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能欣
一、《諱辯》因何而作
韓愈賞識李賀的才華,舉薦其參加進士科舉,然而卻陷入了“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這一泥潭般的境地。此輿論一出,不但李賀考取進士步履維艱,連舉薦他的韓愈也招來了不遵禮法的口舌是非,正如皇甫湜所言“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為化解這一尷尬局面,韓愈作文為自己和李賀辯護,這無疑是《諱辯》寫成的一大原因。但若說《諱辯》一篇專為阻止“子與賀且得罪”情況的發(fā)生而作則不免狹隘。韓愈提筆駁“避諱”這一自上而下人人身體力行的成規(guī),說明是客觀上不得不辯的,那么也意味著考取進士對李賀而言舉足輕重,也不妨說考取進士對于文人來說舉足輕重。唐朝科舉制中設置的科目繁多,但實際上最具重要性的當屬明經(jīng)、進士兩科,其中進士科雖每次所取人數(shù)不過三十左右,然“位極人臣常十有二三,登顯列十有六七”,由此,進士科在所有科目中、在科舉中、在文人人仕中的顯赫地位可想而知。因此當李賀失去這一寶貴機會,不論是李賀抑或是韓愈,怎能不痛心疾首呢?客觀上來說,當有心人指出李賀不舉為是、勸舉而非時,韓愈一方面須得為自己和李賀進行辯護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考取進士對于文人入仕而言至關重要,更何況是有才之士。因而韓愈眼看“避諱”將這一有才之士有望通往大好前程的途徑無情斬斷,怎么會無動于衷呢?
由題目來看,《諱辯》為何題為“諱辯”?若專為李賀一人一事所作,何不題為“為李長吉諱辯”,如同其他專為一人所作如《送董紹南序》之類?恐怕是因為《諱辯》中所指涉的對象并不限于李賀此事,而是指向當時所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避諱對人才選拔產生了負面影響。韓愈愿為此搖旗發(fā)聲,實是愛才之表現(xiàn)。換言之,不止為李賀,更是對這一阻礙人才正常選拔的由來已久的規(guī)定提出質疑?;蛟S對于避諱事宜韓愈早已心懷波瀾,恰好這又發(fā)生在李賀身上,深知長吉有才華卻無端連施展才華的平臺都無法踏足,愛才心切的韓愈在為此嘆惋痛惜之余便生發(fā)了寫就《諱辯》這一不平之鳴??傊?,除了不得不辯的客觀壓力之外,主觀上還有韓愈自身愛惜人才,并好為有才者引路的原因。因而韓愈《諱辯》指涉的對象不僅止于“與賀爭名者”,換言之他的對立面也不只是“與賀爭名者”,還有更為廣大的避諱的維護者。
二、《諱辯》在后世的接受
《黃氏日抄》載:“愚嘗考諱之所始,乃周制子孫奉祀,廟中不敢斥其父祖之名,而以謚易之,所謂足哭乃諱也。今人少壯無恙而多方回避其名?!北苤M濫觴于周王朝子孫在奉祀中不敢直呼祖先名諱而以謚代之。從周王朝開始,發(fā)展至唐朝,說避諱于人心中根深蒂固也不為過?!度蔟S隨筆》有言:“唐人避家諱甚嚴,固有出于禮律之外者。”可見人人不是被逼避諱,而是自覺為之,對于避諱已有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在他們的意識里,避諱自然而然包含在守秩序遵禮法之中,人人普遍對自己有這樣的嚴格要求。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上至皇族宗室,下至平民百姓,皆為主動避諱。在這樣的社會語境下,韓愈提筆題作《諱辯》,非但不能達到意想中的目的,反而很有可能被群起而攻之,將其打為離經(jīng)叛道之類,由《舊唐書·韓愈傳》“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可見一斑。這說明當時對于韓愈的辯護,人們非但不接受,反而是持反對的態(tài)度。那么這樣的態(tài)度持續(xù)了多長時間,對韓愈《諱辯》的接受情況又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特點呢?
