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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田迷宮

        2022-04-30 08:22:56倪晨翡
        廣州文藝 2022年4期
        關鍵詞:表哥麥田長征

        倪晨翡

        無色,無嗅。無數(shù)線條,黑色、紅色,互不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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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黃昏,一家百貨大樓所在的街上突然竄出許多老鼠,當時我就站在街口,我清晰地記得那些老鼠發(fā)了瘋地朝我襲來。我知道這是在夢里,可仍舊感到害怕。如果它們順著我的兩條腿往上爬,也許很快就會把我吃掉。它們會鉆進我的大腦,找到牽連至夢外的某根神經,像順著藤蔓,用它們那小小的爪子和細長的尾巴,坐纜車一般,全部撲到我驚恐的臉上。

        2019年,我在廣州讀大三。表哥因在菲律賓做生意,常年在外,他有一間空閑的公寓說是拜托我打理,迄今我已借住將近一年時間。我留著一頭寸發(fā),戴著銀色金屬邊框眼鏡,看起來還算是規(guī)矩。5月2日,我手里提著兩袋垃圾正要出門,其中一袋在嗒嗒地往下滴著酸臭的不明液體。我本沒有跟鄰里交際的習慣,只是那女人突然驚叫了一聲。我轉身,看見她的臉。王玉姐?我說。什么?那女人問。喔,沒什么。我這才看到她穿著棕色皮涼鞋的腳滴上了那些惡心的液體。我連忙說對不起,放下垃圾袋后從背包里翻找出一包衛(wèi)生紙,抽了兩張。女人笑了,說沒事,問可否借用一下衛(wèi)生間。我盯著那張臉木訥了一陣兒,她似乎又問了一遍,我才回過神,說好,然后將背包掖在胳膊下,掏出鑰匙開了門。

        女人站在門口的地墊上,正打量著家里的物什。在她掃向沙發(fā)之前,我迅速沖了過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沙發(fā)的夾縫里還留有我?guī)滋烨暗囊粭l內褲。確定沒有其他不合時宜的東西后,我轉過身,女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我身后,并且用左手提著那只臟了的涼鞋,問我衛(wèi)生間在哪。我跨過地上沒拼完的半截海賊王拼圖,在前面為她引路。女人沖我笑著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后走了進去。我清楚地聽見門被反鎖的聲音,然后是淅淅瀝瀝的水流聲。我站在門外,聽著那像是入春初融的小河汩汩的聲音,內心升起了一股美妙的幻覺。不是淫穢的想法,我只是在想一扇窗,它不知是何時出現(xiàn)的,在一條昏暗的小巷里,只要轉頭就能看見。那扇窗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這反而給了我無限的想象空間,我想到的是春天?;⒌乃髀曄Я耍倚南胩热羲蜷_門走出來,發(fā)現(xiàn)我站在門外,或許會以為我另有所圖。我是說,我不能再在門外想象什么春天了,我必須走開。

        表哥的房子被我糟蹋得一團亂,我坐在沙發(fā)上,試圖安撫自己的幻想。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她赤著腳走了出來,左手提著一雙洗過的涼鞋。我趕忙從鞋柜里找出一雙看起來最干凈的拖鞋,放在她的腳旁。她突然咯咯地笑了,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說她叫羅又。羅又蹲在陽臺,擺弄著涼鞋的鞋帶。我并沒有透露我是借住的事實。羅又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望向快要升到最高處的太陽。

        我已經在家里待了二十四小時沒出過房門,那兩袋放在樓道的塑料袋里裝著的就是昨天吃剩的外賣。羅又坐回到沙發(fā)上,在等待涼鞋晾干的時間里,她盡可能地跟我說話。從她那些吞吞吐吐的話語里,我察覺到她似乎并不是那么擅于表達。羅又一撩頭發(fā),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青草的淡淡香味,那會讓人很快繳械投降。她的童年……羅又的腳懸在半空上上下下地晃動,紅色指甲油的來回運動形成某種頻率的波點螺旋。她說她是農村長大的孩子,老家有一條小河,每逢夏天,她便和伙伴們一起下河摸魚,她沒有工具,只用兩只手,于是她最終一條魚都沒捉到,只撿了一口袋的貝殼和石子。羅又這樣說著,就好像我們已經是認識多年的朋友,而我已經忘記了我出門要去做的事。這時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罵罵咧咧的王克,我的發(fā)小。我們約好了下午兩點在一家咖啡廳開始新一輪的迷宮對決,而我新設計的迷宮此時正躺在雙肩包里,與一只飛不出去的蒼蠅暗自較量。羅又問是不是打擾到我了。我說沒事,騷擾電話。

        在羅又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過去種種的影子。我并不是那種耽于美貌的人,但是男性多多少少都會有這樣的成分,在他們的體內,女性的嬌柔美好就像是母親的搖籃曲。聽著她們的話,你終于可以丟掉恐懼,那就像是一個被設了迷宮的夢鄉(xiāng),你窩在終點,你并不知道這迷宮的正確通路,但你感到安全——你知道它永遠都找不到你。

        道別羅又,目送她走進家門后,我撥打了王克的號碼,果不其然,已經無法接通。我拎著那袋垃圾站在樓道里,猶豫著該不該到咖啡廳去。也許王克還沒走,我該去跟他道歉。五月初的廣州已經進入了夏季,潮濕悶熱,我摘下身上的背包,打開拉鏈,一只蒼蠅沖了出來。我掃了一眼背包里的用黑筆畫著密密麻麻復雜通路的三張迷宮圖,心想這次大概又是我輸,于是索性將垃圾袋扔到樓下的垃圾桶,然后折返回來,準備睡上一覺。這應該是個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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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畢業(yè)之前,我一直在村里的一所學校讀書。新世紀之初,鄉(xiāng)村教育并未得到充分重視和發(fā)展,至少我在的這所學校是如此。學校坐落在村里一座叫吉山的山腳,村民大多依靠種麥子和棉花作為經濟來源。我就像是它的叛徒,在這里長大卻并不熱愛這個地方,甚至感到厭倦,渴望逃離。當時我并未見過高樓林立的大都市,但已認定這里并非我理想的生活居所。我述說它,述說曾經與它共度的時光,是為了提醒我,終有一天我會回去,并且告訴所有人我所看到的事。

        那天午后,劉長征沖進教室,他也是這所學校的老師,負責我們文化課以外的事。當時我們正在上一堂數(shù)學課,教我們的是一個綁著馬尾辮、右臉頰上有一枚綠豆大小的痣的女老師,她姓王。除了老師這個身份以外,她還是我的堂姐,我叫她王玉姐。在劉長征像點兵點將般戳了我以及其他幾個男生走出教室之前,我看見他突然站定在門口,然后回身向王玉姐敬了個禮。他瘦弱的身板并不比我們高多少,于是這樣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模仿人類的猴子,引得哄堂大笑。王玉姐羞紅了臉,朝劉長征扔了一根白色的粉筆頭。我們回來時,下課鈴聲剛好響起,我發(fā)現(xiàn)那根粉筆頭不知被誰踩成了一堆粉末。我心里感到一陣莫名的傷感。

        劉長征領著我們幾個男生走過一片濃郁的樹蔭時,我聞到一股花香,但我卻并沒有見到花的影子。后來,我們見到了那輛停在校門口的大卡車,看大門的高大爺搖著蒲扇沖我們笑,仿佛在說,看,這都是我給你們弄來的。一個穿著白色背心的男人從那輛藍色卡車上下來,劉長征在他面前顯得更加瘦小,他仰著臉,聽那男人說話,口水的飛沫噴濺而出,落到了劉長征的臉上??ㄜ嚿鲜蔷杞o我們的物資,幾個男生搶著搬書本和文具,我卻被那些長相怪異的花吸引。那花一株株地栽在瓦紅色的盆里,淡紫色的花瓣正迎著風翕合。奪走它們的人是劉長征。半年前,劉長征的婆娘跟人跑了,我們都知道,是劉長征的婆娘春心蕩漾,可劉長征不是這么跟人說的,他說他的婆娘失蹤了。“這太離奇了!人怎么會莫名其妙失蹤呢!”那一個多月里,劉長征見了人便這么說。他的幾番話來回繞,是為了證明他不是個被女人拋棄的男人。他寧愿當個鰥夫。

        劉長征瞇縫著他的那雙杏仁眼,盯著那幾盆花,就像那花是他婆娘的化身,劉長征在質問,從柔韌的莖葉到那只飛落在蕊間的蜜蜂。劉長征揮了揮手,我回過神,左右張望,發(fā)現(xiàn)只剩下我還站在那兒,其余的幾個男生早已經抱著物資跑遠了。劉長征叫我過去:“把它們搬到辦公室去,放到王老師桌上?!痹谖易哌^去之前,劉長征俯身聞了聞其中的一盆,真香,他自語了一句。

        一天傍晚放學后,我和幾個伙伴走到村口,打算去河里撈螺螄,正巧碰見村里一戶人家出殯。他們都穿著一樣的黑色喪服,正朝著停在村口的那輛開往殯儀館的面包車走去。最前面的是四個抬棺材的男人,他們手上的白色膠皮手套十分醒目。大部隊距離棺材很遠,他們就像是被我們這些孩子的目光給攔腰截斷了。他們在認真送別那個躺在棺材里的人。等到棺材被裝上車,緩緩駛離之后,我突然從那一片黑色之中發(fā)現(xiàn)了王玉姐的臉。那張臉上有一種復雜的表情,當時的我還難以形容,我只是覺得王玉姐放下了什么,她的某種情緒伴隨著那聲關門聲一起被合上了,她再也不允許它隨便跑出來了——我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刻。

        我和王克最近常在凌晨偷偷溜出家門,要去吉山腳下看我們藏好的“寶貝”。當我們會合,王克跟我講起前幾日出殯的女人,他說那是之前在我們學校任教的趙老師。我說怎么可能,趙老師不是去了城里,怎么會是她。說起趙老師,她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我們都知道她自小便失去雙親,被村子僅有的一個親戚收養(yǎng)。親戚得病去世后,她幸運地被指派到了縣城的小學。所以,怎么會是趙老師?愛信不信。沒走幾步,王克突然一指,問我那是不是你爹。我看過去,那似乎真是我爹。他光著上身,穿著一條松垮的褲衩,站在麥田前面。我和王克隱藏在一棵樹后,接著我看見我爹進入了麥田。我不知道我爹在麥田里做了什么,我們也沒有等到我爹從麥田里出來。我突然很想回家,王克滿臉沮喪,問我真的不去了嗎,那里可能很好玩的。我們埋下它的那天天色向晚,我們只匆匆看了幾頁就已經血脈僨張,瘦小的蘑菇在兩腿之間第一次主動生長,它像是在說,我已經長大了,已經可以獨立生活了。它盡可能挺直身子,就像是當時的我。我說我害怕,我想回去。王克并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他不說話,悶頭跑回了家。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只是覺得生活里不該出現(xiàn)脫離正常軌跡的事?;丶液螅稍诖采?,在恐懼中好奇也隨之逐漸膨脹,我終于決定回去。我不能讓這些事情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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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羅又的情形。從那之后的每一周,每當我出門,都會假想這扇門之后藏著一個怎樣的世界。終于有一次,我趁樓道里沒有腳步聲,靠近了那扇門。附耳在門上,我聽見了一種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是不是她在哭?一時沖動,我竟想敲門。人一旦趨于感性,就容易犯錯,于是人生充斥著錯誤。

        午睡醒來,我在混沌中胡亂摸著全身,終于在沙發(fā)的夾縫里找到手機。一看,七個未接來電,都是王克打來的。三點一刻,距離第一節(jié)課下課還有十五分鐘。我心里陡然犯了怵,閻頭的邏輯課,聽說遲到一次直接在期末成績上扣十分,而我此前已經有過兩次先例。我給王克回了消息,他迅速給我回了兩個字:速來!我心想興許還有挽救的機會,于是急匆匆地套上襯衣,兩只腳相互磨蹭給對方使勁,扣上黑色棒球帽后沖出了房門。我一路小跑正要穿過小廣場,突然被一個不明物體擊中了腹部。痛倒是不痛,只是我身上的白色襯衣已經染上了一大攤紅跡,還是糖果味的。幾個貌似高中生的男男女女向我走來,他們穿著迷彩服,戴著頭盔,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桿玩具機槍。“真是不好意思……嘿嘿……”他們笑著跟我道歉,在他們眼里也許我就像是一個被抓拿歸案的殺人犯,鮮血淋淋但狼狽可笑。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手機在褲兜里振動了一下,王克發(fā)來一個骷髏頭表情。

