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宜

摘要：作家孫甘露以夢境與詩性的敘事實驗成為先鋒文學浪潮的代表人物，影響至今。在其小說中，女性是重要的書寫對象。他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漫游視角，觀察世相人心，展現(xiàn)出精神夢囈與成長激蕩的生命狀態(tài)。孫甘露清醒地認識女性身份的歷史地位，以及她們的生存處境，他以一種平等乃至謙遜的性別觀塑造女性，書寫情感，反思自我。在天馬行空的時空漫游里，這些豐富而自由、神秘而勇敢的女性形象，催生了青年的精神成長，承載了孫甘露關(guān)于日常、愛戀、歷史的思考，共同完成了對似水年華的追憶。

關(guān)鍵詞：孫甘露;女性形象;《訪問夢境》;《憶秦娥》;《呼吸》

如果人的一生對于作家孫甘露而言，是一次悠閑而自由的長假，那么作為一名有腔調(diào)的度假者，他早早地為這場漫長的人生之旅找到了最適合消磨時光的方式——精神漫游。少年時代，孫甘露多次跟隨父母搬家，在分不清界限的上海市區(qū)與郊區(qū)間遷徙，因為沒有對某個特定區(qū)域有過深切的情感，某種程度培養(yǎng)了他在感覺上與事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好像是一個游蕩者……觀察者，總是伴隨著很多冥想”①。青年時代，他成為上海郵政局的郵遞員，在一輛自行車上又度過了十年，真正成為一名職業(yè)漫游者。1980年代，信使自覺地觀察著流動的城市、流動的生活與流動的男男女女，自覺地拿起了紙筆，自覺地寫下一封封“如羽翼般飄落”的“信使之函”。1986年，27歲的孫甘露以小說《訪問夢境》初入文壇便引發(fā)震蕩，他與馬原、莫言、殘雪、格非、余華等作家一起，匯成1980年代激進又短暫的文學先鋒浪潮，其文學影響綿延至今。于是，漫游在時空虛實之間、能指所指之間、及物不及物之間的孫甘露，成為了中國先鋒文學的先鋒。

“孫甘露的小說語言實驗，其實最接近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與繪畫，他的小說是這些語言的與視覺的幻象集合而成的恍惚曖昧的夢與詩?！雹谠谟蓧艟撑c神性精心搭建而成的幻象之城里，女性是重要的書寫對象。因為“她”的出現(xiàn)，漫游者的目光有了落腳，信使的抒情有了回應(yīng)。那些生活在文本之中的女性，那些神游于文本之上的女性，那些與文中的作者及現(xiàn)實的作者共同孕育文本誕生的女性，“她”是意識的精靈，是暗語的巧合，是文本之母。

一 “她”是愛戀與歷史的容器

在小說《訪問夢境》的開篇，“我行走著，猶如我的想象行走著”?！拔摇边M入某一本書，閱讀夢一般的內(nèi)心，走過語詞，走過書頁，走過周遭游移的風景與建筑，走過白天至天色將暗，起伏的不安、孤獨與苦楚突然因為戀人的出場得到慰藉。語言平靜下來，變得豁然開朗。“豐收神站立在夜色中的臺階上迎接我。她的呼吸化作一件我穿著的衣服，在星月隱約的夜色下，護衛(wèi)著我也束縛著我?！雹廴缓?，“我”假想了與豐收神的相遇：“在我假想的相遇中，她曾經(jīng)以異族神話的方式坐在一株千年古樹的枝椏上，在我處子的仰視中飄飄欲仙，她以傳說和現(xiàn)實編織目光的眼睛放射著迷惘的圣女的貞潔。我內(nèi)心平凡的沖動為她的眼睛所揭示。我幼稚而荒謬的情感方式因她的話語而享受到時代的陽光。豐收神在我遲疑的時刻直率而委婉地向我表白了她對潮汐和新月的熱愛。這種對超越生命和沉溺生活所作的奇妙而詩意的結(jié)合，指引我跨越了異性介入的水線。在鴿子的咕咕聲中，完成了青春期的自我接納，從此駛?cè)氩紳M情感暗礁的智慧之澤?！雹?/p>

