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月生
第一次見到“傻子”時,我還是警備隊的實習警員。
在例行的治安巡航中,前輩說有個解壓的好地方能讓煩惱煙消云散。
那是顆被冰雪覆蓋的白色行星。記得第一次踏上它時,降落點在一方蒼白無際的冰原上。離開飛船的瞬間,眼前的建筑瞬間吸引了我的眼球。
雖然被冰殼和積雪遮掩住了身形,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冰原上為什么有船?”困惑的我詢問了前輩。
“據(jù)說很久之前這是一片海?!?/p>
“多久?”
“很久?!鼻拜吇卮?,他也不曾見過這里海洋時代的模樣。
這真是艘龐大的海船,上層建筑像是雪峰頂端的巍峨宮殿,氣勢之磅礴仿佛依然在破浪航行著。
我們登上了船,被居住其中的原住民款待,篝火、美食、獨特的舞蹈,熱情驅(qū)散了透骨的寒意。我明白了為何前輩喜歡這里——警備隊的工作是在遼闊星域間反復(fù)巡航,在孤獨寂靜的船艙中面對虛無的深空。
在這里,我切實感受到自己真實地活著。
“煩悶了可以來轉(zhuǎn)轉(zhuǎn)。”
“我會的。”我點頭,我已經(jīng)愛上這里了。
篝火宴會中,一個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起眼,但卻與眾不同,似乎根本不屬于這里。
歷史記錄顯示這里曾是海洋,原住民的先人駕駛著龐大的海船追尋著洋流和魚群。直到氣候突變,冰河時代降臨,海洋冰封,化為蒼白的冰原,海船被冰殼禁錮。極寒剝奪了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能活下來的都是生存抗爭中勝利者的后代。他們高大、強健,表皮上覆蓋著與冰雪融為一體的白色絨毛。
而那個身影……佝僂、瘦弱,像只二足站立的螻蛄。
“那是什么東西?”我問前輩。
“傻子?!鼻拜吇卮穑娢胰耘f一臉疑惑,于是解釋道,“這里的人就這么叫?!?/p>
“他從哪兒來的?”
“不曉得,印象中一直都在。”
“他是什么?”我自認為知識廣博,但全然不知“傻子”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前輩回答。
“可能是海洋時代的遺留物?!?/p>
“從海洋時代活到現(xiàn)在?”原住民的歷史存在大量空白,無法得知海洋時代的詳盡信息。在銀河聯(lián)邦發(fā)現(xiàn)這顆星球時,這里已經(jīng)是雪原了。原住民已經(jīng)在冰河時代中生存了很久,活著的人都不曾見過海洋。
“那得活多久?”起碼千年以上,什么生物能有這種壽命?!
“誰知道呢,也許他就活了那么久?!鼻拜厡λ麤]有興趣。
宴會上,我的視線時不時地會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這個螻蛄模樣的生物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宴會中應(yīng)該扮演什么角色。有時候他蜷縮著身子,把自己塞進一個角落。兩粒玻璃彈珠似的眼球直挺挺盯著面前的一串烤肉,直到那串肉從鮮紅的血色變作金黃,淌下誘人的油水。
我看到他站起來,朝肉走去,步伐毫不輕快,每邁出一步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途中似乎還幾次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這一小段路他走得很慢,慢到令人產(chǎn)生了余生流逝而過的錯覺。當他伸出前肢想要抓取烤肉的時候,卻被一個手腳利索的原住民捷足先登。
我看到傻子的前肢就那樣懸停著,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久到幾乎成了一尊塑像。變化的只有兩粒彈珠般的眼睛。它們本是金黃色,如恒星般明亮。我看著它們逐漸冷卻,衰退成黯淡的矮星。他又把身體塞回角落里。
有時我甚至懷疑只有我才能看到他。
第二次見到傻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為一位獨立巡航的警員。
我忽然想起那顆蒼白行星,決定給自己放個短假。
我再次登上船,此刻自轉(zhuǎn)正好將冰船推向午夜。
夜幕讓這里比首次光臨時寧靜。雪霰交織著風聲席卷耳畔,我走向一處透著暖光的屋子。是家酒館,原住民的生活永遠與美酒烤肉相伴。
推門而入的剎那,我注意到了門外一團蠕動的物體。我本以為只是堆砌的雜物,但事實上是一個活物。
酒館中散漫的光使我得以看清他的面目。
是傻子,我?guī)缀跻呀?jīng)將他遺忘。他蜷縮成了一團,仿佛變成了一只鼠婦。彈珠似的眼睛沒有眼瞼,我無法分辨他是清醒還是安眠。他難道一直這樣度過每一個寒夜?