        廣州的梅雨時節(jié),像是狂歡的過渡,萬事萬物都藏著一股韌勁,面前的這片樓區(qū)筋骨都酥了,卻還是硬挺著,仿佛夏天一來,它們就會一個接一個轟然倒塌,埋葬身下的影子和聒噪的生命。小區(qū)背靠白云山,地勢低洼,雨季一來,整個小區(qū)就像一座巨大的游泳池。電梯仍舊發(fā)出驚悚的咔嚓聲,六樓的燈牌只剩下一個方形的口。在我準備回去脫掉身上紅色痕跡已經硬結的襯衣之前,我的左手伸進褲兜,盡可能往深處抓了抓,卻只摸到幾張紙片,掏出來一看是兩天前寫著“謝謝參與”的福利彩票。鑰匙被我落在了屋里。

        上帝啊,正把我面前的一扇扇窗接連關閉。沒有備用鑰匙,所以我還剩一個選擇——找開鎖公司,但不巧的是我的身份證也一并落在了屋里。樓道里悶得發(fā)慌,我的汗越流越多,襯衣上的紅色痕跡有朝褲子蔓延的趨勢。油彩在我的肚皮上結的痂開始慢慢溶化。我決定脫下襯衣。在我放下書包,撩起的襯衣包裹住腦袋的一瞬間,我感到一只手觸碰了我的后背。手上的動作就此停下,大腦并不承認它向我的雙手發(fā)出了這個指令。我的觸覺接收器像是在那一刻轉移到了后背,那只小小的手觸碰過的位置清涼、柔軟,此前的焦躁似乎頃刻消散。我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她認出我了,她問我怎么了,聲音微微顫抖。顯然,她是被我衣服上的紅色痕跡嚇到了。我急于解釋,下意識地想要把襯衣重新穿回去??晌疫€是弄糟了。羅又在笑,她指著我的臉,說我像小玉。我一時錯愕,問小玉是誰。羅又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放在我面前,那是一個可愛女生的動漫形象。羅又問我,沒看過海賊王嗎?我搖了搖頭,感到雙頰發(fā)燙,用手一摸,果然顴骨處也蹭上了紅色油彩。

        怎么了?羅又問。我指了指那個老式的鎖孔,說鑰匙落在了屋里。先把衣服脫下來,穿著難受吧?我說沒事。再不脫下來,你的褲子也要遭殃了。羅又笑了笑。樓道像是個巨大的蒸籠,感覺像是非要把人烤得蛻了一層皮才好。我還是決定將襯衣脫下來。我有意遠離了羅又幾步,走到樓道的下半層。首先是一條胳膊穿過浸了汗發(fā)澀的左袖,接著是右邊,最后成功脫離頭頂,那種感覺就像是被刑滿釋放,終于脫離了枷鎖。我低頭一看,順著肚皮上那斑駁的紅色油彩往上的是因為肥胖而隆起的胸乳。

        我走回上一層,驚奇地發(fā)現(xiàn)門開了,而羅又正站在屋里沖我招手,就好像是在對我說,快來吧,一個新世界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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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夜,成千上萬的麥子齊齊舞動,似乎正急匆匆地趁著夜晚抽穗,空氣中蕩漾著一股清新的泥土氣息,這令我丟掉了大半恐懼。我站在麥田邊緣,忽然發(fā)現(xiàn)麥田深處有一團亮光,這情景激發(fā)了我的好奇。我終于走進去,莽撞地在青色的麥田里尋找著我爹。我發(fā)現(xiàn)死去的麻雀和蚯蚓,我爹和那束光就像是誘惑著冒險者走入迷宮的寶物。我不敢往深處走,經過之處麥子多多少少都被折了。我怕迷路,也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孩子般的惡作劇。我們這些調皮搗蛋的男孩,總跟各種破壞事件脫離不了干系。由于我小心地避免踩壓麥子,以至于當我后悔了,回頭想要逃離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身后也是一片隨風飄搖的茫茫麥田。我迷路了。

        我爹和那束光就像消失了一樣。在一周后的某一天,當我在停電的教室里看見操場上一道光束亮起時,我很想即刻沖出去,拽住王玉姐,告訴她不要去??赏跤窠氵€是去了。我坐在教室的一角,看著王玉姐和其他的三個老師商量著迎接縣領導例行教學檢查的事情,而關于那束光,劉長征自稱是他巡夜時手抽了筋,才晃到了教室的玻璃窗上。王玉姐當然不信,后來劉長征跟在王玉姐后面一同走進了教室,王玉姐讓劉長征坐下,但是劉長征坐到了我身旁,問我這么晚了怎么還沒走,我沒有搭理他。王玉姐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趴在劉長征的耳旁,給劉長征分配了一項任務。劉長征啪的一下從凳子上彈起,像之前那樣敬禮,口中喊道“Yes madam!”,劉長征哪會說英語,他只是為了討女同事歡心才學的這句。

        好在王玉姐并沒有因此消失,其實我爹也沒有消失,但我冥冥中將那晚麥田里的情景跟那束光聯(lián)結在了一起。只要一直走,總會走出那片麥田的。我的目光從地上的蟲子脫離,望向天空,企圖通過星星辨別方向。一個小小冒險者的潛能盡可能地被激發(fā)出來,我勇敢地向前走。不幸的是當晚逐漸起了夜霧,天上朦朦朧朧只剩半截暗淡的月亮。我繼續(xù)走,當時并不了解什么左手法則,何況麥田并不是一座用石壁堆砌出的迷宮,并且,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著一種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地表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我腳下的土地裂出一道口子,只見那口子越來越大,我能夠清晰地看見底下那火紅的球狀內核,包裹它的明亮液體正歡躍地膨脹著。我掉了下去,覺得自己死定了。下落的速度逐漸加快,這是朝向死亡的自由落體。

        發(fā)了霉的硬床板,汗?jié)竦恼斫?。我娘用家鄉(xiāng)土話大喊著起床。這是一個夢。我掙扎著從床上起身,穿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上衣,習慣性地摸了摸褲子的口袋,確??诖镅b有家里的鑰匙。因為我爹和我娘總要在鎮(zhèn)上的工廠忙到晚上九點以后才回家,我要確保自己在和伙伴瘋到七點時有家可回,而七點時王玉姐會準時到我家,為我送來一份晚飯。鑰匙還在口袋里,除了鑰匙我還摸到了別的東西。我將它掏出來,它非常沉默地躺在我的手掌心—— 一截鋒芒初露的青色麥子。

        傍晚我和王玉姐一起回的家,我執(zhí)意要先送她回去。王玉姐說我長大了,她笑得很開心。這令我感到安全。快走到王玉姐家時,王玉姐突然問我,想不想去一個地方。王玉姐從來沒帶我去過什么地方,所以當我聽見她這么說時,我的心里一萬個愿意。這片麥田就像是充滿魔力和誘惑的異域,也如同可以容納一個人不為人知的情緒的空間。我們經過不久前出殯女人的屋后時,王玉姐停下來,她看了看土墻,又看了看天,然后繼續(xù)往前走,直到我們從側方進入另一個入口。她說她很后悔。我不知道王玉姐為什么會選擇我作為聆聽的對象,她似乎覺得我有所懂得,又有所不懂,而這正是最好的狀態(tài)。王玉姐俯身從地上收攏了一些散碎的麥粒,放進了我的上衣口袋。離開前,王玉姐說,她曾在從學?;丶业囊估锟匆婝溙锢锏囊粓F亮光,她說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早飯是白米粥和發(fā)酵過頭的糖蒜,我娘拄著拐杖,拖著她那殘廢的右腿,跟我說我爹要走了,去南方打工,似乎是一個叫廣州的地方。當然,這并不是我后來去廣州讀大學的原因。高考結束后,我想離開這個地方,越遠越好。王克,我當時的伙伴之一,問我跟不跟他一起去廣州,我說我不知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慌,我知道我爹在廣州,以至于我會產生一種感覺——我并沒有就此遠離,那些我熟悉的事物繞開了我在路上設下的所有障礙,找到我,然后喋喋不休地圍繞著我。高考成績公布后,我跟王克只差兩分,留在山東怕是連三本都上不了。王克說廣州是個好地方,去不去由你嘍。那天,我幻想著我和王克倆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搖晃著各自臟兮兮的手,像小丑一樣到處游樂,我們收集街上的新鮮面孔,惴惴不安地將他們安置在我們的迷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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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屋里竄出,涼涼的,吹在身上很是愜意。羅又站在一片光輝下,就像是降臨塵世的天使。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關于門是怎么被打開的,羅又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并沒有回到對門的租房,而是踏著輕快的步子下了樓梯。我惆悵地想,忘了跟她說聲謝謝。

        滾熱的水汽充盈著小小的衛(wèi)生間,蒸騰的熱霧絲絲縷縷地懸著,我身上所有的焦躁和煩惱似乎都順著通風管道逃出了這棟年久失修的居民樓,它們在密閉的塑料管道里來來回回,也在尋找出口。氣體也并不自由。我突然想起了迷宮第一定律,王克跟我說過,就算無法到達終點,也不可能困在迷宮里,總是會回到起點,這就是第一定律的優(yōu)勢。當然我從來都沒能試驗這條定律,大部分時候那條代表我的紅線都停在了迷宮圖上的某一個拐點,然后斷了,沒再續(xù)。

        洗完澡,在我糾結該把那件染上油彩的襯衣試著洗一洗還是直接扔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它。它躺在洗手臺上,亮晶晶的金屬光澤在霧氣繚繞的狹小空間里肆意地反復折射。刀片,沾上水的它服帖地附在洗手臺上。我用一根中指摁著,將它往洗手臺邊緣移動,之后,它被我捏在手里。我小心碰了碰刀刃,還很鋒利??晌覐牟挥眠@種刀片剃胡子,所以,我確定它不是我的。在我將它丟進垃圾桶之后,我突然想到這也許是表哥去菲律賓前無意留下的。我們見第二面的時候,表哥坐在我對面,用幾根手指摩挲他鐵青色的胡茬,跟我交代著這間房子的種種,特別說明的一點是,晚上九點以后整棟樓的電梯和樓道會停電。我問,那怎么不修呢?表哥似乎沒聽到我的問題,他問我,吃飽了嗎?我點了點頭,接著我們離開了那家門庭若市的魯菜館。表哥的雙親死于十幾年前的一場車禍,此后他下了海,逢年過節(jié)只是托付親戚去墳前祭拜,再沒有回過老家。據(jù)我娘說在我六歲的時候,長我十二歲的表哥曾經在過年時送給我一本涂色冊,可我壓根不記得有這回事。我將那枚刀片從垃圾桶里翻找出來,插進了一塊濕潤的清潔海綿球里。

        此后幾天我都沒見到羅又的身影,我有時候會想起她,想起她光著腳啪嗒啪嗒地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想起她咯咯地笑,王玉姐也喜歡這樣笑。那期間我和王克碰過一次面,我們在咖啡廳將各自的迷宮交換。我們開始走對方的迷宮,王克的那張像是黑色的珊瑚森林,比從前越發(fā)復雜了。突然,王克“啪”的一聲放下了筆,按停了計時器。一分十五秒。他念了出來。沒勁。王克起身去上廁所了。我盯著面前的這張迷宮突然感到了莫名的挫敗感,并不是因為王克那副厭倦的神情,而是我覺得自己似乎該停下這項活動了,我是在浪費王克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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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領導來學校視察的那天清早,我們所有學生都排成隊列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等著接受檢驗。但我只見到了一個被簇擁著的男人挺著圓滾滾的肚腩走進教學樓,劉長征像只哈巴狗一樣在前面帶路。我們一直站在太陽底下等著那個男人走出來,他醉醺醺的,被兩個人攙扶,步態(tài)搖晃地指了指大門口,說我的車在那兒。劉長征這時沒有蹦出一句“yes sir”之類的英文,而是捧著一壇酒咧嘴笑著跟在縣領導身后。有人接過酒壇,車子駛遠,我們的任務結束了。劉長征突然問了一句,小玉呢,我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上午都沒見到王玉姐的身影。

