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木歲就像一個從水里伸出來的“雞頭”,瞭望著他陌生又渴望的人間。他不曉得土地之事,三十歲還是童子。絕戶斷種的陰云低溜溜地盤滯在他頭頂。
他不能忘了祖訓,守住汪底的秘密。劉家是世代守著傳說過日子的。
他家的高宅傳說原是一座高陵,在三個大汪中間,好似三汪鼎起的荷苞宅第。大汪,本是古澤殘余的老底子。當?shù)厝税阉凶餮妥?,青煙煙的,用一大箍銅絲往下墜,也沒觸到底。水多時,三個淹子連體,旱時就一分為三。
又有溝河在此交叉過去,把他家孤零零交叉在三角里面。絕無女人愿意嫁到這里來,可天上彩云突然就掉下來個“小蠻子”,這婦人叫朱歲月,是他云南籍的表嫂偷偷地從老家?guī)н^來嫁給他的。她原本是有男人的。
他把她放在水上怕沉了,擱太陽底怕曬干了。反正這地方人跡罕至,到了夏天一對男女常常赤裸著像一對蛇起交,在水里摸藕拿蝦拾菱割芡。女人的肚皮果然厲害,生了龍鳳胎,一對小兒女降生,木歲就更寵著女人了。
氣溫越來越高,大地好像被架在火爐上被誰蒸烤一般。但木歲內心卻非常涼爽、滋潤。三個淹子好像三只眼從地底下冒出來,冒過他和媳婦的頭頂,冒成覆蓋他們的水花。身下的女人更顯得涼快、豐滿,好像深處的一條白花花的魚把他的魂帶到水底,像是一朵遠方的云要把他要帶到遠方去。
河水一年比一年低落、污染,而他的塘子據(jù)爺爺講永不會干涸,底下有深到黃泉的泉眼通到海里、江里。打小時候,他抬頭就能看見幾十里外的一些山頭,那些山叫大黿山、長蛇洞、黃龍峰、蛟云穴什么的。他多次爬上山頭,洞穴里往日里不是冒著山泉就是白云封洞,現(xiàn)在都屬于采石場了??龋挥兴@里還是水靈靈的天地。
這一天清早,他巡視西邊兩個淹子,走到東面,風吹草動,突然在蘆葦蕩下隱約閃現(xiàn)一個洞穴。洞邊有點兒新土,他對土非常敏感,絕不允許在塘湖周圍動土。他暗暗吃驚,細心察看,發(fā)覺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洞穴,土是從洞穴里出來的。難道水底下傳說的太歲自己動了,把土翻上來?他心里怦怦地跳,翻騰著。慢慢地太陽就爬高了,這個夏天特別悶熱,從去年冬天到現(xiàn)在就沒下過一滴雨,別處的河流都干了,只有這里才沒有露底,雖然水位下去了很多。
夜里他睡不著覺,和歲月翻來覆去倒騰之后,還是睡不著。他起床去看他的塘子,留心那動過土的地方。他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東西,身披鱗甲在塘堤上行走,乍一看可把他嚇得半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龍不龍鱷不鱷黿不黿獸不獸的生物,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蛟龍?木歲蹲下來,又趴在地上瞅著。不一會兒,又出現(xiàn)了一個。是一對,不是單個。如果是一個,那就是很慘的光棍了。這該是一個家族,該是一公一母的。他好像在哪里見過,一定見過,他的腦子里靈光一閃,一下子想起電視。自從朱歲月過來,家里就有了電視,他在電視上看過豬婆龍。這不就是揚子鱷嗎,又叫土龍?《聊齋》里也有它的故事。它現(xiàn)在卻意外地出世露相在這里,老人可從來沒講過大汪有土龍啊。帶著謎團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死去的大大,放心不下兒子,夢里現(xiàn)身給他講,這是土龍出世,土龍是太歲將出現(xiàn)的一種儀仗。啥叫儀仗呢,他大大也說不上了。他聽了更加糊涂,就醒了。難道這生物后面還會有什么大來頭?什么呢,他好像突然想到,心里一驚。難道它是水底太歲的護衛(wèi)在主人危難時節(jié)現(xiàn)了出來?劉家祖?zhèn)鞯拿孛芫褪莿⒓掖笸舻紫掠写T大無比的太歲,長了兩千多年?!疤珰q不能見,見了大汪變桑田”。
在這兩千年里,歲星一直照射這里,感應星光生出太歲,在水底長了兩千年了。那一代祖宗確實見過太歲。五百年一次水干,就能看見太歲,才信誓旦旦立為祖訓,一代代守住大汪,像守住一個天大的秘密。泛黃生蟲的家譜上還記著他們這一支人煙曾是守陵戶。他爹臨終用眼睛一直瞅著他,用眼神告誡他一定要娶媳生子,往下傳守,靠的就是人丁。死了還不瞑目,他娘叫他給爹合上眼,娘早有了主意。她娘家的侄子娶了云南蠻子。她多多地給侄媳東西和錢,無論如何也要成全兒子的姻緣,結果就真的續(xù)上香火,守住了家。
父親不明白的事情,不能明說的事情也多了去??赡巧锖孟癜l(fā)覺到生人,從堤上爬進水里消失了。
從天而降還是從地底下鉆出兩條土龍?木歲心事重重。先是到對面老死不相往來的村莊詢問,可到了村莊像入無人之境,村莊將要拆遷,他就進了城,街頭巷尾見到上年歲有學問的人就像一個天外來的傻子問道。終于在天黑日落之前,在護城河的拐彎處,問到一個“大師”,他從包里取出手機,掌中就出現(xiàn)一個奇異的世界,他看到了他所要查找的生物,果然是大差不離的,他斷定就是豬婆龍!到了夜里他望著熟睡的妻子,滿腹心事,心想歲月是不是豬婆龍變的,還是她變成豬婆龍的原形呢?很多民間故事、歷代傳說都沉淀在這片水域,成了他的世代相傳的啟蒙,像水落下去魚黿蝦蛇擠擠插插地撞網(wǎng),在他心底攢動,泛著鱗光。反正豬婆龍不是仙家,也是汪底太歲星君的妃嬪公主一類使臣,緊急出使。那雄的不就是雌的護衛(wèi)、奴仆嗎?或許它們犯了什么錯,這一對公母辱了使命,因為私情回不去了,滯留在人間的水面上了,還是作為水底下泛上來的某種預兆、啟示?還是它們要出使到遠方,卻無路可走陷在這里?
