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盛美
內(nèi)容摘要:美籍華裔女作家湯婷婷在其短篇小說集《女勇士》中講述了與封建社會倫理秩序勇敢抗爭的《無名女人》的故事。無名女人的悲劇反映了當時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于女性的壓迫與束縛的倫理語境以及不同個體對于突破倫理界限事件所做出的的不同倫理選擇。作者運用文學想像回到其歷史現(xiàn)場,為其倫理選擇做辯護,歌頌了無名女人對于自由的追求以及對抗封建藩籬的勇氣,同時也表達著自己在倫理困境中對于實現(xiàn)倫理身份建構的強烈訴求。
關鍵詞:湯婷婷 《無名女人》 文學倫理學
當代著名美籍華裔女作家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以講故事為寫作手段使得中國聲音在異域文化中不再沉默。1976年,湯婷婷的自傳小說《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 Memorie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出版,引發(fā)熱議,榮獲該年度“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界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該書詳細地描述了第一代美籍華人的經(jīng)歷,將中國民間故事、神話傳說以及她的家庭漂洋過海到美國的經(jīng)歷巧妙結合。該書副標題為 “生活在群鬼間的少女的回憶”,共有五章:《無名女人》、《白虎》、《巫醫(yī)》、《西宮外》和《胡笳怨曲》。盡管湯婷婷出生于美國,但其作品包含豐富的中國元素,蘊含深刻的倫理問題和倫理關懷。年幼時母親講述的中國傳統(tǒng)故事以及家族經(jīng)歷成為湯婷婷的寫作素材,同時她也基于自身生活經(jīng)歷,借助豐富的想象力力圖闡述東方倫理秩序下具備不同倫理意識女性的迥異命運。
《無名女人》(No Name Woman)是湯婷婷的處女作《女勇士》的第一篇。故事背景為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新婚之夜姑姑的丈夫遠赴美國淘金,音信全無,但兩年后姑姑卻懷孕了,因而被指與他人通奸。家人也因此受到連累,遭到族人和村民的譴責與沖擊。蒙羞的姑姑在生下孩子當晚便懷抱嬰兒投井自殺。守活寡的無名女子為追求自由本能和原始欲望打破身處的倫理禁忌,卻終究難逃命運以及道德的束縛,生產(chǎn)后帶著嬰兒自殺,以死亡向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宣戰(zhàn),成為男權社會的復仇女。因此,本文擬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相關理論,闡釋小說所處的倫理語境以及倫理秩序,分析了主人公無名姑姑所面臨的倫理沖突及其做出的倫理選擇,從而發(fā)掘湯婷婷的家庭倫理觀、兩性倫理觀以及社會倫理觀。
一.倫理環(huán)境與倫理秩序
倫理環(huán)境(ethical environment)又稱倫理語境,是文學作品存在的歷史空間。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在特定的倫理環(huán)境中分析和批評文學作品,對文學作品本身進行客觀的倫理闡釋,而不是進行抽象或者主觀的道德評價。從道德哲學層面出發(fā),無名姑姑與婚姻關系之外的男人私通并懷有身孕,突破已為人妻的倫理身份,觸犯了身處的倫理禁忌,是極不道德的行為。因為作為妻子,她沒有盡到忠誠于丈夫的責任義務,藐視和破壞了正常的人倫關系。然而依據(jù)文學倫理學批評,若要探究無名女人越軌行為的真實動因,必須回到她當時采取這一行動的倫理現(xiàn)場,在客觀的歷史語境中,站在她的立場上審視動機與目的,進而從道德層面對其行為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斷。