我走進酒館。
“巡警先生,歡迎。”
“烤肉,冰殼酒。”
“稍后?!?/p>
我還記得傻子曾經(jīng)執(zhí)著的那串烤肉,我想滿足他。
我拿著烤肉和酒壺走出了酒館,伏下身,蹲在傻子面前,把烤肉遞了過去。
肉香吸引了傻子,他舒展身體,眼珠忽明忽暗地閃爍。我當這是眨眼。
“拿著?!辈恢欠衤牭枚?。
他伸出前肢。和上次宴會中一樣,他總在猶豫和躊躇。
前肢忽然縮了回去。
“拿著,給你的?!蔽抑厣炅艘槐?,盡量溫和些表現(xiàn)出友好。
“給傻子?”他開口了,沒想到他會說話,這是我們首次交流。
“傻子”居然是他的自稱。
“是的,你喜歡這個對吧?”
“謝謝,好人,傻子,高興。”他接過肉,遞到嘴邊,四瓣型的口器一張一合,將肉塊蠶食掉。
“好吃嗎?”
“傻子,喜歡。”他的語句只有單詞,缺少修飾和銜接,而且似乎沒有“我”的概念,始終用“傻子”自稱。以我對智能種族的了解,這些都是智能低下的表現(xiàn),傻子也算實至名歸。
“不冷嗎?”換成我可沒法在寒冷的戶外過夜。
“傻子,冷?!?/p>
“為什么不進去?”我指的是酒館。
“傻子,害怕。”他回答。
也是,他一定沒少挨原住民的欺侮。職業(yè)道德讓我憐憫之心泛濫,警備隊就是要保護弱小者免受欺凌奴役。
“不用怕,跟我進去,沒人為難你。”
和接過烤肉時一樣,他躊躇片刻,然后跟我走進店里。
“不介意我?guī)е麃戆???/p>
“您自便?!崩习蹇戳丝次覀儯f。
“剛才的再來一份?!蔽抑甘旧底幼拢箢櫽遗瘟藭?,遵從了指示。
“久候了?!笔澄锒肆松蟻?。
“為什么不讓他進屋?”我攔住了酒保。
“誰?”
“他?!?/p>
“你說傻子?”
“不然呢?”
“沒人不讓他進屋,他自己不進來。”酒?;卮?。
真的?我環(huán)顧周圍人的反應(yīng),確實沒人對傻子表示厭惡。確切地說,沒人朝這里看一眼,沒人在意傻子,仿佛只有我能看到他。
“外面那么冷,為什么不進來,他們不讓嗎?”問問當事人吧。
“傻子,害怕。”
“為什么害怕?他們欺負你?”
“沒有。”
“那害怕什么?”
“傻子,害怕?!?/p>
“為什么?”
“害怕。”
“原因呢?”
“害怕。”
我嘆了口氣,傻子的智力支持不了更深層次的交流。
“吃吧。”
“給,傻子?”
“我也吃,我們一起?!?/p>
“謝謝,傻子,高興?!?/p>
“不客氣?!?/p>
“你,吃。”傻子把一串烤肉遞給了我。
“我會的?!蔽尹c了點頭。
他雖愚蠢,卻也懂得感謝和關(guān)心他人,我有點兒喜歡這個小東西了。
“你從哪里來的?”我也愈發(fā)對他好奇了。
大快朵頤的傻子聽到了我的問題,停止了進食,彈珠似的眼睛盯著我,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接著他抬起了頭,仰望著天花板,許久后又恢復(fù)了進食。
“嗯?”我不知道這些動作意味著什么,從天上來?或者不知道,不想提?還是他所表現(xiàn)出的智能不支持進行沉默的暗示或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
“傻子,忘了?!彼f出答案。他的智能應(yīng)該不會撒謊吧?
