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可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33)
清人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根據(jù)題材將文章分為13類,其中“序跋類”和“贈序類”兩種以“序”名篇。此前,贈序類文章都與序跋類合為一類,稱為“序體類”文章?!啊对姟?、《書》皆有序,而《儀禮》篇后有《記》,皆儒者所為。其余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盵1]由此可見,為著述自覺作序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且有自我作序和他人作序兩種方式。贈序是為送別親友而作,古人在送別、留別之時常以詩相贈。荀子曾說:“君子贈人以言?!笨芍湃擞信R別贈言以“敘友誼、慰離情”的習慣。在崔日用《奉和圣制送張說巡邊》一詩中,也提出了臨別贈言是為行人延聲譽、壯行色。贈詩和贈序同為分別時所作文字,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早期都伴隨宴飲盛會,只是前者常常為群體創(chuàng)作,后者則是從參與贈詩創(chuàng)作的人中選擇一位作序文。贈序早先依附詩歌存在,文章結構常為序文在前,詩歌在后;在篇名上常常以“送/贈/別/餞……詩序”顯示。可見兩種臨別相贈的文體除了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不同外,更明顯的差異還有是否獨立、是否為文人自覺創(chuàng)作以及是否有其自身功能等。張廉卿曾說:“唐人始以贈序名篇,作者不免貢諛?!比欢?,觀察唐人贈序類文章創(chuàng)作可知,初唐、盛唐時期贈序仍舊伴隨詩歌,即以詩序形式出現(xiàn),直至中唐,贈序才逐漸實現(xiàn)獨立,擁有了“徒序”的形態(tài),文人進而有意識地進行創(chuàng)作實踐,并在形式、主題上將贈序發(fā)展得更為豐富。贈序由詩序轉變?yōu)橥叫颍馕吨鴦?chuàng)作者自我表達意念的增強。徒序也從未取代詩序,“只是當作者覺得表達的內容不適合寫詩時,就換序文的體裁來達意”[2],而這一切都基于創(chuàng)作者的文體意識。此后,文人的文體辨析意識越來越強,清人吳訥在《文章辨體序說》中便對序跋和贈序兩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要求做出清晰概括:“凡序文籍,當序作者之意;如贈送、燕集等作,又當隨事以序其實也?!盵3]前者作為書序的主要功能之一是展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觀念,后者作為游宴贈別之序要求建立在敘事抒情的基礎上,這也意味著無論送別之時是否有集體宴會,所贈之文都應當做到“隨事”紀實,而不是阿諛奉承、虛美隱惡。
《權德輿與唐代贈序文體之確立》一文統(tǒng)計了唐代贈序文的數(shù)量并按數(shù)量進行排序。從創(chuàng)作者和創(chuàng)作時代兩方面看,中唐時期古文運動參與者所作贈序數(shù)量明顯比初唐、盛唐文人的贈序作品量多,其中,權德輿作64篇,韓愈作34篇,柳宗元作44篇,他們3人的創(chuàng)作量在同時代的文人中遙遙領先。韓愈、柳宗元是古文運動代表人物,后世多將二者文章進行對比研究。韓愈的贈序多被視為此類文體的典范,如《古文辭類纂》中“贈序”類第一節(jié)收錄了韓愈的所有贈序作品,其后3節(jié)皆為宋人作品的選錄。書中記載張裕釗的評論:“唐人始以贈序名篇,作者不免貢諛;體亦近六朝。至退之乃得古人贈人以言之意,體簡詞足,掃盡枝葉,所以空前絕后?!薄段恼卤骟w序說》在指出“序”于近世常用以送別贈言后說道:“當須取法昌黎韓子諸作,庶為有得古人贈言之義,而無枉己徇人之失也。”韓愈的贈序創(chuàng)作從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來看都為后世學者高度贊揚,尤其是“體簡辭足、掃盡枝葉”的精煉語言和“無枉己徇人之失”的獨立品格。
