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作為法國著名哲學家讓·保羅·薩特有關存在主義理念的核心闡述,其在哲學史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進入近代,啟蒙時代的理性王國崩塌之后,中世紀以來的舊有道德體系的潰散引發(fā)了各界對人性道德舊題的新探討。以尼采、叔本華為開源的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流派正是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而通過辨析尼采對存在主義的影響,為其學說中繁復冗雜的細節(jié)正本清源,對薩特存在主義理論進行再闡釋,均有助于以后現(xiàn)代反思后現(xiàn)代,在當今西方后現(xiàn)代依然甚囂塵上、在國內(nèi)也具有可觀影響的背景下,提供一份有關后現(xiàn)代真正源與流的反思。
1《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的價值觀
有關《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哲學討論大多圍繞著薩特在其中表露出的價值觀進行。其中我國學者分別在《自由與責任的深層悖論——淺析薩特“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概念》與《薩特在人的發(fā)展問題上的“責任”困境》(以下簡稱“悖論”與“困境”)中細致地闡述了其缺陷。但頗有趣味的是,他們在論述過程中充分地追溯了其思想的各種源頭,但卻唯獨忽略了尼采對薩特存在主義的影響。而通過對薩特存在主義中尼采思想的追根溯源,將更加充分地理解存在主義那看似矛盾的表象背后實則內(nèi)含的精微本質(zhì)。
1.1 人性缺席下的自由
值得注意的是,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一文中,薩特在闡述人的自由時是以人性的缺席為前提的。為此他給出了如下的解釋:“它宣稱如果上帝并不存在,那么至少總有一個東西先于其本質(zhì)就已經(jīng)存在了;先要有這個東西的存在,然后才能用什么概念來說明它。這個東西就是人,或者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人的實在(Human reality)。我們說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意思指什么呢?意思就是說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現(xiàn)出來——然后才給自己下定義。[1]”
在這里他意圖說明,人性是由人自身建構的產(chǎn)物,而非某種超自然力量或凌駕于萬物之上絕對精神的恩惠。
也就是說,在這里的“自由”并非是那個他在《存在與虛無》已經(jīng)提出的既有概念的同義反復。而是通過描述一種既定現(xiàn)實,即得知“上帝已死”后人對舊有道德框架崩塌的無助和困惑。在此背景下絕對自由成為人在選擇中無法逃避的必然條件。“我們只是孤零零一個人,無法自解。當我說人是被逼得自由的,我的意思就是這樣。[1]”必須明晰的是,在舊歐洲,道德往往披著神學的面紗示人。因而否定上帝的存在,無異于否定道德本身與其來源的正當性。此時此刻人再也無法憑借任何既有的道德準則來為自己的行為賦予正當性。在此基礎上,薩特提出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無疑是對道德及其起源給出一種全新定義的嘗試。
他意欲描繪出這樣一副情形:除了人自己之外,再沒有天堂與地獄,或是諸如此類的種種幻景,從精神層面來規(guī)范人、指導人,為他闡明行為的種種利弊。他將無法為自己的任何行為找到高于自身的開脫,他的每一步選擇,都將成為構成他本人的有力論據(jù)。
1.2 以社會為導向的責任
那么,既然人性是由人自己建構的,由此推導出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便輕而易舉。但薩特的目的明顯不止于此。他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后續(xù)論述中試圖呈現(xiàn)出一種遞進:即從人對自身的選擇負責,到以社會為導向的責任。
