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情不好抑或特別孤獨時，都會仰頭找太陽。如果看到了明亮的太陽，我冷寂的心會像融化的泉水，馬上冒出暖融融的熱流，臉上也會開出花朵般的笑容。這時的我喜歡雙手合在一起，對著太陽做一個心的形狀。有人問過我多次，這是什么意思，我都緘默不言。也許是今天微醺的緣故，我特別想說話，想告訴你一個埋藏心底的暖故事。

我十六歲那年特別叛逆，動不動就想和身邊的人吵架，連最愛我的母親都不放過，那時的自己真像個混蛋。

那年深秋的雨天，引爆了我的壞脾氣，和母親大吵一架后，我離家出走了，去見那個網上神交已久的帥男孩，他的網名叫“我是明星哥”。

長途客車像一艘駛入冰河的海盜船。賭氣出走的我只穿了一件單衣，又淋了雨，滿身潮濕地蜷在大客車座位里，像一條冰面上的魚，發(fā)抖是唯一能做的事，我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恐懼地哀鳴。車窗外，凄風冷雨肆無忌憚的襲擊如同父親留給我的悲傷——如果不能好好把我養(yǎng)大，為什么讓我見到這個世界？為什么又狠心拋棄我？為什么許久都不來看我？這些氣鼓鼓的問號經常蹦出來惹惱我，加深對父親的怨恨之情。

在中途車站停車時，一個身穿蘇格蘭情調紅格衫的男人上了車，后面跟著披男人外套的漂亮女人。男人把女人安頓在前面的位置坐下，他向我旁邊的空位置走來。

紅格衫男人強壯如熊的身體占了我大半個座位，我涼透的胳膊碰到他散發(fā)熱量的身體時，像要凍僵的魚遇到了溫暖的拯救，我沒有移開。他瞪大眼睛，很專注地看了我兩眼。我趕緊縮了縮身體，避開了零距離的接觸，轉頭看向窗外，為那些寒風中被劫走外套的樹兒們集體憂傷著。

我聽到一個磁性的聲音傳來：“小姑娘，你在發(fā)抖，靠窗很冷吧？”

我下意識地抱緊身體，不想回答這個愚蠢的問話。坐在前排的女人扭過頭，嗔怪地說：“我穿你的衣服，怎么還冷呢？”順勢用霸道的眼神望向我——生怕誰會搶走她什么似的。我倔強地回瞪過去，女人凌駕于上的傲慢讓我心生厭惡。

男人讓女人把外套拉緊，溫柔地安慰她：“忍一忍，時間不長就到了?！?/p>

突然有種悲哀像頭巨大的野獸襲擊了我——父親也這樣把給我的愛給了別的女人吧？無數寒意從心底生發(fā)出來，我像童話里賣火柴的小女孩，太需要熱量來暖暖自己，哪怕只要一小會兒。我擔心起來，如果再這樣冷下去，非感冒不可，我害怕去打針、吃藥，醫(yī)院給小時候的我留下的壞印象成了抹不掉的傷痕。

紅格衫男人低聲問我：“我們要不要換個位置？”

“不用了?！蔽野l(fā)抖的聲音像只病貓，身體僵得實在懶得動，再說來自心里的冷換了位置也解決不了。

紅格衫男人不再說話，從包里拿出一本書看了一會兒，又合上書，把全部重心移向椅背，雙臂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

我用力抓緊胳膊，想止住風中落葉般的抖動。男人的手臂突然滑過來，壓住我的肩膀。他好像睡著了。

我想抽出自己的胳膊，動了動未果。我認真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眉頭微蹙，明朗的臉上浮出滄桑的疲憊。我突然不想打擾他片刻的安寧，任由那條強壯的手臂安心自由地停放。此刻的我很是想念那個在網上給我無數次溫暖鼓勵的帥男孩——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我相信感情那么細膩，聲音洪亮又磁性的男孩一定會很帥。如果不是媽媽看得太緊，我早就和他見面了。