他每夜都起來去看那神秘的生物。直到后來,那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與他相見。他們似乎都熟悉接受對方身上的信息,已經(jīng)“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彼此由恐懼到安然相視。就是絕跡的豬婆龍現(xiàn)身了。他和豬婆龍漸漸地有了心靈之約,到時間龍就爬上岸來,與他一起曬太陽、散步。他打心眼里疼它們,他想這龍該就是底下太歲的儀仗,它們的現(xiàn)身,就是明告自己汪底的秘密是千真萬確的。它們可能是留在世間的信使、消息、探馬吧,告訴自己千萬要忠于職守,不辱家族的使命。
他家里有獵槍,但槍是被嚴禁的。槍是父親傳下來的,父親是從祖父那里接手的。子彈火藥,他都知道在哪個秘密的地方買到。他的槍法很準,但很少開槍。他不愿意人知道他家還有祖?zhèn)鞯暮毛C槍。
祖?zhèn)鞯倪€有弓箭,他打小就喜歡射彈弓。箭矢都是他自制的,他喜歡射箭,他還有魚叉,標槍,身上不離魚刀。
他做好了準備。
本來這里就只有他一家人,現(xiàn)在一個村莊都空心了,人都奔向遠方,奔向城市,最小的也是到集鎮(zhèn)開店做鋪。村子越來越空,像樹上飄蕩的舊蜂巢。連表嫂也搬到縣城,租個房子帶著小孩去上學了。
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家附近有幾個光頭,脖子上圍個粗粗的像狗鏈子一樣的家伙,探頭張腦,賊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壞種,不是來勾引女人的,就是打著他淹子的主意。他警惕性很高,如臨大敵,那幾個家伙是從河那邊過來的,搖著船過來,站在河堤上向他們高宅這一帶張望。
他起初閃過一絲這伙人是想來勾引他媳婦的念頭,當然很快就排除了?,F(xiàn)在城鎮(zhèn)不少女人被風氣帶壞,涂脂抹粉的,這些人不可能曲里拐彎沖他已是兩個娃的蠻媳婦來的。何況他老婆也不在家,住在縣城帶小孩上學。會不會老婆的前夫派來的呢,也不可能,他心虛地搖了搖頭。那伙人要干什么呢?他突然明白了,賊聞腥而至,難道隔了百里之外就嗅到豬婆龍的信息?
也許是其他逮魚摸蝦的同行也發(fā)現(xiàn)豬婆龍的現(xiàn)身,透露了風聲?