“你有家人嗎?”第二個問題,傻子的反應(yīng)和前面不同,他告訴我有,但不知道家人在哪兒。
“你在這里多久了?”第三個問題。
“很久,傻子,忘了。”
從他的身上得不到答案,往后的歲月我時常向原住民打聽關(guān)于傻子的事。得到的情報總結(jié)如下:
傻子生存了很久,原住民從有記憶開始就有傻子。有人曾經(jīng)對傻子感到好奇,問詢過父輩,得到的答案完全一致——他活了很久,父親、爺爺甚至是更早祖輩的記憶中他就在了。
之所以是“生存”而不是生活,是因為他沒有家,不從事任何工作,終日僅在冰船上漫無目的游蕩,露宿戶外,依靠殘羹剩飯生存。沒人知道他究竟依靠什么度過漫長的歲月,只能說他的壽命夠長,環(huán)境適應(yīng)力無可匹敵。原住民并不排斥他,因為他是傻子。無益,無害。毫無價值,也不會造成損失。
還有一個點——他獨一無二。星球上不止一條冰船,它們是原住民的城市,散落在被冰雪封印的大地上,但其他船沒有像傻子這樣的生物。
他從哪兒來?為什么要來?沒人知道。我曾問過他是否愿意離開,去更溫暖適宜生存的星球。那里有難民收容所,即便是傻子也能得到好歸宿,至少強過現(xiàn)狀。
“傻子,不離開?!?/p>
“為何?”
“傻子,要緊事?!?/p>
“什么要緊事?”
“傻子,忘了?!彼们爸掀鸸饣念^殼。
“想不起來就別去想了?!?/p>
傻子可能原本不是傻子,或許是從前來到這里的外星生物。因某種原因遺留下來,受到刺激或是傷害,失去記憶變得癡呆。
所謂重要的事,大概是與伙伴的約定,比如接他回家之類。我在腦中模擬了若干種可能性,但沒人知道他的同類在哪兒,又是否還存在于宇宙中。
銀河漂流
恒星系華爾分附近活動的警員收到了緊急集合指令,我是其中之一。
通常,當某個人居行星遭受重大災(zāi)害,或是發(fā)生嚴重治安事故時,我們就會接到這種指令。通常不會告知我們原因,作為警員只需要遵從命令就足夠。
具體集結(jié)地位于華爾分γ行星外空域,那是顆溫和行星,建有聯(lián)邦城市。我駕駛巡邏艇來到集結(jié)點時,隊伍的規(guī)模著實令我吃驚——聯(lián)邦海軍也出動了,與龐大的戰(zhàn)艦相比,巡邏艇似環(huán)繞巨鯨的游魚。
“這是戰(zhàn)爭?”實習期的前輩也在集結(jié)人員之中,他或許有內(nèi)幕消息。
“聽說遇到了異形?!?/p>
“異形?”聯(lián)邦將未曾接觸過的智能生命體統(tǒng)稱為“異形”,然后分門別類,有一些會被歸為人類。
“很有威脅的家伙?”否則應(yīng)該不至于驚動海軍。
“肯定,附近海軍太少,所以拉我們湊數(shù)?!?/p>
“戰(zhàn)斗已經(jīng)開始了?”
“不清楚,只知道有條太空船?!边@意味著對方是高等文明。
“什么樣的船?”