這場在抽象的架空歷史里虛構(gòu)夢境的虛構(gòu)相遇，卻被作者以極其華麗、充滿詩意的語言描繪出真真切切的愛情降臨時分，營造了羅曼蒂克爆炸的史詩氛圍。當女性被命名為“豐收神”，首先就被賦予了掌管孕育與引領(lǐng)成長的神性，以及高“人”一等的身份屬性。她高傲地坐在傳說的枝椏上，透過歷史的虛實俯視她的愛慕者，她的眼睛是一面鏡子，她的存在也是一面鏡子，照出真我，檢驗著凡人卑微又赤誠的內(nèi)心震蕩。人神合一的瞬間，急速促成了“我”的青春成長與自我認同。

在寫作中天馬行空、馳騁中西的詩人孫甘露，精心搭建著時而別致時而簡拙的敘事迷宮，卻以一種平等乃至謙遜的性別觀在書寫情感，塑造兩性，實在難能可貴。孫甘露從不憚于在文本中表達對女性愛意，但由于漫游者的自由天性，他對周圍歷史真實性的敏感多疑，又會引發(fā)對感情的不確定感。《訪問夢境》里一位“樂于體驗再見這種情感”的美男子的臨終留言，似乎也可以視為作者情感觀的某種表達：“豐收神像宣讀禱文似的張開她的小嘴：我需要愛我的人離我遠遠的?！雹菽晟贂r歷史背景的影響，加劇了生活變動的不確定性，尤其是因故不斷搬家，短暫居住的經(jīng)歷愈發(fā)加劇了種種不確定感。⑥這使得孫甘露心中存在著一種危機感，覺得一切都是瞬息萬變、轉(zhuǎn)瞬即逝的，這種感覺促使著他向家族歷史更深處漫溯，在懷疑歷史敘事的過程中，以語詞重構(gòu)自己信賴的家族與歷史。

女性地位一貫在家族歷史的敘述中被遮蔽、被掩蓋，這種情形被孫甘露的書寫有意識地揭示出來，解放女性的歷史意識，使“她”主動重新認識、尋找家族與歷史，使女性成為比男性更在意血緣、家族、歷史合法性的存在，以獲得平等的歷史參與權(quán)與闡釋權(quán)。

“在《訪問夢境》中，我們不斷地讀到偽歷史——它以鄭重其事的回憶方式向我們展示這些杜撰的歷史碎片。通過捏造的書籍、經(jīng)典和傳說，還有充滿詩性、靈感和想當然的即興陳述，這些碎片混為一體，被壓縮在它的文字流程中，遮遮掩掩地顯露出另一部仿佛存在于某處并且被人們遺忘掉的歷史。”⑦在豐收家族的歷史中，舞蹈被視為一種巫術(shù)。唯獨一個女性舞蹈者是特例。這個聾啞的姑娘被準予以舞蹈表達語匯，她是整個家族唯一的舞蹈者，美若星辰。然而，她卻被納入家族一次“宏偉”的遠征，他們讓她作為旗幟象征走在隊伍最前端，舞蹈著直至抵達此行的目的地，然而她和他們對此行的路程一無所知。當這個流浪的隊伍四處漂泊，直到輕而易舉地失去了他們的族徽，舞蹈者舞蹈著在家族的思念中消逝了。她一往無前的身姿，搖曳在民謠里，生長在家族領(lǐng)地每一棵橙子樹上，但后來家族編寫史書《流浪的人們》，對這次浩大又莫名的遠征下定義、做判斷的時候，她卻只出現(xiàn)在書信集的后記里，縮小為那個被撰寫者籠統(tǒng)而模糊地提到的“一名女性”，越舞越遠，不知去向。

這一切關(guān)于豐收神和豐收家族的歷史，是“我”試圖完整認識“她”的歧路：“她忽然轉(zhuǎn)身對我說：我們家族的歷史是秘不示人的。你想要贏得我，就得首先贏得我的家族。也就是進入我的祖先的內(nèi)心深處。此類箴言似的告誡，當時我只能以沉默應(yīng)之，我幼稚的心靈不容我設(shè)想，我擁抱我的情人，就是擁抱我情人身后一切與之有關(guān)的人物和事件?！雹唷拔摇狈此甲约簩ωS收家族的歷史視角，只是一種臆想，一種自己的角度。豐收神認為，歷史傳承者的悲哀在于“我們應(yīng)該一開始就懂得虛構(gòu)我們家族的歷史”。其實，她在試圖奪回“言說”的自主權(quán)。

