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楓
一
秋其,想給你寫信。我?guī)缀鮿傊滥悴痪?,可是感覺想給你寫信好多年了。有些事情,需要有個寬闊的河流隔開,才能夠妥帖地說出來。秋其,我沒有牛皮紙信封沒有精致的花箋紋樣更沒有你的門牌號碼。你給了我一個四壁掛滿青苔的悠長隧道,讓我重返一種年少的情懷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語,說給你也說給自己。
秋其,昨天我看見成群的喜鵲俯沖下來啄食花生果,低頭啄三兩下仰臉看看,再繼續(xù)。十幾二十只的樣子,那一小片花生是春上我親手種下的。哪想到了秋涼連著下雨,天灰暗得扒不出一條縫來。穿雨靴進地里都險些沒了,后來花生秧子輕輕地能帶下來,那些角就都落在地里了。鄰居家四個人坐著小板凳一步一挪蹭耙了一天才耙出四袋子,我們碰面說著白搭一個秋了。
黃豆白豆紅小豆都不行,捂著悶著不見光亮,在豆莢里發(fā)了毛。偶爾有晴天都會拿出來曬,挑挑揀揀地扒拉。但是晚了,即使豆莢綿軟無力地炸開了,豆子的顏色也不好。聽說今年沒好蔥,又癟又空精細老高,還齁貴。
秋其,替我使勁地聞聞桂花香吧。我從地里干活回來,也能路過好些花開的場景,我看四下無人就藏一朵在衣兜里。衣兜里裝了花香,人也美氣起來,野外有太多的劈柴干枝杈,冗柴更多。
秋其啊,我的一小片菜田西邊是別人的馬場。幾百匹馬被木柵欄鐵絲網(wǎng)圈養(yǎng),我一點也不討厭馬糞蛋子的味道。但是它們竟然沖出來,用奔騰不息的姿態(tài)在我的地瓜田里撒歡兒。你看見過地瓜開花嗎?粉紫色的小喇叭羞澀地藏進地瓜秧里,得細看,扒開看,帶著晚秋的露,嫩嫩的。馬群離開后,一朵都不見了,有的地瓜嘰里咕嚕滾出來,有的出來半截子,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看起來被驚著了。
我頭一眼看到,也愣住了。韭菜畦里有兩攤新鮮的馬糞蛋子,它們有著光滑的表面。
二
秋其,當喜鵲俯沖下來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暖心的震驚。我何其有幸能夠和這些黑白分明的小家伙共同享用一小片花生果——如果我能在它們中間,和它們搶著吃就更好了。我有小耙子有小鐵桶有雨靴子,我嘗試過了,只要挨近,它們就呼啦啦飛起來,落到不遠處的白楊樹上。留下我吃力地一下下耙,手上都是水泡,有的芽子粗壯,我揪下來嘗嘗味道不錯,甜津津的。一上午就這么耙過去了,小鐵桶剛滿。我感覺有好多雙眼睛在楊樹上看我,它們在等我離開。好吧下午是你們的了。恰巧黃昏我又去菜地割韭菜,喜鵲把花生地鬧騰得一片狼藉,細細碎碎的花生殼子到處都是。我那口子很憤怒,我說就當我吃了。他說這鬼天氣百年不遇,一秋八夏都白忙活了,都填補給喜鵲了。我說你預測一下咱這一片地往好里說能收多少花生,他說二百斤不止啊。我說按照市場價我給你發(fā)紅包,然后花生出來多少算多少,是榨油是下酒隨你安置,我再搭上一條利群牌香煙給你。他說那地里的就送給喜鵲了嗎,我說正有此意。他狠狠地剜我一眼,趕過去轟跑了喜鵲。
秋其,我的被雨水灌爛了的蔥在那里濕淋淋,它們東倒西歪的樣子讓人揪心。拔蔥的時候,黏糊糊的著不住手,有的勉強拔出來也是腐爛的氣味。人和植物一樣,渴望明亮。長久的陰暗會滋生有害物質(zhì),但是今年的秋末天像是漏了,怎么都補不上。我們在自然面前無能為力的那一刻,是多么悲涼。
我的菜田距離我的居所不算遠,步行需要四十分鐘。穿過一大片新建的廠房,穿過鐵路隧道,穿過養(yǎng)馬場,就到了。很小的菜田里,我種了紫蘇薄荷藿香九重塔,我喜歡被這些濃郁的味道籠罩。去年我的倭瓜長得好,有一天我去摘陽坡上的倭瓜,看見一條青蛇。我拔腿就跑,跑出有二百多米,感覺那蛇就在褲管上掛著,不住地跺腳甩胳膊。后來那倭瓜長成了種,我也沒再去過。
三
