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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鄉(xiāng)迷宮與成長故事

        2022-04-30 18:42:04林培源
        廣州文藝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王玉博爾赫斯迷宮

        林培源

        倪晨翡的《麥田迷宮》講述的是一個人的成長史、逃離史和漫游史。這是一篇富有文體意識的小說,這里的文體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在小說形式上。小說采用雙線敘事,以“A”“B”為情節(jié)標示講故事:A面的講述人是成年后的“我”?!拔摇痹诔鞘校◤V州)上大學,暫住在表哥住處,由此認識了同住一棟樓的鄰居羅又——這部分的故事穿插了“我”和發(fā)小王克設(shè)計迷宮,玩“迷宮對決”,“我”在城市里尋找父親,遭受電信詐騙的情節(jié)。B面則回溯“我”年少時在鄉(xiāng)村的成長經(jīng)歷?!拔摇痹邴溙锢锬慷昧艘粯稄娂榘福驗榭謶侄蜣k案警察隱瞞了事實,王玉姐也由此“失蹤”,下落不明。這部分故事還追述了“我”和發(fā)小王克在麥田里藏色情雜志,到縣城尋找王玉、中途去錄像廳觀看色情錄像帶的情節(jié)。

        在雙線情節(jié)的交錯推進中,作者設(shè)置了大量懸念和敘事空白,譬如——父親為何會被一束燈光吸引而赤裸上身走向麥田,又為何離家南下打工;王玉姐為什么會在趙老師的出殯儀式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她是真的失蹤了,還是被戴鴨舌帽的男人在麥田里侵犯了;在錄像廳時,發(fā)小王克遭遇了什么;“我”遇到的羅又到底是誰。在隨后的敘事中,這些“坑”被一一填平,小說由此獲得敘事張力和飽滿質(zhì)感。這也正是這個稍顯復雜和晦澀的故事能夠引人入勝的地方。在如此碎片化的敘述中,讀者游弋在一個充斥著黑暗記憶、暴力行徑和逃亡的故事迷宮中。

        對此,我們不禁要問,作者為什么要煞費苦心拋下這么多“煙霧彈”?老老實實講故事不是更輕松嗎?“麥田迷宮”有何寓意?

        從故事層面來看,小說借助這一形式實驗,使故事不再是娓娓道來,而是背離了慣常的線性敘事,發(fā)生在城市的冒險與鄉(xiāng)村的成長歷程互為鏡像。因此,只有將碎落滿地的瓷片拼合起來,“瓷器”的完整樣貌及埋藏其中的敘事意圖才會顯露出來。從人物形象的塑造來看,年少的“我”和成年的“我”隨著情節(jié)的拼合逐漸縫合并露出真身。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形象——年少時的“我”渴望逃離鄉(xiāng)村,進入城市,但當“我”進入城市后,卻發(fā)現(xiàn)它是另一個充滿了未知的誘惑和危險的“迷宮”。這兩種矛盾的情感并非截然劃分,而是被擰作了一股繩。

        不管是情節(jié)A還是情節(jié)B,其中的女性形象都很值得注意,她們是“我”發(fā)揮敘述人功能所依賴的“助燃劑”。如小說所言:“女性的嬌柔美好就像是母親的搖籃曲。聽著她們的話,你終于可以丟掉恐懼,那就像是一個被設(shè)了迷宮的夢鄉(xiāng),你窩在終點,你也不知道這迷宮的正確通路,但你感到安全,你知道它永遠都找不到你?!痹谇楣?jié)B所講述的鄉(xiāng)村部分,麥田埋藏了為“我”和王克帶來性啟蒙的色情雜志。和他們這一欲望和沖動對應的,是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形象——王玉。王玉是“我”的親戚,學校的語文老師,她的存在代表了鄉(xiāng)村未經(jīng)開發(fā)的“自然”狀態(tài)及潛伏其中的原始罪惡(性和施暴)。王玉的失蹤是“我”逃離鄉(xiāng)村的肇因之一,也成為“我”此后無法逃避的記憶黑洞;在情節(jié)A對應的城市部分,“我”偶遇了羅又。她是城市的造物,散發(fā)著和王玉截然不同的氣息。某種程度上,羅又是“我”肉體和情欲的投射物,是她讓“我”進入成人世界并受到殘酷的叢林社會的規(guī)訓。就像小說所寫的,羅又更像是古希臘神話“美杜莎”,“我”一旦直視她,就會被其目光灼傷、毀滅。