“不知道,一會兒就能看到?!?/p>
集結(jié)人員就位,海軍給我們臨時派發(fā)了陸戰(zhàn)兵裝,我和前輩編入了同一支陸戰(zhàn)分隊接受海軍指揮。登陸艇降落在γ行星地表,降落集結(jié)地與γ行星首都距離很近。這個位置我能用肉眼看見遠處矗立在地平線上的異形飛船。它像枚釘子,深扎進地殼里。這是用小行星改造成的飛船。
如果是無法溝通的敵對生物,首都可能會有滅頂之災(zāi),難怪海軍嚴陣以待。
一臺鐵騎攻擊機從我們身旁走過,那是海軍航空兵的主戰(zhàn)兵器,一種人形載具,龐大身軀踐踏地面時周圍都會跟著微顫。
“小時候我夢想駕駛這玩意兒?!鼻拜呉恢弊⒁曋魴C。
“那你不去海軍?”
“這不是沒考上所以就來警備隊了嘛?!彼筮诌值卣f。
地面部隊朝向異形太空船推進,進軍速度不快,因為得保持低調(diào),避免刺激對方造成局面失控。身后是γ行星的首都,短時間內(nèi)居民還沒來得及疏散。
“嘗試過交涉嗎?”
“沒有回應(yīng)?!辈换貞?yīng)通常會被視為敵意。
“那為什么不直接發(fā)動攻擊?”先發(fā)制人是掌控局面的最佳選擇。
“這得問制定‘鄭和法’的老爺們?!?/p>
“鄭和法”指的是銀河聯(lián)邦憲章的第八條,因為條例的精神與地球文明史中一位航海先驅(qū)者的精神相吻合,于是聯(lián)邦便用那位航海家的名字命名了這條法律,其內(nèi)容是:
“全體聯(lián)邦成員不得以任何理由在未嘗試交涉的情況下率先對首次接觸的人類文明發(fā)動攻擊性行為?!?/p>
這是條有趣的法律,因它引起的糾紛浩如星海。無論你身居何位都得謹慎對待,這關(guān)乎聯(lián)邦“博愛、平等”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未知的異形會被優(yōu)先視為人類,在這條法律面前,人類是社會學概念,泛指一切具有自由個體意識、可交涉的高智能生命。
法律讓我們只能被動反擊,不準開第一槍。
太空船進入了有效射程之內(nèi),但依然維持著靜默。我們仿佛被徹底無視了。
指揮官下令暫時待機。
“我們需要交涉專家或者從事異形交涉工作的人員!重復(fù)……”通信器沒有征兆地響了起來。
“我是負責治安巡航的銀河巡警,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我發(fā)出了回復(fù)。
“來臨時指揮中心報道?!?/p>
“你小子……”前輩有些擔憂。
“沒事的,就想做點兒事?!蔽也涣晳T干等著,那令人窒息。
指揮部決定組建一支分隊進入飛船,直接與異形當面接觸。我成功入選,因為確實有交涉經(jīng)驗,而且具備應(yīng)急戰(zhàn)斗能力。
我們對異形飛船進行了掃描,構(gòu)建了內(nèi)部三維模型,發(fā)現(xiàn)了疑似艙門的構(gòu)造。我們將乘坐懸浮機進入內(nèi)部,到達艦橋的位置。
好消息是,通過掃描,我們確認異形技術(shù)與主流文明技術(shù)有些相似。技術(shù)相似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相似。他們很可能是人類,這會降低沖突爆發(fā)概率。
分隊進入飛船內(nèi)部,技術(shù)的相似讓我們能輕易破解各種閘門。唯一的遭遇是飛船里彌漫的臭氣。仿佛有人對著鐵罐頭放了個屁,然后把罐頭密封,等一百年后再打開。
“但愿這不是他們的香水?!?/p>
異形依然沒有回應(yīng),先前的掃描確認飛船中存在生物信號??晌矣X得它像條幽靈船。
“這扇門之后就是艦橋,里面有生物信號,他們在里面。”我們到達了目的地。
“檢查武器,不要輕易開槍,但如果對方襲擊,別顧慮?!?/p>
“交涉在確保安全后才能進行,你去隊伍最后。”分隊長告訴我。
我閉氣凝神,等待著艙門打開的關(guān)鍵時刻。
一團一人高的黑影在門開的一瞬間撲向我們。
“別開槍!”如果不是分隊長喝止,我會扣動扳機。
黑影徑直拍向地面,倒了下去,然后沒了動靜。
“死了?”