        午休的時候,劉長征帶上我,一起前往王玉姐家。劉長征一路上都在念叨,小玉可千萬別有個三長兩短,老天保佑,菩薩保佑,如來佛保佑。我聽煩了,就加快了腳步,可劉長征的話趕得比我的腳步密。我們還沒走到王玉姐家,便見到了一輛停在她家門前的銀色轎車。劉長征突然停止了念叨,我回頭看他,發(fā)現(xiàn)劉長征正打量著那輛轎車,這時一個男人從王玉姐家走了出來。如果我當時看得再清楚一點,那么我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的下巴已經有了鐵青的胡茬。那是誰?劉長征問。他更像是在自問。我信口亂說,求婚的男人。劉長征愣了愣,問我真的假的。我只覺得劉長征實在是個愚蠢的人,他根本配不上王玉姐。銀色轎車開走后,我準備進去王玉姐家問候一下,以便探探情況,可劉長征站在門口不動了。我問他,不進去嗎?劉長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跟我說學校還有事情要處理,然后轉頭跑了起來。劉長征一搖一擺地逃走了,像個小丑。我心想,劉長征總算給自己找到了一面鏡子。

        王玉姐的父親,我的二伯正扶著門框破口大罵,話難聽得很。王玉姐跑走了。這是我那八歲的表侄跟我講的。我和他站在門口,我當時恰好兜里有一顆水果糖,我拿著糖在他面前晃了晃,問他知不知道王玉姐跑去哪兒了。小表侄用手一指。

        陽光直射,風一吹,麥田明晃晃得像金色的海洋。對,金色海洋,這是王玉姐在語文課上的一個比喻。王玉姐是個倔強的人,假如她當時讀了大學,現(xiàn)在必定有更好的出路,但她留了下來,王玉姐說她愛我們這群孩子。我當時不懂什么是愛,當然現(xiàn)在也未必懂得。我只是覺得我要去找她。我看見麥田旁停著那輛銀色轎車,車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再一次走進了麥田,麥子長勢驚人,已經完全長過我的頭頂。不過這次,麥田缺了個口,缺口處延伸出一條窄路。窄路兩側的麥子朝外倒伏,那顯然是被人踩過的痕跡。也許是王玉姐,也許是……我爹。

        進入麥田,白天,無助感相較那晚大大消減,何況眼前有了一條隱蔽的道路,即使我不知道它指引向哪里,或者會在什么地方突然中斷。這是我的又一次冒險。前方舞動的麥浪成為假想敵,身后的成為同伴,不斷推著我向前。直到我聽見除了風聲和麥子彼此摩挲以外的聲音,我放緩了腳步。那種聲音像是一頭野獸發(fā)出的,它似乎就在不遠處。它潛伏在那兒,伺機而動,等著我一個人走進去。那里卻又充滿了誘惑,帶著危險的像是擁有美杜莎的魔力。往深處走了十幾步后,我見到了它閃閃發(fā)亮的脊背。脊背上都是晶瑩的汗水,它在怒吼,我跳進一側的麥田以隱藏自己,此時我在暗處,它在明處。等我終于鼓起勇氣直視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在它的身下已經有了獵物。

        是那個男人,我認得他的鴨舌帽。他身下的獵物一動不動,如同死尸。我看見他用他的胯骨反復地磨蹭他的身下之物。我突然想起那本被我們埋在吉山腳下的色情雜志。我悄悄跑掉的時候,他還沒結束他的運動。初夏,鼓噪,悸動。我逃出麥田后又看了看那輛轎車,并記住了它的牌號,魯E814。

        A

        三天后的上午,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身份證丟了。它不翼而飛。錢包里的碎票子和幾張銀行卡都在,唯獨身份證不見了。其實我并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時間丟的,戒網后我?guī)缀鯖]再去過網吧,而那些碎票子也是開學前我娘硬塞進錢包里的,她說肯定會用得上,我不耐煩地跟她講現(xiàn)在都用手機支付,最后仍沒拗過她。晚上我用那些碎票子買了一份快餐,油燜茄子和辣椒炒肉。我想給王克發(fā)個信息問他身份證在廣州能不能補辦,猶豫了一下還是刪掉了。我覺得我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夜里九點多,我坐在沙發(fā)上懨懨欲睡,電視機里真人秀節(jié)目不知重播了第幾遍。這時門口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頓時來了精神。我并不是害怕,而是當年的那股子獵奇勁兒一下子又被喚醒了。

        透過貓眼,門前的人影影綽綽,看不分明。樓道里的聲控燈不靈敏,昏暗的光亮了幾秒后便進入黑暗,如此輪換。反復幾次后,我終于認出那人,是羅又。羅又拖曳著一個巨大的包袱停在對門。我心想此時的電梯早已停止運轉,所以她是自己將包袱從樓梯拖上了六樓。開鎖,開門,然后我看見羅又費力地拖動包袱,想要進門,但包袱卻恰好卡在門檻上,羅又罵了一句。我下意識地決定開門,去幫她。開門的瞬間,聲控燈亮了起來,以至于我能夠看清羅又那張疲憊但依然動人的臉上汗?jié)竦膸卓|頭發(fā)。羅又起身看我。沒貓眼的成像,在她腳旁的包袱看起來更加巨大。我想她也許就是海賊王里的小玉,她從自己的臉上揪下一個團子,馴服了猛獸,那猛獸將包袱背到六樓后就消失了。一定是這樣,否則我想不通她那瘦小的身子怎么會有如此的力量。我說我?guī)湍?,沒等她回話,我便上前,將包袱的兩個邊角緊緊攥在手里,一把拽了起來。此時,我慶幸自己現(xiàn)在的體重。羅又說不用了,不用了,她的話語里滿是好意的拒絕,以及一絲絲恐慌。直至我拽著包袱進門,包袱被門框不小心劃出一個破口,然后幾捆紙幣“啪啪”幾聲掉在地上時,我終于明白羅又為何拒絕我的幫助了。我擋在門口,在我回身注視那幾捆紙幣的時候,羅又在門內什么都做不了。我沒有說話,接著往屋里走去,此時巨大包袱在我手里的分量更重了。

        第一次來到羅又的住處,我只顧著四處打量,說實話,跟我想象的大相徑庭。這里雜亂無章,各種高高矮矮的玻璃瓶堆在角落,偌大的客廳里沒有幾張家具,就像是一間毛坯房。羅又撿起掉落的幾捆紙幣走進屋里,她笑著跟我說,這錢是要給她爸的,讓我別見怪。

        羅又這樣一解釋,我更疑惑了,她有這些錢,何必住在這樣一間房子里。羅又看我站在原地沒動,盯著她,突然拿著手里的兩捆紙幣走到陽臺,打開窗,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啪嗒一下,任小小的火苗撲閃撲閃地在夜幕之中亮著。那火苗在羅又手里,她宛若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她接著將其中的一捆紙幣點燃。我喊了一聲,羅又回過頭,沖我笑著說,假的。半晌我才反應過來,她所說的是這些紙幣是假的??伤鼈冏龅孟駱O了真的人民幣。紙幣燒到半截,羅又松開手將其扔下,我走過去,只見那火光已經滅了,底下是一片漆黑的樓體殘骸。

        B

        我在廣州上學。廣州離我家一千多公里,每次回家都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我是來找我爹的,他在廣州打工。不過,我聯(lián)系不上他。我拜托朋友幫我打探我爹的消息,他告訴我我爹結婚了,重婚。這一定是假的,中國十幾億人,重名重姓的不少。朋友給我看那人的照片,我瞄了一眼,說那不是我爹。我爹不戴眼鏡,留著光頭。那人看起來像個律師。

        我認識的人似乎總喜歡往廣州跑。相比山東的某個農村,廣州溫暖,多雨,是個天然的大溫室,自然使得向往更好生活的人們趨之若鶩。

        王玉姐已經接連一周沒來學校,也沒回家。某天放學后,我看見一輛警車停在二伯家門前,幾個穿警服的人正從二伯家走出來。我似乎能夠想象王玉姐在麥田里左右沖突的樣子,那些沾染了她眼淚和味道的麥子在夜里畢畢剝剝地飛快生長。偏偏接連幾天的大雨,整片麥田似乎都蛻了層皮。三天后,王玉姐被定為失蹤?!笆й櫋边@兩個字是我從二嬸口中聽見的,二嬸嗚咽著,沒有力氣再哭。

        兩天后的傍晚,我和王克再次經過二伯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第三天,第四天,以至此后的一個星期,大門再沒有打開過。我從我娘那里得知,二伯一家去了市里,回來后,他們還是去找縣里的公安。我知道他們這是束手無策了。失蹤案不同于兇殺案,大部分都會在時間的消磨下不了了之。王玉姐的失蹤使得我整日懨懨不樂,也許劉長征也懊悔那天他的狼狽逃走。一天放學后,劉長征突然叫住我,問我想不想去市里的游樂園。劉長征跟我說游樂園里的一個女售票員長得很像王玉姐。劉長征的話不可全信,當他問出這個我始料未及的問題后,我沒有理他。他看著我,在等我的回答。我朝不遠處的王克招了招手,王克跑了過來。我將這件事講給王克聽,王克問劉長征是怎么找到的,劉長征信口說自己擅長找失蹤的人。王克反問,那你失蹤的婆娘怎么還是沒找到。劉長征啞口無言,王克趁機說自己必須也跟著去,好做個見證。

        那時離劉長征死去還有四個月,他看起來很健康,無比健康。劉長征在那次縣領導例行檢查后沒多久突然胖了起來,鼓起了肚腩,就像鎮(zhèn)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那是財富的象征。劉長征肉眼可見的一天胖過一天,他死的時候身體像是個注滿了水的氣球,以至于遮掩住了真正奪走他性命的腎上腺瘤。

        周六的早上,我和王克會合后往村口走去,看見了正在那里抽煙的劉長征。劉長征回頭,扔掉煙蒂,嬉皮笑臉地朝我們敬了個禮。我夾在劉長征和王克中間,我們三人站在站牌旁邊,不一會兒,劉長征又開始抽煙。他從口袋里掏出已經癟塌塌的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望了望不遠處的一棵樹,隨之朝向我們,從另一邊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明滅的亮黃色煙頭跳躍了幾下后,劉長征從口中噴出一縷白煙,他正回身子,風一卷,白煙瞬間消散。此時北邊閃著金光的瀝青路上,汽車的轟鳴聲正逆風而來。

        A

        詭異,跟昨晚的夢一般詭異。

        那個夢里,無數(shù)黑色老鼠發(fā)了瘋地朝我襲來,就像那些四散在夜空然后遁入無形的灰燼。我知道這是在夢里。像從前在那片浩瀚麥田里,巨大的恐懼,由那些飛速移動的老鼠細長的尾巴,在地上摩擦發(fā)出噼噼啪啪的光火。后來,我聽見有人在百貨大樓的頂上敲鐘,黑色的樓體沒有亮起一盞燈。那鐘聲頻率平緩,像整座城市的安眠曲??帐幨幍某鞘幸姴坏揭粋€人影,那鐘聲就像是某種信號,在告訴我、指引我,讓我找到這座城市里另一個溫熱的生命個體。大樓的卷簾門沒有落下,推門而入,漆黑一片,一分鐘后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摸索著找到電梯,摁了幾下,沒有反應。整座樓都斷了電。于是我只能從緊急逃生出口的樓梯一層一層往上爬。二十五層。當我抵達第十三層的時候,樓梯到了盡頭。

        羅又燒完手中的紙幣后,回身從袋子里又取出一捆。我問怎么不去買些冥幣。羅又聽出了我的潛臺詞,她不再燒紙幣,而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說了一句話。羅又說因為他就是個假得透頂?shù)娜?。他,羅又的父親,那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讓羅又一提起便情緒激動。我們似乎總這樣說,歷經過死亡,還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諒的?死亡也許有時并不是一劑仇恨消除膏。那些無法被帶走的問題,讓此刻的羅又流淚了。

