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珍

一

說個比喻：黃土高原是中國北部層層疊疊的

胃，只要春風喊一聲：宋——家——洼——

就會有太陽探出頭來，一個，兩個……

毛茸茸的，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方，有的圓，還有一些

是橢圓形，這些花花綠綠的太陽啊

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的快樂，整日無所事事

除了嬉鬧，就是玩耍，她們和隱喻一起

藏在狼毒花蕊上，站在冰草尖尖上

粘在羊糞蛋蛋上，拴在牛尾巴上

掛在春風的犄角上，系在奶奶的小腳丫上

卡在蟲鳴的喉嚨里，趴在喜鵲的黑白上

滾動在坡地裂開的十畝傷口上

那天告別時，我只拿走了母親墳頭上

剛長出來的，那顆又嫩又鮮的

小太陽，已經(jīng)穿上了花衣裳

二

在燈盞上，在窗欞上，在水窖里

太陽總是追著我，黏著我

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

邁左腳十年，邁右腳就是百年

白天收割莊稼，晚上種植星辰

一茬又一茬，割不完的五谷

種不完的星斗，這是世間熟悉的劇情

新人笑催舊人哭，墓碑趕墳塋

一層又一層

誰的嘆息覆蓋自己的腳步

但太陽總是那么大

一點也不顯老，和母親在世時一樣

三

足足頂了大約兩個時辰

大黃牛還是沒有頂住，太陽

從犄角尖上，滾落到毛家溝水庫里

馬、驢、騾、羊渴急，正在喝水

太陽快樂極了

就開始在水里和魚群一起游玩

魚產(chǎn)卵，太陽也產(chǎn)卵

比星星都多

扁擔不停地換肩，母親擔水回來時

太陽也適時地從前面的水桶

跳到后面的水桶里

四

柔軟，微燙，跳躍

不停地從左手換到右手

無奈之下，只好暫放到牛犄角上

有時也拴到黑山羊的

咩叫上

和母親一樣憨厚、淳樸

太陽也很要強，如果她比春風來得晚

她就會害羞，臉微紅

如果沒有布谷鳥的鳴叫聲響亮

她也會內(nèi)疚，顯得非常不好意思

就把橢圓形的慚愧寫在西紅柿和

雞鳴上

五

如果沒有意外，太陽每天準時

會躲在小學生的書包里

這是早晨

如果下午放學了

就在后面遠遠地跟著

目送每一串小腳印回家

然后她長出一口氣

攥緊的拳頭在慢慢松開

然后才回到西山的家里

一動不動

其實太陽最喜歡停在校園半空

和學生一起誦讀

六

如果我和三弟掃羊糞

太陽就會從坡上滾到坡底

如果我去放羊

太陽就會從坡底走到天上

在童年，太陽就是我的守護神

是我的鬧鐘，也是我最好的兄弟

如果因為玩耍，忘記了割草喂牛

看到母親驚恐萬狀的臉色

看到母親提著棍子前來

太陽就會在頭頂，接連咳嗽

給我們報警

七

兩歲那年，我得了一場大病

母親哭干了眼淚，也沒有辦法

給我搟一碗白面條

太陽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在中午時分，悄悄地走下云端

自己把自己磕開，平躺在我們家的

大鍋里

我終于吃到了攤雞蛋

那么鮮黃，那么柔嫩，那么

香

八

被一只掉隊的麥穗絆倒了

一只麻雀找不到媽媽了

信口著雌黃

兩只喜鵲從娘家回來

站在樹枝上緩一緩，歇口氣

商量一下兒子的婚期

一只蒼鷹努力拓寬天宇，越飛越高

像羊糞豆豆，冒著熱氣

驚慌失措的野兔從窗紙上竄出來

把彎彎曲曲的山路拉直

野雞的叫聲正在搬家

兩只螞蟻吵架，激烈的言辭

在空谷傳響，豌豆無動于衷

我在山溝里放羊，太陽在頭頂保護我

像枚釘子，死死地釘在天上

九

費了好大的功夫，我和母親

才挖出一枚大太陽

沒想到她渾身光滑

像條魚兒，在洋芋花海的驚愕里

亂跑、亂竄、亂跳

忙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娘倆

終于把太陽堵到一朵狼毒花里

母親摁住頭，我壓住尾，齊心合力

終于把太陽生擒活拿，裝進尼龍袋里

背回家去煮熟吃，想著再蘸點蜜

就更好了

十

一切都是僵直的，比如時間

那時高考落榜后，我萬念俱灰

母親指著墻上的白點說

兒啊，你看

誰的日子不艱難啊

原來是墻上一只蝸牛，背著太陽

在慢慢移動，拼命向上

爬

十一

天色蔚藍，平整。紙包住了火

但一場濃霧還是沒有包住著急的

月亮

布谷鳥，努力張大明黃的喉嚨

反復(fù)練習吞吐太陽

布谷——布谷——

布谷鳥一邊飛翔，一邊大喊大叫

跟在身后的一長串大大小小的太陽

也狐假虎威，濫竽充數(shù)地尖叫

布谷——布谷——

十二

一隊隊燕子飛入母親的眼中

不再出來，好像青春墜入深淵

母親把燕子嘰嘰喳喳的叫聲收集起來

焙干后放在茶葉罐里

準備過冬

懸在半空，太陽像個大銅鈴

或者是個金黃色的靜謐

在風的慫恿下，老榆樹伸出手臂

不緊不慢地搖動母親內(nèi)心的年輪

嘩嘩作響

十三

驚蟄了，睡了一個冬天的雁鳴

從狼毒花蕊里緩緩飛出，越飛越高

越飛越遠

云彩順著苜?；ㄏ銖陌肷窖?/p>

緩緩鋪開，蓋不住隨風飄過來的

“咚咚”蹄音

小山村里確實有了許多變化

張家下了三個羊羔

李家買了一個牛犢

馬家添了一個大胖小子

早上去世的母親

下午，已經(jīng)埋了

整整一天，太陽還是沒有從山腳爬到

山頂

十四

寒冬臘月，冰凍三尺

還是大白天，槽邊的一頭老牛

即使把太陽吞進肚子里

仍然還在打哆嗦

整整一天，一雙喜鵲都在忙碌著

銜泥壘窩，晶瑩剔透的汗珠

一串串跌落

在北風里

十五

喜鵲飛不出黑白生活，影子如鐮

削平秋風的頭顱

邊飛邊叫，嘰嘰喳喳全部掉進水窖

撲通撲通的落水聲，飛濺出水窖口

麥場上，陽光結(jié)冰了

向手心吐了幾口唾沫，母親系緊北風

坐在矮板凳上，一把荊條，一把酷寒

把他們擰成一股粗繩

踉踉蹌蹌，狗叫聲在冰面上滑倒了

好幾次，一塊黃土從懷里掏出太陽

準備送給春天，作為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