男人的手臂像一個熱量導體，源源不斷輸送溫暖給我，這讓我很得意，像一個乞丐撿到了果腹的面包一樣心花怒放。

坐在前排的女人不時扭過頭，目光怪異地盯著她的男人和我，隔在中間的胖子以為自己受到她的關注，殷勤地搭訕，女人生氣地瞪了幾眼胖子，馬上扭正了身體。我很解氣地笑了，像士兵打了個小勝仗。

路的坎坷讓客車像醉漢一般搖來晃去。睡著的紅格衫男人向我傾斜過來，低垂的頭隨著客車搖晃，他的后背幾乎覆壓了我半個身體。已經被擠進角落的我無處可逃。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被這熱量包圍著，身體不再發(fā)抖了。我放松了起來，如同雪地里撿到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盆，欣喜后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溫暖的降臨。

窗外的天空明亮起來，溫暖的陽光重新愛撫被它遺棄的世界。我和紅格衫男人的身體相貼的地方慢慢變得汗津津的。從均勻的呼吸判斷，他還沒醒。一些觸覺像蘇醒的僵蛇，有了極其復雜的奇妙反應。我開始臉紅心跳，不知如何脫離不再需要的溫暖，卻又不想離開這難得的溫暖。他寬厚的手掌、溫暖的后背，很像父親給我留下的記憶。年少多病的我是在父親的背上長大的，那時的我多快樂啊，那時母親的臉上也總是帶著溫暖的笑容。后來，父親用離婚毀了溫暖的家，母親不愿讓我再見到父親。此刻，這溫暖的懷念重新被召回我的身體，輕撫我的心傷，我突然想好好感受和收藏這份溫暖了。

車廂內響起歌曲《暖暖》，掩埋著世俗的喧囂。我頹喪的心明亮起來，仿佛冰河下的一條小魚，享受著陽光溫柔的愛撫，快樂地翩翩起舞。我夢到父親，他笑著向我走來。我開始不想理他，翻著白眼瞪他，氣他這么久都不來看我。我用力想推開父親的擁抱時，看到了他眼中充滿了淚水，他乞求原諒的目光俘虜了我的抗拒——父親正式離開母親那天，也是這樣含淚看著我的。那時的我和母親一樣恨他，沒有原諒他的過錯——他把我的名聲也搞壞了，弄得我在學校里到處被人嘲笑。后來，我和母親爭論過，如果我們挽留父親，也許他不會離開這個家。

“嗨嗨，你搞什么呢？都坐過站了，還不下車嗎？”女人無法掩飾的惱怒聲音，驚飛了我的夢。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枕著男人的肩膀睡著了，雙手還抱著男人的胳膊，我急忙坐正身體，感覺臉上像被火烤著一樣發(fā)燙。

下車的女人還在不時回頭，凌厲地看向我，好像我偷竊了她什么。男人坐過的地方赫然放著一本書，是男人看過的《飛鳥集》。我向男人揮動手中的書，他擺了擺手，把暖暖的笑種在了秋日的陽光里。我望向明亮的太陽時，發(fā)現(xiàn)太陽也穿著紅格子衫。打開那本書，我翻到一個被折角的頁，上面手寫著一句話：“世界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我的心底開始循環(huán)那首叫《暖暖》的歌。

等我到達目的地下車時，意外地看到了憔悴的母親和滿臉驚恐的父親，還有警察也在等著我。警察說多虧母親知道我社交平臺上的密碼，幫助他們抓住了網上誘騙和拐賣少女的一個主犯，就是約我見面的那個網名是“我是明星哥”帥男孩，實際是個面目猙獰的中年男人。那次出走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心理陰影和傷害，可能是被紅格衫男人的溫暖抵消了吧。

很多年過去了，每當我遇到身穿蘇格蘭情調紅格衫的男人，都會認真地看上一眼，即便對方不是那個秋日里的男人，我的心底也會升起暖暖的太陽，那太陽穿著一件紅格子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