他和龍已經(jīng)親密無間了,站在岸上一喊龍就出來。他不喊,龍就不出來。這樣他才覺得安全,他撫摸著龍的鱗甲,像撫摸著他祖上的陰德和傳說。
它是善良的,是瑞獸,就像水中的麒麟。它沒有鋒利,它失去防衛(wèi),像一團祥和之氣誕生出來的。一共兩條,好像是一公一母的兩條龍,難道這就是水里的一家子;是兄妹,還是公主帶著護衛(wèi),還是一對情侶?是兄妹姐弟就像他一對龍鳳胎那樣了。
這四季分明的水面,映照著他和沿塘茂密的蘆荻的身影,映不到土地里的四季,他和水塘都遠離泥土的平面生活。人在岸上,影子也是在水中的。像一塊鏡子,他常常感到生活在明鏡之中。天空在里面,大地的秘密在底下,這是立體的水世界。他是可以輕易地進入再出來的。水里的游子,他見到的土地都是柔軟的淤泥,像他老婆胳膊一樣的白蓮藕。他的水性很好,他看到土地和道路都在水底下,似乎也是透明的。
天空在池塘里映照著,云影虹霞在水里徘徊、穿梭。這一方三十畝的天地通往天空,又行到地下的深處,多少傳說消逝又絕處重生,民間總有最后的土壤和水面,火燒云燒出種種的景象,他看到天上和水里的兩重天,還有汪底下歲星兩千年都照射著的在這里一直生長的太歲。
聽老人說這淹子通連海眼,通往江底。現(xiàn)在他看見豬婆龍他信了,這汪塘通向東海。
“豬婆龍豬婆龍,吃飯了”,龍就升上水面。
“豬婆龍豬婆龍,曬太陽了”,龍就上了岸。
他陪著散步,像兩朵巨大的烏云,塘堤的皂角花椒刺槐樹荊棘茂盛,團團圍住,長有不被驚動的陣形?;ń穱?,花椒樹和花朵和葉子以及果實,都散發(fā)著古老的香氣香魂,木歲和豬婆龍都迷戀這氣息。
三大淹子,就像三條蜷縮的河流,有它的遠方和近處的歸宿。豬婆龍吞食著魚食,淚水嘩嘩,點動紫褐色頭顱。上善若水,水性是善良的,就連蛇都從來沒有咬過他,水蛇都是無毒的。而岸那邊的土地卻是塵緣,萬般的糾結集合。水和土是相克的,他與村莊沒有來往,保持著老死不相往來。有一個女人就是全部,全部的生機和繁衍生息。他愛歲月就是愛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天注定。女人是家的所有本義、含義,女人能夠破一切厄運,帶來生機、祥瑞。他看到豬婆龍,感受到強烈的暗示,那水底下的太歲對他家來說肯定是吉神而不是兇神了。
他把這一對龍看作是太歲的信使,甚至是投給自己的信。它們不是這里生的,遭難了藏身在這里,定是奉命出使到哪里,給誰送信呢,難道是自己嗎?反正水路斷在這里了,唯有這里的水還保持亙古的樣子。從這里繞過的溝河不是干涸斷流,就是黑水濁流。
但土地里長出城鄉(xiāng),無風就起浪,沒有不透風的墻,劉木歲的大汪里降下了兩條龍,本來鄉(xiāng)間什么傳說都是一陣風,況且人都外出走得差不多了,聽聽說說也不過痛快嘴罷了。任何風傳,都新鮮不了多久,都讓人麻木。但這一年很不平靜。先是疫疾流行,外出的人都長翅膀一般紛紛回鄉(xiāng),躲在村莊不出。從大城市回來晚的幾個小青年被隔離在河堤新搭的簡易房觀察。
風聲鶴唳,進城的人如驚弓之鳥,大難來時飛回鄉(xiāng)。接著是地震不斷,就是市里縣里都不停地聽到要發(fā)生地震的謠言。
有人回來就不愿意走了,鄉(xiāng)村的閑人明顯地多了起來?;剜l(xiāng)返祖潮在涌動,多少人空手而回,只落個一身毛病或是性病回來?;貋碛殖圆坏每?,不是偷就是搶再者就是尋思歪門邪道。
“木歲汪里的黑魚鲇魚都成精,變成兩條龍了”,這謠言傳得很遠。每天都有人朝這邊來朝頭伸腦的,都是想看看龍的真相。僥幸看到豬婆龍的人以為見到真龍了,傳得更有鼻有眼了。這年頭,莊稼都是農藥泡大的,地上連個喜鵲和兔子都絕了,水里連個青蛙和黃鱔都被捕捉絕種了,哪來的龍?一條土龍,落在土里,回不到天上去了,只能爬到水里,水里也有天啊。龍落在人間現(xiàn)身,就是這樣子,肯定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反正人都覺得日月和嘴里都淡出個鳥來,只有扯淡這個才覺得有些味道。
2
對于歲月來說,這個淹子上的水家就像三只眼的井底。她從干渴的山區(qū)來,來做一只井底蛙的新鮮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水的好處,就像乳汁漸漸地枯掉了。她不是枯井里的蛙,她得帶著娃,去縣城上學。
水勢平穩(wěn),湖天一色。在彼岸,仿佛遠在天邊的村莊開始收割油菜、金黃的麥子、水稻的時候,這里的水面上也是生機勃勃。萬木崢嶸生水間,鋪水接天的蓮葉、芡實、菱葉、水草將湖面遮得嚴嚴實實的,就好像青山吐翠,遮起自己的真容。