“好像是?!?/p>
“沒人開槍啊?!?/p>
“本來就是死的。”
“確認情況!”
艙室內(nèi)漆黑、死寂,體表覆蓋著甲殼的外星生物或倚或窩,但無一例外全是死尸。
“沒有外傷,不是爭斗。”醫(yī)療兵檢查了尸體。
“那是集中處刑?”
“喂!這只還有一口氣!”
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活著的異形,還會動,外殼附著一層灰白的霜,猶如秋蟬褪下的殼。
一雙彈珠似的眼睛正盯著我們,他伸出了前肢顫抖著對準我們,這是祈求幫助。
“看來我們需要的是醫(yī)療設(shè)施和醫(yī)護人員?!狈株犻L垂下槍口,盯著那個異形說道。
我明白現(xiàn)在的情況了,這是一群遠航的人類,遇到了瘟疫或饑荒,不得不迫降。沒有回應(yīng)是因為他快死了。
可能是先入為主,第一眼我就主觀地把他們當成了人類。他們和傻子太相似了,但體型更大,外殼的顏色也有區(qū)別。
四個月過去了。
我們從尸堆里翻出了百余名尚未咽氣的異形,將他們收容進醫(yī)療設(shè)施。
所幸他們只是饑餓與營養(yǎng)不良,不是傳染病,救助工作會很容易。
存活人員包括船長,他是領(lǐng)袖。除了人道主義救助,我們還對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技術(shù)力及語言做了解析,他們是人類沒錯。
今天將要進行一次深入的會談,更深入地了解這個種群。此前船長的健康狀況不足以進行會談。
我是最早發(fā)現(xiàn)并接觸的人員之一,有幸成了代表團的一員。
會談交流被安排在臨時醫(yī)院的會客間。
“我是船長,喀咔恩盧,感謝你們的救助?!彼f的是本族語言,解析工作早已完成,通過翻譯器可以進行無障礙交流。
“聯(lián)邦的宗旨?!鳖I(lǐng)隊回答,此前我們已經(jīng)對他們普及了聯(lián)邦的宇宙觀。
“談?wù)勀淖迦?,以及從哪里來??/p>
“從母星?!?/p>
“母星在哪兒?”
“無從知曉,我不是首任船長?!?/p>
“那么?”
“可能是第幾百任?!?/p>
“幾百?”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技術(shù)解析顯示這條小行星改造的航船沒有空間跳躍功能,只能依靠常規(guī)動力在遙不可及的星域間航行。這種方式所花費的時間令人不敢想象。
地球歷史上,躍遷機動技術(shù)發(fā)明前,我們從未進行過載人深空航行。
“你們航行了多久?”
“太久了,也許上百代人?!?/p>
“為什么要進行這次航行?”
船長開始講述他們的故事。
他們也曾經(jīng)生活在溫和行星上,氦聚變爆發(fā)令母星被膨脹的紅巨星吞沒。為了生存,他們在沒有空間航行能力的情況下開始了遷徙,尋找棲身之所。這種沒有明確目標的遷徙更像是漂流。
“我們以為我們在宇宙中是孤獨的?!贝L說這里是迄今為止他們發(fā)現(xiàn)的唯一溫和行星。
持續(xù)幾周的星際巡邏就能讓我感到焦躁不安,而他們航行了幾百年。
技術(shù)人員分析過飛船的動力系統(tǒng),是一種重聚變?nèi)蹱t,任何物質(zhì)都可以作為燃料。長期缺乏補給的環(huán)境中,巖石礦物是唯一能長期提供的燃料。
這條船一直是“焚燒”自身航行的,它原本的體積比現(xiàn)在更大。
約十五個地球年前,他們探測到了這顆星球,但他們已經(jīng)趨近極限,船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依靠熔爐航行了,因為繼續(xù)挖掘船體將導(dǎo)致結(jié)構(gòu)性破損。
于是他們引爆了一塊船體,依靠爆炸慣性進行最后的航行,這是名副其實的“漂流”。
“食物、水、藥品,都到極限了,我們無法維持,多虧你們,我們能存活下來,再次感謝……”
“還有其他的遷徙飛船嗎?”我提出問題,依然惦記著傻子。
“從殘存的記錄上看,不止一條,但從沒取得過聯(lián)絡(luò)。”
他們真的可能是傻子的同類。
“感謝您配合,我們想在近期安排您前往聯(lián)邦的首星地球,您能正式向聯(lián)邦國民介紹自己的族群……”一個種群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漂流,在聯(lián)邦的幫助下獲得了安身立命的家園,這是絕佳的宣傳。
“前往地球,我一個人嗎?”