凡生物皆是趨利避害的。薩特對此論述道:“因為實際上,人為了把自己打造成他愿意成為的那種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動中,沒有一個行動不是同時在創(chuàng)造一個他認為自己應當如此的人的形象。在這一形象或那一形象之間作出選擇的同時,他也就肯定了所選擇的形象的價值;因為我們不能選擇更壞的。我們選擇的總是更好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如果不是對大家都是更好的,那還有什么是更好的呢?[1]”
那么針對其“自由-責任”鏈條提出的質(zhì)疑,主要便集中于此。在悖論中便有通過“絕對的自由是否必然要對自己的任何行為負完全的責任”“是否存在對全人類而言的責任”“履行責任與承擔責任”等觀點試圖論證薩特的說法在邏輯深層領域存在著顯而易見的矛盾?!叭欢谒_特那里,上帝的懸設早已不復存在,而且正是由于上帝的不存在,每個人才真的都是絕對自由的,這也就意味著在自由方面人具有普遍性,因此,每個人通過自己的選擇做出的決定都是在對全人類進行垂范和昭示——亦即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要承擔起對全人類的責任。可是問題在于,既然每個人的選擇都是絕對自由和沒有根據(jù)的,那何以一個人的最終選擇會影響到另一個人,并起到所謂垂范與昭示的作用呢。[2]”
然而薩特的表述是切實無疑的,絕對自由與其說是人意志的一種屬性,不如說是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且在這之中實際暗含著人與社會藕斷絲連的關系。由于人的社會性,個人的行動會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其他人。個人的決策看似是僅限于個體內(nèi)部的私事,實則卻無處不與社會接軌。正如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所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畢竟,在世界上不僅有“自我”,同時也存在著無數(shù)“他者”。人所做出的任何決定,無論是荒謬的還是嚴肅的,實際都會向自我之外的他者暗示一種仿照或是如法炮制的可能。自然,人的行為會受到潛在世俗目光的衡量。如若要在該背景下討論人脫離社會而存在的前提,得出的結論將會喪失其本在意義。那么,在此基礎上要求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無疑是合情合理的。
而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正試圖闡明這點。
不難看出,他想要論述另一種超越基督教道德框架的價值觀。即在摒棄基督教與道德捆綁的表象后,縱使不通過宗教人類也可通過自身的選擇實現(xiàn)對普世價值的遵守。而達到它的手段是通過人自有意識的取舍。這與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的想法如出一轍。
倘若其學說存在某種邏輯上的弊端,也未必是有心之過,實質(zhì)是薩特將舊道德的性質(zhì)理解得過于片面。而在這個問題中真正需要揭開的,只有那層使道德本質(zhì)模糊不清的神學面紗,而不是將道德內(nèi)含的價值觀整體推翻。事實上,任何想要繞開既有道德規(guī)則試圖去重新定義道德的行為都是十分困難的,因為無論是哪種方案都將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使用現(xiàn)成的術語和概念去闡釋。生造一套新的系統(tǒng)來試圖表述人人已知的普世價值無疑與初衷南轅北轍。況且,在“上帝已死”后,人勢必要對舊的道德框架做出反思,因而質(zhì)疑其價值觀的合理性也是順理成章。只是,普世價值不管通過何種方式確立,無疑已經(jīng)構成了當今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基準,其存在的真實性不言而喻。
2 尼采與薩特強力意志與自由選擇
2.1 良知是人無法忽視的本能
可以肯定的是,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將道德的底線歸結到人自身的“良心”上并非只是隨意地尋找一種代替或是出于純粹的偶然。這種提法早在尼采《論道德的譜系》中便有據(jù)可循:“因此,對尼采而言,道德性(Sittlichkeit)最初其實就是對于社會慣例的內(nèi)在化地順從。而到了漫長歷史發(fā)展的最后,形成的卻是臆想中的獨立自主的個體,他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擺脫了通行的習俗的制約,他相信自己只需要按照自由意志去行事就可以了,這自由意志就是他全部的驕傲,他認為他可以藉此將自己和世界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而與此同時,原本發(fā)揮某種平衡補償功能的、可以自由發(fā)布指令的責任感則演變成了他的本能,而他將其稱為‘良知。[3]”