對韓愈贈序類文體的研究不少,如陳蘭村《窮情盡變 冠前絕后——論韓愈贈序文的創(chuàng)新精神》[4]對韓愈贈序作品按照主題進行分類,著重論述其文議論性、譬喻手法的使用;林琳、李丹《奇·氣·巧·新——試論韓愈贈序散文的藝術特色》[5]從文章布局、文辭使用、修辭藝術、語言藝術4個方面探討韓愈贈序文的藝術性。然而上述文章都以韓愈贈序的散文藝術性作為研究重點,未涉及贈序所贈對象及目的。胡守仁的《論韓昌黎之贈序》[6]指出韓愈贈序“奇警之至”,并通過具體篇目的賞析證明韓愈此類文體在形式結構上的“出奇無窮”。戴楊越的《韓愈贈序文》[7]從贈送對象身份的角度出發(fā),探討序文的主題變化,分類較為細致,但并未進行更細致的主題、思想探討。薛峰的《韓愈贈序之突變及贈序之傳播與接受》[8]一文雖以表格形式對韓愈贈序進行整理但只羅列了15篇,尚不到韓愈贈序作品總數(shù)的一半。本文將對韓愈所有贈序文全面整理(詳見表1),并根據(jù)3種不同贈送對象,即官員、學生、僧人道士,探討贈序主題,進而著重論述韓愈贈序文中體現(xiàn)的他對政治、教育、仕宦等多方面的思考。
表1 韓愈贈序相關信息統(tǒng)計
表1對現(xiàn)存韓愈的34篇贈序類文章的相關信息進行了整理,包括贈送對象、文章主旨和是否附詩,其中20篇為獨立贈序,未附詩。由表1可知:①韓愈贈序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于他為官初年,后期則以墓志銘創(chuàng)作較多。②贈序創(chuàng)作數(shù)量較多的時間段有唐貞元十九年(803年,韓愈任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唐永貞元年(805年,韓愈被貶陽山,后遇赦南行)、唐元和五年(810年,韓愈都官元外郎,分司東都,后代任河南令)。③韓愈贈序的主要贈送對象有官員、考生、學生及僧侶道士。針對不同的對象,所作贈序主題也有所不同。
蔣寅認為“別序是公牘文之外較接近職務寫作的一種文體”[2],同時也指出別序分為公餞和私餞兩類,不少以官人赴任為事由的別序則主要反映了當時的社會觀念。贈序常用來寬解行人,但此類主旨的文章在韓愈贈序文中并不多,更多的是在“延聲譽、壯行色”以外進行理性思考。贈序這類偏重于私人對話的文體,在韓愈筆下則顯得較為廣闊,具有現(xiàn)實意義,往往涉及政治、教育、文化等。
韓愈的34篇贈序中有19篇贈予官員,主題主要為探討為官之道和時事政治。贈序的基礎作用為“敘友誼、慰別情”,因而在送官員赴任時,大多先贊頌功績,再表達不舍,如《送陸歙州詩序》《送殷員外序》《送楊少尹序》《送水陸運使韓侍御歸所治序》《送鄭十校理序》《送竇從事序》《送汴州監(jiān)軍俱文珍序》,文題中7人在朝廷擔任不同職務,在韓愈的刻畫下展現(xiàn)為官應有的品行與能力。以《送殷員外序》為例:安史之亂之后,唐王朝內部處于藩鎮(zhèn)割據(jù)狀態(tài),外部為異國所覬覦。經(jīng)濟、政治蕭條之時,殷員外作為使臣,代表唐王朝遠赴回鶻商議聯(lián)姻一事。根據(jù)詔書所需的使臣要求(宗室四品、通曉經(jīng)文、熟知時事),可見此次出使事關重大。殷員外得以承此重任,其地位、才學不必多言。在臨別踐行的宴會上,韓愈借敬酒發(fā)表議論,將殷員外慨然赴使與“適數(shù)百里,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剌剌不能休”的人作對比,而一句“豈不真知輕重大丈夫哉”也足見韓愈對殷員外輕身重國、凜然無畏形象的贊嘆與崇敬之情?!端蜅钌僖颉分许n愈同樣采用了對比手法。第一層,楊巨源與“二疏”皆因年老自主辭官歸鄉(xiāng),韓愈得出結論“楊與二疏”之意相同,即古今人“相及”。第二層,將古今送別時的場景作對比。古時送別二疏時,路人多嘆息,“共言其賢”,而今送別楊巨源時多為“愛而惜”和“勸”其“絕祿”的行為。古時惜賢,今人惜祿,古今人之不同在此體現(xiàn)。第三層,將今世多數(shù)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的心理與以楊巨源為代表的官員踐行“鄉(xiāng)先生沒而可祭于社”作對比,贊揚楊巨源的德行。