        “上初三的一天,他突然遮遮掩掩地問我,內褲上有沒有紅色的東西。我當時瞬間羞紅了臉,這本是媽媽會關心的事情,但我媽在生下我后的半小時內大出血死掉了,從我記事起家里就沒有我媽的照片,一張都沒有。我爸說都是當成遺物燒了,我不信。于是我趁他外出的時候,偷偷地翻他的抽屜和柜子,我翻到了一個女人的照片。她穿著一件白色長裙,和我爸挽著手站在一片綠色的麥田前。我實在是太激動了,卻又感到憤怒。那天晚上我爸回來后,我手里拿著那張照片,問他為什么要隱瞞。我想我爸也許是對的。一個人藏起來的不想被某人看到的東西,也許是為了給予某種形式的保護。那不是我媽。我爸只是告訴我那是我的阿姨。初三的夏天,我的內褲上終于出現(xiàn)了紅色,每個月的十四號,或早或晚不過兩天,紅色都會出現(xiàn)。初三開學前,我爸告訴我一件事,我們即將搬去另一個城市,我爸說那個城市有一個很大的游樂園。我知道他是怕我離開同學覺得難過,可對我來說,開啟一段新的旅程意義更為重大。那天,我在心里感激我爸,同時,我也告訴了他我的秘密。當我爸聽到我有了月經之后,不說話了。他從來不是一個威嚴的父親,他的身上有溫柔的部分,有時他就像母親,有時又像哥哥。好了,我說得太多了?!?/p>

        戛然而止。羅又笑了笑,問我想喝點什么。啤酒?我說好,接著她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半晌,羅又手里拿著兩瓶啤酒走出來。啤酒冒著白色的冷氣,羅又問我能喝嗎,還是個學生吧。我沒說話,接過一瓶,對著嘴悶了一大口。涼吧?哈哈。羅又笑了一聲。

        “所以,他為什么是個很假的人?”人一旦喝了酒,精神便會松懈,我不經意地問道,話出口后才覺不對,這是個不太禮貌的問題。

        羅又似乎并不在意,繼續(xù)跟我講:“那張照片,那個我該叫她阿姨的人,你猜她是誰?有個詞叫后媽,她在我媽前頭,所以該叫她什么?人家是原配,我媽是……不過,她們現(xiàn)在都已經是死人了?!?/p>

        羅又說著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大口酒,我冥冥中有一種感覺,今天晚上的對話應該到這里結束。我們仍舊在喝,在說,就像是要把心里的話全部從一個陌生人的頭腦里清洗一遍再重新裝回去。出于禮貌,更是在酒意的催動下,我也編造了我爹的事,似乎只有充滿厭惡的事實才能夠彼此抵消。

        “你爸失蹤了?”

        “沒有,他應該就在這兒。”

        “這兒?”

        “廣州?!?/p>

        “為什么不找他?難道他也是個混蛋?”

        “不是,我不想找他?!?/p>

        “大人不在,你就是大人了?!绷_又的酒瓶快要見空,她說干了,然后我們倆一口氣喝完了各自剩下的酒。我們答應彼此,今晚的事誰都不可以透露?;厝ズ?,我倒在沙發(fā)上,酒勁催發(fā),頭還是痛起來。我回想羅又講的故事的后半部分。她說她曾有過一個弟弟,在老家縣城結識。那時的她不過二十歲,她說這些紙幣也是燒給他的。他死了,死于貧窮。右腿的骨腫瘤長到饅頭大小,像一個血液的中轉站,擴散到肝部和肺部。羅又說他是一個住在垃圾場里的孩子,但他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干凈。

        B

        我們并排坐。劉長征在前,我和王克在后。劉長征的臉紅撲撲的,像喝醉了酒。另外,他的脖子和下巴似乎快要長到一起了。我問劉長征是不是胖了。劉長征笑了一聲,說可能,最近總覺得悶得慌。下車前,王克偷偷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劉長征活像是個人體偵察機,他扭過頭,看著正捂嘴偷笑的我和王克,問我們在謀劃什么。王克一副嚴肅的表情,說沒有,什么都沒有。下車后,王克拉著我故意和劉長征隔開一段距離。王克小聲問我看過電影嗎,我說沒有,問他什么電影。王克笑了笑,說好看的電影。你看過?我問。沒,聽人說過,很好看,你想不想看?想,我說。我大概已經猜到了王克說的電影是什么。今天去看吧!王克說。今天?不是要去游樂園嗎?游樂園哪有電影好看!可是王玉姐……那怎么可能會是王玉姐?王玉姐失蹤了然后在游樂園當售票員,你信嗎?我猶疑了。可劉長征說……劉長征的話能信嗎?那他……為什么要帶我們來游樂園。王克揮了揮手,跟我說愛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那可是會動的照片!我想起來那本被我們藏在吉山腳下的色情雜志,被王克的話一撩撥,心癢。我也去。去哪?劉長征正站在一個賣汽水的攤位,回頭問我們。去游樂園!王克說著朝劉長征跑去。

        劉長征給我們每人買了一瓶汽水后,說尿急,便急匆匆地跑去了汽水攤主指給他的公共廁所。劉長征讓我們在原地等他回來,王克用吸管吹著汽水,泡泡鼓起又破掉,發(fā)出令人舒適的聲音。

        走吧。王克說。我問他去哪兒。王克說先把票搞到。我沒有動彈。王克走了幾步后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跟上。怎么了?王克問。我沉默了片刻后,說我想見王玉姐。王克像是生氣了。當時的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劉長征對我們而言有多重要。我們身無分文地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里的人們像是棋盤格子上的士兵,我們來到這里,也像是變成了他們。一旦跨出第一步,就再沒有回頭路了??晌疫€是跟著王克走了。我們喝完汽水,飛奔,我并不知道接下來我們會去哪里。那種無所顧忌的愚蠢勁頭當時正活躍在我和王克的血液里,它比我們跑得更遠更快,并且從不會拋下我們。

        我們停下步子,王克指著一家紅色燈牌的放映廳,跟我說好像就是這兒。我們走近,門口一個中年男人擋住了我們,告訴我們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王克說我們不是未成年,今年剛滿十八。相比城里的孩子,我和王克又黑又瘦,但好在我們個子還算高,乍一看倒真比同齡的城里人年長幾歲。王克問多少錢一張票。男人說三塊,然后接著打量了我們幾眼,接著坐回門口的板凳上。王克走近,靠著男人的耳朵,跟他說了句什么。男人突然笑了,跟我們說看那個要加價。加多少?王克問。再加兩塊。我們兩人一共多少?十塊。

        我們沒有那么多錢,我的口袋里只有一枚孤零零的一角硬幣。我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打算,這時王克突然伸出攥成拳頭的右手,攤開后,一只手表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之中。你看看這個值多少錢?男人抻著脖子瞄了一眼,笑著說他這里不是典當鋪。你再看看,這是塊好貨。男人裝模作樣地猶豫了一會兒后接過手表,揮了揮手,跟我們說進去吧,里面倒數(shù)第二間。

        A

        難得一個無夢的夜晚。第二天醒來時,頭也并不像以前喝酒后會出現(xiàn)疼痛。手機上是王克發(fā)來的信息,讓我?guī)退灥?。自從我們不再進行迷宮游戲,我和他的見面時間除了偶爾幾次他沒有逃掉的閻頭的課以外,所剩無幾。

        出門后,我在羅又家門前停了停,靠過去,我想問她吃早飯了嗎,卻忽然想到并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直接敲門又不太禮貌。我側耳,門里似乎有什么聲音。突然,門“啪”的一下開了,撞上了我的腦袋。羅又驚訝地看著正捂著腦袋齜牙咧嘴的我,問我怎么在這。我不想讓羅又以為我是個偷窺狂,低頭時,恰好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昨晚遺漏的一張紙幣,我順勢撿起來,遞給羅又。沒有過多解釋。羅又接過去,說了聲謝謝。羅又穿著我最先見到她的一身裝扮,似乎正準備出門。她問我,去上課嗎?我說是。吃早飯了嗎?羅又說著,將那張紙幣丟進門內,然后鎖上了門。

        我們在樓下的一家早點攤面對面坐下。羅又點了一屜豬肉小籠包,兩碗豆腐腦,并搶先付了錢。羅又問我夠嗎?我點了點頭。原本是要請羅又吃早飯的,現(xiàn)在,每咀嚼一下我都感到不安。信息工程專業(yè)?那是干什么的?羅又問。我心想也許我不該就這樣全盤托出,有所保留才會來日方長。我跟她解釋了幾句,實際上我專業(yè)課很差勁,上學期又掛了兩門。羅又若有所思地吐出了一個“哦”字,用筷子挑起一個小籠包,告訴我她的工作,銀行職員。羅又突然問我可不可以借我的身份證,月底考核績效,離合格她還差幾個名額。她用一種請求的語氣,可憐兮兮,我相信沒有人能夠拒絕。我本想幫她這個忙的,卻無奈身份證丟失了。羅又喝了一口浮著甜沫的豆腐腦,跟我說沒關系,只要有身份信息就可以。羅又的微信頭像是海賊王的小玉,昵稱是1989LY。朋友圈是一道橫線。

        道別后,我將羅又需要的信息通過微信發(fā)送給她,接收了幾條驗證短信,過了片刻,羅又回復了一個愛心的表情。我的心感覺被填上了一些暖和的部分,就像我終于為王玉姐做了一些什么。八年前的那個夏天,我本可以、本應該跟警察說,我看見一個可疑的男人在麥田里的所作所為,我無數(shù)次假想那男人身下之物是王玉姐,是正在奮力掙扎的她。但我什么都沒有做。后來那輛銀色轎車和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再沒有出現(xiàn),我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了,虛設的麥田迷宮都是假象。八年間,二伯一家搬離了村子,人們幾乎不會再談論當年的那起已經無法破解的失蹤案。我曾經猜想,也許是那個男人帶走了王玉姐,王玉姐此刻正在地球上某處生活,她會用她的山東話像罵劉長征一樣罵那些圖謀不軌的男人,也會像曾經在課堂上給予我們這些泥孩子一樣,給予他人無限遐想。

        課堂上,我盯著手機上的聊天框,想發(fā)點什么給羅又,卻又不知道寫什么好。最后,我總算找到了一個理由:鄰居,我們是鄰居。上午十點多,社區(qū)群里發(fā)來本月的服務收費,我搜了一下羅又的昵稱,并不在群里。所以,考慮到讓羅又能與社區(qū)鄰里的關系更加友善,我主動將羅又拉進了這個群,群人數(shù)從151變成了152。幾分鐘后,等我再次打開微信,卻發(fā)現(xiàn)群人數(shù)再次變回了151。羅又退群了。

        午飯期間,我沒想到會在學校食堂見到王克,他出現(xiàn)在學校的時間越來越少。王克一屁股坐到我對面,從黑色雙肩包里掏出一張照片,舉著,停在我面前。我當然一眼就能認出那是誰。照片里的他手里牽著一只白色的貴賓犬,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氣模樣。是伯父吧?王克問。我沒回答,問王克從哪里弄到的照片。王克同樣沒回答,只說了一句話,王克說。伯父也逃出來了。是啊,父親和王玉姐似乎都知曉離開迷宮的方法,只有我像一只疲累不堪的困獸,用一支筆在迷宮里不斷地前進后退,來回折返。

        B

        狹窄的樓廊里光線昏暗,墻壁上掛著幾幅西方水彩畫。王克迫不及待地走在前面,我問他那只手表從哪兒弄來的。王克讓我別管,待會兒只管大飽眼福就是了。走廊盡頭倒數(shù)第二間,門虛掩著,王克推開門,憂悒的銀光映在他臉上。我站在他一側,恍惚能夠通過王克的神情窺見他被點燃的情竇之苗。王克徑直走了進去,我隨后探身進去,熒幕上的畫面突然停格了。一陣喧嚷和唏噓,我這才看見門里早已排坐了大概二十余人。他們正在這個昏黑的小世界里用各自的磷亮眼睛四處梭巡著。我盯著熒幕上的畫面,線條拉長扭曲,動態(tài)的人變成靜態(tài),真正融為一體。這時,有人喊了一聲,去叫人!我堵在門口發(fā)蒙,過了一會兒,那人又喊了一聲,我才意識到他似乎是在叫我,不,并不是在叫我,而是離他們沉浸的那個世界最遠的人。我跑到門口,沒等我開口,坐在板凳上的男人已經心領神會。他起了身,一步跨到我前面,往走廊深處走去。

        男人走到熒幕的后面,正在調試設備,而我突然被人拽著胳膊。是王克,他將我拉到最后面,擺放著兩個小板凳的角落。坐這兒,王克說。熒幕幾分鐘后重新亮起,世界重新安靜下來。停格之后的扭曲畫面終于開始流動、分解,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出現(xiàn)在熒幕之上。

        刺激!王克叫了一聲。

        男人和女人像兩條柔軟的鰻魚,他們在二維的平面之內進行著一出令人感同身受的熱情表演。漸漸地,我也退去了那份羞恥,我能感覺到這個場域里的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歡愉。直到我在男人中途停歇的時候側眼看了看王克,發(fā)現(xiàn)他竟然褪去了褲子,他的右手安撫、玩弄著那個蓬勃生長的小蘑菇,并發(fā)出輕微的呻吟。然而就在那一刻,一個畫面突然間從記憶里沖了出來,毫無預計地沖毀了我腦海中營構的性愛圖景。麥田里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我究竟在這里干什么。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個小世界漲滿了各種大同小異的暴力因子,他們正在用想象同時奸辱畫面中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臉變成了王玉姐,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底下坐著的人們。最先是羞恥,之后是愧疚,最后是強烈的惡心。逃跑的過程中我不知被誰絆了幾下,踉蹌地摸到了門把手,身后傳來一聲謾罵:“瘋了嗎?”