孫甘露清醒地認識女性身份的歷史地位，以及她們生存狀態(tài)的艱難處境，他真誠地擁抱筆下所有女性與身后的一切背景，他們一起揭竿而起，對抗歷史，尋找自我。弗吉尼亞·伍爾夫描述“女性”這個奇異的混合體：“在想象中，她是關(guān)鍵的;在現(xiàn)實里，她卻無足輕重。女性始終橫亙在詩歌里，卻在歷史中缺席……若想讓女性活起來，人們就得充滿詩意卻平淡無奇地思考。也就是說，女性是一個容器，里面存在各種力量，不停地運轉(zhuǎn)、閃爍?！雹?/p>

二? “她”是似水年華的追憶

孫甘露筆下的少年夢游者、青年漫游者、老年浪蕩者，總會在路上遇到某個女人，她留下某個驚鴻一瞥，然后抽身離去，羅曼蒂克發(fā)生與消亡的瞬間催生他們真正開始成長，體味愛戀的苦澀，揣摩人世間的真相。于是，關(guān)于愛的思考，始終與孫甘露筆下的人物同生共長，貫穿他小說的發(fā)展史。

小說《憶秦娥》正如評論家郜元寶所言：“作為描寫一個女人乃至一個城市秘密的艷史，特別是作為追憶漸漸成熟之際的一個少年彌漫性的性狂想的小說，我覺得用這個詞牌做標題確實增色不少?！雹狻稇浨囟稹钒丫d延古今對“秦娥夢斷秦月樓”時代艷歌的想象，疊加在現(xiàn)代都市日常生活濕漉漉的隱秘角落中，一個名叫“蘇”的女子身上，使人物的個性與共性穿流在人性的歷史長河中。

蘇是“我”母親的朋友，因為某些原因借住在“我們家”，與祖母同室，形影相隨。“她的氣質(zhì)中有一種香甜的東西，一經(jīng)與優(yōu)雅遇合，便散發(fā)一種罕見的柔和動人之感。毫無疑問，蘇是我心目中的偶像，由我在內(nèi)心深處秘密塑造的完人，與如今我接觸到的成人世界相去甚遠?！?1“我”在小說中追憶那些與蘇有關(guān)的日子，也是在追憶逝去的日子。蘇的不期而至，激活了“我”內(nèi)心與外貌正在劇變的迷惘青春期，她如同一道微弱、復(fù)雜的神光，在死氣沉沉的生活中一閃而過，就像盲人突然獲得一瞬的光明，便奢望看得更多更遠，“我”突然得到想象這個世界前世今生的方式，于是，浮想不斷，聯(lián)翩不息，難以忘懷。

“在我的記憶中，蘇由眾多的形象連綴而成。矜持，太多的矜持，將一個狂野的心靈恰當?shù)厥者M了一個軀殼。沒有絲毫的隱瞞，一種信賴感疊加在矜持的外表之上。她只是為所欲為。”12蘇是柔弱的、堅韌的、深藏不露的，她不斷地與不同階級、形形色色的男性交往：書生、照相師、酒徒、演員……“蘇選擇的男人，在我看來都是同一類型的，他們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無所事事卻又憂心忡忡，一副愁眉苦臉的可憐相?！?3這些男人，連同她把這些哭泣的、醉酒的、懦弱的腦袋擁入懷中的每一個既洋溢著母性光輝、又香艷四溢的場面，疊加在蘇的形象上。當哭泣著的蘇撲倒在祖母的棺木上，她的照相師情人撲倒在她身上，忘我地進行著交合，這種凌駕于道德法則的驚世駭俗的場面，成為少年的“我”對于性最直觀、最恥辱、最震驚的沖擊：“我無意回避我的震驚，它混合著蘇的恣意放縱所引發(fā)的沖擊，它是陰郁的，潛在地包含著欣喜和受挫感……”14