木歲幾乎沒有吃過米和面,什么蔥和蒜的。他不是吃糧食長大的,他家的面粉是芡實、菱角的粉。芡實也就是“雞頭”,它的芒成刺,像星尖一樣通體遍布,而雞嘴頭無疑是最大的尖刺,也同時是打開它的門道。
他醉迷于這種食物,嫩時還是老透時都是美味。一種水生植物竟然長得像雞頭,肯定有雞的靈魂在里面。瞅過無數(shù)次,雞頭那戎裝的舞裙上,無數(shù)次對一只只野雞在水里出出入入出神。
三大淹子,三種主要食物,荷藕、雞頭、菱角,稱為水中三大仙。他尤愛一身都是刺的雞頭。雞頭下面好像藏滿精靈。
那伸出的雞頭,就像平鋪在水面上的綠蒺藜里伸出弧形的浪尖星角,熟睡在水面上。一旦熟透了,則如向天鳴叫的雞,裂開了嘴。這是多汁,多性感,多淀粉,多酷的“雞頭”,這是針刺的水上錦繡,這是水上可囤的口糧。漣漪里的絲路,雞頭看見了野雞晃著彼雞頭,邊走邊鳴叫。有一次他夢到一位詩人在寫詩,醒來時還能清楚記得那些他根本不懂的句子:“水中熟睡的雞頭/映見歲星微微扇動/一翼在天一翅在水底/它是中間蝶化的肉感/它伸出針刺緊裹的紫花? 紫氣東來/結出渾身戎裝的開口的黎明。”小的時候,他也常常夢到有人寫字寫詩,向他念書。人說朱洪武本不識字,但會夜夢五經(jīng)呢。他記得這首詩,覺得是福氣。
湖水里滿是繁星日月、萬木的倒影,他掬一把,手里都是星日的氣息。水上水下分明有兩個世界,水面就像一只蝴蝶的蝶身,天空和地下就是水的兩只蝶翅。星氣入人心,星辰仿佛沿著木植的年輪盤旋而來。傳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星,星一下凡就長成了人,也可以長成另外的生物的。他有時在星夜里一人待在小船上對水下發(fā)愣,望天空出神。
而在收獲的歲月,他的小船劃過一只只長成的雞頭,當它們都熟透時,他用鐮刀收割,掠過一只只自動開裂獻出果實的頭顱,他的心就一顫顫的,好像從水里拽出一只只雞,割下它們蘊含著黎明的雞頭。
在疊鱗綠刺里面,紫色苞衣中就是一窩雞子了,一道道綠濤清波中涌出萬子千粒,就像花椒蜂子那般的襲人。他娘擅做各種雞頭吃法,將煮熟的“雞頭米”撒上冰糖、桂花,神仙遇到也要滾三滾。東邊一露魚肚白,他就開始收割,一直割到太陽的余暉灑在雞頭里,看不見一只只雞頭張開的口子。收割遲了,雞頭就會沉落水底,自行游去了。收獲過于沉重,壓得小船吱吱響,每一棵大約可結果六七十個,一畝水塘能采收二百多斤,取出種子曬干再除去硬殼就得到可以吃的芡實,芡實磨成粉,就是他們的面粉了。再做成各種動物、植物,放在鍋里蒸。
這是人跡罕至的,雞頭覆蓋和伸長脖子看守的世界,對于外面的人是一種恐怖的傳說。好像整個水面都是毒蛇的源窩,像蠆池那般。人遠離水,水也遠離人,兩怕介入。所以沒有人來,當?shù)氐呐烁撬酪膊患薜竭@里來。
他擁有無數(shù)的荷花。荷葉如森林一般的茂盛,將他帶入原始叢林。在沒有女人的時候他握著通紅的荷包掐出水來,掐成自己遙想的眼淚。雌性就像遠方的傳說一樣,只要是母的就像仙女那樣不可求。等到有了女人,他望著無窮的蓮蓬上布滿的青煙煙的眸子,老天真的睜眼了。那些蜂窩狀的青眼下面就是一個個蓮子。蓮子如蜂,它們有比蜜還要美好的味道,它們就在湖面上向天飛舞。無邊無際的綠盤瓷碟升空而起,泛起層層年輪,蕩漾著這個封閉家族的輪回??倳D下去的,沒有斷種的。
這樣花天花湖里,怎么會沒有女人呢?而兩頭尖尖的菱角,就像扎著辮子穿著細碎花布衣的小女孩。他是多么愛自己的小女兒??!
這是一個世界的第一層植物社會,下面是肉的第二層社會,就是魚蝦黿龜?shù)乃?。這水里保存著他也說不清多少種魚類水族。很多魚種、水族都絕跡了,在河湖里消失了。但還遺存在這里。這里的水從沒有干涸過,也沒有污染。在連接外水的出入口,他們一代代人早已想好辦法,做好隔離的閘門。
他知道在水的哪一層里有哪一種魚。一個猛子扎下去,他會與哪一種魚相遇,他把它們用手擒上來。
漁網(wǎng)只有水冷的時候才會用,當然在冬天里他偶爾也會破冰下水去拿魚。
一天只允許捕幾條魚,都有嚴格地遵守祖?zhèn)骷矣?。他游到水里,就像一條人工河流與所有的魚有著魚水關系。
魚是有痛感的生命,不可多殺生。在魚的上面有豐盛的植物。
而最下面一層,就是靈的社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水就是天空的鏡子,水天是一起的。低頭對水照鏡,人和天也是在一起的。白天是云朵和日光,晚上是星宿。如果是只影,多么憂傷,而對影成雙,所有的日月都是蜜月。
女人歲月的到來,就像一塊石頭落了水中,在狂熱的纏綿之后,慢慢地就有了波瀾,兩人明顯地露出水土不合的情形來。但畢竟這個世界只有男女,屬于他們兩個人,一旦女人走了出去,到了縣城,這塊石頭就不知道要落到哪里了,是否要激起他的狂瀾呢?
