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平
在宋城某紙廠打工時,認識了一位湖南妹子,叫秦小蓉,在廠里做清潔工。
她應(yīng)聘的本不是清潔工。填好應(yīng)聘表,校驗身份證畢業(yè)證時,人事胖臉姑娘把她的畢業(yè)證扔了回來:你這個是假的。她一下子慌了,很是夸張地說:怎么可能?初中畢業(yè)證怎么會有假的?又不是大學(xué)的,這是校長親手發(fā)給我的。胖臉姑娘笑笑,說:那我考考你。她在紙上寫下@b≌,說:你說這是什么?一下子把她難住了。她想起老家道士畫的符,跟這很相像,便說:這是一道符。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圍觀的人們哄然大笑。
秦小蓉的畢業(yè)證是假的。她只讀了小學(xué)四年級。畢業(yè)證是十七歲那年在東莞從假證販子那兒花二百元買的。沒辦法,沒有畢業(yè)證進不了工廠。假畢業(yè)證幫她敲開了很多工廠的大門。有次她跟我說,那么多地方都沒事,怎么在這兒就露餡呢?我說,哦,哦。她說:王師傅你講講,到底怎么回事?我說:這事沒法講,只能用“命運”兩字來講。她向我要了紙筆,認認真真地畫上@b≌,問:你知道這是什么鬼字嗎?我怕到別的地方又拿這鬼字來考我。我也是初中未畢業(yè),這東西也不認得,只好搖了搖頭。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很不甘心,跟在胖臉姑娘身后不停地說:求領(lǐng)導(dǎo)高抬一下貴手哈,求領(lǐng)導(dǎo)高抬一下貴手哈。胖臉姑娘說:做清潔工不?廠里還少一個清潔工。她點了點頭說行。后來她跟我說:其實掃地比進車間好,車間管得死死的,掃地自由一點,就是錢太少了。
一次我從她身邊走過,掏煙時錢包掉了出來。她在后面喊:師傅,你錢包掉了。從此我們成了好朋友。她也是我老婆的好姐妹。有次老婆洗會議室的茶杯,不小心摔壞一只。管后勤的拉長臉罵。老婆差點哭了。秦小蓉走過去說:有你這樣罵人的嗎?要老天保佑你一輩子高高在上。老婆說她講義氣。她時常跑到我家蹭飯吃。星期天或夜間,時有幾個工友來我家里打麻將。有角色,她坐在一旁做看客,沒角色就頂角色,有時會看到散場,就在我家里睡。她說,王師傅你睡地鋪哈,今晚我要跟姐姐談戀愛。
她是湖南省耒陽縣人。很小她就知道,長大了要有出息只能靠讀書??伤改覆蛔?。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父母重男輕女。她記得很清楚,九月開學(xué)時,哥哥弟弟從父親手中拿了學(xué)費走了。她走過去,看著自己的腳趾說:爸。父親說:別念了,家里負擔不起。她再喊一句:爸。母親大吼一聲:還不趕緊去打豬食草。她扭頭抓起書包就往學(xué)校跑。母親從后面追上來,揪住她往回拖,把馬路拖出兩條痕線,竹鞭子噼里啪啦抽過來。十七歲時她出來打工,母親送她去鎮(zhèn)上坐班車。在山路上走著走著,母親突然停下來了。她回頭,見母親坐在那兒嗚嗚地哭。她說:我一下子心軟了,從此原諒了她。
在外面,她有一位好姐姐叫宋艷,在綠皮火車上相識的。她們相對而坐,說起同是耒陽人,一下子親熱起來。假畢業(yè)證是宋艷幫她買的。初始,她和宋艷進了一家電子廠。那廠好大,打個來回要半個小時。走進車間時她驚呆了。車間猶如一個巨大的水族館,燈光雪亮,一條一條流水線循序擺開。每條傳送帶前都坐著一列工裝女孩。女孩都皮膚白,像魚肚皮一樣白,湊近了能看到臉上微細的淺藍的血管。車間里很安靜,一下子把她鎮(zhèn)住了。她剛從山里出來,臉是黝黑的。她想,要是我能長那么白就好了。她的工作是往電路板上插二極管,每三秒鐘要插上五個二極管。流水線上每個員工的工作量都精確到秒來計算。二極管很小,只有米粒那么大,兩頭的管腳細得不比頭發(fā)絲粗。就這么小的東西,要在花花綠綠的電路板上精準地插到兩個細小的孔里,真的很難。一個月后她仍然無法完成三秒鐘插五個的任務(wù),可想而知,她被電子廠掃地出門。她很沮喪。宋艷跟管事的吵了一架,也出來了。宋艷說:我怕你這傻丫頭沒人照顧,會被人坑了。