上文曾提到后世學者對韓愈贈序文的評價為“無枉己徇人之失”,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為韓愈對官員不甚留情的勸誡和譏諷,以《送許郢州序》《贈崔復州序》《送鄭尚書序》《送竇從事序》《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為代表。其中《送許郢州序》和《贈崔復州序》的創(chuàng)作目的皆為“道刺史之事”。然而詳細讀來,可發(fā)現(xiàn)序文是以餞別“刺史”一事引出更重要的人與事。從序文內容來看,兩篇文章先后論述了刺史這一職務的榮耀:“樂乎心,則一境之人喜;不樂乎心,則一境之人懼。丈夫官至刺史,亦榮矣”。唐時分全國為15道(唐開元二十一年),“每道置采訪使,掌檢查刑獄及監(jiān)察州縣官吏,略同于漢之刺史”[9],可見刺史職能。而韓愈更為強調的是作為刺史的難處,試看序文:
雖然,幽遠之小民,其足跡未嘗至城邑,茍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鄉(xiāng)里之吏者鮮矣,況能自辨于縣吏乎?能自辨于縣吏者鮮矣,況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聞。小民有所不宣。賦有常而民產(chǎn)無恒,水旱癘疫之不期,民之豐約懸于州,縣令不以言,連帥不以信,民就窮而斂愈急,吾見刺史之難為也。(《贈崔復州序》)
凡天下之事成于自同而敗于自異。為刺史者,恒私于其民,不以實應乎府;為觀察使者,恒急于其賦,不以情信乎州。繇是刺史不安其官,觀察使不得其政,財已竭而斂不休,人已窮而賦愈急,其不去為盜也亦幸矣。(《送許郢州序》)
值得注意的是,兩篇序文不僅贈送對象的職務都為刺史,而且文中還出現(xiàn)了一個共同人物:于頔?!杜f唐書·卷一百五十六》載:
貞元十四年,為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節(jié)度觀察……時德宗方姑息方鎮(zhèn),聞頔事狀,亦無可奈何,但允順而已。頔奏請無不從。于是公然聚斂,恣意虐殺,專以凌上威下為務。
《新唐書·卷五十二·志第四十二》載:
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于頔、河東節(jié)度使王鍔進獻甚厚,翰林學士李絳嘗諫曰:“方鎮(zhèn)進獻,因緣為奸,以侵百姓,非圣政所宜?!钡坂叭辉唬骸罢\知非至德事,然兩河中夏貢賦之地,朝覲久廢……方刷祖宗之恥,不忍重斂于人也。”然獨不知進獻之取于人者重矣。
可知此時藩鎮(zhèn)擅地、斂財已給唐王朝造成了許多危害。安史之亂對唐王朝帶來的以經(jīng)濟為主的破壞,使得君王在明知像于頔這樣的節(jié)度使的進獻大多取于“非至德事”時,也只能選擇接受。