男女之事一開始就像吃鮮嫩可口的“雞頭”、蓮子,多吃幾口也不嫌夠,慢慢地老了,殼硬了,就生吃不得了,儲藏起來了,要經(jīng)歷水蒸火燒才能熟一回。
水在掉落,一種像星星一樣的水草,他娘把它叫木星草,也在枯萎;水生的植物也在死亡,預兆著歉收甚至絕收。
“這枯井般的死地方,我怎么落到這步田地了?”她叫起苦來,他以為女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的,也不理會。她撿了裸露出來的老蚌,又叫道:“還能生出珍珠來?”她扒遍蚌腹也沒見到珍珠。
這是龍地,他笑著對媳婦說。
“還能不能換成縣里的一居室?”她叫道。他說不能。男人是個死榆木疙瘩,有他一圈圈沉默不說的道理,她是水潑進不去的?!澳悄憔宛B(yǎng)著吧,我可要上縣里!”她看老掉頭的雞頭、蓮蓬落入水中,就想立刻動身。
3
歲月住進縣城里。
他本極不愿意讓老婆去異域般的縣城,但是兩個孩子長大了,要上學就得上縣里。兩個孩子已經(jīng)在城里讀了五年書,都上到初中了。一開始小別勝新婚,每到星期天歲月都帶孩子回家,第二年就一個月回家一次,到第五年干脆不回來了,說是孩子學習越來越要緊,不能耽誤。
朱歲月不回來,有時兒子和女兒回來要錢。
他的錢越來越少,漸漸力不從心,供不上老婆孩子在城里的開銷。自從發(fā)現(xiàn)豬婆龍,他的心就拴在三個大汪構成的湖面上了。沿河打魚的事,漸漸沒有了。他把工夫花在養(yǎng)龍上面,打到魚要先喂豬婆龍,之后才到集市上賣。
錢越來越毛,他的收入越來越低,老婆越來越強悍,兩人一見面就吵,他就要挨罵?!翱粗菐讉€水坑像抱著牢盆似的,那里有水晶宮還是有你祖宗?那里有你家祖輩的活化石,還是有龍種鳳蛋變出錢來花?”他裝作沒聽見,賺錢不多就該挨罵。她一想到淹子里有丑八怪一樣土龍的事,就要逮上來賣了。他說既然是龍,哪有賣的道理?怕招大罪呢。女人一聽也就毛了,兩人說不到一塊兒,再往后就懶得罵他了,形同陌路。
女大十八變,現(xiàn)在是女人的心十八變。
她原在云南老家地無三尺平的山窩里,正艷的鮮花,卻被豬拱了,街頭小痞子硬上弓把她給強娶了。山窩窩像口干涸的老井,她是被拴在井底的女囚、性奴。男人整天在外鬼混,自己窮斷筋還生個女娃子。她就跟著回鄉(xiāng)探親的劉木歲的表嫂逃到江蘇來另尋婆家,重做新人,說給了劉木歲。
誰料新的生活像個水牢水籠子,漸漸也讓她膩起來,越來越癢,經(jīng)歷了縣城的生活之后,她就更疏遠了人在汪湖的日子,感覺平原的那座水宅子與以前大山深處的生活苦井沒有根本的區(qū)別。男人越來越委瑣,不是清湯寡水就是一股魚腥味,越想越是個死木疙瘩,讓她嫌惡起來。在城里,她的身體越來越覺得空虛、飄浮、煩躁。好像身上好久沒有抽打了,她常在夢里遇見前夫來纏她,長了一身鱗甲變成一條蟲來纏她。她感到自己落進幾層的枯井中,看到的天就是那么小,而世界卻是那么的大,充滿誘惑。她常常照著鏡子,撥弄自己豐滿雪白的乳房,胸口起伏著一股股沖動??傆幸豢诰趯訉拥卣种约?,像一層層蒸籠,她不跳出來,就是被煮熟的青蛙了。她人雖是劉木歲枕底下的風箏,心一旦放出就飄遠了,繩頭卻還在男人的枕底下。
而木歲寸步不離湖面,知道一旦離開豬婆龍就會有風險。
有幾個戴著墨鏡的老板模樣的開大酒店的人公開找到他,要求他逮上豬婆龍大價錢賣給他們。地上驢肉,天上龍肉,現(xiàn)在有錢人太多了,他們想吃龍肉,無論多少錢也要吃到。
“人怎么敢吃龍肉呢?這不是作孽嗎?”他說。
一個老板彈著大鉆石的指頭回敬他說:“人還吃人肉呢,多少胎兒被烹飪,成了海內外老板的首選美食,土老帽,現(xiàn)在誰會興風作浪,誰算有本事!這不過是土龍,遲早是有錢有勢的口中餐,你能護住,做夢去吧,不信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另一個亂晃著項上滾粗的金項鏈說:“土龍是王爺?shù)拿胁?,想做王公的人想吃它,知道嗎,土老帽??/p>
“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他罵著一頭鉆進水底去了。
龍是柔弱的,神也是弱者。遇到活生生的賊,任何神靈都不能現(xiàn)身說法。只要是善良都是弱勢的,龍只有變成惡龍才會使人畏懼膜拜。
他焦頭爛額,已經(jīng)有一個春秋沒有性生活了。他的心思全在那上面了,兩條龍在戀愛,在邁向它們的繁殖季節(jié),有一天他的大汪全是龍。他這樣想著,也就不再想著自己和歲月的性生活了。