羅伯特·波格·哈里森在《我們?yōu)楹文ぐ萸啻骸分袑ν甑淖窇浻兴摂啵骸安还芸鞓坊虿豢鞓?、健康或不健康，童年始終是每個成年人心靈的引力中心，會以其頑強至極的各種命令和沖動對成年人發(fā)號施令……即使失去童年不是我們第一次嘗到死亡的味道，仍是我們第一次“悟生命之有限”（intimation of mortality）?！?5我相信孫甘露“懷有普魯斯特式的雄心，想要在記憶深處召喚出逝去了的時光的原貌”16。這種對失落青春的復(fù)雜懷戀和神化傾向，可以理解“我”為何試圖尋找依據(jù)，來美化蘇的一切行為，使之成為“我”心中那個完美的形象。蘇仿佛在用她的情與欲，寄托悲喜，普度眾生，她不僅開蒙了少年的青春，還啟蒙了少年的文學趣味，引領(lǐng)“我”學會虛構(gòu)與分辨，學會仔細地閱讀自己的肉體與心靈。

在小說《島嶼》中，孫甘露寫道：“人們可以用情人、受孕、吉日或者死亡來給生活標上印記，而霍徳總是以小說作品取代它們。當他寫下情愛或者某個女人時，就是為了讓它們像島嶼一樣遠離他，最終為大海所浸沒。”17當“我”寫下這篇蘇永遠不會讀到的小說，通過虛構(gòu)蘇，追憶蘇以及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包括記憶中的上海），才真正完成了對似水年華的告別與成長的典禮。

三 “她”是漫游者的呼吸

孫甘露自由地操縱著語法、語詞、語音、語意的表達途徑，我們熟悉的語言以夢幻錯位的方式被連接在一起。他打碎了慣常的思維方式，使熟悉的日常陌生化，具體的事物抽象化，連貫的敘事碎片化，其實是先鋒而敏銳地捕捉到了1980年代至今，飛速流轉(zhuǎn)的社會狀態(tài)與生活日常方式的變化。當下的現(xiàn)代生活不再是有規(guī)律的線性發(fā)展，而是由一種相對自由松散的關(guān)系維系，人事的往來，精神的動向，都是零碎、跳躍、有距離的。這種生活經(jīng)驗使人們更信奉一種碎片、一種臨時的感情，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

閱讀孫甘露小說的過程是一場沉浸式體驗。小說以主人公的流動視角展現(xiàn)出精神夢囈的真實狀態(tài)，而不由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驅(qū)動故事發(fā)生。因為漫游的前提，孫甘露往往扮演觀察者、寫作者、轉(zhuǎn)述者的身份，不過多介入或干涉筆下人物的發(fā)展，保持生活原狀，讓精神野蠻生長，使文字萬物花開。這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漫游視角，是孫甘露應(yīng)對日常生活的方法和尺度。無論是《訪問夢境》的造夢者“我”，《請女人猜謎》里四處漂泊的“陳述者”和被放逐者“士”，《島嶼》的漫游癥作家“霍徳”，《邊境》中漂泊寫作者“熱內(nèi)”，《憶秦娥》的青春期寫作者“我”，還是《呼吸》的夢游癥患者“羅克”……漂泊的旅人在精神漫游途中遇到女性，往往帶著短暫且神秘的性質(zhì)。這些形貌各異的女性，無論筆墨多少，每一個都是自由的、自我的，個性十足。突如其來的女人，從天而降的邂逅，在“我”的心中留下無法忘懷的漣漪，曾經(jīng)無處安放的心性與情感，穿過游移割裂的虛構(gòu)語言符號，短暫或是永遠，停留在她身上。

孫甘露的長篇小說《呼吸》同樣也是一本回憶之書，描繪了都市夢游者羅克與五位女性的情感經(jīng)歷?！逗粑芳蟪傻貐R集了作者對女性的觀感想象，這些女性的形象不以時間性或空間性來展現(xiàn)，而是跟隨漫游者的心緒，跳躍交織登場。