郢州、復州皆隸屬于山南東道的管轄范圍,而于頔彼時正是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所以崔復州、許郢州作為一州刺史在百姓與上級官員兩方壓力下,十分為難。用《贈許郢州序》中的一句話可概括兩篇序文的主旨:“凡天下之事成于自同而敗于自異?!表n愈希望節(jié)度使、刺史及百姓間能形成良好的溝通關系,切實履行職責,使上下協(xié)同而政均令行。面對于頔橫征暴斂、當?shù)匕傩占Z產(chǎn)短缺又遭遇水旱癘疫等苦不堪言時,刺史應當為公如實上報還是因私有所隱瞞,這便是刺史一職最大的難處。因而在創(chuàng)作序文贊美兩位刺史仁愛的品行,希望二者都能繼續(xù)撫慰好兩州百姓之外,韓愈更是表達了自己對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壓榨百姓、苛捐雜稅的不滿與諷刺。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評價此文:“忠告善道亦六經(jīng)孔氏之詞,諷刺之辭卻語語平恕,藹如也。變化如龍,味亦炙之愈出,善為說辭,長于諷喻,本是不恤民命,卻只諷他不通下情。妙甚?!盵10]借討論如何維護上下級關系和撫慰百姓,處處流露出對于頔的諷刺為本文實際主旨??梢姟顿洿迯椭菪颉放c《送許郢州序》兩篇贈序在訴說為官之道的同時,更是在思考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的現(xiàn)實問題。
《送鄭尚書序》首段點明了鄭權鄭尚書即將赴任的嶺南節(jié)度使一職的重要性,也證明了韓愈對藩鎮(zhèn)管轄的擔憂與關注。根據(jù)《舊唐書》《新唐書》對鄭權的記載:
嶺南節(jié)度使。初,權出鎮(zhèn),有中人之助。南海多珍貨,權頗積聚以遺之,大為朝士所嗤。(《舊唐書 卷一百六十二 列傳一百一十二》)
用度豪侈,乃結權幸求鎮(zhèn)守,于是檢校尚書右仆射、嶺南節(jié)度使。多裒貲珍,使吏輸送,凡帝左右助力者皆有納焉,人笑之。(《新唐書 卷一百五十九 列傳八十四》)
可知鄭權在上任后并不符合韓愈贈序中“貴而能貧,為仁者不富之效”的稱贊,而是“用度豪奢”,不惜通過“結權幸”的手段來獲得嶺南節(jié)度使這一重要職位。清人吳汝綸對此篇序文評價為:“譏鄭不足當其任也?!眱H從文章字面內容來看,并不能看出其中諷刺之意。然而對比上文《送殷員外序》等贊頌之文的結構,可發(fā)現(xiàn)此文對鄭權的贊美之辭僅占全文六分之一,而論述節(jié)度使職能及其重要性的文字占全文篇幅的一半。如此來看,韓愈此文并非發(fā)自肺腑的敘別情、贊功績,而是以形式化的贊美完成贈序任務,實則隱約流露出規(guī)諷之意。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一文的贈送對象不同于刺史、觀察使、節(jié)度使此類重職,董邵南是因為舉進士后不得志于京師而前往藩鎮(zhèn)從幕職。對此種現(xiàn)象,韓愈的反應是:
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論述稿》中論及中唐以后士人常常處于京師和藩鎮(zhèn)矛盾中的現(xiàn)象時說:“當時漢化之中心在長安,以詩賦舉進士致身卿相為社會心理群趨之鵠的。故當日在長安文化區(qū)域內有野心而不得意之人,至不得已時惟有北走河朔之一途。”[11]當官方科舉制度無法解決士人的仕途和志向問題時,士人便選擇奔赴邊塞以實現(xiàn)自身價值。此文中董邵南所赴之地為河北藩鎮(zhèn),當時中央政府與河北藩鎮(zhèn)在政治和文化兩方面各成獨立團體,后者是前者的隱患之一,這也是文中韓愈對董邵南前往河北感到不滿的原因。
安史之亂以后,文人士子共同致力于中興唐朝的歷史使命。韓愈雖對人才在京師不得重用,須前往藩鎮(zhèn)才能尋求機遇的現(xiàn)象有所不滿,卻也只能無奈相送。這一點在《送石處士序》和《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二文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河陽軍節(jié)度使烏重胤先后收羅了韓愈舉薦的石處士、溫處士這樣的人才,韓愈一方面贊賞烏公對人才的重視,感嘆“大夫烏公一鎮(zhèn)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另一方面,雖然“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有助于天下之治,但多年的交情又使得作者不舍兩位友人離去。不過,韓愈于文中所流露的惜別哀怨之情越深,也越能反映出他對烏公識才的贊頌。