在村民乃至家人的眼中,無名姑姑是一個可以被奚落、譴責,最后被遺忘的禁忌者。但只有真正的同她站在一起,她的委屈以及她做出的選擇才有可能被理解。湯婷婷也運用想像試圖復刻無名姑姑的歷史現(xiàn)場,從倫理立場去理解姑姑面臨的倫理困境以及做出的倫理選擇。也許姑姑是個一向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傳統(tǒng)中國女性,奉家長的意志與素未謀面的小伙子定了親。哪怕與她拜堂的是一只大公雞,她也發(fā)誓這輩子都是他的人。但新婚丈夫遠赴美國,她被別的男人強迫,難以逃脫遭強奸的厄運。在袒露自己懷孕一事后,被那個男人以及糾集的一幫人抄了家。但也有可能,姑姑繼承了家族向外的強烈沖動,受夠了凝滯的生活,主動越過了無形的倫理界限。在某個時刻,她遇上了那個讓她心動的男子,于是她拋掉家庭,突破對于戒律的恐懼,奮不顧身,一心為愛。又或許她本就是個野女人,把大量的心思花在梳洗打扮上,試圖以別出心裁的魅力吸引情人的接近。無名姑姑順從內(nèi)心的自然選擇因為改變了其倫理身份、違背了倫理秩序,進而致使其陷入倫理困境。村民及家人只關注姑姑的悖德行為招致的不幸后果,并迅疾地采取懲罰行動以展現(xiàn)道德倫理的權威性,但卻沒有人真正地詢問過姑姑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沒有關心過姑姑作為獨立個體的想法與感受,更不必說站在她的立場上探尋其行為實施的緣由。父權制、家長制強調(diào)家庭以及族群中的男性權威,男尊女卑的性別不平等等級鴻溝尤其明顯,無名姑姑乃至其他女性個體被迫淪為男性權威的附屬品,難以完全按照個人想法主導個體生活。
作者試圖回到無名姑姑所處的歷史場景,站在她的立場上剖析其行為動機,同時也看到當時社會對于倫理秩序的推崇、對于女性權利的漠視乃至踐踏。無論姑姑是何種性格,出于什么動機,被迫亦或是主動,其越軌行為沖擊了原本和諧平靜的村莊倫理秩序,并因此受到族人以及家人的譴責。中國人跟西方人在精神方面的最大差異就是中國人的倫理本位。在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體系中,倫理主要指文學作品中在道德行為基礎上形成的抽象的道德準則與規(guī)范,一般指已經(jīng)形成并為人們所認同、遵守和維護的集體的和社會的道德準則和道德標準。“在近代中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封建禮教仍是社會最根本的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戴婷婷,2014:115)?!澳凶鹋啊比允巧鐣尚躁P系的常態(tài),“三從四德”是女性需要奉為圭臬的不二法則。傳統(tǒng)中國社會尤為看重女子的貞潔,女人要守婦道、盡孝道。因此姑姑的越軌行為在其歷史語境下違背了當時的社會倫理秩序,是放縱乃至放蕩的存在,是家庭乃至村莊的恥辱。
二.倫理沖突與倫理選擇
在人類文明之初,維系倫理秩序的核心因素是禁忌。禁忌是人類倫理秩序形成的基礎,也是倫理秩序的保障。無名姑姑堅持個人對愛情和美的信仰,突破倫理禁忌,不愿放棄成為人母的倫理訴求,最終導致追求愛情和人倫夢想的破滅,遭受到社會的唾棄和家人的遺棄。無名姑姑的個人追求與當時社會倫理秩序相悖,繼而產(chǎn)生倫理沖突,在村莊以及家庭里引起軒然大波。
無名姑姑是中國男權社會中被壓迫婦女的一個縮影,她的悲劇反映了所有“越軌”女人的痛苦命運。對子女的主婚權以及對家屬的懲戒權最直接展現(xiàn)了無名姑姑所處的父權制家庭對女性運的干涉與掌控。在婚配這件事上,她沒有選擇權,因而嫁給了婚后便遠赴美國淘金的丈夫,空有為人妻的身份。長期寂寞以及缺少束縛感使得姑姑在與其他男人的交往中倫理意識愈發(fā)薄弱,非理性與激情占據(jù)上風,最終突破倫理禁忌,并因倫理身份改變而陷入倫理困境。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陷入倫理混亂的局面,姑姑的悲劇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父權社會下,女性向來都是受壓迫的對象,她們沒有話語權,沉默是她們的保護色,她們也習慣了沉默。無名姑姑被指通奸,在村人和家人的譴責侮辱中,她卻始終沒有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從分娩到死去,姑姑始終把男人的名字埋在心中,從未責怪他沒和自己一起受罰。