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茂莉

“秋天到，秋天到，田里莊稼長得好。棉花朵朵白，大豆粒粒飽，高粱漲紅了臉，稻子笑彎了腰。”這是我們學過的小學課文，即使沒有做過農(nóng)活，也沒有在農(nóng)家度過秋天，課文的描述仍然將我們帶入一片豐收的田野。收獲，成為人們認定秋天農(nóng)事活動的常理，但當我們踏上秋天的土地，會看到田野里不僅有收，還有種，秋天同樣是一個有收有種的季節(jié)。

但凡秋天收獲的莊稼，都是春天播種的，屬于這類的莊稼占農(nóng)作物的主流，中國本土馴化的粟、黍、稻以及域外傳入中國的高粱、玉米、棉花，都屬于春種秋收。

秋種的作物有冬小麥，還有豌豆、蠶豆、油菜，這些越冬作物都來自域外，原產(chǎn)地在西亞、北非一帶。西亞、北非與中國東部的氣候完全不同，地理學將那里的氣候類型稱為“地中海式氣候”。地中海式氣候主要分布在北緯30°的大陸西岸，包括地中海沿岸的南歐、西南歐、北非以及西亞，這些地方在冬夏不同氣候系統(tǒng)的控制下，春夏炎熱而干旱，入秋以來降雨量增加，進入一個濕潤的季節(jié)。這樣的氣候背景下，春、夏季的干旱使一年生植物無法落種、萌生，多年生喬木則進入休眠，與中國東部地區(qū)的春夏季生機勃勃完全不同，那里的景象一片枯黃。秋季就不同了，來自大西洋的西風，將海洋的水汽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陸地，那里進入了真正的雨季，秋冬多雨，是地中海式氣候區(qū)的特征，而那又屬于亞熱帶地區(qū)，秋冬也具有滿足農(nóng)作物生長的熱量要求，于是農(nóng)作物的播種期不在春，而在秋。為適應氣候特征，地中海式氣候所在地的農(nóng)作物秋種，經(jīng)歷冬天，初夏收獲，避過了一年中最干旱的盛夏。

但凡在盛夏到過西亞、北非一帶的人，都能感受到那里的炎熱與干旱，就是這樣一個地帶，卻是世界文明的起源地，不僅四大文明古國中文明進程最早的國家—古巴比倫位于這里，而且是世界最早的農(nóng)作物馴化地，早在一萬多年前，這里的人們就將野生小麥與方穗山羊草雜交，馴化為人工栽培小麥（圖1）。在西亞、北非完成馴化的冬小麥，從最初就帶著地中海式氣候的地理信息，秋種而初夏收獲。

一萬多年前，冬小麥馴化完成之后，逐漸傳向世界各地，其中一路向東傳入中國?？脊虐l(fā)掘成果告訴我們，在距今大約四千多年前的新疆、甘肅、青海一帶的墓葬中，多處發(fā)現(xiàn)小麥籽粒，并從新疆、甘肅、青海至陜西形成一條清楚的傳入路徑。從那時算起，小麥傳入中國至少在四千年以上，這應該是最早的舶來品。

小麥有冬、春兩個品種，冬小麥秋種夏收，春小麥春種秋收，四千多年前傳入中國的是冬小麥。墓葬中獲得的小麥籽粒并不能分辨冬、春，但中國古代文獻卻留下了記載。《禮記》載“庶人春薦韭，夏薦麥，秋薦黍，冬薦稻?！边@里講的是不同季節(jié)的祭祀之物，夏季小麥收獲后，可以當做祭品獻給祖宗，夏季收獲的當然是冬小麥。另外，《左傳》中還有這樣的記載，隱公三年“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春秋時期實行的歷法與秦漢以后大約相差兩個月，即春秋時期的四月大約相當于后世農(nóng)歷二月，這時春小麥還沒有播種，地里的麥子只能是冬小麥。先秦時期的記載透露的信息告訴我們，距今四千多年前傳入中國的是冬小麥，而春小麥見于記載大約在西漢末年，這是說傳入中國比冬小麥要晚得多（圖2）。