綜上可見,韓愈曾為不同職位的官員作過贈序,概括來說都符合此前所提到的兩個主題:探求為官之道,涉及刺史、節(jié)度使、觀察使、國子司業(yè)、尚書和秘書省校理等職務;探討時事政治,涉及藩鎮(zhèn)問題、人才選用問題等等。這些贈序具有“敘別情”的基礎功能,但更為重要的是在抒情之外,融入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理性思考和議論,做到了“無枉己徇人之失”。
贈予官員的序文占韓愈所有贈序的一半,另一半贈序的所贈對象為與之有共同文學理念的學生、友人、僧人、道士等。韓愈十分重視人才的選拔和教育,這與他自身在科考也遭遇過長期的挫折有關。從唐貞元五年(789年)開始,韓愈在長安參加進士考試,“四舉于禮部乃一得”,此后又參加3次吏部銓選,才于唐貞元十七年(801年)秋末獲得調選資格,擔任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因而,韓愈常為那些無法實現(xiàn)自身理想不得不另謀出路的學生感到惋惜和無奈?!抖虩糸迅琛芬辉姳阏宫F(xiàn)了出生寒門的儒生學習時的場景:“夜書細字綴語言,兩目眵昏頭雪白?!睂τ谀切で蠹骋膶W生、文人,韓愈也是盡其所能地予以幫助,如《與祠部陸員外書》一文便是向“佐助者”陸傪推薦人才。韓愈贈予學生的序文主旨可分為以下幾類:
1)表露對人才和教育的重視?!端完惷苄颉分刑珜W生陳密“舉明經(jīng),累年不獲選”,因而認為自己于明經(jīng)科“不利”,想要換“三禮”學習,希望得到韓愈的指點。韓愈回復道:“子之業(yè)信習矣,其容信合于禮矣。抑吾所見者外也,夫外不足以信內。子誦其文則思其義,習其儀則行其道,則將謂子君子也。爵祿之來也,不可辭矣,科寧有利不利耶?”短短幾句話便可看出韓愈想表達的3層內涵:①除非自己看到的只是表象而不是本質,那么陳密就是一個內外不相符的人;②只要做到誦文之時思考其中意義,學禮之時能夠充分踐行,便能稱為君子;③無論學習什么,都必須內外兼修才能成材,與某科“利”與否無關??芍^“體簡辭足”,同時也可以看出韓愈雖然憐惜學生多年不獲選,但還是理智地指出學生在為學時思想上的錯誤傾向。
值得注意的是,韓愈不少贈序是給需要參加科舉考試的秀才的,這些秀才或為明經(jīng)試、進士試,或為制科試,作為老師的韓愈十分關注科舉活動,在《送??靶颉放c《贈張童子序》中就有體現(xiàn)?!端团?靶颉芬晃牡氖锥伪阒赋隽嗣鹘?jīng)試的要求:不僅需要熟悉通曉一經(jīng),還要善于觸類旁通,學習其他經(jīng)書,如若學習兩經(jīng),累加起來足有20萬言,學生在記誦上定要付出巨大的辛勞。明經(jīng)試的類別很多,根據(jù)《新唐書》記載:“明經(jīng)之別,有五經(jīng),有三經(jīng),有二經(jīng),有學究一經(jīng),有三禮,有三傳,有史科。此歲舉之常選也?!倍凇顿洀埻有颉分袆t詳細記述了明二經(jīng)試的全過程,由最初的3 000人到最終不足200人,有人僅需10年就能成功,而有些則“終身不得”,淘汰率高,歷時漫長,能于這漫長拼搏中脫穎而出的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之人。不過“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12],相比起明經(jīng),進士試的成功率更低。序文中韓愈提到,自己與張童子皆為陸贄門人,可見張童子與韓愈應當是同年中舉,只是韓愈中進士科,而張童子中童子科。因此這篇序文的主旨并非只是夸贊張童子于9歲時便輕易地應明經(jīng)科而中舉,而是提醒張童子“宜暫息乎其已學者,而勤乎其未學者可也”,即不要自滿于年幼時習得的書本知識和已獲得的榮耀,應當及時補充學習其他方面,豐富社會閱歷,這樣才能更有用于朝廷。