為保全情夫的名聲,她一個人默默生下孩子。出于良心和誠實,她應該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但是她如果說出了孩子的父親,則會毀滅孩子的父親。而這兩個選擇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因此無名姑姑面臨的選擇是倫理兩難選擇。而孩子的父親也確實從始至終沒有站出來承擔他應該擔負的責任與義務,甚至有可能已經(jīng)成為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姑姑的那批人中的一個。無名姑姑通過選擇保持沉默和投井自殺的方式,與父權社會法相抗衡。
倫理秩序是村莊的至高法則,無名姑姑私通懷孕于她個人而言是恥辱,對整個家族甚至村莊而言也是名譽的玷污。對姑姑的懲罰先從村民開始。他們看來,“不正當?shù)哪信P系會斷送未來,報應會落在后代頭上”,于是他們要替天行道,譴責姑姑的敗德行為,加快報應輪回。人們不關心誰是造成這一結果的男人,“沒有人說什么,我們(家里人)沒有討論這件事”(Kingston,1976:3),卻急于嚴懲這一“不規(guī)矩的女人”,“他們堅持要治她的罪,讓她遭現(xiàn)世報應”(Kingston,1976:14)。處于當時倫理語境的村民做出了懲罰姑姑及其家人的倫理選擇,他們認為自己的行為是正義的、道德的、合乎規(guī)范的。他們借神靈庇佑的名義沖進姑姑的家,做著名義上驅鬼辟邪,實則是打砸搶掠的行為。姑姑的放縱遭此懲罰歸根結底還是招致了村民的嫉妒。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使得通奸在鄉(xiāng)村倫理語境中不單是心理的放縱,更是犯罪。村民們沒有膽量突破長久形成的穩(wěn)定的鄉(xiāng)村倫理秩序,而姑姑踐行了他們本能里想要實施卻未成行的沖動。
無名姑姑所受的懲罰不僅來自有著地緣親近的鄰居的抨擊譴責,更體現(xiàn)在擁有血脈親緣的家人的咒罵、埋怨以及后來閉口不談的遺忘。姑姑也是他們曾經(jīng)珍視如寶的唯一的女兒,但卻因此事被家人看做是害了全家的鬼,成為被否認的存在?!皠e告訴任何人你有個姑姑。你爸不想聽到她的名字。她從來沒有出生過。”(Kingston,1976:17)突襲抄家是對姑姑越界行為的懲罰,但更為深刻的懲罰,是自家人的故意遺忘,生前受辱,死后也不被饒恕。于個體而言,名字的作用和力量是巨大的。沒有了名字,《無名女人》中的姑姑也就失去了身份。她被家族除名,不僅在族譜上,也在未來的生活里。因為她私通生子不僅是個人的恥辱,也使得家族蒙羞。家庭在這個故事中也同樣充當了使這個“越軌”女人成為受害者的角色。他們剝奪她的權利,否定她的存在,禁止講述她的一切事情,試圖抹去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所有印記。
三.倫理訴求的身份追尋
美國華裔女作家的特殊身份使得湯婷婷的文學創(chuàng)作注定擺脫不了其身份、族裔、性別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不可避免地帶有“文化雙重性”的特征,既受到中華民族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的影響,又融合了美國契約倫理的規(guī)約。父母傳達的中國傳統(tǒng)觀念與實際生活中接受的美國文化價值觀念產(chǎn)生的沖突碰撞加重了她們對于文化身份的困惑感。在現(xiàn)實與虛構的文學敘事中,湯婷婷通過回顧與再現(xiàn)無名姑姑的倫理選擇與倫理意識,在文學想像的倫理敘事中建構和彰顯自身的道德意識、價值立場和倫理訴求,實現(xiàn)自身對家族歷史、身份歸屬的追溯。
無名女人的故事是湯婷婷文化尋根意識的直接反映。湯婷婷將帶有明顯中國特色的主人公作為敘事主體,在異域文化的文學市場中占得一席之地。湯婷婷出生并生活在美國,故鄉(xiāng)于她而言僅僅局限于母親所建構的故事世界。但父輩一直牽掛著的遠方家鄉(xiāng)以及刻在骨子里的身心記憶早已不著痕跡地影響了湯婷婷的生活。母親講述的家族故事串聯(lián)起她與祖先前輩的關聯(lián),更使其開始探究自身文化身份的復雜性。從單純地聽故事到創(chuàng)造性地寫故事的轉變便是湯婷婷在身處西方文化之下對于東方文化、家族傳統(tǒng)的深度探尋。