“是的,其他人可以繼續(xù)休養(yǎng)。”
“那不行,我不能離開他們。”沒人想到他會拒絕。
“您有顧慮嗎?”
“不是顧慮,如果脫離族群,我會失去智慧?!?/p>
“什么?”
船長說出了他們獨一無二的特性——這個種族除了外形與甲殼綱昆蟲相似,大腦也擁有類似的特性。除了語言,種群間會采用信息素進行“信息互換”,這種交互“無時無刻”不在進行。它使得整個群體形成信息共享網(wǎng)絡(luò),獨立個體的思維能力是種群中所有大腦的疊加,所以只有在大量聚集的情況下他們才擁有高度智能。
“如果離開種群,我就會變得愚蠢,無法交流、丟失記憶。”
“而且形體上也會變化,體型收縮,需求降低,但能提高環(huán)境適應(yīng)力,這是為了生存。”
“所以壽命會變得很長?”
“是的,過去的資料這么記錄,為了提醒我們不能離群?!贝L回答。
“也就是說你們共用一個大腦?沒有個體意識?”如果共享大腦,就意味著沒有獨立的個體意識,那就不是“人類”。溫和的聯(lián)邦從不允許非人類智能生物存在。
“那倒不是,互相借用彼此的腦袋思考而已,我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贝L只是毫無保留地把一切告訴“新朋友”,沒有意識到他的回答關(guān)系整個族群的命運。
“好吧,那今天到此為止,感謝您的分享?!鳖I(lǐng)隊站起來,深鞠一躬。
“我要感謝你們?!贝L模仿了我們的舉動。
目前為止,他們依然被判定為人類。
朝聞道,夕死可以?
“真的?傻子,族人,回家?”
“是的,我找到了?!?/p>
“傻子,回家,傻子,回家?!?/p>
我第一次看到傻子流露出歡喜。他在原地顛簸,揮舞著肢體,活像一只粘上殺蟲劑的甲殼蟲。
船長告訴我,回歸種群就能讓離群者恢復(fù)正常,這意味著傻子能變得高大、聰明,記得自己是誰,從哪里來,為什么留在這顆星球上。
對傻子來說這是最好的消息,沒什么比這更能讓他快樂了。
“別急,有些事我得告訴你。”
但并不只有好消息。
離群的個體會變得佝僂瘦小,適應(yīng)力和壽命都會極大提升,而返回群落就會恢復(fù)正常。傻子已經(jīng)生存了太久,超出了正常的壽命,恐怕傻子一旦回到族群里,殘留的壽命將立刻消耗殆盡。
“你說,傻子,回家,死?”
“是的?!蔽尹c點頭,他能找回失去的,但會丟掉生命,我必須告之真相。
“傻子,回家,死?!彼V沽恕拔璧浮薄?/p>
“考慮清楚吧?!?/p>
“傻子,回家?!彼乃妓髦怀掷m(xù)了幾秒。
“你確定?會死的。”
“回家,傻子,回家?!彼麍远ú灰?。
傻子的族人被臨時轉(zhuǎn)移到了附近的星城之中,位于γ和δ行星的軌道間。其內(nèi)部環(huán)境模仿γ行星氣候,是該恒星系最早錨定的人工天體,接近使用年限了,拆除之前還能發(fā)揮下余熱。
在正式加入聯(lián)邦前,他們還需要在這兒度過一段考察期。
我將傻子介紹給船長,而傻子已經(jīng)是個千百歲的老人了。但當我將他托付給船長時,這場面仿佛一名走失的孩童在巡警的幫助下找到了失散的家人。他們向我道謝,船長說很快傻子就能恢復(fù)正常。
我會在星城停留幾天,我在休假,有的是閑暇。我也想見見傻子原本的模樣。
他沒讓我久等。
次日清晨,我租住的旅店迎來了一位訪客。
見到他的時候我沒有立刻認出來。他身形高大,褐色的外殼油光發(fā)亮,彈珠似的眼睛散發(fā)著溫熱的光。
“你是……傻子?”