過了兩天,是星期六,剛上初中的兒子氣喘吁吁打電話給他,要他火速到縣里來,出事了。他一聽就暈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還沒來得及問,兒子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就不通了。
他對著大淹子呼喚兩龍,用手勢和言語告訴它們,他走后不要上岸,聽到他的聲音,望見他的面才能露面。叮嚀囑咐之后,他火急動身了。
去縣城的公路穿到這里順著河往縣城跑,他搖了船過河就到了,巧了正好有一輛公交車經(jīng)過,他坐上去奔向歲月娘仨在縣城的出租屋。
縣城像穿了比豬婆龍要堅硬得多的鱗甲啊,他望著一輛輛怪獸般的車穿梭在魔方般雄起的樓群間??h城就是巨大的吸盤,人造的海,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是往這里流,連他也大步流星地流了進來。
還沒到街口,兒子早已在那兒等他了。兒子拉著他到僻靜地方說:“爸,現(xiàn)在有個壞蛋正在俺家里磨俺娘哩?!?/p>
他一聽火就直往上冒,直接躥了進去,一腳踢開門,進了里屋,果然看見一個身繡著青龍的家伙騎在他老婆身上正搞鬼。他血往上涌,涌得像一個赤面太歲,肺立馬就要炸了,一把將奸夫從歲月身上拽下來。赤條條的,他左手掐住他的脖梗,一眼認得了,就是前幾天夜里去偷盜豬婆龍的人。右手掐到咽喉,那家伙像虛脫的蛇一樣被拽到床下,看著他翻著白眼,木歲就松手了,用腳踩著他的肋骨,拔過身上的魚刀,朝他腥黑的雞雞上一揮。
那男人翻滾到床底,血流一地。
歲月忙穿上衣服,奪門出去,不一會兒,警車響了,救護車響了,該到的都到了。
在審訊室里他說:“這個淫賊,前幾天帶著火藥、漁網(wǎng)到我魚淹子里做強盜?,F(xiàn)在又竄到我家里,強奸我媳婦,被我抓個正著。”
那奸夫一時成了太監(jiān),但生命沒有危險,他其實不是強奸,幾個月前就已經(jīng)將歲月勾引到手了,兒子聚珠埋頭讀書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覺。那男的,人都叫他奴狼,是個開鐵板燒店的東北人,木歲在看守所里一想起鐵板燒,就滿眼都是數(shù)不清的珍禽異獸,都躺在鐵板燒上,被東北人燒得噴香。他老婆和他也都被他燒得噴香,成了美味。豬婆龍也上了板燒,就像它們每次下水,木歲都感覺水一圈圈地、螺旋狀地讓開,像一口井把它們送了下去。而無論下到怎樣的水底,土的洞穴卻是它們的家。祖輩遺傳汪底的太歲也被挖了上來,躺在鐵板燒上,吱吱地冒著紫色的煙霧……“這是長生不老藥啊,一棟樓一斤,再不吃就成不了仙啦!”奴狼吆喝著,一輛輛轎子和樓房爭搶著前來排隊取號……
奴狼起初和十幾個東北老鄉(xiāng)來到這里混世界,逐漸霸占縣城的水貨市場,歲月帶孩子閑得慌,就在魚市倒騰個魚蝦,掙個小錢。一來二去,經(jīng)過搭訕攀談,自覺還算水靈的歲月就被奴狼掛上了。先騙她,說他有房有地,花言巧語非她不娶。歲月被奴狼開房,實際上她連三房四房都算不上。每次行奸都是奴狼開著車將她接進一個旅店里。在她的出租屋里行奸還是第一次,所以很少人知道歲月出了軌。
奴狼的根好像廢了,歲月起初是一心護著他的,痛恨木歲毀了她好不容易的縣城夢。但在她遠房表姐、也就是當初媒人、表嫂的苦口婆心的勸說下,為了一雙兒女,發(fā)生頭腦風暴,來個急轉彎,咬定是奴狼闖入她的家,對她強奸,絕不承認與他有私情,她是受害者。她醒悟了,奴狼一直在騙她,他同時和幾個女人保持著地下關系,他將自己當成獵物,掛到手,目標就是想得到豬婆龍。
她嫌恨木歲是抱著金飯碗銀飯碗當窮鬼,早該將豬婆龍及大汪里各類珍稀品種的魚鱉黿龜都賣了,他就是死犟。東北人答應盜到豬婆龍,賣錢給她一半兒做私房錢。沒想到兒子發(fā)現(xiàn)她的私情,丈夫那么大的烈性,被判了三年徒刑,不算重。有律師為他提供無償援助,為他辯護說他是在打斗中誤傷闖入家中來犯者的生殖器。又聽人說奴狼的這桿被繳下的槍又在醫(yī)院給安裝上了才沒重判。
但木歲在獄中被放了出來,只蹲監(jiān)一年就出來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認為自己是在流年犯了太歲刑沖破害的刑。這個刑是他自己甘愿的,為了男人的尊嚴,他必須獲這個刑。
但他出來時,一對豬婆龍已經(jīng)不翼而飛,聽說是已經(jīng)被人盜走了。就是奴狼的一伙人,兵分兩路,一邊奴狼與他妻子行房,調虎離山,將他調出了大汪,另一伙人乘機將一對豬婆龍給盜走了。東北人做圈套,沒想到他從大淹子到出租屋那么快,幾乎從天而降,奴狼沒把握住時辰和分寸,招惹上血光之災。