無名女人的故事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湯婷婷受中西兩種文化影響下不同于家族先輩的倫理認知與訴求。無名姑姑的言行于家族、村莊而言都是羞于提及甚至招致唾罵的丑事,因此他們努力地想要抹去她的存在,與她相關的記憶。即便是多年后母親冒險將往事和盤而出,也會在故事伊始囑咐女兒不要對外宣揚,將無名姑姑看作是赤裸裸的反面例子。因為在父輩心中,無名姑姑逾越了道德倫理界限,而這種逾矩行為破壞了宗族名聲,不符合他們長久以來的倫理信仰。湯婷婷不熟悉也難以理解家鄉(xiāng)傳統(tǒng)中對于女性諸如三從四德等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甚至在描寫相關場景或事件時借助了與中國實際有出入的文學想像做補充。因此在無名姑姑的故事里,她更多的看到的是身處封建藩籬之下女人追求自我訴求的勇氣,最大化的表現(xiàn)了作為個體為實現(xiàn)自由與平等的巨大努力。因而她愿意站在無名姑姑的時空場域思索她所作選擇的合理性,并試圖為其合理化做辯解。
對無名女人的書寫敘事是湯婷婷試圖突破自身倫理困境的勇敢嘗試。母親講述無名姑姑的故事本意是一種勸誡,一種警示,希望女兒以此為戒,不要像前人一樣走入人生歧途,陷入道德困境。但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湯婷婷卻以文學為手段,傳達與之相悖的教誨意義。她把無名女人看作是人生的勇者,在其身上感受到女人突破傳統(tǒng)桎梏的勇敢與力量。面對族裔、性別的偏見,湯婷婷試圖通過講述無名姑姑的故事向讀者傳達少數(shù)族裔的女性也有權利追求平等,打破世俗偏見,實現(xiàn)自我追求。復雜的文化身份使得湯婷婷陷于倫理兩難的境地,但也為湯婷婷提供了看待事物的新角度,雙重文化影響下有差異、碰撞,但也可以做到化解與融合。在書寫無名姑姑如何進行自我選擇的過程中,湯婷婷也在表達著試圖化解自身身份問題的自我倫理訴求。文化雙重性促使其在故事書寫中探尋自身倫理身份問題,同時更成為其作家身份的亮點所在。從無名姑姑的倫理場域回到湯婷婷自身所處的倫理環(huán)境,相比傳統(tǒng)道德對女性的倫理規(guī)約,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遵從本心的勇敢抗爭更占上風,成為湯婷婷可以化用以應對自身生活困境的倫理啟示。
“我要對你說的話,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Kingston,1976: 3)。某種程度上,湯婷婷遵守了對母親的承諾,她沒有將故事宣之于口,而是以文字的形式昭示世人。無名女人的故事只是母親對年少女兒初潮時的告誡,但作者所處的社會倫理環(huán)境已不再是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使得作者從母親敘述的東方倫理傳統(tǒng)的倫理身份和禁忌中品讀出不一樣的內(nèi)涵。無名女子的悲劇在家人以及村人看來是恥辱,是避之不及的隱晦,但作為新一代美國華裔,作者眼中的無名女子成了不向命運低頭的勇敢化身。無名女子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追求自由、勇于對抗封建禮教和男權社會、顛覆東方倫理秩序的女勇士。湯婷婷將無名女人故事訴諸于筆端呈現(xiàn)給讀者也可以被看作是對父權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反抗和斗爭。湯婷婷作為生活在美國的華裔女子,一直以來也深陷中美文化夾擊的倫理困境,在以文字講故事的過程中,她也在“建構自身獨立的倫理身份和倫理觀念,從而闡釋其渴望性別平等與種族平等的倫理訴求”(李書影,2012: 4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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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32(01):12-22.
(作者單位: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