“沒錯,老友。”不光外貌,他連聲音都變了,還有自稱,他不再用“傻子”稱呼自己了。
“你變回來了?”
“嗯,原來的樣子。有沒有興趣喝一杯?”
“哦?”
“我記得我們認識的時候你請我吃烤肉和酒,后來每次都是如此,這次讓我招待你一次怎樣?”
“好啊?!彼淖兓钗倚老?。
“哦對了,我想起我的名字了,叫咖呣?!睆埡系目谄髦邪l(fā)出清脆的音節(jié)。
“那,請多指教了?!蔽乙庾R到不能再用“傻子”稱呼他了。
一間餐館里,我們面對面坐著,宛如當年的那個寒夜。
“你能想象嗎?一個夜晚,就一個夜晚,醒來的時候我找回了所有失去的?!彼テ饚状救鈦G到烤架上,舉起酒杯喝了一口。
“應(yīng)該能?!蔽尹c點頭。
“不,你不能的,完全超乎想象的感覺。”他的眼珠忽閃了幾下。
“總之,恭喜你,該怎么說?做回自己?”
“謝謝,我還記得以前你常問我關(guān)于過去的事,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闭f著,他舉起一串金黃的烤肉。
傻子,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叫他咖呣,他開始敘述自己的過往:
“你曾經(jīng)問過我在那顆星球上生活了多久,這個問題直到現(xiàn)在我也答不上。但我記得我從哪里來,我族的過去你是清楚的,紅巨星爆發(fā)、被迫遷移,我出生在移民船上,從沒見過母星的模樣,有記憶以來一直在漂流。那些歲月會是什么樣你應(yīng)該明白。直到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顆行星,那時候它還全都是水。
“你知道當時我們有多興奮嗎,我們沒人見過那么多的水。我們第一次接觸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類,那時候他們還在海中航行?;叵肫饋?,其實他們也在漂流,不過環(huán)境要比我們好得多??上覀兒翢o和異族交往的經(jīng)驗,我們爆發(fā)了沖突,沖突演變?yōu)閼?zhàn)爭。你知道當時我們怎么稱呼他們嗎?‘野獸’!當年我們狂熱地堅信,只要消滅所有‘野獸’就能迎來永恒的豐饒。
“但漂流讓我們非常虛弱,我們無法在正面對抗中取得徹底勝利,于是我們制定了一個計劃……見過移民船的引擎嗎?母星時代遺留的技術(shù),我們打算利用那個東西改變星球的黃赤交角,讓冰河期提前到來。在我們的推算中,‘野獸’會因此滅亡,而我們能生存下來。你說我們成功了?不不不,沒那么簡單。我在一次作戰(zhàn)中被原住民俘獲了,確切地說是他們救了我。
“那是個規(guī)模很小的船隊,什么?哦,抱歉我沒解釋,那時候原住民是依靠航船在海洋上漂泊的,他們會把船連接起來變成船隊,就像漂浮的陸地。你知道嗎,那個小船隊邊緣化到什么程度,我們和原住民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行了數(shù)年之久,可他們居然一無所知。所以我沒被他們大卸八塊。我受了傷,養(yǎng)傷期間原住民一直照顧著我,我和他們共同生活,那段歲月讓我真正了解了原住民。當他們也被卷進戰(zhàn)爭時,我做出了一個決定,你猜猜是什么?