木歲的老娘聽說兒子進去了哪能愿意,她說東北人強奸俺兒媳,被俺兒抓住了,沒活剮就算行大慈悲了。那個人還是個偷搶淹子攜帶炸藥的賊。歷朝歷代哪個不是抓住得砍頭,為世上除奸的犯了啥罪?這一朝大晴天的怎能抓捕俺兒子呢?她就一個老婆子到處喊冤叫屈,碰得滿頭滿臉的血淚。事情果然有了轉機,那就是失蹤的豬婆龍突然出現(xiàn)在京城。
這對豬婆龍被查到了,警方一直追查到了東北人奴狼的頭上,才知道劉木歲的事情。豬婆龍早就僵了,當兩條龍上供在桌上還燒著高香,一伙人正準備剝皮抽筋大行饕餮時,就出事了。媒體添油加醋報道劉木歲養(yǎng)育豬婆龍的事跡,連帶著他的案情。輿論當然很煽情,他在獄中或許有什么立功表現(xiàn),總之他被提前釋放了。
4
恍如一場夢,豬婆龍在淹子消失了。水面像一道水簾洞,他像發(fā)現(xiàn)水簾洞的石猴發(fā)現(xiàn)一對土龍,隨之惹來了一場官司,身陷囹圄,像坐夠水牢被放了出來。
家也破了。破害,破害,他感到太歲無形的力量,因此他原諒了歲月,只要朱歲月和他花好月圓,他還像以前那樣對她。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知怎樣走漏祖?zhèn)鞯拿孛?,有人風傳他家大汪底下長有太歲!就像祖?zhèn)髯钌袷サ拿胤奖蝗似屏艘粯印?/p>
木歲昏昏沉沉睡去,他發(fā)現(xiàn)三大淹子的水都快干了,漆黑的土地露了出來,被翻扒了一遍。水是從底下漏下去的,要不怎么能干呢。
從來沒有干涸過,終于到了山窮水盡的一步。歲月膽大心細地指揮著壯得像牛犢一樣的兒子和準兒媳及從中專學校里趕來的女兒弟芝。他們用抽水機將水竟然很快地抽干了,順著豬婆龍往天的洞穴翻找傳說中的肉靈芝。
祖?zhèn)鞯纳裨捵兂闪爽F(xiàn)實!像肉球一樣的赤太歲現(xiàn)身了,竟然像地底下的超級蘑菇堆一樣,人們一共翻出七十二顆肉靈芝!他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像海底的珊瑚一樣,太歲們顯然是一個大家族,在這水底存在了兩千多年。歲星的光芒竟然一直照射他家的水底兩千多年,長成這么旺盛的太歲。
一連放了三個水缸,放在二樓上,正像古書中所言太歲們個個光明洞徹如同夜明火珠一般。切開厚厚的皮層,就會有血液一樣的東西分泌出來,里面的肉鮮嫩如初。種種跡象都證明它們都是有著生命體溫的物種。它們的皮多么像豬婆龍身上的鱗甲啊,木歲看到第一眼,立馬就聯(lián)想到了那對土龍。
木歲好像看到了七十二顆早上帶血的小太陽從塘里上來,蹦蹦跳跳在他的屋里。他把三水缸的太歲浸泡在水里,放在自己臥室相鄰的屋里,心想如果有什么災難就由自己承擔好了。他買了香,燒香祈禱。
血氣方剛的兒女們卻喜笑顏開,完全沒有任何的精神負擔。自己家中挖出了寶貝,一顆火珠太歲就價值幾十萬,對他們來說家中就是金山銀山了。
寶貝已經(jīng)出土了!滿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出土就不好了。父親生前對他說,歲星兩千年照射在這里,在這里生成了根,這根再將歲星的光折射向湖面,生成各種護佑水底太歲的生命。兩廂相依為命,水土相安?,F(xiàn)在出土,動土了,所有秘密都將消失了,星序和人間沒有血肉聯(lián)系,音信不通了。
滿世界的人都涌向他的家院,都在傳說病人吃了兩千年的太歲立馬去了病根全除,好人吃一口增壽整十年。他的院墻被擠倒了,接著房子倒了下來,首先砸著歲月,接著兩個孩子也被砸著了,他自己則變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肉靈芝一樣的東西。
他激靈地打個寒戰(zhàn),一醒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真的。他還在,還保持人形,是條漢子。
哪有什么肉靈芝啊,他扎一個深猛子,鉆到淹子底,用手去摳泥,什么也沒有。
那只是一個家族的傳說,他想,太歲絕不要在自己這一代出世。自己是個窩囊的人,山窮水盡。他不由得哭了。
5
木歲揉揉眼,走到門口。這時他看到一伙人向他走來。
他眼皮不停地跳,果然來者不善。來人恭請他搬到新農村的樓房里住。這將要干涸的湖面,將被四方的推土機、翻斗車前來填平,造成新田。
他暴跳如雷,大喊這怎么行,怎么得了?