她喜歡城市,高高的樓房,夜晚燈火輝煌,寬闊平坦的街道,綠化樹都經(jīng)過打理修剪,很好看,不像山里的那樣野蠻生長??伤€是很想家。想哥哥的學(xué)習(xí)成績怎么樣了。想弟弟放牛砍柴會不會碰上吊腳蜂。她以前砍柴就碰過好多回,柴刀砍過去,吊腳蜂轟地一下飛出來,直叮人。天下雨了,她就想老家是不是也在下雨,就擔心爸爸田里干活會不會淋雨。在山上砍毛竹就麻煩了,淋雨是少不了的,特別擔心爸爸會跌倒,雨天路滑,山上更滑。她也上山砍過毛竹,跌倒過好多回。有一回跌得好慘,從山坡上滑下去,坐飛機一樣。
后來她去了足浴城上班,那兒能多賺點錢,又不像工廠那樣管得死死的。家里太需要錢了,哥哥要討老婆,弟弟要上學(xué),爸爸又不能賺錢。她本不想去,在那兒上班遭人看不起??伤纹G她們?nèi)チ?,天天在她面前?shù)票子,今天三百明天四百。宋艷說:傻丫頭別死心眼,趁著年輕賺到點錢來,將來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錢這東西誘惑力太大,她抵抗不住,加上姐妹們拉拉扯扯,就去了。在足浴城上班,她人長得好看,這就免不了要做那樣的事。足浴城是個大染缸,什么紅的白的,都能染成綠的。后來有個長得挺帥氣的男人扔了一大沓錢給她,有五千元,她數(shù)錢的手都在抖動。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對金錢的渴望使得她也覺得要放開些。錢的確賺到一些,但那些錢都歸了家里,幫哥哥娶上了老婆,家里建起了一棟兩層的磚混房,外墻貼上瓷板,挺洋氣。
后來,她結(jié)婚了,嫁在鄰鄉(xiāng),媒人介紹的。她談過兩個外省男孩,一個湖北的,一個重慶的,家里強烈反對,特別是母親,拿著繩子要去上吊。她理解父母,女兒嫁得太遠了就等于賣掉了。她也沒做更多的掙扎。
男人叫譚小青,個子不高,一只腳長一只腳短,不是殘疾,人的腳都一個長一個短,他特別明顯些而已,走路給人一拖一拖的感覺。人倒是粗壯,就是五官搭配不怎么勻稱。過年回家去相親時,她打心眼里不愿意,自己的錦繡身段就交給這么一個人?可母親說她,挑什么挑,壞了名聲的人,你還能再挑嗎?在足浴城上班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在鄉(xiāng)下,這是叫有破敗,讓人看不起。
譚小青好像不在意她在足浴城上班,定下親后,還跟她到足浴城做保安。再后來她懷孕了,腆著大肚子回鄉(xiāng)結(jié)婚,然后就在家里帶孩子。日子似乎要這么平淡地過下去,雖不富裕,但也波瀾不驚。
她身上的錢不多,孩子出生,開支大起來。譚小青沒有外出賺錢,守在家里,山里種那幾畝瘦田,只能賺到吃,沒有錢用。譚小青不是勤快人,時常跑去村街上打麻將??此稽c也不為家里的經(jīng)濟擔憂,秦小蓉忍不住就罵他沒本事。開始,譚小青倒能逆來順受,后來就不是這個樣子了,揮拳相向。打她的第一拳是吃午飯時,譚小青外公第二天八十大壽,要準備錢去賀壽。兩人為賀禮的事吵起來了。譚小青說他沒錢,而她身上的錢也快歸零了。平時的開支都是她拿錢出來。譚小青說:錢不就是花的嗎?留著干嗎?秦小蓉說真的沒錢了,然后就拿存折和打開箱子給他看,再數(shù)落他沒本事。譚小青確認她真沒錢后就跳起腳來罵。秦小蓉回罵。譚小青揪住她頭發(fā)一頓拳打腳踢。她與他對打,然而,女人終是打不過男人。她遍體鱗傷,哀吼幾聲跑了出去。