“是的,我打算幫助他們,我們是失去了家園,但不代表我們就能搶奪他們的家園。我站在了‘野獸’那邊,用武器對準了自己的同族,我得阻止海洋變成冰河。沒錯,我失敗了……冰河期還是提前降臨了,但實際上這場戰(zhàn)爭不存在什么贏家,我的族人被消滅殆盡,作戰(zhàn)成功了,但我們沒有取得‘勝利’。只有我幸存了下來。隨著族人全部死去,我變成了傻子。時光流逝,少量的原住民后裔在冰河期生存了下來。當然他們早已忘了那場戰(zhàn)爭,忘了我是誰,對他們而言我只是‘傻子’罷了?!?/p>
“所以,我是個叛徒。”他放下了肉串。
“我覺得你并沒有做錯什么?!?/p>
“是嘛,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后悔。謝了,老友?!?/p>
言畢,他伸出前肢想要抓起酒杯,但我察覺到他在顫抖。他握住酒杯,想要舉起卻無法做到。他似乎在一瞬間變得虛弱。
“怎么了?”
“謝謝你聽我講故事,得有人聽我講完這一切。我的時間不多了,幸好有你在?!?/p>
此刻我才注意到,咖呣油光發(fā)亮的外殼已經(jīng)變得干枯灰暗,猶如蒙上了一層秋霜。在γ行星發(fā)現(xiàn)那些垂死同族的時候他們也是這副模樣,我問過船長原因,答案是他們在死亡前就會變成那樣。
他的眼珠也已經(jīng)變得暗淡了,聲音也開始嘶啞。然而他的故事讓我沉迷,我一度忽略了這些變化??藁盍撕芫昧?,久到無法計算流逝的時光,回歸族群的時候就將面臨死亡。這一點我早就知道。
“你的樣子不對勁?!?/p>
“我知道?!彼难壑樵俅魏鲩W了幾次,朝陽似的光明已經(jīng)若有若無。
“別說了,你需要醫(yī)生。”我扶他起來。
“謝謝你,還有……再見了,我的老友?!?/p>
他的前肢耷拉了下來,失去了筋骨,從我的肩上滑落。我感覺到某種事物已經(jīng)從身上這具軀體中離開了。
“再見,老友?!蔽蚁蛩鎰e。
“小行星已經(jīng)進入了預(yù)定位置,等待您的指示,長官。”
“執(zhí)行作戰(zhàn)。”
“明白!”
一周前,在咖呣的葬禮結(jié)束之后,我獲得了晉升,并且成為本次作戰(zhàn)的指揮官。
那是一場符合他們傳統(tǒng)的葬禮——他的遺體伴隨著鮮花和香料,被裝進棺槨里,然后拋入太空。我和他的族人們向他致敬,并做了最后的告別。我想這應(yīng)該是漫長的銀河漂流中形成的傳統(tǒng),萬物誕生于星海,也將回歸星海。
其實早在聯(lián)邦得知他們的特性,并決定讓他們轉(zhuǎn)移到星城上時我就已經(jīng)猜到意圖了。在我遞交了關(guān)于“傻子”,也就是咖呣的報告之后,聯(lián)邦徹底下定了決心。
這是一個帶有侵略性的種群,曾經(jīng)對他族發(fā)動過種群滅絕戰(zhàn)爭。眼下這個族群雖然虛弱不堪,但如果他們的人口持續(xù)增長,共享思維和記憶會讓他們的智力提升到令人難以想象的程度。他們會成為宇宙中所有種族的威脅,甚至動搖聯(lián)邦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所以不能讓他們活下去。
可是如果直接進行打擊,聯(lián)邦對待人類種族“平等、包容、博愛”的形象會遭到破壞,那會動搖聯(lián)邦的根基。所以我們必須把這次作戰(zhàn)偽裝成一場“不幸”的事故,誘導(dǎo)小行星撞擊星城,讓即將退役的星城成為這個種群最后的墳場,送他們回歸星海。
但我不會悲傷,我知道那座星城只是個空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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