尼采此處對于“良知”的表述是相當明確的,良知首先代表著一種作為人意志本能的責任感。它以人自身的意志為指向,這是尼采對其理論中自由意志的初步定義。人的自由意志并非是表面上的“按照自身意志行事”,因為這只是一種假象。人,即使是在不經(jīng)意間,仍會受到傳統(tǒng)習俗的制約。這種制約,即對社會慣例的順從通過漫長歷史的發(fā)展已經(jīng)深入人的骨髓。人的自由意志唯來源于他的良知:“他驕傲地認識和意識到,責任乃是非同尋常的特權,乃是罕有的自由,乃是駕馭自己與命運的權力,而這些都已經(jīng)深入到了他的內(nèi)心最深處,并且變成了他的本能,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本能:——假如他必須用一個詞來指稱這種本能,他將會如何稱呼這一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本能呢?毫無疑問:這個獨立自主的人會把它叫做他的良知……[3]”
因此,在明確了尼采對良知的概念后我們將得以進一步了解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的表述:“而且除了靠自我欺騙外,是無法逃避這種于心不安的心情的。那個說“并不是人人都這樣做”從而為自己開脫的說謊者,在良心上一定很不好受,原因是他的這一說謊行為無形中就肯定了它所否定的事情的普遍價值。[1]”
那么在此,我們發(fā)現(xiàn)薩特對良心的定義與尼采相同。良心在此同樣是被定義為一種無法回避的內(nèi)在責任感。且在此良心構成了薩特“自由—責任”邏輯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正如良知是尼采自由意志的前提一般,薩特在此處試圖闡述:如果個體試圖靠自我欺騙的手段來回避責任,那么他非但無法否定責任的價值反而是以反證的形式將其肯定。如何理解薩特在此表述的辯證法呢?很顯然,當個體試圖否定責任時,他勢必要對責任這個概念本身有一個清晰的定義。倘若他對責任壓根無從知曉,又何談反對呢。因此,人看似可以在精神世界隨心所欲地否定責任的價值,實則卻不過是掩耳盜鈴。薩特意圖論證,普世價值對人來說是先驗的。而這個先驗感知的源頭,正是他的良心。
2.2 超越性構成人的存在
另一方面在闡述存在主義為何是一種人道主義時,薩特對人道主義的定義在文中加入了“超越性”用以衡量,這無疑是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里描繪的超人理論對存在主義刻下印跡的又一佐證。
“但是人道主義還有另一個意義,其基本內(nèi)容是這樣的:人始終處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既然人是這樣超越自己的,而且只在超越自己這方面掌握客體(Objects),他本身就是他的超越的中心。除掉人的宇宙外,人的主觀性宇宙外,沒有別的宇宙。這種構成人的超越性(不是如上帝是超越的那樣理解,而是作為超越自己理解)和主觀性(指人不是關閉在自身以內(nèi)而是永遠處在人的宇宙里)的關系——這就是我們叫做的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之所以是人道主義,因為我們提醒人除了他自己外,別無立法者;由于聽任他怎樣做,他就必須為自己作出決定;還有,由于我們指出人不能反求諸己,而必須始終在自身之外尋求一個解放(自己)的或者體現(xiàn)某種特殊(理想)的目標,人才能體現(xiàn)自己真正是人。[1]”
薩特在這里將超越性視作是使人成為人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說,他意指人應當是不斷超越自我,不斷進步的。并且正是這種螺旋向上的追求,構成了人的存在。這無疑與尼采的想法不謀而合。在《查拉圖斯特拉》中,尼采也曾清晰地表述過如下觀點:“我可以教導你們,關于超人。人類是需要被克服的一種生物,但你們有做過什么來克服人類嗎?”
截至今天,許多生物都通過克服自身而創(chuàng)造了許多不朽的物質(zhì),而你們,難道不想前進,而要逆著歷史的潮流,朝著野獸的方向倒退嗎?克服人類,難道不是你們的希望嗎?