我感覺你應該和我一樣喜歡寫信,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在人間行走我們能夠擁有自己的小世界,這多么好啊。菜田北角有一個避風拐口,我想用廢棄的磚頭壘一個簡易土灶,風和日暖了帶孩子們過來做東西吃。我想了好多回,也沒形成事實。附近也有種菜的,他們是附近村里拆遷的,說是天上偶爾飛過無人機監(jiān)視著呢,劃一根火柴都能知道。籠火還不得挨罰啊。我向往的煮玉米烤地瓜燉排骨,都成了紙上談兵。
菜田里的活計沒完沒了。澆水拔草掰叉子翻秧子,總是翻來覆去地沒盡頭。我常偷懶坐畦頭的水泥板上歇著,東張西望想些閑事。仰臉看天,流云舒展藍白清晰。我有點不相信,我支一口大鐵鍋咕嘟咕嘟燉著,土豆倭瓜茄子豆角都是地里揪的,真能有人趕過來罰我一沓錢。我讓他坐下來吃飽肚瓜不就得了嘛。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嘗試。只有關(guān)上自家房門,在廚房耍起十八般兵器折騰出色香味俱全的一鍋一盆一桌,然后對孩子們說除了肉蛋蝦這一餐都來自菜田。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野外烤東西吃的經(jīng)歷,我是有的?;蚴腔臏匣蚴峭量?,要背著風口才好,撿一些生的吃食回來,多是栗子地瓜之類的,也有帶著青漿的玉米棒,挖出一個坑,預留一個通風口,騰空架起來燒火,慢慢地煙熏火燎過后就有香氣出來了。我們把嘴巴啃得黢黑,手和臉蛋也是一塊塊的黑煙漬,每人都分到幾個半生不熟的戰(zhàn)果。秋其,你也和我一樣越來越喜歡回憶嗎?舊時光里那個自己多好啊,雖說人不能永遠那么無憂無慮,可成年后的世界不僅僅是負累還有偽善啊。
我都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和自己較勁了,學會了寬容自己而不是苛責。如果這世界為我們預設(shè)了無數(shù)的關(guān)卡,我們沖出九九八十一還有七七四十九,那我們何必再為難自己呢?秋其,我的菜田已經(jīng)種了第六個年頭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療愈的過程。周遭還是那個周遭,只是我很少生出抱怨心,我的情緒在和草木稼禾的接觸過程中得到了轉(zhuǎn)化。我相信這樣的轉(zhuǎn)化也是升華,我體內(nèi)的觸角伸向未知的地方,而那未知里充滿了草木青翠的汁水。
四
我料定你在我的南方。每當我在心里懷想一些溫暖的事物,我的觸角就會不自覺地伸向南方。以我住的小城為例,以南是一片汪洋都不見的藍色海灣,以北則是逶迤連綿的縱橫溝壑。你喜歡聽風吹葉響的聲音嗎?尤其是白楊樹和五角楓,透亮的顏色翻過來好看背過去也好看。
今天是霜降,多年來我都固執(zhí)地以為霜降的霜是天上落下的月光。我刨地瓜,去得早了些,野外有些涼,我把手揣在兜里。紫菀花沾滿白霜,看起來沉沉地簇擁在一起。風還沒過來,菜田周圍寂靜無邊,喜鵲也沒飛過來啄食我的花生果。我在菜田周圍小跑了一圈,搓搓手心手背,做出一副要干活的樣子。把經(jīng)了霜的秧子扯到別處,蔫蔫巴巴的卻是筋脈柔韌,怎么扯都不斷。開始刨,一鎬掄下去地瓜一分為二,閨女大呼小叫直喊可惜了的。我說回家先把受傷的地瓜洗干凈烤吃了。有幾只小狗撒歡兒,這里嗅嗅那里嗅嗅,應該是附近村里的。太陽升高了,紫菀花上的霜不見了,喜鵲也嘎嘎地歡叫起來。白楊的葉子翻過來調(diào)過去,風搖晃成片的紫菀花,搖著野外的蒹葭蒼蒼。
向陽的墻角還有巴掌大一塊韭菜,勉強能做幾個韭菜合子,蘿卜和大蔥都被雨水泡爛了。
秋其,我最會做餡兒,尤其是餃子,水煮鍋貼都不在話下。我烙了一大盤子韭菜合子,吃飽了斜靠沙發(fā)上暢想來年春天。人生原本這樣子,失敗常有,但我們不因為失敗就不去嘗試。
幸好還有來年可期。秋其,我已經(jīng)不大說來日方長了,怕來不及。
五
