贏得了四枚獎牌。她打電話回家，準備向母親和兒子分享這個好消息，卻從母親那里得知，阿里舍爾病得特別嚴重。

在當?shù)匮褐行模晃会t(yī)生給阿里舍爾做了檢查。發(fā)覺孩子的病情不尋常后，在沒有獲取父母同意的情況下，醫(yī)生果斷地帶阿里舍爾去做了穿刺，并且最終診斷出他患有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丘索維金娜在后來公開談?wù)摯耸聲r說道：“當時我?guī)缀跏チ艘庾R，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天，我和丈夫就飛回了塔什干，開始尋找能夠給我兒子治病的醫(yī)生?！?/p>

“在這段時間里面，我開始為德國的一家俱樂部比賽，因為這家俱樂部為我兒子提供了在醫(yī)院治療的機會。當我后來知道，治療我兒子需要花費12萬歐元的時候，我完全亂了方寸?！?/p>

“但是作為母親，我必須要堅強，我決定尋找解決方法，決定戰(zhàn)斗到底?！?/p>

兒子的病情發(fā)展兇猛，為了短時間內(nèi)籌集盡可能多的錢，丘索維金娜和丈夫以極低的價格變賣了所有資產(chǎn)。但是，就算是已經(jīng)傾盡所有，能夠籌到的錢仍是杯水車薪。

就在這個時候，27歲的丘索維金娜做出了決定，她要參加所有能夠參加的比賽。她不在乎比賽困不困難，就算是受傷了，也必須盡快站起來，去參加別的比賽，為兒子拿回獎金。

為了給兒子治病，他們舉家前往德國科隆。丘索維金娜的丈夫庫爾巴諾夫原本是一位奧運級別的摔跤選手，在阿里舍爾生病以后，庫爾巴諾夫選擇退役，全職照顧兒子，這個男人因此成為了丘索維金娜堅強的后盾。

但丘索維金娜也記得，自己曾在飛去美國訓(xùn)練的途中接到丈夫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哭著說：“奧克薩那，快回來吧，我沒法看著這些，太痛苦了。”

那時候，化療中的阿里舍爾身形消瘦，甚至無法從輪椅中站起來，吃不下飯，只能依靠藥物來維持他的生命。隨著化療的推進，他開始無法說話，只能用手指比畫，當家人無法明白他的意思的時候，他馬上就會哭起來。當他在手術(shù)時，導(dǎo)管要從頭部穿進去，穿過整個身體。

但縱然是面對這一切，丘索維金娜仍然抱有堅定的信念，相信阿里舍爾的病一定能夠治好，從來沒有想過放棄。“我的兒子是我的全部生命，我知道每位母親都會這樣講，但是我們的紐帶是特別的，當他生病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也滿目瘡痍，而他同時也是我的動力。”

2008年，是丘索維金娜的幸運之年：經(jīng)過漫長治療的阿里舍爾康復(fù)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丘索維金娜剛結(jié)束北京奧運會比賽，拿下了跳馬項目亞軍。但即便是奧運獎牌，也無法跟兒子的健康相比擬，她說，那時候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親。

但事實上，阿里舍爾的康復(fù)之旅，對于丘索維金娜而言，比他人想象的更為艱難——作為烏茲別克斯坦人，丘索維金娜卻為德國贏下了奧運會獎牌。

凝聚在國家榮譽和國籍變更問題之上的輿論壓力，長久地懸于丘索維金娜的頭頂上。

早在阿里舍爾病發(fā)時，丘索維金娜就意識到，如果留在祖國烏茲別克斯坦，她的兒子可能沒有從癌癥的深淵中生還的希望。

一方面，烏茲別克斯坦曾承諾向亞運會冠軍進行獎勵，每塊金牌獎勵5000美元，但在釜山亞運會拿到兩塊金牌的丘索維金娜，卻始終沒有得到國家向她承諾過的獎金。“在2003年世界錦標賽上，我又拿了金牌，但還是沒有獎金。要知道，在這之前，烏茲別克斯坦從來沒有運動員贏過世界錦標賽金牌?！?/p>