        我往來時的路飛奔,撞上了正在尋找我們的劉長征。劉長征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腦袋,問我跑去哪里了之類的話,之后,劉長征停住了,他不再說話。此時,他看見的是一個滿臉淚水的我,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劉長征問怎么了,是不是打疼我了。我沒說話,只是在哭,似乎流淚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劉長征從沒見過我哭,我也幾乎從不會哭,所以劉長征手忙腳亂地撫摸著我的腦袋。其實我的腦袋早就不疼了,可我沒讓劉長征停下。我哭著哭著便哭不動了,因為我要去游樂園,去見那個像王玉姐的人。

        王克,王克呢?劉長征見我不再哭了,問我王克的下落。我自然不能如實交代,于是我編了一個謊話,說王克去找他朋友了。劉長征追問是什么朋友。我支支吾吾地說我也不知道,只是說下午三點在車站會合。劉長征半信半疑地盯著我,可能是我哭得紅腫的眼睛讓他心軟了,他說好吧。

        A

        周六中午,崖門,你會見到他的。王克留下這句話后走了。王克喜歡搜集那些隱秘的信息,他曾跟我說他以后必定要干刑偵工作,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王克最近總在充當信使,他從來是這樣,總喜歡引我到一個陌生的領域。在自制的迷宮里,王克似乎總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腳踏實地通常會陷入原地打轉的困局。

        下午沒課,午飯后我準備回住處。在等公交車的空隙,我聆聽著旁邊的一對老夫婦交談。老婦手里拎著小拖車,直視前方,說:“誰要你的面子?!崩项^佝僂著身子,也沒有看身旁的老婦,他說:“我是自愿回來的,好了吧?”他們兩人像是根本無視對方的存在,卻又一句一句牽制著對方的陣腳。

        “老大在家待幾天?”

        “三天?!?/p>

        “哦?!崩项^右手拎著的塑料袋里裝著一條活魚,魚彈了一下,塑料袋發(fā)出鼓噪的聲響。

        “老李制備了點煙葉,走的時候帶著?!?/p>

        公交車來了。老夫婦一前一后上了車。我掏出手機給家里去了個電話,電話接得很快,我娘就像在電話旁候著,分分秒秒地盼著。幾乎都是同樣的問題,她也不厭倦,我已經習慣了一套約定俗成的話術,說這些話最令母親安心?!班?,我爹也好,前幾天才見過,他宿舍不錯,工友叔叔們人也蠻好?!蔽野蛛x家一年多,去年春節(jié)說是忙工沒回家,我和母親做了一條魚,一只雞,一盤伙菜,這年就算過去了。年一過,就重新有了盼頭。寒假結束前一夜,我腦子一熱問我媽,我爸會不會不回來了。我媽指著我爸一個多月前寄回家的臟鋪蓋,說:“這是啥,洗干凈了明年再用,不回來你爸睡哪兒?”

        回到住處,羅又家門敞著。我敲了敲門,屋里沒人應聲,我走進去,叫羅又的名字,仍無人應答。昨晚裝紙幣的編織袋還留在地板上,只是里面的紙幣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在凌亂的客廳里走動,想等羅又回來,跟她解釋一下上午社區(qū)群的事。大概過了七八分鐘,羅又仍沒回來。在我決定離開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掉落在地板夾縫的東西。其實是它反射的光晃了我的眼睛。我俯身,從夾縫里輕易地將它抽出來,那是一枚閃亮的銀色刀片,跟我在衛(wèi)生間的洗手臺上見到的一樣。當然這可能只是個巧合,這種最普通不過的刀片任意一個超市都會有賣。這也可能是上一個房客遺留下的東西,這都有可能。我只是突然想起來,類似那樣的時刻,你在街上走著走著,看見一對對彼此冷漠的老夫婦,便聯(lián)想到你的父母。他們兩兩之間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見面,但你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你覺得它存在,這令你感到惶惑和不安。

        我走出去,將門關好,然后回到住處。手機“滴”地響了一聲,一條防詐騙短信,習慣性地左滑刪除。我坐在沙發(fā)上,從地上的紙袋里重新翻找出上次王克沒有帶走的迷宮圖。我盯著其中一張看,紅色的線條停在某處拐點。下午三點多,身上的汗不斷地滲出來,往下淌,我裸著身子,從包里翻找出那支紅筆,接上了之前的斷點。

        初中畢業(yè)后,我去了鎮(zhèn)上上學,每個月回家一趟。那時候的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就此脫離了村子,就好像一個嬰兒不顧死活地拼命掙斷與母親相連的臍帶。每次回家都以一種外鄉(xiāng)人的眼光,心里在說,這個地方很快就會與我無關了。我就像魯迅《故鄉(xiāng)》里的“我”,兀自說著“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

        在我讀高中的三年,村里唯一的中小學獲批了省政府的教育資金,當然,我們只有眼饞的份。整個學校迎來大換血,教室煥然一新,添置了許多新設施,甚至有別的村子的學生每天步行兩個小時只為來這里上學。我覺得那個世界終于改變了,它變得嶄新,變成值得被期許的模樣。但每當回想起王玉姐的失蹤,劉長征的去世,都在我初三復讀的那一年相繼發(fā)生的時候,他們沒有成為天上的星星,而是夢魘。他們時常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問我為什么如此厭倦這個村子,問我為什么要固執(zhí)地往黑處走,為什么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高樓的第十三層,辦公區(qū),有水滴聲在啪嗒啪嗒地響,環(huán)繞了一圈,只發(fā)現(xiàn)了樓梯,于是我從第十三層開始爬樓。只覺得那鐘聲越來越近,在上升的過程中,并不會感到恐懼,這對我來說是唯一的通路,只有往上,不斷往上。

        B

        劉長征擠出售票口的人群,走過來,遞給我一張票,鄙夷地問我怎么長這么高。劉長征在前面帶路,自言自語說應該是這兒,就是這兒。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眼睛一面瞄著劉長征,一面打量著四處令人眼花繚亂的游樂設施。我只顧著看那艘快要飛上云霄的大船,差點撞上突然停下步子的劉長征。劉長征拽著我的手,將我拉到一棵樹后,他像個圖謀不軌的小偷,用一根手指指向了某處。

        巨大的宇宙飛船下方,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女人正在檢票。女人側著身子,我只能看到她的輪廓。像不像?劉長征問。不像。我搖了搖頭。你再仔細看看。劉長征把我往前拉了拉,我們走出了樹的蔭蔽。此時,那女人檢完最后一人的票后突然回身,她站在那兒,正望向我們的位置。我一時很慌亂,想找個地方躲避,結果卻被劉長征牢牢拽著,無法動彈。你仔細看。我不清楚劉長征哪來的這樣的膽子,那天在王玉姐家門前落荒而逃的難道不是他嗎?我終于冷靜下來,看向那個女人。某種程度上,我們正面對面,只不過她的目光要更高更遠,就像是在看天邊的一片游云或是一只飛鳥,而我,多么希望那片云和那只鳥永遠不會飛走。女人的眼睛瞇了起來,她終于轉身朝著為工作人員準備的休息室走去。此時,宇宙飛船開始轉動,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歡呼聲從半空傳來。

        像嗎?劉長征仍拽著我的手,生怕我跑走,而丟掉與那女人見面的機會。我沒有說話,當然,那女人與王玉姐的確很像,甚至我一度以為她就是王玉姐。但我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那不是她,王玉姐已經失蹤了,她已經徹底地離開了我們的視線。她還沒有消失,不是嗎?失蹤不同于消失。每當我回想起那天麥田里的情景,她就像是一個背后靈圍繞著我,她什么都沒有說,可我知道她在質問我為什么要做縮頭烏龜,為什么如此膽怯。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在我內心深處有這樣的一團微暗的火,希望那情景的發(fā)生,就像是那男人以某種粗暴的方式代替我實行了曾經在夢里幻想過的事。

        不像,王玉姐才不是這樣的。我扭過身子,想要將休息室里的女人,以及正在旋轉的宇宙飛船拋到另一個時空去。OK,你想玩什么,離三點還有……哎,我的手表呢?劉長征盯著他的左手腕。我回想起王克在放映廳抵掉的那只手表,會不會是劉長征的……劉長征問我看沒看見他的表,我搖搖頭說沒有。兩年前,劉長征在學校里丟過一支鋼筆,他因此找遍了學校的每個角落,他說那支鋼筆是教育局領導送給他的,其實我們都知道,那是領導忘記帶走,被劉長征撿了漏。我甚至可以想象將來的某一天,領導再來視察的時候,劉長征會像變魔術般從胸口的布袋里掏出那支鋼筆,萬分虔誠地物歸原主??上㈤L征沒能等來這一天,那支鋼筆也從此下落不明。我不知道這只手表是什么來頭,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可以通過劉長征的焦急程度揣測這只手表的主人。劉長征給我指派了一條路線,他自己有另一條。分頭行動前劉長征沒說會合的時間和地點,他是做好了找不到就不回去的打算。我知道那只手表在哪里,所以我在脫離了劉長征的視線之后,立刻將他派給我的任務拋諸腦后。我又折返回去,回到了宇宙飛船的下方。

        那個女人不見蹤影,檢票員換成了一個男青年。我跑過去詢問女人的去向,我說那個扎著馬尾辮、右臉頰上有一枚綠豆大小的痣的女人是我的姐姐,我們約好了一起回家。男青年不耐煩地揮舞著手里釘在鉤鎖里的票頭,像趕蒼蠅一般跟我說,在那兒,你去那兒看看。男青年指的是一所墻體被粉刷成湖藍色的平房,我想決定要把它刷成藍色的人,也許是效仿了幾年前在北京拔地而起的水立方。離平房還有十米左右遠,突然那女人走了出來。她已換下工作服,穿上了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她的眼睛里沒有我,余光里也沒有。我只有邁著細碎的步子,笨拙地掩飾自己的企圖,尾隨她出了游樂園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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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宮總算進行到一半,又草草收手。晚上七點一刻,我給羅又發(fā)了條微信,問她下班了嗎,我想請她吃離小區(qū)一街之隔的那個小店賣的云吞。有課的下午回來時我大多在這家店點上一碗云吞,囫圇吃完,裹熱腸胃。等到八點,羅又沒有回復。我的肚子早已敲鑼打鼓,我決定不再等她,趿拉著拖鞋出了門。

        小店的女老板見了我熱情地打招呼,問我還是一樣?我說好,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這個時間,店里的顧客已經不多,只有三三兩兩疲憊趕路的上班族,穿著襯衫和皮鞋,要把自己融化在這片小小的煙火當中。電視里播放著新聞,我隨便瞄了一眼。“近期,廣州天河警方歷經三個多月偵查,偵破一宗特大電信網絡詐騙案,抓獲犯罪嫌疑人16名,涉案金額9600余萬元?!焙眉一?,9600余萬元,什么概念,我想都不敢想。云吞來了,熱氣騰騰的,我身上的汗冒得大顆。店里兩臺立式電風扇,來回搖頭擺動,飛速的螺旋內軸牽動著葉片,正撲棱棱作響。我咀嚼著云吞,聽著一旁的兩個年輕女人的對話。其中一個短發(fā)女人憤憤地說自己也是受害者,銀行卡和身份證失竊,本要去補辦,卻被網絡通信局通知說欠了5萬元網貸。另一個披肩發(fā)女人發(fā)出矯揉造作的驚嘆聲,問那可怎么辦呢?你看看,你看看。短發(fā)女人從包里掏出一個黑色錢包,發(fā)出質問,什么刀片可以這么鋒利?