2)對古文創(chuàng)作的推崇及對道統(tǒng)的繼承。韓愈系統(tǒng)地提出自己的理論主張是在《答李翊書》《送孟東野序》等作品中,時在貞元后期。[13]針對李翊提出的“立言”以及成為“古之立言者”的目標,韓愈指出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根本要求便在于“仁義”。落實到文章的實際創(chuàng)作時,則提出“惟陳言之務去”,同時繼承了孟子“養(yǎng)氣說”的觀點:“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保ā洞鹄铖磿罚6凇端兔蠔|野序》中韓愈則集中論述“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這一看法。在勸慰孟郊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對于古文、古道的繼承,如贈序第二、三段歷數(shù)唐、虞至唐代以來的“善鳴者”,他們的共同點就在于能自覺師圣、繼承古道、創(chuàng)作古文。而在《送王秀才序》中韓愈對學生再次提出了“師圣”主張,且明確指出師法對象為孟子,認為“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端兔蠔|野序》又將楊、墨、老、莊、佛之學與“圣人之學”相對立,提醒學生“慎其所道”,若要求圣人之道則“必自孟子始”。
對于古道的自覺承繼還體現(xiàn)在面對學子“不遇”時的言語。韓愈常感嘆自身力量的微薄:“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見信于世也。”(《送王含秀才序》)此篇贈序從王含秀才的先祖王簣說起,認為創(chuàng)作《醉鄉(xiāng)記》的王簣與陶淵明、阮籍的理念相同,都是“未能平其心”而遁逃于世,卻以“酒”為借口。緊接著提到顏回和曾參樂“得圣人而師之”,辛勤與修心的同時無暇顧及外部世界的變化。雖然沒有明確表示對隱居遁逃行為的反對,實際上卻是在勉勵王含秀才以圣人為師,內外兼修,等待時機。韓愈曾于《送齊暤下第序》一文盛贊高陽齊生的品格。齊暤因“有司連枉”不得不因避嫌而落第,對此遭遇他回答是:“我之未至也,有司其枉我哉?吾將利吾器而俟其時耳?!?/p>
韓愈作為科舉考試的親身經(jīng)歷者,自然知道科場的復雜。在韓愈看來,齊暤并未尋求當權者的憐憫,而是做到了“公無私”與“知名不惑”,也只有持有如此理念的人才能實現(xiàn)“復古”的理念。在這之后,韓愈又創(chuàng)作了《諱辯》一文,針對李賀因諱親之名不得舉進士一事發(fā)表議論:“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可見他對科場不公的憤怒,并為這些遭受不公待遇的有才之人鳴不平。
3)對為學、為文風氣的注重。在贈予官員的序文中韓愈常常探討“為官之道”,而給學生、文人的贈序中,他也會強調“為學之道”。以《送孟秀才序》和《送??靶颉窞槔?。《送??靶颉肥锥沃赋鲈嚸鹘?jīng)科的苦難之處,以引出下文現(xiàn)存的學術風氣:舉子登第后是否要向主試官即“座主”進行“進謝”?!囤胗鄥部肌肪矶胖杏小白饕婇T生禮”一條:“至舉子中試者對座主稱門生,則自唐始?!笨梢娭信e后生成座主與門生的關系由來已久??瓷先ナ潜M行禮數(shù),實則為日后的晉升鋪路。韓愈首先表明自己從未聽說有此種做法,同時認為??拔从小斑M謝”行為并非刻意“違眾而求識,立奇而取名”,實際上是在批評當時存在的考生與考官在考場之外的非官方交流。結尾處提出:“堪,太學生也,馀,博士也。博士師屬也,于其登第而歸,將榮于其鄉(xiāng)也,能無說乎?”表達了自己作為老師對學生誠摯的祝福與欣賞。而在《送孟秀才序》一文中則簡要概述了自己選才識人的方法:“詳擇而固交”。