        兩個女性形象所占的篇幅和比重大致相當。如果說失蹤(消失)的王玉一直活在我的記憶迷宮,那么羅又的出現(xiàn),則打破這一迷宮,讓“我”從對城市的迷戀中清醒過來。在這個意義上,王玉和羅又相互補充,一個為鄉(xiāng)村“復魅”,一個為城市“祛魅”。

        通過對當年失蹤案“謎底”的追憶和探尋,也借由“我”的目光,讀者被帶入了故事迷宮的另一個出口。在小說的末尾,“我”和王克輪流駕駛表哥那輛牌照為“魯E814”的轎車返鄉(xiāng)吊唁二伯。途中,“我”被往昔的記憶黑洞吞噬。此時,作者通過巧設(shè)機關(guān),把埋下的雜亂線頭一一捋直。發(fā)小王克告知“我”,當年患了“臟病”而死的趙老師是一宗教育腐敗案的牽連者,她因遭受強奸,不堪羞辱而自殺;而王玉姐,當年也牽涉在內(nèi),幾番上訴無果,被迫離開村莊,有人說她當了尼姑……在一番虛虛實實的揣測中,王玉姐沒有死,也沒有失蹤。我們不免猜想,假若真的如此,王玉會走上哪一條路?她會不會進入城市,成為另一個“羅又”?

        至此,故事來到了“拐點”(也是終點),“我”的成長宣告完成:“當我站在這片被墾平即將要被建成休閑娛樂中心的麥田骨骸時,我想,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既沒有幻想,也沒有噩夢。也許我們只好清醒地面對所發(fā)生的一切,既不能忘記,也不能視而不見?!边@段話就像對鄉(xiāng)村文明最終會被現(xiàn)代化、城市化埋葬的預言。城市化對鄉(xiāng)村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鋼筋水泥戳進了麥田和大地,而“我”在遭遇電信詐騙后,也終于丟掉了對世界的幻想,直面年少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道德困境。當“我”發(fā)現(xiàn)父親在城市里改頭換面成為詩人時,小說的象征意味呼之欲出——父親出走留下的“父位缺失”已無關(guān)緊要,“我”在獨自面對世界時,迎來了精神的成人儀式。

        “麥田迷宮”作為小說名,容易讓人想起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和博爾赫斯的迷宮小說。前者是一部關(guān)乎成長和青春的文學經(jīng)典,十幾歲的主人公霍爾頓對世界充滿憤怒和焦慮,而在《麥田迷宮》里,我們也見到了一位困惑和憂慮的少年。熱衷迷宮的博爾赫斯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迷宮(maze)與驚奇(amazement)之間的聯(lián)系嗎?迷宮是如此的復雜迷人,我甚至為它寫了一首詩?!薄尔溙锩詫m》并非博爾赫斯意義上的迷宮小說,它沒有知識的炫技,也不玩弄語言游戲。迷宮既是“實物”又是象征,既是現(xiàn)實又是虛構(gòu),是一個復雜的意象。博爾赫斯指認迷宮與“驚奇”的聯(lián)系,《麥田迷宮》中也書寫了這樣的“驚奇”,那是一種游歷在城市迷宮的不確定性。小說也借“麥田”(鄉(xiāng)村)和“迷宮”(城市)的并置,完成了文體實驗,引領(lǐng)讀者踏上了一場批判、審視城鄉(xiāng)的歷險。

        責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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