        明天就是周六了,王克說中午在崖門會見到他。我當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我爹生得俊朗,現(xiàn)有的幾張老照片上,他絲毫不遜當紅的港臺歌星,而我娘在幾年前做工時意外被壓斷了一條腿,她拄著拐杖走過我面前時,我覺得我爹和我娘站在一起,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爹是可憐的,是被欺騙的。我爹時常跟我娘說再也忍受不了你了,我們的結合就是個錯誤。他們在飯桌上說,在炕頭上說,甚至我娘在廁所時,我爹都會喊上一句。我一度覺得他們第二天一早就會在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xù),但這么長時間過去,他們依然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我曾旁敲側擊問過我娘,她和我爹是怎么結合的。我娘笑而不語,就像是詭計得逞的小人。母親是小人,這樣說會被學校里的老師敲手心的。我曾假想也許是我娘趁我爹醉酒意亂情迷之時擦槍走火,有了我。也就是說,是我將我爹拴在了我娘身邊,是我敗壞了我爹的幸福。他們的婚姻,也許就像是構成了雙方都感到很有必要的欺騙的生活。

        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天,曾有那樣一段時間,我爹半夜光著上身跑進麥田,我曾試圖尾隨、尋找他的身影。我爹就像是充滿誘惑的獎勵,引我進入那片風一吹便婆娑起舞的麥田迷宮。我爹也失蹤了,像王玉姐一樣。我決定明天去崖門,并不是為了指責我爹堂而皇之地逃離,而是遠遠地看著他,只遠遠地看一眼就好,確認他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回到住處,羅又仍沒回復消息,我敲了敲她的家門,無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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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隨,似乎是我成長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那并不是出于熱衷,而是憂慮,就像是在遲鈍而漫長的生命里,抓取了一道黑色的閃電。我必須時時刻刻盯牢它,因為它轉瞬即逝。我認定那是幫助我離開這片腐朽之地的最大可能。可是,某種程度上,我又不希望離開這個夢的迷宮,離開這片隨著年歲增長逐漸禿了頂?shù)柠溙铩_€有一年零兩個月,母親的右腿便會終身殘疾,她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每個月靠著工廠派發(fā)的那數(shù)額可憐的賠償金過活。父親因此有了離開的契機,家里缺少了一半的生活來源,他不得不南下務工。父親說要攢夠我上大學的學費,父親走的那天,母親拖著病腿走了三里地去到火車站,目送父親上了車。那天母親哭了,我站在她身邊聽見她哽咽的聲音,后來火車的汽笛聲掩蓋住了哭聲,母親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個頭竟只到我的胸膛。

        女人進了一條人流擁擠的街道,兩旁全是賣小吃的攤鋪,我距離她七八米遠,只見她在人群中一時出現(xiàn),一時又隱匿起來,就這樣引領著我向前。她穿過熱火朝天的花鼓隊,穿過兩個互相吐口水的小男孩,在一家冒著熱氣的火燒攤前停下。她買了兩個火燒,然后繼續(xù)走。街尾的攤位減少,人也沒那么多,她在一處車棚下停住,我則躲在一座開著荷花的水缸后面。她左右旁顧,像是在等人,但她要等的人遲遲沒來。我蹲得雙腿發(fā)酸,索性坐在地上,之后,我聽見水缸里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會突然破缸而出。一個穿著白色背心、黑色短褲、紅頭布鞋的小男孩跑到了女人跟前。男孩笑著接過其中的一個火燒,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女人隨后吃起另一個火燒,他們在說著什么,但我聽不清,只覺得這幅圖景似曾相識。

        男孩是她的兒子還是弟弟?但他們之間似乎又并不足夠親密。兩人吃完了火燒后起身,離開了車棚,進入一條胡同,胡同的盡頭接上另一條街,然后進入下一條胡同。一路上男孩興高采烈地向女人講述著什么,我猜想也許是伙伴的糗事。走出最后一條胡同之后,他們不見了蹤影。我發(fā)誓我并沒有被別的什么東西分神,他們走出胡同之后,盡頭明晃晃的日光重新鋪灑下來。他們消失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場。

        A

        周六上午九點,我出了門。我想昨天羅又一定很累,她此時興許還在睡覺。我沒有打擾她,只是從樓下的早點攤買了一份甜粥放到了她的門前,并在微信上留了言。恰好趕上了208路公交車的尾巴,車上空空的只有五六個乘客,我挑選了車廂最后的靠窗位置坐下。車上的公共電視里正在回放著早間新聞,9600萬的詐騙案又有了新進展。犯罪團伙另一分隊的據(jù)點被搜查,電視畫面里的犯罪嫌疑人被打上了一塊又一塊馬賽克,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也做了變音處理?,F(xiàn)場激越的民眾里,我一眼認出了昨晚那個聲稱被詐騙的短發(fā)女子,她揮舞著一只手,將手里黑色錢包恰好砸到了其中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腦門上。犯罪嫌疑人指著底下看熱鬧的群眾破口大罵,隨之畫面被迅速切回了演播室。

        十點半左右,我下了車,沿著手機導航往南走。我想,城市不會泄露自己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桿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而城市里也有遠離城市的地方。曾經有十幾個炮口坐落于海邊,現(xiàn)在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炮口還留有供游客參觀的仿真火炮。貨輪停在水面上,有人從渡口下了船。幾分鐘后,一批乘客下了船,我看見一個提著棕色皮箱的男人穿行在人群中,他的頭發(fā)梳得板正,任海風如何吹都吹不亂,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了一通簡短的電話,然后要從崖門通過。我想倘若我早來或晚來片刻都會與我爹錯過,我本不信命運論,但當我看見我爹儼然一副下海商人的模樣從渡口下來,我覺得這是老天有意為之。它要讓我明白,我爹從來都沒有消失,也沒有成為一樁失蹤的案件,他一直都在以他的方式成就自己,當他某天回到村子,在母親眼里他依然是那個風流倜儻的中年男人,他和他寄回家的鋪蓋一樣保留著某種純樸的氣息。

        尾隨,始終留在暗處,給予我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我爹沒有打車,而是一直走到我下車的那個站點,大概五分鐘后,他上了106路公交車,我幻想中要跟我爹親吻的女人沒有出現(xiàn)。是的,接站不是她的事務,她只需要打個響指或是使個眼色,就會有許多人前赴后繼地去做這些事。對一個從山溝溝里出來操著一口濃重山東口音的農村男人來說,穿上這身行頭不是件容易的事。面對困難,人們總好給他們自己找一個捷徑。所以,我爹的捷徑是什么?

        我突然決定回到渡口,乘輪渡去古井一趟。剛上大一的時候,我曾和王克去過一次。準確來講,是王克把我騙去的。王克告訴我在古井的一座塔樓上有一個神婆,只要內心足夠虔誠,神婆會解答你的任意一個疑惑。我們當時乘著渡船上了岸,然后一路打探著往塔樓走。我本是不信這些的,王克吹得神乎其神,更何況,我從不知道王克有什么解不開的疑惑,非要通過這種方式去謀求出路。路上我問了王克怎么會信這些,王克傻乎乎地笑著說,好奇,好奇而已。王克說,我不是也跟著來了嗎,我沒理他,當時我們已經聽到了那塔樓上的渾厚的鐘聲。我們每人給了神婆兩百塊的通靈費,王克先進去的。我在門外等了大概五分鐘,王克面色凝重地走了出來。我問他怎么了,王克不說話,走到塔樓邊緣的欄桿處,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聲哭了起來。我有些發(fā)蒙,我從未見過王克這個樣子,而這也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等到我進去,我看見那小小的屋子光線昏暗,六支紅燭圍繞在神婆四周,神婆黑紗掩面,氣氛神秘。我問我朋友怎么了,神婆用她那分不清男女的聲音緩緩地跟我說,你只能問一個問題。好吧,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了神婆一個問題。我想那或許并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種釋放,一種安撫。我問,一個人不夠勇敢,是不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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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垃圾車從大門駛入,繞到一處空地開始傾倒垃圾,而我所在的位置竟然是垃圾場的腹地。我明白了,那些來來回回的胡同就像是直達迷宮終點的秘密通路。男孩和女人是兩個隱藏的NPC(非玩家角色),完成使命后就忽然消失了。后來我開始往深處走,當時的我對失蹤、消失一類的詞抱有巨大的憤怒,同時也有著一種我并沒有意識到的羨慕之意。憑什么,憑什么他們可以做到,而我不可以?所以,我一定要把他們找到。當我發(fā)現(xiàn)一塊小小的空地,男孩和女人正在那塊空地上蹲看什么時,我試圖轉換角度看清他們正在觀察的東西。后來他們起了身,像參觀一個垃圾博物館一樣圍繞著空地走動起來。我看清了,那是一本圖畫書,但距離太遠而且圖畫書臟兮兮的,我看不清它上面究竟印了什么內容。視線跟著他們移動,我看見這塊空地的四周擺放了各種奇怪的東西。其中,有一樣吸引了我的注意,或者說,它用它那臟臟的身體牢牢抓住了我的眼睛。

        暗黃的膚色,膠皮一般的身體上捏造出棱角分明的五官、修長的四肢以及一對隆起的雙乳。一個橡膠娃娃靠墻直立,一動不動,如同在罰站。我當時并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就像是墜落凡塵的女神,正等待著有緣人將她喚醒?,F(xiàn)在,男孩和女人走到了她面前。

        女人突然沉默了,她看著面前的這個赤身裸體的她,又看向身旁滿臉驕傲神色的小男孩。女人似乎不知該對小男孩說些什么,她走了幾步,從一個圓筒里找出一塊黑色的布將這個橡膠物蓋上了,只露出那張精致的臉龐。不要,男孩突然一把拽掉了黑布,她婀娜的身體重新沐浴在日光下。女人看了男孩,男孩漸漸地低下頭,小聲囁嚅著什么,我沒聽清,并且女人似乎也沒有聽清,她讓男孩再說一遍。男孩憋足了一股氣,大聲說道,這是我的玩具,我不喜歡它穿黑色!