另一方面，阿里舍爾的病情正在惡化，需要進行透析治療，但是烏茲別克斯坦的醫(yī)療條件有限，無法支撐這個正日益變得衰弱的生命。

經(jīng)過打聽，丘索維金娜得知，德國科隆的一家兒童白血病診所有希望能夠治好阿里舍爾的病。早在1996年，她就開始為德國體操俱樂部比賽，得知白血病診所的消息以后，她向俱樂部求助，那里的教練很快便伸出援手。

丘索維金娜一時無法支付高昂的醫(yī)療費用，是俱樂部為她做了擔(dān)保。他們說，奧克薩那，你的兒子有困難，也就意味著我們有義務(wù)幫他。同時，他們還聯(lián)絡(luò)媒體開始為阿里舍爾發(fā)動捐款，俱樂部經(jīng)理向捐款的觀眾承諾，無論捐款的數(shù)額多少，都能在俱樂部享受優(yōu)惠。

此后半年，丘索維金娜辦下了德國的工作簽證。為了給阿里舍爾提供更好的治療條件，也為了進一步降低醫(yī)療所需的費用，她于2006年更改了自己的國籍。

在2008年及2012年的奧運會中，丘索維金娜為德國出戰(zhàn)，并且贏得了難能可貴的體操獎牌。她通過這種方式，去回報這個國家給予自己的幫助。

但她始終是生長于塔什干的烏茲別克斯坦人，對于她更改國籍的行為，鮮有人表示理解，就連她最親近的教練也選擇站在她的對立面。

人們批評她是背叛了國家的人。這對于一個抱有赤忱的愛國之心的運動員而言，這是難以忍受的煎熬。

1991年，她正處于自我意識開始覺醒的青少年時期，在這一年的世錦賽上斬獲女子團體和自由體操金牌時，她第一次意識到了代表國家出戰(zhàn)的運動員身上承載了多大的責(zé)任。

“當我站在領(lǐng)獎臺上，國歌開始奏響的那個時刻，一種奇妙的感受開始在我的身體中蘇醒。來自這個巨大國家的六個最好的運動員被允許在這樣的舞臺參與競技，而我正是其中一員?！?/p>

阿里舍爾康復(fù)后，為德國贏回多枚獎牌的丘索維金娜，終于等到了這場煎熬的轉(zhuǎn)機。

2012年倫敦奧運會后，她的報恩之旅結(jié)束，最終在2013年申請恢復(fù)烏茲別克斯坦的原籍，重新披上新月旗。她說：“當我結(jié)束職業(yè)生涯時，我要回到起點。”

此后，她先后在2014年仁川亞運會上摘得跳馬季軍，在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中取得跳馬亞軍的成績。

她會在何時停止自己的腳步？沒人知道答案。

而丘索維金娜自己的回答是：“如果運動能夠帶給我快樂，我將會繼續(xù)給我的國家——烏茲別克斯坦帶來榮譽。”

在很長時間里，“國家榮譽”看似支撐著丘索維金娜走過了漫長的歲月。但這或許不是全部的真相。破綻出現(xiàn)在2021年的東京奧運會，出現(xiàn)在以丘索維金娜為中心的一場“旗手風(fēng)波”里。

在東京奧運的賽場上，丘索維金娜已經(jīng)是第八次以運動員的身份亮相。

在她第一次參加奧運會的1992年，她的面龐仍然稚嫩，留著齊劉海，扎高馬尾，在空中躍起的時候像一只小鳥，而如今將近30年過去，她躍起時的神情的確要顯得費力些了。

她是史上年紀最大的在役體操運動員，也被視作詮釋奧林匹克精神的絕佳范本之一，因此，在東京奧運會前，她被宣布成為烏茲別克斯坦代表團的開幕式女旗手。

這一切是如此美好而順理成章，但就在開幕式舉行之前的幾個小時，丘索維金娜接到烏茲別克斯坦代表團的通知，她的旗手資格被剝奪，代表團對此沒有給出其余的任何解釋。

光榮瞬間泯滅。

她的新聞發(fā)言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仍然難掩憤怒：“她參賽并擔(dān)任旗手的故事已經(jīng)傳開了，但是現(xiàn)在，你們能夠想象她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嗎？為什么要讓一位世界體操傳奇名將如此受辱？”