來人不容置疑地說,都是這樣的,這怎么不行呢。你孤魂野鬼、原始人一樣的孤家獨戶融進大集體,搬上樓房,冰雪消融,風和日麗,日月?lián)Q新天。
水面就是他的臉面,著火一般滾燙,連同自己全身的火燒火燎。湖將被退縮、將枯的水淹死,就像土要埋著人的泥腿子,爬向脖子。他的塘湖淹子就像河流計劃外懷孕的大肚子,現(xiàn)在必須流產,一個個地填平。
來人拿出一沓合同。他像看天書似的,覺得自己歪扭的字無論如何也不能簽上去。
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機器,裝滿了泥土往看似將要見底的湖面里傾倒?!澳闼麐尩母以谔珰q頭上動土,不得好報啊。”他大喊著。來人爆發(fā)一陣哄笑,有的說:“我不得好報,要抱住朱歲月嘍。”有的朝他喊:“我遭到報應,住進新樓房,在縣城里有十幾套房子養(yǎng)了十幾個小嘍?!睘槭椎念^頭搖頭晃腦對木歲說:“動土能動到太歲就發(fā)大財了,太歲是最養(yǎng)生的美食神藥,包治百病?!?/p>
一天天,熱火朝天,機器轟鳴。縣城飛速地推進,急需要填平各種溝塘變出新的土地來,包括一莊莊的宅基地變成耕田的畝數(shù)??h城的高樓真高啊,像神筆一下子就畫出來的一樣,像一頂頂雷峰塔刷刷地豎了起來。他的娘子歲月,哪怕變成白娘子,哪怕是能住進地下室,買一套地下室也是幸福的。他作為男人,卻滿足不了這個最底層的愿望。
他的房子倒下了。他所有的家當被車拉到對面陸地的新莊子里。
歲月看上去,好像挺滿意的,兒女也無戚容。孤獨的劉家這時徹底地融入了社會。
老娘這時死了,木歲將娘成殮,準備拉著棺材去找人說理。但家里的人都反對,都堅持入土為安,給娘在新農村的小區(qū)里辦好喪事。但是他家除了當年分得的那些汪塘的水面,就沒有承包過土地,娘埋在哪里呢?埋在新村的公墓里,誰家都不允許埋在自己的土地里了。一時一風尚,不管你是泥腿子還是水鬼,都是擋不住潮流的。人總不能埋在水里,總得埋在土里,雖然燒成灰了,躺在一個盒子里。
他好像在做夢一樣,掐掐自己,還是真的疼。
來到土里,沒有水了。面朝泥土,他望不見天空,更看不到以前一映在水里的層層天空、一層層水了。他為娘大辦喪事,喇叭號角戲子都來了,孝子哭得如酒醉,哭得無比悲切,哭得天地含悲,天灰蒙蒙的落下了雨。以前的天空就像眼鏡的鏡片一樣,一層層的有著只有他才看到的度數(shù)?,F(xiàn)在都沒了,他比孝子娘的淚流得多得多了,流成河。孝子娘怕他真的融化成一條幾尺長的河了,就借添送火紙的空兒,用棺頭的哀棍去碰碰他。
并不去勸他,她想他哭過就好了,他其實是如釋重負。
對于歲月來說,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汪水云煙,淹子就像她的瞳孔,曾經(jīng)映照三個男人,像貼在她的身上的三層天,浪打著浪,床滾著床?,F(xiàn)在她踏實了,兩個孩子在茁壯地成長,孩子催人老,地老天荒才正經(jīng)。是男人也該回到現(xiàn)實的土地里,不能活在水的傳說中,被水草水怪纏到老纏著到死。
什么都結束了,兩千年不干的淹子干成一片泥土,變成一片桑田淤土。他像剛從牢房里放出來的樣子,深吸了一口氣,又禁不住號啕,兩眼像兩個通紅的淹子,鼻涕堵在鼻子下。
作者簡介:李旭,筆名泥馬度,70后,2005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著有長篇小說多部,主要有長篇小說《山川心史·三部曲》《自然帝國·四季書》等。暢銷書《燒烤水滸》《紅樓夢的秘密》《山云飄向帝國》等,《夢回漢唐》入選國家重大出版工程。出版詩集八部。在《十月》《中國作家》《詩刊》《散文》《美文》等各大報刊發(fā)表作品,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