        你是誰???我的身后有一個聽起來并不友善的男聲傳來。轉過身后,我面對著一個手握釘耙的男人。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于是驚慌失措地跑起來。男人在喊,別跑,我開始加速。可是,來時的胡同口不見了,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廢舊電器,所以我只好朝著垃圾場的大門悶頭狂奔。跑出垃圾場足夠遠后,我停了下來。我氣喘吁吁地站在一條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街道上,心想也許那女人和男孩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也許他們只是看到一個人快速奔逃的背影,他們覺得這個人的背影似曾相識,也許,他們根本什么都沒有看到。

        也許,對于我、王克和劉長征而言,我們已在彼此的世界里失蹤。失蹤,已經不再是一個深不見底、無法觸碰的黑洞,它存在于生活的邊邊角角。有時你只能顧著自己的安危,你心想,只要還沒有徹底消失就好。王克沉迷在成人影片之中,劉長征正焦急地尋找他那塊永遠不可能被找到的手表,而我,像是掉入了一個地洞然后又自己爬了出來。當多年后的某天,在一個炎熱多雨的南方城市,我見到一個叫羅又的女人的時候,我曾反復回想起這段在垃圾場的記憶。我覺得那女人是羅又,羅又是王玉姐,我拎著垃圾袋遇見羅又就像在那個又臟又臭的垃圾場里遇見王玉姐。王玉姐一定是躲了起來,她躲進一處骯臟潮濕的洞穴,我希望她能原諒我。魯E814,那個戴著長舌棒球帽,留著絡腮胡的男人,一定就站在迷宮的終點,正惺惺作態(tài)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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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售票員扣上了窗口,屋里的冷氣被阻絕。我忘記我的身份證丟了,我跟她說我有學生證,售票員沒有理我,而是恪盡職守地拿出小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從背包里翻找出錢包后,我忽然想起那個短發(fā)女人的遭遇,于是將錢包仔細檢查了一遍,上面并沒有刀片的劃痕。

        乘渡船去古井的想法就此打住,折返回到公交站牌。等車的時候我給王克發(fā)了一條微信,問他能不能幫我查一個車牌號。當時在塔樓上,神婆的臉蒙在黑紗之后,所以那聲音就像是從黑洞里探出來的。她說人都是有罪的,但罪是可以被贖買的。我問怎么贖買,神婆伸手一指,指向了在佛龕中的簇簇香火。我起身后退出了屋子,王克似乎已經緩過來了,我問他究竟怎么了,他告訴我說他獻的香火斷了。那會怎樣?我問。不知道。王克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雌饋硗蹩耸切欧钌耢`的,那個神婆明顯是借神靈的名義在招搖撞騙。我問王克他有什么困惑。王克沉默了片刻后,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和他一起去放映廳的那天。我說當然記得。從塔樓下來的路上,王克告訴了他在放映廳遭遇的事。我回想起那天我不停問路總算找到那家放映廳的時候,我問坐在門口的男人跟我一起的男生呢,男人抽著煙揮了揮手,我走進那個房間,發(fā)現(xiàn)王克蹲在角落里哭。我將他扶出放映廳,反復問過他好多次發(fā)生了什么事,王克始終只字不提。王克跟我說他后來又偷偷去過一次放映廳,他想找到那些人,我問那些人是誰,王克回避了我的問題,他說那天他在放映廳里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劉長征。那就像是他們的例會,放映結束后他們在一個女學生身上“交流”觀影心得。王克說他當時終于站起來了,他看見劉長征沖上去給了其中一個人一拳。劉長征那天被打得很慘,他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連被打都那么可笑。

        王克讓我把車牌號發(fā)給他,他說他只能盡力,外地的車牌很可能查不到具體信息。我說沒事。搭上公交車后,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幾句過后,我才辨出那似乎是表哥。他說他下周三回國,二伯去世,要回鄉(xiāng)吊唁。表哥說他在廣州下飛機先找我會合,然后開車帶我回老家。我說表哥別開玩笑了,從廣州到山東你知道有多遠嗎?表哥哈哈笑了一聲說,我的車快,趕在吊唁最后一天回去就行。你看呢,似乎只有死亡會讓我們這群人迫不得已想起曾經那個骯臟破舊的腐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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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王克往游樂園走,時間已經是傍晚,天色漸暗,我們必須盡快與劉長征會合。我們根本沒有錢坐車,何況,王克還抵掉了劉長征的手表。在我問王克那塊手表是不是從劉長征那兒偷來的時候,王克直言不諱,他說是,他絲毫沒有罪惡感。我說劉長征正在找那塊表。王克攥著拳頭,說會還給他的,該死的。王克罵了一句。劉長征肯定已經走了,他不會等我們的。我心里想著不會的,但卻什么都沒說。直到我們遠遠地看見游樂園的大門口站著一個像猴子的男人時,我終于說出了那句話。我說,不會的,你看。

        劉長征終究沒能找到那塊手表,他汗?jié)竦幕疑弦孪駛€世界地圖。在車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們只是并排坐在車廂最后,王克在中間,我靠著窗。不一會兒,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們三人各有心事,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干擾。車里的人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含我們在內的五個人。其中一個女人坐在我前面的座位,她的馬尾辮正隨著車廂晃動左右搖擺,像一個催眠的擺鐘。另有一個男人坐在側前方,如果不是他剛好在下一站下車,我會以為他是我爹。他的確很像我爹,也像擁有那輛銀色轎車的男人,甚至像那段情色影片里的男主角。不一會兒他下了車,我可以不必再胡思亂想了,女人隔了兩站后也下了車,車上只剩除司機外的我們仨人。此時,我突然在右前方的黑暗處發(fā)現(xiàn)一團亮光,那不是村里的路燈。浩大的黑影之中只有它,它隨風撲閃,時亮時滅,就像是摩斯密碼。我說,你們看,我用手指向那團亮光。王克問那是什么。鬼火,劉長征說。你們想不想去看看?我問。他們兩個人沒有回應,于是到站后我們從村口走了一段路后分頭回家。

        我最終還是回去找它了,我想起我爹赤裸著上身跑進麥田的身影,他或許也是被它所吸引。一種未知的、成謎的存在,會誘惑那些心里始終沒有落停的人們。他們要給自己一個念頭,那亮光處有更好的生活,比現(xiàn)在好,它會將你所處的氣層戳破一個洞,外面流淌進來的可能是草莓味的冰激凌,又或者是晚禮服上的香水味。我開始往麥田走,繼續(xù)往樓頂爬。

        王玉姐失蹤后我再沒去過那片麥田,它像是充滿魔力的沼澤,仿佛人一靠近便會被吞噬。夏天的夜晚,村民們都會睡得更晚些,沿路的商店、村委會都會有三五成群的村民圍坐,或下棋,或聊天。我直接去麥田必然會被人發(fā)現(xiàn),可我又不愿錯失這難得的機會,于是我想借趙老師去世后留下的空房做掩護。我和王克曾經翻墻進去,我們知道那座房子的墻內有一窄門,那道窄門可直通屋后的下水溝,沿著下水溝經過幾架大棚,便可抵達麥田。我聽母親說,趙老師因一種臟病而死,我并不明白什么是臟病,但從出殯的那天之后,從那家門前經過的村民幾乎都會繞個彎。我當時并不害怕,所謂無知者無畏,母親曾叮嚀過幾次,后來也逐漸不再提起這事。我翻進墻內,烏黑一片,從前我和王克只在白天趁沒人注意時翻進去,現(xiàn)在,月亮被烏云籠蓋,只有寥寥幾點星光,風一吹,那被封鎖的屋門嘎吱嘎吱作響,真有幾分恐怖。我給自己壯膽,磕磕碰碰地摸索著,按印象里的那扇窄門的位置行進。

        公交車走走停停,翻攪困意,本以為我會就此停留在第十三層,當我重新聽見鐘聲,我體會到網絡游戲里斷了線重連后可以接續(xù)的興奮。我繼續(xù)往樓頂爬,一級一級臺階地往上。實際,睡夢中的人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操控自己的夢,我認為我最終能夠到達樓頂?shù)奶炫_是我汗?jié)窳舜矄蔚慕Y果。我站在天臺上,那鐘聲在我推開門的時候突然停止,偌大的空間內并沒有鐘,而只有一張床墊鋪在地上。我愣在那兒,意志開始松懈,很快我意識到,接下來我應該做什么。我應該走過去,躺在那張床墊上,開始下一個夢,夢中夢。

        A

        到站后,表哥又打來一個電話,問我會不會開車。我說會,但很生疏。他說沒事,讓我去一個工廠把車開回小區(qū)。我說行,然后便按照他說的地址往那個汽修廠走。一公里,不遠。掛斷電話前,表哥還說了一句話,他準備把那輛車送給我。我連聲拒絕,表哥說也不是什么好車,改裝成了越野型,你應該會喜歡。沒等我回應,他再次將電話掛斷。

        車廠里的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男人熱情地迎接了我,說跟我的表哥是舊交。我迎合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后,在他的引領下,我見到了那輛車。銀黑色的噴漆外殼,越野車輪如同角斗士粗壯的大腿。怎么樣?黃發(fā)男人問我。不錯,我點頭。上去試試。我有點不太敢試,黃發(fā)男人看出來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走過去,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室。說實話自從考了駕照后,我很少有機會開車。有時王克跟伙計借了車,帶我出去兜風,會讓我開一小會兒。我轉動車鑰匙,一聲悅耳的發(fā)動機的轟鳴像是對我最大的鼓舞。它在我的操控下動起來了。開得不錯!黃毛男人喊了一嗓子。對了,忘了件重要的事。黃毛男人說著跑進一間平房,半晌后他提著一個東西跑了出來。沒它可不敢上路。魯E814。男人將兩塊車牌固定住后說,搞定了。

        這塊車牌的重新出現(xiàn),我以為會像一記耳光徹底把我打醒,但我只是越發(fā)恐慌。駕駛過程中,我腦子里滿滿的都是那天的景象。烈陽下的車牌像是一枚鏡子,反射著耀眼的光,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用手摩挲著他的絡腮胡,從麥田里走出來,他的黑色皮鞋上沾染了黃色的泥。男人將一個包裹著黑布的長形物體放進了汽車的后備廂,他靠著后備廂迎著風抽了一根煙,然后開車揚長而去。

        等紅綠燈的時候,手機響了一聲,我拿起來一看,是王克發(fā)來的。車主果真是表哥的名字,那張有著鐵青色下巴的臉也是他的。我不敢繼續(xù)我的猜想。這是沒有證據(jù)的事,近十年前的回憶也許會隨著時間流逝出現(xiàn)偏差。這個包攬了我的生活費的人怎么會做出如此殘忍的行徑。車停在離住處兩條街遠的公共停車區(qū),似乎只有盡可能讓它離我遠一些我才能冷靜下來。換個角度想,表哥一定知道王玉姐的下落,或者,是一具已經腐爛的尸體的下落。我想我可能并不會向表哥問出這個問題,或者向警察舉報這件早已埋入泥土的案件的罪犯。我終將是除表哥以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我向王克轉告了回鄉(xiāng)吊唁的事,王克秒回了一個OK的手勢。走進小區(qū),我突然想起了我爹,回鄉(xiāng)的事也許該告訴他一聲,也許表哥早就知會了我爹。我有我爹的手機號碼,但除了繳納學費以外,只有他會偶爾打給我,說不上幾句便接不下話題,草草結束。那天羅又和我坐在小廣場的長椅上,她指著小廣場的人們跟我說,這些人看起來差不多,但他們有的人永遠都不會坐在一起打牌。我摸不清她話里的意思,我側過臉看了看她。羅又接著說,比如我和你,我們現(xiàn)在坐在一起,但當我們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我做了什么,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可能并不知道,我也一樣。

        將鑰匙插進門孔后,我回身再次敲了敲羅又的家門,沒有回應。正當我準備回屋的時候,我聽見身后傳來啪嗒一聲,門開了,但出現(xiàn)在門后的人不是羅又,而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我打了招呼,詢問住在這里的女人,她說她沒聽過一個叫羅又的人,我盡可能地描述羅又的長相,中年女人搖頭,說不認識,然后啪嗒一聲關上了門。早晨的甜粥撒了一地,已經干結。

        B

        我聽說這家死去的女兒沒有被埋進祖墳,想想也是,得了臟病,怎么有臉呢。第二天的早飯時,我問我娘,我娘是這樣跟我說的。臟病到底是一種什么???我問。臟病就是你做了虧心事,整個身體都要壞掉的病。我懷疑我娘也不知道這臟病到底是個什么。我追問我娘是什么樣的虧心事。我娘欲說還休,讓我喊我爹出來吃飯,吃完再拉。我爹此時正在解手。我娘又聽說了,虧心事就是去城里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早飯過后,我娘非要洗我的內褲,我說我已經洗了,我娘不聽,她說我洗不干凈,我知道,她是想看看我有沒有遺精,就好像一旦遺精,便是涉險的一步。

        晚上回家時,我爹和我娘屋里的燈已經熄了,我輕踩步子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只覺得渾身疲乏。當時我跨過窄門,來到屋后的菜地,沿著水溝往麥田走。這時突然有人在我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垃圾場的那個小男孩。

        他怎么認識我,他怎么會跟到這里?你想不想去看看?男孩問我??词裁??我問。那個屋子里的東西。男孩指向一面墻,我知道他說的屋子是什么。屋子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去看嗎?從窄門回去,那屋門的鎖竟然打開了。每當回想起來,只覺得是一種蹊蹺的天意,就像是他們想告訴我什么,我卻怕我因此而知道什么。