觀之當時韓愈所處的唐代,裴度《寄李翱書》言:“昌黎韓愈,仆識之舊矣,中心愛之……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梢雍??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則已,及之者當大為防焉耳?!逼渲刑岬巾n愈“人信美材”“恃其絕足”“往往奔放”等,既是對韓愈的總體評價,也是對韓愈為文氣勢沉雄的肯定。而“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的強烈質疑想必是針對諸如《諱辯》等文章而言,像這樣在對韓愈本人沒有偏見甚至懷有贊賞之情的情況下,話至“以文為戲”可以說是比較嚴厲的批評了,相對而言也更加客觀?!耙晕臑閼颉闭f明裴度從本質上不認可《諱辯》的觀點,也就是不認可韓愈為不避諱做辯護這一行為,甚至提醒現(xiàn)今一些不及他的人,應當為此提防著。又如契嵩《非韓》:“韓子果窮,尤宜以君子固守,烏可輒取陋巷鄙語文以為戲耶?”這里舉《諱辯》《送窮文》等例而詳論《送窮文》,但其旨終歸是落到了“韓子如此何以教人耶”的強烈質問上,可見他認為韓愈的這些文章是“不可以教人”的文章,不應該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其態(tài)度非但不贊同,反而認為韓愈的這類言論有誤人子弟之嫌,其對韓愈諱辯這一行為可謂極其否定,對于《諱辯》的態(tài)度仍是這是以文為戲而已。這集中在“文”與“戲”兩方面,一方面認為韓愈的這一行為是非傳統(tǒng)的行為,兒戲而已;另一方面,更認為他不應以文為載體。這也從一側面顯現(xiàn)出文的正統(tǒng)地位。
再看《容齋隨筆》中也提到韓愈為李賀寫作《諱辯》是“論之至切,不能解眾惑也”。雖然以“論之至切”肯定了《諱辯》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論辯技巧,但“不能解眾惑”說明當時絕大多數(shù)人和裴度一樣,即便韓愈如何情深意切地作論、引經(jīng)據(jù)典地辯護,他們對韓愈的言論仍然是不敢茍同,也不難得知這辯護實際上是無效的,更勿言《舊唐書》中“此文章之甚紕繆者”的激烈批判。
至于宋代,文人對于《諱辯》不予認可的態(tài)度不能說完全轉變,但總體而言是有所緩和的。首先,和唐代相同,由于《諱辯》本身的巨大沖擊力,異議的存在不可避免。主要證據(jù)就是宋人常常引用《舊唐書》之言并予以贊同,如《冊府元龜》論及文章章法時:“故愈所為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然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而愈為賀作《諱辯》,令舉進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這些言論有為韓愈做辯護的意味存在。另有馬端臨《文獻通考》引后道:“議者謂《舊史》譏其文章甚紕繆,固不待辯?!薄肮滩淮q”即必然不需要爭辯,也說明了馬對于這一觀點是沒有異議的。
而《邵氏聞見后錄》在言及避諱事宜時認為:“獨韓退之因李賀作《諱辯》,持言征之說,退之父名仲卿,于文不諱也?!边@里指出了韓愈此舉的特立獨行,卻并沒有對其做出評價,這也意味著邵氏承認韓愈《諱辯》的特殊。但若是有意見不合之處,想必也會在此處一并筆墨呈現(xiàn)之。在這里邵氏并沒有多做評論,可見態(tài)度上是有所緩和的。
蘇軾《與鄭靖老書》道:“其見張君俞,乃始知公事中間亦為小人所捃摭也,令史以下,固不知退之諱辯也,而鄉(xiāng)二等亦爾耶,進退有命,豈此輩所制?!薄杜c鄭靖老書》是蘇軾寫給鄭靖老的短文,所謂“固不知退之諱辯也”,即恐怕連韓愈的《諱辯》也不曾讀過吧。這段話雖重在與鄭對話,責小人之無知,表達自己意有閑云野鶴之情,無意評論《諱辯》,但不妨理解為蘇軾在無意中流露對《諱辯》的觀點。用沒有看過《諱辯》為小人無知做腳注,可從側面看出蘇軾對《諱辯》并不持反對態(tài)度,甚至默認它值得一讀。蘇軾既然認為小人恐怕沒有讀過《諱辯》,那么也可反推,未讀此文者算不上君子,可見蘇軾話里話外已經(jīng)對此文做出充分肯定。此外,黃庭堅在《戲贈彥深》中道:“李髯作人有佳處,李髯作詩有佳句。”四庫全書本為其做注云:“韓文諱辯云作人得如周公孔子可以矣?!表氈娜擞玫涫瞧涓褂性姇捏w現(xiàn),何況山谷用典一向謹慎,同時又追求“無一字無來處”。即便如此,《諱辯》依然被山谷作為典故人詩,可見至黃山谷,對韓愈《諱辯》的接受程度已經(jīng)大勝于前。
另有《灌園集》:“愈文既多,固無不工者其間有……《諱辯》《師說》《改葬服議》等書,皆人倫之藥石也。”將《諱辯》視為“人倫之藥石”,取代“以文為戲”,說明在作者眼中《諱辯》是能夠矯正人倫秩序的重要存在。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同時也是一個具有重要轉折意義的評價。畢竟在此之前,人們對于《諱辯》向來是否定的,或者是側面肯定等相對平和的態(tài)度,直言其為人倫藥石,與一直以來廣為稱道的《師說》同列,表示作者在精神層面上已接受了《諱辯》,也進一步說明了《諱辯》文中所包含的避免避諱泛濫的主張開始進入文人視野。