過來瞧瞧吧,我會告訴你們,怎樣超越自己,成為超人。
超人是大地的意義。讓你們的意志在內(nèi)心高喊:“超人是大地的意義。[4]”
在《看哪!這人》中尼采曾針對超人的種種誤解而進行過辯護。對于尼采來說,超人并不是某種世俗意義上的偶像崇拜,也并非是吹鼓種族優(yōu)生學的附庸,更不是蹩腳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再續(xù)。所謂超人,是舊道德的破壞者與新道德的確立者。況且,超人并非是僅針對少數(shù)人的特權。尼采認為,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不斷超越自身。在此前提下生命所包含的范圍極其廣闊,自然界與人類社會均囊括其中。同時生命可憑借自身主觀的強力意志來實現(xiàn)這一超越。不消說,這本身便彰顯了一種超越世俗標準的平等觀。
而在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含有同樣的,甚至可以說是高度相似的表述,例如他曾表明“懦夫并非生來就是懦夫”“也從未存在過天生的英雄”等,促成懦夫或英雄身份的背后,有且僅有人的自行選擇。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尼采與薩特學說的核心,都在于人有意識地選擇促成他自己。它積極倡導人通過主觀能動的手段來實現(xiàn)自身的超越,且在薩特進一步地闡述下使人明確其對社會的責任,這無疑對萬物皆可解構的后現(xiàn)代思潮下人該如何確立一種可靠的價值觀有著深刻且顯著的意義。
3 人該如何尋找自己
3.1 明晰個人對社會的職責
究其本質(zhì),尼采的思想無疑對存在主義產(chǎn)生了深刻的啟發(fā),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文本中得到印證。而這二者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尼采學說的超人理論固然蘊含著極大的激情與活力。但它更多地著眼于個人自身的層面。在此,生命的自我超越被視為了完全內(nèi)部的私人化的事務。雖然尼采也曾表示過,只有每個個體的超越才能換來人類的新生。但總的來說,這仍是基于籠統(tǒng)宏觀層面寬泛表述。而這個觀點在被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繼承的同時,也賦予了更深一層的見解,那即是個體在對自身負責的同時也要對社會負責。
薩特有這種理念,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力圖洗清此前種種針對存在主義的指責,而這其中又以虛無主義傾向尤為顯著。在經(jīng)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沖擊后,他深切地體悟到探討一種脫離社會現(xiàn)實的“自由”不過是抽象邏輯中的空中樓閣。而通過改造后的存在主義能夠更為主動地介入現(xiàn)實生活,自然則將其理論中人與社會的關系抬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通過明晰個人對社會的職責和個體為自身行為承擔責任,這樣和社會的雙重互動,使人重新認識到自身的特性,從而能以更積極的面貌參與社會事務,并在如此不斷的超越中最終達到其理想中“完全的人”。
3.2 通過反思確立自己
事實上,薩特絕對自由理論的作用范圍并不僅限于上帝不存在的狀態(tài),就像上述所論證的那般,絕對自由在薩特的理論中是人所面臨的一種被動狀態(tài),是從人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時就已經(jīng)存在的,他必須面對且無法逃脫的境況。它想表明的是,縱使存在上帝,人依舊可以自行選擇。即便是遵照舊道德的慣例與常規(guī),人仍然是憑借著自身的意志做出了選擇。自然,人們會質(zhì)疑,難道非自愿地、被迫做出決定也算是‘自由選擇嗎?僅從字面理解無疑會給人自相矛盾的觀感。然而,人在面臨具體的現(xiàn)實條件下通過衡量利弊做出的任何決定,這一行為動作本身就是自行選擇的結果。無論是順從還是反抗,無論它是否充分反映了主體的意愿,從其表明態(tài)度的那一刻起,人就切實做出了選擇。
因而在“上帝已死”的呼聲下,在舊道德的框架已然被打碎的情況下,人會知曉真相。他將感悟,過去被宗教所虛構的人性從一開始便從未存在過。那么此時,該如何尋找或建構新的人性,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機。此情此景之下,薩特呼吁,人要通過對自身行為的反思來重新把握自身,審視自身。
也正如其所說:“存在主義的無神論并不意味著它要全力以赴地證明上帝不存在。毋寧說,它宣稱就算上帝存在,它的觀點也改變不到哪里去。并不是我們相信上帝的確存在,而是我們覺得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上帝存在不存在;人類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并且理解到什么都不能使他掙脫自己,連一條證明上帝存在的正確證據(jù)也救不了他?!盵1]
引用
[1] 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2] 盧云昆.自由與責任的深層悖論:淺析薩特“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概念[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45-51.
[3] 弗里德里?!つ岵?道德的譜系[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4]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7.
作者簡介:胡瀛丹(2001—),女,重慶人,本科,就讀于四川外國語大學成都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