冬小麥傳入中國首先得到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人們的重視，對此董仲舒給漢武帝上書有：“《春秋》它谷不書，至于麥禾不成則書之，以此見圣人于五谷最重麥與禾也?！惫湃藶槭裁粗匾曅←?，且將其列入五谷之中，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冬小麥的生長期秋種而夏收。冬小麥這樣的生長期不僅成為后世實行一年多熟制輪作的基礎，即夏季麥收后，可以繼續(xù)種植其他作物，最重要的在于初夏收獲，正是春種秋收作物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那是人們最缺糧的時節(jié)，因此此時收獲的冬小麥具有救饑的作用。

從四千多年前冬小麥傳入中國，經(jīng)過漫長的環(huán)境適應與社會認同，已然成為中國糧食作物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形成一套相應的耕作技術。

與所有農(nóng)作物播種前的耕作一樣，冬小麥播種前耕地、整地十分重要，在以小麥為核心構成兩年三熟輪作制，普遍在黃河中下游實行之前，麥前耕地可在五月，西漢《氾勝之書》有這樣的記載：“凡麥田，常以五月耕，六月再耕，七月勿耕，謹摩平以待種時”。麥田經(jīng)歷五月、六月兩次翻耕后，七月進行耙地、耢地，進一步將土地摩平，達到保墑的目的。整地完成后，農(nóng)歷八月冬小麥就可以播種了。這時節(jié)正是東漢崔寔所說到的：“凡種大、小麥：得白露節(jié)，可種薄田;秋分，種中田;后十日，種美田。”白露在農(nóng)歷八月，公歷九月七日前后。自唐代以冬小麥為核心的兩年三熟制，在黃河中下游盛行起來，麥田中提前幾個月耕地已經(jīng)不可能了，前茬作物收后，馬上就要耕翻土地，播下麥種。元人魯明善《農(nóng)桑撮要》“八月，田宜熟耕犁……白露節(jié)后，每畝種子三升”。蒲松齡一部《聊齋志異》留下許多離奇的故事，他的另一部書《農(nóng)桑經(jīng)》記載得卻全是山東的農(nóng)事活動，有關高粱收割后整地種麥的情景就在其中?！捌咴率耧畹?，當先钃去根株”，然后“叫人拾去根茬，塌一二日，再耕一遍方佳。不拾茬則耩時礙耬，不再耕則支翅害麥”。經(jīng)過這樣一番整地，八月即可種麥。從《氾勝之書》到《農(nóng)桑經(jīng)》，兩千年中白露節(jié)后播種冬小麥，幾乎成為北方各地共同的農(nóng)事活動（圖3）。

冬小麥秋種夏收的生長期，也在南方獲得了立足之地。明代《沈氏農(nóng)書》也有這樣的記載，“七月雜作，下麥種”?！叭舭嗽鲁?，先下麥種……”清張履祥《補農(nóng)書》“中秋前，下麥子于高地”。這也是秋天，在南方的農(nóng)田上種麥的時節(jié)。

秋天播種的不僅有冬小麥，豌豆、蠶豆都屬于越冬作物，秋種夏收。元代油用型油菜由西亞、北非一帶傳入中國，油菜有菜用型、油用型兩種，油用型油菜傳入中國后，立即加入到各地的輪作之中，這類秋種夏收的越冬作物在南方各地迅速推廣，并加入到與水稻的輪作中。今天，四月的江南開滿了黃色的油菜花，那就是上年秋季播種的油菜。

我們看慣了秋天的收獲，黃色的谷子，紅色的高粱，白色的棉花，紫色的茄子，各色收獲鋪滿了秋天的莊稼院，秋天的收獲帶來了這一年的豐收，秋天的播種則埋下了來年的希望，秋天是一個有收也有種的季節(jié)。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城市與環(huán)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