與贈予官員的序文有所不同,韓愈在與這些文人、學生溝通時,更多地不是以同事身份探討國家政治,而是以亦師亦友的形象出現(xiàn),時而勉勵、勸誡,時而進行思想引導。在這些贈序中,韓愈所鼓勵、安慰的學生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自覺繼承古道、創(chuàng)作古文,施行內外兼修。
韓愈為僧人、道士所寫的贈序只有4篇,但從中已可看出他對于佛老思想的態(tài)度。《送浮屠文暢詩序》中韓愈對揚雄“在門墻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的理念表示認可,即接受和引導那些接受儒家思想?yún)s苦于地域限制的人,而堅決排斥不認同儒家思想的人。韓愈此序文并非強求文暢接受儒家文化,而是認為他本身就對此感興趣,否則不會要求拜見儒門的士大夫,只是受到所信奉的佛法的拘束罷了。因而韓愈贈予浮屠文暢的這篇序文最主要的目的是“惜其無以圣人之道告之者”,從而傳之“中國之人世守之”的儒道。
同樣是寫給僧人的贈序,《送高賢上人序》中表露得更多的是對佛教思想的反對。序文以張旭專注書法以終其身,全身心地體察萬物,于書法中揮灑激情,最終名揚后世為例,論證首段提出的論點:“茍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于心,不挫于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于心。”即專心致志于一個事業(yè),不要“外慕徙業(yè)”方能有所成就。當聽說信奉“一死生,解外膠”“淡然無所嗜”的浮屠高賢也想要練習草書時,便直截了當?shù)靥釂柛哔t現(xiàn)在是否有張旭的“心”,如果沒有,那筆下書法必然是頹靡、潰敗而不可收拾的。從文辭上看是對上人所謂淡泊心境的否認,實則是對佛教思想的不滿。《送廖道士序》一篇的排佛老理念則表現(xiàn)得較為委婉曲折。全文先用大量文字描繪衡山、郴州的奇景、奇物,然后點出唯獨缺少奇人:
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其無乃迷惑溺沒于佛老之學而不出耶?廖師郴民而學于衡山,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邪?廖師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于游。訪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別,申以問之。
奇景、奇物所在之地必有奇人,但在此地卻見不到。韓愈假意提出,“奇人”或許是沉溺于佛老之學中不出世了,又提到廖道士就是在衡山習佛老之學,可能就是所謂的“奇人”,似乎是在說廖道士,又似乎不是,最后話鋒又一轉,指出廖道士善于識人,一定會與“奇人”交往,質問為何不將“奇人”引薦給自己。看上去是在責怪自己的朋友,實則是在暗暗嘲諷廖道士“迷惑溺沒於佛老之學而不出”。
韓愈所作贈序的贈送對象主要為官員、學生和僧人道士,送別不同對象時所贈之言不同,這意味著韓愈面對不同對象產(chǎn)生的思考也不同。送別官員時,會著眼于朝堂、天下,探討為官之道,為藩鎮(zhèn)割據(jù)對中央集權帶來的危害而焦急。送別學生、文士時,作為師友的韓愈不僅為他們的前途擔憂,更是時時提倡古文、古道的繼承,希望能引導學生步入正確的軌道。送別道士、僧人時,雖然主張排佛老,實則踐行“在門墻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的理念??傮w來說,韓愈并未舍棄贈序“敘友誼,慰別情”的傳統(tǒng)功能,但也有意識地融入理性的議論與思考,可以說韓愈將贈序創(chuàng)作更大程度上視為傳遞思想、溝通理念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