        推門而入,屋內什么都沒有。我問你想讓我看什么,無人應聲,我回頭,男孩已經消失不見。我拿起掛在門上的那把鎖,發(fā)現(xiàn)是一把壞了的鎖??湛帐幨帲形锸踩壳蹇?。一個人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甚至有些人對于她的印象和記憶也企圖從腦中抹去。這才是干凈的、純粹的!月光像潮水一般漫溢過來,整個屋子變得亮堂堂,月光所到之處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藍墨色痕跡,一個人形逐漸浮現(xiàn)。我驚嘆于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她看上去像個女人,只是沒了腦袋。后來月光開始退潮,地上重新變成灰暗一片。我想起出殯那天王玉姐的眼神,她似乎知道關于這個女人的事,可她什么都沒說。

        原路返回,浩瀚麥田,翻涌著滾滾黑浪般,早已將那團亮光吞沒。后來,當我站在那片被墾平即將要被建成休閑娛樂中心的麥田骨骸時,我想,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既沒有幻想,也沒有噩夢。也許我們只好清醒地面對所發(fā)生的一切,既不能忘記,也不能視而不見。

        A

        早晨,我被敲門聲吵醒。拖著身子往門口移,敲門聲仍不停。我喊了聲,王克別敲了!敲門聲果真停了,我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是我那重新蓄起絡腮胡的表哥。

        表哥沖了進來,大喊著突擊檢查,有沒有女同學。表哥飛快地跑動,檢查完每一間屋子后,說我怎么還是沒長進。我慶幸他沒有檢查陽臺。昨天下午,對門的中年婦女在樓道里罵了一聲,半晌后,我打開門,偷偷觀察外面的動靜。什么都沒發(fā)生,唯獨地上多了一雙涼鞋。我認得那雙鞋,它曾經躺在陽臺上等待被風干。當我看到它散落在樓道里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告訴我,羅又已經離開了。這是她留給我的紀念物。

        表哥站在我面前,我努力將他與麥田里的那個男人匹配。車子怎么樣,喜歡嗎?表哥坐在沙發(fā)上,正端詳著地毯上的那張迷宮圖。嗯,喜歡。我回應。這是?表哥彎身從地毯上拾起了那張迷宮圖。迷宮,畫著玩的。我著急地從表哥手里拿過迷宮圖,表哥手一移,我抓了個空。挺有意思。表哥似乎對這張圖產生了興趣。給我支筆。表哥攤開另一只手。我沒有說話,從包里翻找出紅筆,遞給了他。好了!表哥將迷宮圖交給我。一條紅線從之前的斷點處直直地連接了終點。表哥,迷宮不是這么玩的。我感到尷尬。誰說我在走迷宮。我說表哥你該遵守游戲規(guī)則。表哥笑了一聲,這只是這張紙的規(guī)則,不是整個世界的。表哥,殺了人算是破壞規(guī)則嗎?我小聲囁嚅了一句。什么?沒什么。我搖了搖頭。行了,收拾收拾準備出發(fā)吧。

        你無法想象那條路有多么的漫長,我們四個人坐在車廂里,我駕駛著車,王克坐在副座,我爹和表哥坐在后座。這令我想起多年前的那輛公交車,劉長征、王克和我,我們仨人各懷心事,一言不發(fā)。表哥跟我爹在聊鄉(xiāng)村發(fā)展的話題,王克戴著耳機,我的手心汗越出越多,眼看就要握不住方向盤。四個小時后,我和王克換了位置,換他開車。四人輪換,除去加油、吃飯、上廁所的時間,總共約需22小時。也許我爹累了,他問表哥怎么不坐飛機回去。表哥說,這種漫漫長途似乎更有利于您寫詩吧。我爹寫詩?我從不知道我爹寫詩。叔,給我們念一首吧,幾句也好。我爹竟用他那不夠標準的粵語念了一段:

        我躺在光禿禿的墊子上凝神靜思/想象自己是一個游泳者/以一種四平八穩(wěn)的姿勢/不倦地游過波瀾不驚的時代/一點水花都沒有/甚至跟死水一樣/沒有漣漪/無處不在/無色無味/干燥如紙。

        接下來,換表哥開車。我換到后座,和我爹坐在一起。開了一會兒,我問我爹,不知道你還寫詩。我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什么意思?我爹笑了幾聲,仿佛那是一段難堪的過往,而我總算明白了,那團亮光與裸著上身偷偷跑進麥田里的我爹的關系。我像是經歷了一場幻想的浩劫,每每我在深夜時醒來,打開窗戶,看見他的時候,我總聯(lián)想到那本色情雜志里的場景。那是我爹內心的熱愛,他如今就像是衣錦還鄉(xiāng)的吟游詩人,已經在一個炎熱多雨的南方城市里脫胎換骨,似乎重婚、貴賓犬、棕色皮箱都已不復存在。當然,這也可能是他用來掩飾真相的把戲。我也終于認識到,我一直都不了解這個我叫他爹的人。

        輪到我爹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王克似乎睡了,坐在我旁邊的表哥手機一直亮著。他忽然拍了拍我的大腿,然后把手機伸到我面前。你看。我瞇著眼,快速閱覽著屏幕上的字。詐騙團伙的另一據(jù)點也被查獲,地址就在……就在我所住的小區(qū)!表哥點開文字中的一段視頻,當那些圖畫開始運動起來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腦中一股熱流涌過。然后,一閃而過的是羅又的臉。我一把搶過手機,將畫面定格前移,那模糊的人臉輪廓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那是羅又,的確是她,但那又像是王玉姐,像是出現(xiàn)在游樂園和垃圾場的女人。警察拎著幾個編織袋從鏡頭前走過,記者舉著麥克風說,查獲數(shù)額等待進一步核實。此時,我聽見我爹再次念了一句詩:

        生活就像是被剪碎的螺旋白紙/只有當它被外力拎起時/你才會看到/那彼此交纏的美麗花紋。

        尾 聲

        進入山東省內,又換成了我開車,回鄉(xiāng)的最后一程。表哥說時間緊急,讓我直接開去靈堂,但王克突然嘔吐了,我們只好臨時停車。我陪著王克在路邊的樹林里走了一會兒,期間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起來后對方聲稱我在網上貸了6萬塊錢,月底是最后還款期限,并說了一些威脅的話。我沒有多說什么,只回了好的,我知道了。也許是詐騙電話,也許是真的。羅又欺騙了我,我的身份證是她偷的,她燒的全部都是真的人民幣,從頭到尾她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那是她慣用的行騙伎倆,我只是沉迷在她的一套話術之中。即便是這樣,我想我也不會責怪她,她像是一個已經失蹤卻又重新出現(xiàn)的人,是她給了我一種可以贖還的方式,贖還我當年因為膽怯而對王玉姐的遭遇緘口不言的罪。神婆說,燒香火,燒香火。六萬塊錢在我們喝酒的那天晚上就已經被燒掉了。

        王克好轉后,我們重回車上。表哥說二伯馬上要被送去火葬場,我們必須加快速度。我將車速提到80邁,在開闊的鄉(xiāng)路上奔馳。這些年里它已被城市化的大刀闊斧進行了改造,它像很多大都市一樣,擁有了鋼筋混凝土的辦公樓以及坦蕩如砥的柏油路。每一個在這塊土地上失蹤的生命,最終都會留下記號。不遠處的路牌上寫著前方500米鄉(xiāng)派出所,它就像是在提醒我,是時候了,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怎么沒勁了?表哥察覺出了車速變化。我的心越跳越快。距離派出所還有十幾米的時候,表哥突然喊了一句,停車,我來開!我有一種被解放的復雜感受,啪嗒了幾次后才打開車門。當時我就站在派出所的不遠處,我可以飛跑過去,沖著里面的人大喊,說我的表哥是殺人兇手,他強奸了王玉姐,他罪該萬死,他應該被槍斃。上車!愣著干啥!我盯著坐在駕駛室里的表哥,攥緊了拳頭。上——車——聾了嗎?車再次開了起來,在飛速前進的過程中,我的臉上流淌過滾燙的液體。我默默告訴自己,那不是王玉姐,那只是仿真人體,是充氣娃娃,是情欲。

        我們還是錯過了最后的時間。表哥拍了一下車的后蓋以示憤怒。行吧,我們先去墳地等著。此時,汽車的后備廂突然彈開,表哥受到驚嚇罵了一句。表哥打開了后備廂,隨之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一旁的我爹也張大了嘴。王克拉著我湊了過去。

        一個女人的頭。不對,是一塊被塑成女人五官的橡膠材料,安靜地躺在那里,用她那雙冷漠的眼睛直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這是個啥?我爹問。哈哈,玩具,玩具。表哥將那個橡膠人頭從后備廂里取了出來,放在手里。奇怪,身子呢,身子才是最好玩的。太陽收攏了鋒利的刀,田鼠還未出洞覓食,那一刻,在我心里建筑成的脆弱堡壘,我認定的事實,我企圖講述的事,都破了洞。

        表哥和我爹在一片空地上抽煙,王克將我偷偷拉到一邊,問我劉長征的墓在哪,我說我也不知道。王克沿著一排排墓碑尋找,我丟了魂般跟在他身后。終于,我們在一塊雜草叢生的小土墳上見到了一塊低矮的墓碑,上面刻著劉長征的名字。王克看著墓碑,笑了一聲說,死后也這么窩囊,接著他從口袋掏出一個東西俯身放到了碑前。這是?我問。不是當初那塊,已經找不到了,該死的。王克突然跟我說,你知道我問了神婆什么嗎,我問她人該怎么贖還自己的錯誤,她說了好多種殘忍的刑罰,最后她說也可以向神靈供奉,我一直認為那炷香斷了不是沒有原因的。如果我們明明知道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如果我們明明看到了什么卻裝作沒有看見……你想說什么?我看向王克。王克問我還記不記得曾跟我講過放映廳的事。我說記得。王克像吐露一個無關痛癢的事實,他說,你離開的那天,放映結束后,有幾個人還沒走,他們就像是在謀劃什么圍聚在一起,然后,其中一個男人走出房間,過了一會兒他帶了一個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女學生回來。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他們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王克停了停,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們在那個房間里強暴了她。我一直躲在那里,直到他們穿上褲子離開,那個女學生起身時發(fā)現(xiàn)了我,她看了我一眼,她就像是在責問我為什么不作聲。當年我們都嘲笑劉長征,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他都不如。

        送葬的隊伍奏著哀樂來了,天空突然開始飄起綿細的雨,我和王克準備往回走。走了幾步,我突然留意到一個墓。我指著它,問王克這是誰的。王克湊近了一看,說好像是趙老師。幾天前的新聞你看了嗎?什么新聞?我問。省教育局的副局落馬了,翻出了好些黑料,趙老師就是其中之一。我看著王克,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說。是這樣的,當時來學校視察的縣教育局的副局長你還記得嗎?是他把趙老師指派到縣里一所小學教書的,有人說趙老師是被強奸后不堪受辱自殺的,所以,那臟病只是個幌子。對了,聽說王老師跟這事也有些關系,趙老師死得不明不白,王老師幾番上訴無果,沒多久就失蹤了,有人說王老師去寺院當了尼姑,當然,也許都是道聽途說,七年前在這山溝溝里死的一個人,現(xiàn)在誰還會深究?我本來想告訴你的,怕你多想,王玉姐對你是好,但她已經離開很久了,我們能做的,也許就是這樣了。王克干笑了一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后往送葬的隊伍走去。

        那晚的月光一退,什么都看不見了。小小的土墳四周擺了幾盆花,淡紫色的花瓣迎風翕合。這是我們去學校門口搬物資那天,劉長征讓我放到王玉姐辦公桌上的花。這就像是王玉姐留下的記號,她不辭而別,在所有認識她的人的生活里失蹤了,一定有了更好的去處。那扇窗后什么都沒有,除了深不見底的黑色和一些譫妄的幻想。我突然想到我爹的那句詩:想象自己是一個游泳者/以一種四平八穩(wěn)的姿勢/游過波瀾不驚的時代……這是我爹的人生哲學,他用他的詩句掩藏了虛偽,述說了真實,我們其實從來都沒有視而不見,相反,我們全部都看在眼里。

        當我這條紅線進入三維空間,也許就會看到一個飛走的女人,看見她正用她的雙手收攏那些飄散的灰燼,歸予已經離開的人。好了,我不想再多說什么了,夜晚遲早會來。此刻,我有點想念我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了,我想躺在它上面,一覺睡到天亮。

        責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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