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振
作為一種文學類型或者說創(chuàng)作方法,“浪漫主義”這個概念是20世紀初才從西方引入的,但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卻由來已久,早在遠古時期,人類的一些口傳作品就不同程度地表現出浪漫主義色彩。也許因為浪漫主義的某些質素從古至今都存在于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當“浪漫主義”這個概念傳入中國以后,人們不僅運用這個概念來研究中國現當代明顯受到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影響的作家作品(如郭沫若的《女神》)、社團流派(如創(chuàng)造社),也運用這個概念來追溯中國古代的作家作品(如稱《楚辭》為中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源頭、李白為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這樣一來,冠以“浪漫主義”名目的論著就非常之多,說汗牛充棟也不算夸張。
在眾多的研究浪漫主義文學的論著中,石興澤、石小寒的新著《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版)顯得十分引人注目。該著首次在20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歷史和時代變革語境中對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深入的考察,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不可多得的一部力作。該著新見迭出,具有很多的優(yōu)點和特色。
其一是研究領域的開拓。說起對中國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的研究,不可不提羅成琰的《現代中國的浪漫文學思潮》和陳國恩的《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兩種著作?!冬F代中國的浪漫文學思潮》是羅成琰在李何林、王士菁、楊占升、王富仁諸先生指導下于北京師范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結果,是學術界第一部系統(tǒng)、深入地研究現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專著;《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也是陳國恩在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列入嚴家炎先生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叢書”出版,并曾在臺灣再版。這兩種著作或側重理論闡釋,或歷史描述與理論闡釋并重,出版后均頗獲好評。這兩種著作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未曾涉及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羅成琰認為現代中國的浪漫文學思潮有兩個“洪峰”和一股“余波”,其中“五四”時期出現了“現代中國浪漫文學思潮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洪峰”,20年代后期開始風靡一時的革命浪漫蒂克文學是“繼‘五四’時期之后的第二個洪峰”,40年代郭沫若的歷史劇和徐訏、無名氏的小說是“現代中國浪漫文學思潮的最后一股余波”。陳國恩將對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研究延伸至當代,但并未對五六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進行細致考察,第六章“在烽火歲月里‘歸來’”研究的是郭沫若的歷史劇和新浪漫派小說,第七章“閃光的流星”就直接進入了“新時期與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和“苦難中的理想主義者張承志”,在他看來,革命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創(chuàng)作原則開啟的是“通向偽浪漫主義的道路”。中國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格局由上述羅、陳二著奠定,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基本上沿襲著其思路,對五六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重視不夠,甚至斥其為“偽浪漫主義”。如徐晉莉研究中國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著作分為“緒論:對于現代與西方浪漫主義的考察”“20世紀20至30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思潮”“20世紀40年代浪漫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新時期以來浪漫主義在中國的發(fā)展”四編,仍然是從40年代直接跳到了新時期。石興澤、石小寒的新著《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認真對待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首次對其進行系統(tǒng)而全面的學理性考察,打破了中國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既有格局,拓展了中國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領域,使中國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得到有效的加強。僅就這一點而言,《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與上述羅、陳二著具有同樣重要的學術意義,如果說羅、陳二著重在首創(chuàng),《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則是首創(chuàng)之后的進一步開拓與完善,經過其艱辛而富有成效的開拓與完善,中國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終于得以首次以其整體而非局部的面目完整呈現在世人面前。
其二是研究視野的宏闊。石興澤、石小寒兩位作者學術功力深厚,因而研究視野非常宏闊?!袄寺髁x”是一個來自西方的概念,浪漫主義首先是在西方形成文學思潮后才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發(fā)生影響,因此兩位作者不是孤立地研究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而是將其放置于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中進行研究,特別是將蘇聯文學作為參照系對其進行研究,這樣有效地保證了對研究對象的準確、深入把握。著作還專設“蘇聯文學的影響與20世紀50年代的青春浪漫主義”一章,分析蘇聯文學如何激發(fā)了50年代中國青年作家的浪漫激情,探究在蘇聯文學影響下這些青年作家如何創(chuàng)作出革命理想主義、革命樂觀主義、革命獻身精神、革命英雄主義等革命浪漫主義元素充盈的作品。事物之間常常有著或明或暗的彼此聯系,并且任何事物都有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有其源頭,也有其流變,因此兩位作者不是靜止地研究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而是將其放置于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進行研究,達到理想的研究效果。