“在羅克的意念中，女性是夢態(tài)的，具有日常的抒情氣息。她們從不以超凡入圣的性質(zhì)出現(xiàn)?？偸腔钌臒o法回避的，從來也不會與任何概念相吻合。她們就像風景中的一縷光線，轉(zhuǎn)瞬即逝而又使人魂牽夢繞難以忘懷。她們值得你永久地回憶?！?8女學者尹芒是羅克情感的指引者。在小說的開篇，一通來自尹芒丈夫?qū)O澍的電話傳來她客死異國的消息，奠定了全篇小說的追憶氛圍。曾經(jīng)因為尹芒的出現(xiàn)，放蕩不羈的羅克被改寫為循規(guī)蹈矩的羅克。他們在記憶里無數(shù)次緬懷的那個雪夜里，完整地占有了彼此最忘我的身心，“所有午夜或凌晨的歡愉都成了那個永恒之夜的回響”。尹芒使羅克身心依戀，同時，尹芒也是理智而深不可測的，她毫不避諱地談?wù)撍蛯O澍的關(guān)系，雖然她愛羅克，但孫澍將成為她合適的丈夫。結(jié)婚后，尹芒跟隨孫澍周游列國，傳來不同城市的聲色，直至死亡的消息。當尹芒去世之后，羅克愈發(fā)沉浸在對她的回憶之中，并在層層疊疊的回憶中意識到，愛是不能忘記的。

圖書管理員項安與尹芒驚人地相似，溫柔、敏感、寬容的面貌吸引著羅克，使他一度認為“她是他一生中最真珍愛的女人”。小時候經(jīng)歷過原生家庭亂倫創(chuàng)傷的項安，最終選擇欺騙羅克，與“唐朝飯店”的老板馬理查先生流連于杭州的天堂山水中，最終也遠走美國。郊區(qū)學校的美術(shù)老師劉亞之，以成熟的人生經(jīng)驗使羅克的感官完全被裹挾，陷入幸福的遐想中?？烧嫦嗍撬驗椤拔母铩睍r代造成的身心創(chuàng)傷，一切渴望都是虛妄，劉亞之離開了羅克，只身前往澳門尋找自己的新生活。

三個深愛過的女人都離羅克遠去，獨留落寞的漫游者在都市夢境徘徊。尹楚是尹芒的小姐姐，經(jīng)歷過“賴特之戀”的二年囚禁，所以她在生活上肆意灑脫、機靈又彪悍，由于對尹芒的共同情感，她成為羅克的親密伙伴，暫時填補了對方心上人的空位。演員區(qū)小臨是一個性感的、蝴蝶般耀人眼目的、樂觀開朗而又丟三落四的旅行家，她使羅克想起年少時游泳池里性幻想的對象。性吸引力使兩人莫名其妙地開始一段家鄉(xiāng)之旅，羅克卻每時每刻都在想念著尹芒，她的離去，向羅克揭示了他對她的感情?！傲_克感到他是失去與他生活多年的妻子，她的年輕，她的任性，她的美麗和不可捉摸全都使他心碎?！?9區(qū)小臨也在某種意義上促成了羅克的精神質(zhì)變，漫游者游蕩在無數(shù)個“她”之間，終于開始自我質(zhì)疑與反思自己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

“她?！彼钦l呢？羅克問自己，尹芒、項安、劉亞之、尹楚、區(qū)小臨，或者她是一些地名：悉尼、紐約、澳門以及國內(nèi)的某二個沿海城市。而他自己又是誰呢？是那個除去一張機票懷里還揣著兩千五百塊人民幣的商店美工？或者是印度支那半島的某處叢林中的掩體，或者純粹就是高射炮上的偽裝物。20

