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王維有一首《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這首詩收錄在后世許多的選本當(dāng)中,堪稱唐詩的典例。其中一個選本,是孩子四年級的語文補充教材。張容跟我說:“這一首要背,可是我背不出來。”
“這是一首懶人來找懶人,準備一起吃晚飯的詩。”我說。
張容瞪直了眼:“真的嗎?”
“先看‘接輿’,”我指著詩里最麻煩的一個詞,“這是一個人的‘字’,算是一個人的第二個名字。這人姓陸——跟你干爹一樣。”
陸通,字接輿,大概是公元前五百年楚昭王時期的人。當(dāng)時由于政治紛亂,君令無常,接輿不肯當(dāng)官,便披散了頭發(fā),假裝發(fā)瘋,躲避朝廷的征召。正由于此人明明是個做官的階級出身,卻不肯當(dāng)官,在當(dāng)時成了件稀罕的事,于是人們稱他“楚狂”。
接著我的手指指向“五柳”:“這是另一個人,大概是接輿之后九百年了,他叫陶淵明,只做官八十一天,就受不了,也隱居起來了?!?/p>
“為什么他們都不喜歡做官?”
“我想是懶?!蔽抑肋@答案給得很懶,但是,我希望張容記得這懶。將來他要是能體會到這懶字的好處,大體上應(yīng)該是一個愉快的人。
“接輿比五柳早了九百多年,可是,王維在寫給裴迪的詩里卻說,接輿喝醉了跑到五柳面前唱歌,這是怎么回事?”我的手指在這首五律的末聯(lián)上移動。
“人不可能活九百年,世界上最老的動物是明蛤,比大海龜還老,可以活四百年,從明朝活到現(xiàn)在?!边@是他剛從《小牛頓》上學(xué)來的,已經(jīng)向我賣弄過一次了。
“所以接輿喝醉了來找五柳是個比喻,是比喻誰和誰的呢?”我問。
張容大概明白了,說:“是王維和裴迪?!?/p>
是的。在秋天,山居已有寒意,大片的林葉因暮色而顯現(xiàn)深暗的層次,山溪的流動之所以清晰,也是因為四下已經(jīng)漸趨寂靜,只剩下幾聲蟬鳴。王維拄著拐杖,來到柴門外,等待他的老朋友裴迪過訪。目及之處有落日,而放眼輞川,這時也只有一戶人家升起了裊裊的炊煙。這是王維的家嗎?我們并不知道。
“他為什么要走到柴門外來等裴迪呢?外面不是很冷嗎?”我問。
“因為裴迪遲到了?!?/p>
“是的,裴迪為什么遲到了呢?”
孩子搖搖頭。
“我想是裴迪自己先喝了點酒,醉了?!?/p>
張容又讀了兩遍,會背了。離開我的書房之后,我聽見他跟媽媽說:“唉!又被他洗腦了!”
(楓林晚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認得幾個字》一書,畢力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