著作由引論、上編、下編三部分組成,其中引論“歷史張勢: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現代基礎”將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與現代文學聯系起來,論述研究對象的歷史張勢,描繪出歷史轉折與浪漫主義畸變的可能,探究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源”;上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發(fā)展論”則梳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曲折狹窄的路徑,探究影響其發(fā)展變化的原因與動力,揭橥其整體性特征和個體性表現,追尋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流”。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個體,而是一個復雜的構成,既有郭小川、賀敬之、何其芳、孫犁、王蒙、田漢、郭沫若、峻青、劉真、“七月”詩人、“九葉”詩人等代表性作家,也有詩歌、小說、戲劇等各種文體,還有農村題材、戰(zhàn)爭題材等各類創(chuàng)作題材,著作的下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浪漫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論”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元素進行深入發(fā)掘,上述代表性作家、各種文體、各類題材盡入書中,作者視野的宏闊以及把握研究對象的全面、系統(tǒng)令人嘆為觀止。
其三是理論辨析的深入。名正則言順,兩位作者試圖建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的理論基礎,他們做了很多正本清源的工作,對浪漫主義的理論形態(tài)進行深度辨析,理論辨析的深入也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的一大特色。比如說1958年毛澤東提出“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兩結合”創(chuàng)作方法之前,文壇是獨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那么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獨尊的情況下,浪漫主義是不是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缺席”了呢?著作第一章通過對浪漫主義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之間關系的辨析,令人信服地告訴我們,浪漫主義是內在地包含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之中的,但是浪漫主義失去了“名分”也就失去了位置,在這種內在的“包含”之中浪漫主義就被政治同化、融化,演變?yōu)檎卫寺髁x了。在對浪漫主義的理論形態(tài)進行了深入辨析的基礎上,兩位作者別有會心地提出了“個性”“現代”“審美”“青春”“政治”等浪漫主義文學概念,創(chuàng)造性構建了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進行研究的有著內在邏輯聯系的理論框架。著作第三章對浪漫主義“常態(tài)”與“非常態(tài)”錯位發(fā)展狀況的辨析,入木三分地揭示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實際情況,特別值得一提。該章指出,浪漫主義最深刻的內涵在于表現自我、創(chuàng)作自由、個性表達,中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浪漫主義“雖不能說沒有自我、自由和個性,但多數在社會政治層面上,而且是順向闡釋,缺少足夠深刻的自我和足夠充分的自由”,既不同于歐洲文學史上的浪漫主義,也不同于中國文學史上曾經的浪漫主義,是浪漫主義的“非常態(tài)”,但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常態(tài)”與“非常態(tài)”發(fā)生了錯位、倒置,“非常態(tài)”的革命浪漫主義成為時代的“常態(tài)”,審美浪漫主義、個性浪漫主義等本應是“常態(tài)”的浪漫主義卻成了時代的“非常態(tài)”。這一認識非常難得,為著作奠定了很好的理論基礎,克服了在浪漫主義一度“無名”的狀態(tài)下對其進行研究的尷尬?!吨袊寺髁x文學研究(1950-1960)》理論辨析深入的特色主要體現在對浪漫主義文學研究理論基礎的辨析,同時也體現在對某些具體理論主張的辨析之中,如第十二章對胡風文藝理論的浪漫主義解讀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胡風是極力標榜現實主義甚至以現實主義“護法者”自居的,其“主觀戰(zhàn)斗精神”等理論主張因此也一向被理所當然地視為一種“重體驗的現實主義”理論,本著作者卻于不疑之處生疑,饒有意味地提出了“主觀戰(zhàn)斗精神”是“現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的問題,通過辨析指出:“‘主觀戰(zhàn)斗精神’不等同于浪漫主義,但無論文字闡述還是主觀意圖,兩者都有眾多重疊交叉的內容”,“其內核更接近浪漫主義”。這是一個頗為大膽的結論,但細思亦不為無理。
其四是材料把握、運用的準確?!吨袊寺髁x文學研究(1950-1960)》是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一個整體把握與宏觀研究,涉及海量的各種各樣的材料,對材料把握、運用的準確是其另一大特色,也是研究成功的堅實基礎。比如說,著作專章、專節(jié)進行論述的作家就有近20位,每位作家的經歷都很豐富,思想也很復雜,作品更是浩繁,每位作家都可以被寫成一部甚至多部大書,石興澤、石小寒兩位作者在對這近20位作家進行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之后,舉重若輕,把每一位作家高度濃縮地寫進著作的一個章(節(jié))之中,很好地呈現他們文藝思想、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浪漫主義元素并凸顯各自浪漫主義的特色,沒有對材料的準確把握、運用,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著作還提供了一些較為稀見的材料,有其珍貴的文獻價值。如革命的現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兩結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一般都認為是毛澤東于1958年最先提出來的,著作卻指出張光年、茅盾1950年就表現出“兩結合”的意思,后來淡出人們視線的文藝理論家竹可羽還曾在1950年3月12日的《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長達兩萬言的理論文章《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較為詳盡地闡述“兩結合”問題。
研究領域的開拓、研究視野的宏闊使得《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大氣磅礴,理論辨析的深入、材料把握與運用的準確又保證了其新見迭出。當然這只是大致而言,以上諸方面本身是相互聯系的,《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研究(1950-1960)》的優(yōu)點與特色也遠遠不是這幾個方面可以概括的。
(作者系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后合作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省級A類重點學科責任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