漫游者總是在思考，總是在此地，眷戀著彼處的人和時間、地點，導(dǎo)致他夢游于現(xiàn)實生活之外，無法專注于眼前，而失去一切，周而復(fù)始進入新的循環(huán)?！皬男≌f的心理氛圍，從女性的離棄羅克而遠涉重洋與羅克當年出國參戰(zhàn)的對比情節(jié)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歷史轉(zhuǎn)型期人們變化心態(tài)的巨大變化，以及這種心態(tài)變化對于各自人生和性愛態(tài)度的影響?！?1孫甘露不僅書寫了當代時代中“娜拉走后怎樣”的種種可能，還寫出了被拋棄的被留下的“我”在“她”出走之后的生活境遇。這五位敢愛、敢恨、敢出走的“娜拉”，以女性先鋒的姿態(tài)，自我的主體精神，現(xiàn)實又天真的思維方式，從不同的層次映照出羅克“一個試圖以搏殺拯救靈魂的內(nèi)心幽閉的流放者”的形象，并且有意無意地合力促成他的精神成長。在這個由回憶、夢境與現(xiàn)實共同構(gòu)成的敘事結(jié)構(gòu)里，屬于精神性的時間和空間被打通了，她們時而重疊、時而散開，就像在平行宇宙里成千上萬次的折疊，凝聚成羅克夢幻狀態(tài)的一次次漲潮般的呼吸與生長。

孫甘露在《呼吸》里借羅克之口形容自己：“他把他的一生看成是一次長假。慵懶是他的標志。他把每一天都看作是最后一天?！?2當時間的嚴絲合縫被拉開，整個世界會形成一種輕松自在，松散緩慢的狀態(tài)，“不被某種現(xiàn)實的功利目的糾纏，也不期待建功立業(yè)”23?！霸谕甑臅r候，我就有一個幻覺，我將要度過的一生是我的生命的一個次要的部分，而我生命的核心，會以另一種方式，在另一種歷史中存在?！?4從1980年代孫甘露戴上先鋒文學的桂冠至今，他依然優(yōu)雅又閑散地坐在被自己拉長的時光之河的岸邊，“一根針用凈水縫著時間”，“放筏的人們順流而下。傍水而坐的是翩翩少年是漁色的英雄”。他獨自等待著彗星出現(xiàn)、奇跡降臨、也許能與他共享旅途、漫游假日的人。朋友毛尖替他著急：“你不能無限地以紅樓夢的方式存在，上海如果可以寄放你的信件，也應(yīng)該寄放你的肉身，再說，愛慕你的人那么多，總有愿意和你共生死的珍西寶。接著，寶爺就問：‘我為你的《呼吸》取了一個音譯的題目，就叫WHO IS SHE，到底Who is She？’對此，孫甘露只說，這題目好?！?5

注釋：

①孫甘露：《此地是他鄉(xiāng)》，《城鄉(xiāng)建設(shè)》2006年第4期。

②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二版）》，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93頁。

③④⑤⑧孫甘露：《訪問夢境》，載孫甘露《請女人猜謎》，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76頁，第177頁，第195頁，第176-177頁。

⑥胡凌虹、孫甘露：《緩慢地鑄造小說最險峻的風光》，《上海采風》2014年第2期。

⑦吳亮：《無指涉的虛構(gòu)——關(guān)于孫甘露的〈訪問夢境〉》，《當代作家評論》1990年第6期。

⑨〔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田翔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頁。

⑩23孫甘露、郜元寶：《我把我的一生看作是一次長假》，載孫甘露《在天花板上跳舞》，文匯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頁，第252頁。

11121314孫甘露：《憶秦娥》，載孫甘露《信使之函》，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第7-8頁、第25頁、第17頁。

15〔美〕羅伯特·波格·哈里森：《我們?yōu)楹文ぐ萸啻海耗挲g的文化史》，梁永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40-41頁。

1624孫甘露：《時間玩偶》，載孫甘露《上海的時間玩偶》，學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頁，第1頁。

17孫甘露：《島嶼》，載孫甘露《請女人猜謎》，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18頁。

18 孫甘露：《呼吸》，載孫甘露《請女人猜謎》，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24頁，第139頁，第151頁，第86頁。

19孫甘露：《呼吸》，載孫甘露《請女人猜謎》，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頁。

20孫甘露：《呼吸》，載孫甘露《請女人猜謎》，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51頁。

21吳義勤：《在沉思中言說并命名──孫甘露〈呼吸〉解讀》，《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1期。

22孫甘露：《呼吸》，載孫甘露《請女人猜謎》，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頁。

25毛尖：《WHO IS SHE：有關(guān)孫甘露》，《新民周刊》2007年12月24日。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