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寒寺

1

“世界上的人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边@是程言意識到良木坐在她旁邊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良木感到詫異，因為據(jù)他觀察，這個女人應(yīng)該是盲人?！澳阋娺^星星？”“出事之前看過。”地鐵邊等候的人朝這邊張望，這讓良木感到緊張?！澳莻€，我叫夏良木。我不是壞人?！?/p>

女人一笑：“我沒擔(dān)心你是壞人，我叫程言?！背萄缘穆曇艉茌p柔，但并沒有緩解良木的緊張情緒?！拔也皇歉櫩?，我只是碰巧每天早上九點四十五分來這兒坐地鐵，碰巧都看到你坐在這兒——”良木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在等什么人。

“因為我的狗死了。上周日，在這一站，它掉到軌道上被地鐵軋死了?！绷寄鞠肫鹂吹降谋镜匦侣劊骸澳侵粚?dǎo)盲犬？”“我不知怎么被擠到最前面，Delta擋在我面前，人太多了，我擋不住他們，這條線又沒有屏蔽門，Delta掉了下去……”程言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它叫Delta？”“對。導(dǎo)盲犬培訓(xùn)基地都是用英文給狗起名字?！薄癉elta其實是希臘字母，在物理學(xué)里它表示變化量。不好意思，我是研究物理的。那你現(xiàn)在有新的導(dǎo)盲犬嗎？”

程言沉默了一會兒，她聽到地鐵到站的聲音，摸索著站起來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良木愣在原地，他猜測是自己說錯了什么，惹得對方不高興了。

當(dāng)他把事情復(fù)述給同事之后，得到了正確答案?！霸瓉硭巧岵坏媚侵还钒　！毕牧寄緝芍皇职丛阪I盤上，“要是她能提供那只狗的DNA，說不定生物學(xué)院能幫上忙。”同事站在良木旁邊，指著他的電腦屏幕：“我說大哥，你就不能從物理學(xué)里領(lǐng)悟追求妹子的真諦嗎？”

良木撇撇嘴：“我知道你在說什么——平行世界。這只是個數(shù)學(xué)模型而已，真想穿過這個蟲洞，我們上哪兒去找那么大的能量？”“又不是要你把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打通，只是在某一個分歧點上有細(xì)微的差別，這一點差別你現(xiàn)在不是很明確嗎？”

“Delta沒有被軋死的世界？”良木恍然大悟。

2

第二天上午，良木早到了一個小時，他坐在長椅上，一邊調(diào)試著手邊的機器，一邊往地鐵站入口張望。他看見她握著盲杖一步步走來，熟練地坐在椅子上，吸了吸鼻子，仿佛在感受周圍的神秘氣息。

“你在聞什么？”“啊？！”程言被良木嚇了一跳，“我不知道這里有人。”“你聽得出來我是誰？”程言笑了笑：“盲人的其他感官總是很敏銳?！绷寄拘ζ饋恚骸澳悄愕谋亲右埠莒`哦?！薄案鶧elta比不了?！?/p>

“嗯，說到Delta，如果我有辦法讓你再遇到它，你想不想試試？”程言偏過頭：“你會通靈嗎？”

良木沉吟了一會兒，他沒有十足的把握向?qū)Ψ浇忉屒宄绻徽f明白，程言一定會以為他是來尋她開心的騙子?！霸谖锢碚J(rèn)知中，我們可以認(rèn)為，世界還有一個與它對稱的鏡像世界，稱之為平行世界?；诓煌膮⒄拯c，這個平行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會有微妙的不同?！?/p>

良木手里的機器發(fā)出一聲提示，表示充能完畢。“如果我們拿Delta的生死作為參照點，我們這個世界是Delta死了，那與它對稱的，就是Delta沒有死的平行世界。我們只要制造一道門，連通這兩個世界，你就可以遇到活蹦亂跳的Delta了。你愿意試試嗎？”程言用力點頭：“那就試試吧！”

良木拽著程言拐杖的一端——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終還是欠缺勇氣：“我們坐反向的地鐵過去?！?/p>

兩個人在地鐵邊沿站定，良木打開機器：“很多人以為時間就像一支射出去的箭有去無回，其實，時間是一條河流，在某些地方，會有灘涂、漩渦，甚至回流。在這些逆向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進行時間旅行，回到過去。所以，只要我在我們倆所處的這個地方制造一點波動，就像在河流攪動出一個漩渦一樣……”說著，他按下開關(guān)，地鐵站里的光黯淡退去，隨著強烈的逆風(fēng)，一列地鐵從相反的方向朝他們駛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們面前。

3

車廂里空蕩蕩的，扶手在半空中搖搖晃晃，良木緊張地坐在座位上——他有些擔(dān)心，萬一這列地鐵把他們帶到不可預(yù)知的地方怎么辦？

對面的玻璃映出程言的樣子，她倒是沒有任何不安，呼吸也很自然。

車廂里的光一閃，下一秒，良木吐出一口氣，一切正常了——這個世界的人都出現(xiàn)了，他們或站或坐，看著手機，聽著音樂，和原來的世界別無二致。

車廂門打開了。良木牽著程言，擠過人群，走到站臺上，剛剛站定，兩個人就聽到一聲歡快的狗叫。程言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開雙臂：“Delta！”良木看見一只健碩的拉布拉多犬撲進程言懷里。程言輕輕拍打著狗的后背：“不知道它為什么也這么開心。”

地鐵工作人員走了過來：“你們怎么這么久才來，這狗都在這兒等好多天了，誰趕都趕不走?？傻脿亢冒?，別再搞丟了?！?/p>

等聽見對方的腳步聲遠(yuǎn)去，程言小聲問：“他說‘搞丟’是什么意思？”良木沒回答，他盯著手機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好一會兒，他才滿意地收起手機，拍拍程言的肩膀，說：“我們回去吧?！薄白屛以俸虳elta待一會兒吧，我要跟它說‘再見’，說‘謝謝’，還要說‘對不起’?！背萄耘踝elta的頭。

“你可以帶它一起走?！?/p>

“那怎么行？這里的我也是個盲人對不對？”

良木按下了機器開關(guān)，帶他們回去的地鐵即將進站?！氨緛砦乙惨詾槭沁@樣，但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少計算了一個變量?！薄笆裁?？”良木一邊推程言上車一邊回答：“在這個世界里，是你擋在了Delta前面，被擠下站臺的是你?！?/p>

車廂里擠滿了人，程言站在角落里，Delta靠在她的腳邊，愜意地打了個哈欠。良木悄聲說：“其實還有別的平行世界，比如，你眼睛沒有失明的世界，你可以看見星星的世界?！背萄詮澭鳧elta的頭：“我有它就夠了?！?/p>

地鐵要到站了，良木看看手表，估計今天要遲到了?！叭撕吞焐系男切且粯佣嗟恼f法，我想了一下，就像在一張白紙上畫兩個點，將這兩個點連接起來的方法只有畫一條直線；如果是三個點，可以畫出三條直線；如果是四個點，就是六條直線。點越多，能連接它們的線也會越多……”

“我的天，這么復(fù)雜的說法，我都聽不太懂?！薄拔业囊馑际牵钡秸咎崾疽繇懫鹆?，就和每一次到站一樣，良木舔了舔嘴唇，靠近程言的耳邊，“世界上的人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而他們的相遇卻比繁星還要多?！边@是良木想要留在程言身邊時，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楊子江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我們這個世界的羊》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