衍至明清時期,一方面,對《諱辯》作評的文本數(shù)量相較唐宋時期可謂發(fā)展壯大,這也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如若對《諱辯》持否定態(tài)度或者認為沒有談論的必要,那么《諱辯》便不會呈現(xiàn)在文人筆下,反之如果有討論的必要或價值,那么被提及的頻率自然會有所提升。另一方面,此時呈現(xiàn)出來的有關《諱辯》的文本也逐漸傳遞出與以往大不相同的接受程度。
《明儒學案》載:“先生(顧憲成)年十歲,讀韓文《諱辯》。”《諱辯》能夠作為十歲小兒的學習文章,不難看出其地位的變化。雖不至于“撥亂反正”,但顯然不再是“有盭孔、孟之旨”的文章。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十歲小兒讀罷此文后,其反應竟是“遂宛轉以避父名”,這與韓愈作文的初衷南轅北轍,也足夠說明,避諱在世人心中仍是根深蒂固的。另有一類似的例子,即《升庵集》:“余少時父命讀韓文諱辯,其日周之時候有騏期?!鼻懊嫠f只是讀韓文讀到了韓文中的《諱辯》,而這里則是父師直接要求讀《諱辯》。父師培養(yǎng)小兒,對于學習文本的挑選自然尤為重視謹慎,而《諱辯》能夠作為指定的讀物也足以說明其重要性。而更重要的是,文中還提到了“何不云春秋有眾仲”,這便不只是讀文章,甚至是在為《諱辯》思考一個更有立足之地的論據(jù),使此文更加站得住腳。可以想見明清時期文人對《諱辯》的態(tài)度已然更上一層樓。
而到《清實錄·高宗實錄》,對于《諱辯》的態(tài)度轉變尤為明顯,非但沒有將《諱辯》視為“以文為戲”,而且真正接受了韓愈在文中所傳遞出的想法:“對于特降諭旨。遇朕御名。上一字、少寫一點。下一字、將中間禾字書為木字。聞之孔子。而嫌名不諱。則韓愈諱辯。言之甚詳。是以朕于御名同音之字。凡臣工奏對。俱不令回避。眾所共知?!痹谶@則實錄中,乾隆皇帝甚至給出了“則韓愈諱辯。言之甚詳”的高度肯定,以此為欲避乾隆諱而增字減字的行為提出意見,這樣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也是肯定的。此外乾隆以皇帝的身份發(fā)表此言論是尤為值得注意的。眾所周知,皇帝是金口玉言,而一旦給《諱辯》以這樣的定位,那么文人對于《諱辯》的態(tài)度,相應的也會隨之發(fā)生較大的轉變。
正如《義門讀書記》載:“諱辯,此易辯之事,故不難于辯論之長,而美在深厚?!睘槊庥诒苤M而做辯護在其筆下竟儼然成為“易辯之事”,言外之意豈不是不必再辯了嗎?此外此句更是強調了“美在深厚”,這難道不是對韓愈在文中情真意切之體現(xiàn)的肯定嗎?至此,對于韓愈的《諱辯》已從欣賞其文筆跌宕、反駁其文章內容、認為其有違孔孟之旨,轉變?yōu)閷ζ湮呐c質的雙重肯定。
歷代文人對《諱辯》的評價從一開始的承認其技法高超但定其內容為兒戲,發(fā)展到對文法和內容乃至在當時情景下敢于作此文章的氣節(jié)的肯定,這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同時也應當客觀地承認只是總體趨勢如此。
三、結語
《諱辯》自從因為李賀辯護而誕生于韓愈筆下,人們對它的接受就并不如昌黎之本意,想必這一點也是在韓愈的意料之中。但韓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方面鮮明地展現(xiàn)出韓愈敢于針砭時弊的剛正氣節(jié),另一方面也將其愛才惜才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觀《諱辯》的接受史,能直觀地感受到隨著時代的變革,世人對它的態(tài)度由唐朝時期無法解眾人之惑到清代以乾隆為代表的群體認為《諱辯》論之甚詳,總體上呈現(xiàn)出越來越開明的趨勢。由此也可推論,世人對于免于避諱的接受程度也大大提升,也說明了隨時間流轉,人們的思想總體上是趨于開明開闊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拘泥于各種格式化、程序化的表現(xiàn)形式。從另一角度理解,明清之儒家與傳統(tǒng)儒家確實發(fā)生了某種程度上的改變,或許這樣的改變更能適應時代帶給文人與取士制度的變化。但由于避諱與傳統(tǒng)的倫理秩序息息相關,在這一系統(tǒng)中存在的避諱情況仍然不可視而不見,也可以將其理解為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最基礎的、有必要傳承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