丘索維金娜說自己的參賽積極性備受打擊，在資格賽中她表現(xiàn)不佳而無緣決賽，沒有人知道這是否與旗手資格被剝奪的風(fēng)波有所關(guān)聯(lián)。

賽后，丘索維金娜遺憾落淚，她其實早已決定，要在本次奧運結(jié)束之后退役，但她似乎收獲了一個并不美滿的結(jié)局。

不過，僅僅只過了兩個月，她就宣布自己將備戰(zhàn)2022年舉辦的杭州亞運會，并放出豪言要向獎牌沖刺。

退役之說再成空談。不過，這并不讓人感到特別意外，在這幾十年間，她曾多次面向公眾聲稱自己決心要退役，但最終都沒有實現(xiàn)，她很快就重新將自己武裝成一位堅不可摧的戰(zhàn)士，再次歸來。

那些曾經(jīng)看起來支撐著她走過艱辛的訓(xùn)練和比賽之路的由頭，諸如阿里舍爾的疾病，或者烏茲別克斯坦的榮譽之類，在此刻全都不再足以解釋她的決定。

只有將這些邏輯進行倒推，事情才能夠說通。

是體操給了她治愈兒子的信念，是體操讓她能夠不因沒有收入而放棄希望，讓她收獲了許多的善意和幫助，讓她能夠暫時將巨大的痛苦擱置在一邊。

她從體操中獲得了快樂和滿足，所以才能夠堅持在幾十年的時間里為所屬的國家?guī)ス鈽s。

她知道，許多體操運動員會在20多歲時就結(jié)束自己的體育生涯。她也曾經(jīng)做出過這樣的嘗試。24歲誕下阿里舍爾以后，她決定停止在運動生涯中前進的腳步，但這種決定很快就宣告失效了。

“有一次當我路過訓(xùn)練館，看到了熟悉的訓(xùn)練設(shè)施，看到了以前的隊友，我走到鏡子面前看了看，我覺得自己并不老，還可以給自己的祖國帶來榮譽?！?/p>

在北京奧運會之后，她繼續(xù)參加訓(xùn)練和比賽，卻在一場位于瑞士的比賽中嚴重地損傷了跟腱。她當時絕望地想，自己再也無法重新站在體操的賽場上了。

但很快，她又從電視上的殘奧會報道中獲得了巨大的能量，重新回歸了訓(xùn)練場?！澳切┤颂珡姶罅耍總€人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絕望過戰(zhàn)斗過，最后都戰(zhàn)勝了自己并返回了賽場。那時候我想，我的困境跟他們相比都不值一提，我有手有腳，因此我應(yīng)該繼續(xù)比賽，取得更好的成績?！?/p>

哪怕是一點點小火星也能重新點燃她的熱情與斗志。有時候，她剛宣布自己退役的消息，回家睡一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又后悔了。

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道路，是她為自己決定的命運，這種自由意志如此強大，讓包括衰老在內(nèi)的一切阻力都難以遏止她發(fā)光發(fā)熱的腳步。

4月初，在國際體操聯(lián)合會器械世界杯巴庫站比賽中，這位不老的戰(zhàn)士又奪得了女子跳馬冠軍，至此，她獲得了該項目總共四站分站賽的總冠軍，并因此鎖定了一張于今年10月舉行的利物浦世錦賽入場券。

丘索維金娜47歲了，作為這個世界上年紀最大的在役體操運動員，她如今只為自己而戰(zhàn)。她想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其他所有女性：“你可以是一位妻子，一個女兒，一位母親，并且你也可以是一名奧林匹克運動員和奧運會獲獎?wù)?。?/p>

“一切皆有可能，年齡只不過是一個數(sh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