她跑回娘家,希望得到娘家人的撫慰,去討伐那個沒良心的東西??赡锛胰瞬⒉恢С炙?,說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嘴打架的,做女人就該委屈點。言語間,或明或暗地說她,曾經(jīng)在足浴城上過班,女人就該低眉順眼。她心寒到了極致。娘家是待不下去了,就這么沒皮沒臉地回去了。
她沒臉沒皮地回去,無疑給譚小青壯了膽,娘家人沒有來聲討他,他覺得占到理了。以后的日子,有恃無恐的男人變得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開口罵臟話,拳腳相向。她變得低眉順眼,偶爾也會反抗,但遭到的是更兇狠的毆打。男女間的廝打,吃虧的永遠是女人。每一次她都遍體鱗傷。挨了打她再不會回娘家了,那不是她療傷的地方。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孩子會走路之后她又出去打工,進過很多工廠,也上街賣過燒烤。她去哪兒,男人就跟著她。譚小青似乎預(yù)感到這個女人想掙脫他,家庭暴力也是愈演愈烈。她會來到宋城,其實就是想掙脫。宋城名氣小,她沒來前還不知有這地方。她是瞎走來的。她想,這兒好,死男人打死也不會想到我跑到這里來了??伤懔?,她進廠五個月后,譚小青已站在廠門口。她與我老婆說說笑笑走出廠門,猛然見到他,臉色就變了。如果不是我老婆架住,她會爛泥一樣癱倒在地。
那個死男人是配不上秦小蓉。吃晚飯時,老婆跟我說。
以后??匆娝袂殂俱?,我知道,又挨男人打了。她是個向往快樂的女人,聊天時說到開心事會哈哈大笑,還會做各種怪動作逗我們開心。我心里有點難受,卻沒辦法幫她。譚小青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她不愿意回去。但這沒用,譚小青會追到公司來。那會兒生活區(qū)還沒有院門。她躲他還有一個辦法:來我家打麻將。她說,王師傅今晚有活動沒?我知道她的意思,便會約兩個朋友過來。有天晚上譚小青追到我家來了,一來就伸手想掃麻將。我大喝一聲:你想干什么?他的手受驚似的縮回去,良久才弱弱地說:我來接我老婆回去。我說這不是三缺一嘛,別掃興好不好?次日秦小蓉直夸我:王師傅你太酷了,一下子把那鬼人鎮(zhèn)住了。我不是狠人,但知道家里耍威風(fēng)的男人外面多是懦夫。秦小蓉說:王師傅我問你句話,不可以打謊。我說你問吧。她說:你喜歡我嗎?我說:當然喜歡呀。她說:那我們私奔吧。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愣在那兒。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看你嚇的。
我表面看起來憨厚,但內(nèi)心還是有些野想法。十八歲曾有一次離家遠行,跟余華寫的那個少年一模一樣。我有時懷疑他寫的就是我。就是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夜深人靜時依然會瞎想,想與一位紅顏知己共騎一匹快馬闖天涯。第二天,生活是怎樣還是怎樣。
三個月后,也就是發(fā)了工資的第二天,秦小蓉沒有來上班。我們都以為是讓譚小青打傷了,你一言我一語罵譚小青不是人。晚八點,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譚小青的聲音:秦小蓉在不在你那兒?我說沒有哇。
秦小蓉跑了?她到底沒有死心,要掙脫。我想,她是很難掙脫的,除非帶上孩子。可一個弱女子,帶上幼小的兒子就沒辦法工作。沒有工作,生活又怎么辦?這是個死結(jié)。
我想起胖臉姑娘給她的考題:@b≌是什么。她的回答沒有錯:它就是一道符,命運符咒。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