如果我們都按照各自的軌跡按部就班地活,從理論上講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不知怎么回事,我以為我們一直都有交集,豐盈的內(nèi)心為我們營造了一個鮮為人知卻又無比美妙的精神領(lǐng)域。秋其,冬雪來臨之前,我總是在忙一些事情。都是貼近大地的事,比如刨地瓜。還是因為雨水的盛大,地瓜被黏糊糊的土塊包裹著,一鎬下去能帶起一坨子泥,蹲下先要把泥巴掰下來,放在太陽下曬一會兒。這事太累了,我怕把我累壞了,剩下幾個小短壟我就放棄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個男人舉著三齒釘耙在刨過的地瓜壟上翻騰,我想留給他。
把地瓜裝箱,置放于溫暖中,留著過冬。
還要撿新姜,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撿。叫萬莊,聽說地里遺落的姜特別多,我去撿,切片曬干冬天泡腳。你去鄉(xiāng)下?lián)爝^秋嗎?我勸你去試試,是有趣的事。
我的菜田緊南邊是京哈高鐵,往來的火車像一枚白色的子彈頭,去往秋盡處去往冬初處。我常叉著腰拄著農(nóng)具偷會兒懶,看火車帶起一陣風迅疾地不見了,我把對未知的全部念想都寄托給一列火車了。
秋其,你有沒有覺得一個人的蒼老是不能阻止的。年少時我們總是覺得自己有別于旁人,是那最特別的一個。到頭來才知曉自己是人群里不起眼的那個,生的苦難一樣不落。閑來無事,想想一路走來的路,我腳下這一條是我不曾后悔的一個選擇。做過的干嗎要后悔啊,與其后悔還不如認真去走好當下每一步。張三李四王五木頭六是不同的人,他們分別在不同的年齡段里向我表達過愛慕之心,我聽到張三去世的消息很驚訝。后來李四就差些了,到了王五我?guī)缀踝龅搅瞬粍勇暽?。后來木頭六的消息傳來,像曠野的風,很小,不妨礙任何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追隨著不在了,我的細節(jié)一點一滴地被剝離直至后來轟然倒塌,撿不起扶不來。
六
秋其,霜降已過北方尤涼。我知道你能原諒我突發(fā)奇想的小沖動,和你無主題變奏曲一般的閑聊。從我知道世間還有文學這檔子事開始,我就把寫字當成一個人來愛。能說說話的一個人。我無鐵肩擔不了道義,那些涌向我的詞語和意象,我愿牽起她們,起舞,飛翔。
今秋葉子落光之后,我將離開工作了三十六年的崗位回轉(zhuǎn)到屬于自己的軌跡中,做個自由人。我們不斷地丟失不斷地撿拾,不斷地看著死亡和新生。挽留不得又阻擋不得,這是生生不息的世界。我在菜田踩了蔥苗壓了菠菜,將架桿一摞摞捆扎好倚在背風的墻角。大薊和蒼耳瘋狂地拓展領(lǐng)地,黃昏的太陽穿過黝黑的草木,喜鵲和烏鴉各自歸巢,人間安寧。我積攢了一些零散的時間,和你絮叨這一年的菜田和我,心里舒坦了。遠方迢迢,過猶不及。彼岸之后依舊有彼岸,蒼山之外還是蒼山,而我們的日子,正一點點縮小。
很多的黃昏,我從菜田往回走,能遇見迎面開過來的垃圾車,他們蒙著綠色的網(wǎng)紗,向我的菜田方向奔過來。我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鐵路隧道底下城市建筑垃圾幾乎要填塞滿了。破舊的花盆雨鞋沙發(fā)孩子的毛絨玩具,用久了用舊了的世界挪移到了這里。我心里不住地呼喊:不要把垃圾卸這里。但實際上我是無動于衷的,我是那片并不無辜的雪花。
我忽然喜歡上了白色,一條一條地買白褲子,一雙一雙地買白鞋子。那是一種干凈到透亮的舒適??粗O碌陌胂淝Ы饍粞排菩l(wèi)生巾,體會到死掉一部分的茫然失措。我能在菜田澆水的間隙靜默獨坐,陽光捧起我的臉,我便任由這光芒時刻穿透我的身體。
我會想象你的樣子,然后對鏡,日漸增多的白發(fā)皺紋雀斑,日漸增多的病痛,按下又浮起來。多好啊,眼不花耳不聾還能邁開腿。就像此刻我說你聽,光陰呼啦啦。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