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物乃中唐大歷時期的重要詩人,放在整個唐代詩人中考量,也算是個重量級詩人。時人白居易在他著名的《與元九書》中指出:“近世韋蘇州歌行,清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
而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則說:“李、杜之后,詩人繼出,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所及也?!?/p>
因此,東坡有“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之譽。后人對其更是贊美有加,將其與陶淵明并稱,謂之“陶韋”,將其與王維并提,謂之“王韋”。韋應物以山水田園詩成就最高,文學史每以“王孟韋柳”并稱。其山水詩景致優(yōu)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詩風澄澹精致,恬淡高遠,影響深遠。
其實,韋應物的五百余首詩中,純粹意義的山水田園詩也沒有幾首,他的那些山水田園詩里,往往多與其為政所聯(lián)系,不少詩中反映民生疾苦,而有居官自愧、憂時憫民的愧疚感。我們從白居易與楊萬里的詩里清晰地看到這種寫法的影響。
“韋應物立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保ɡ钫亍短茋费a》)其為官清正,也非常勤政盡職,堅持原則,多次頂撞頂頭上司而遭受打擊,這與他少年行事判若二人,有人說他人格轉換很是突然,用“浪子回頭”來溢美。韋應物出身名門望族,個性雄放不羈,以門蔭入仕,起家右千牛備身,15歲即為唐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豪橫放浪。安史之亂起,玄宗奔蜀,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后中進士。他曾任職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世稱“韋蘇州”“韋左司”“韋江州”。
貞元七年(791年)初,韋應物在蘇州去世。學界流行說法,即謂韋氏于貞元六年冬罷職,貧無所歸,寄居于永定寺內,賃地耕作,后病歿于寺中。此專輯中秦兆基文章里對此說存疑。而陳冠明先生的文章則從“秀句”切入,廣搜博羅,考訂辨析,以確證韋應物詩歌的深遠影響。另一篇文章則比較陶韋而論述韋應物山水田園詩的特點與高度。
——王志清(文學教授、唐詩學者、王維專家)
韋應物終官蘇州刺史,世稱韋蘇州?!昂嗡铺K州詩太守,吟詩相繼有三人。”(白居易:《送劉郎中赴任蘇州》)“詩太守”的首位是韋應物,其后兩位則是白居易和劉禹錫。不過白、劉二位刺蘇于史有考,而韋氏牧守蘇州則少有史料留存。韋應物于新、舊《唐書》均無傳。唐人筆記,如《唐語林》《國史補》等留下的材料,只是吉光片羽,難以窺見韋氏平生及其在蘇州的行事。
所好的是,有《韋蘇州集》十卷傳世、集中存詩570首。其中可以考訂為其蘇州詩作的,有45題、46首之多。如將這個時期的詩作與2007年出土的由韋氏友人丘丹撰寫的《唐故尚書左史郎中蘇州刺史京兆韋君墓志銘》(下稱:《墓志》)相參證,以詩證史,以詩演史,就不難勾勒出韋應物在蘇州行跡的大致輪廓。
唐貞元四年(788)七八月間,韋應物卸尚書省左史郎中官職,赴任蘇州刺史。原蘇州刺史孫晟已于初秋調任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
蘇州是東南要郡,任命韋應物為蘇州刺史朝廷是經(jīng)過仔細考量的。從地域看,蘇州為大州,高祖武德七年(624)升為望州。其地產(chǎn)業(yè)富庶,文化發(fā)達,轄地幅員甚廣,西達無錫,東領今上海全境,南含今浙江嘉興等地。多年生聚養(yǎng)息,特別是安史之亂導致的中原人口大遷徙,蘇州人口從唐初一萬一千余戶,升至十萬戶,需要能吏、賢吏來治理。從韋氏個人看,出身杜陵貴胄,世代公卿,在宦途上行走十七年,從州縣下僚逐步擢升到朝廷高官,先后擔任過滁州和江州兩任刺史,久經(jīng)歷練。韋應物為人清廉寡欲,耿直敢言,執(zhí)法嚴明,有著良好的官聲,其在江州刺史任中,“廉使有從權之斂,君以調非明詔,悉無所供。因有是非之訟”。廉使,唐代為觀察使,節(jié)度使副手,主管道(唐代地方行政單位,相當于“省”)中的刑法之事,視察、考核屬地吏治,為韋應物的頂頭上司。在巡視江州時,廉使有所勒索,韋應物堅決拒絕。事情鬧到朝廷,“有司詳按,圣上以州疏端切,優(yōu)詔賜封扶風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墓志》)經(jīng)有關部門周詳考察后,德宗嘉獎了韋應物,為其賞賜爵位,又將他調至中央機構任左史郎中。這次調任蘇州刺史,官秩升為從三品,又是一次升遷。
韋應物蒞任蘇州刺史,是悄悄來的,這與其初任滁州刺史時有所不同,那時既有留贈朋友和諸弟的詩,又有途中賞景詠懷的詩;也與其再任江州刺史不同,那時他上任方逾月,就寫下很有儀式感的《始至郡》。履職之初,他登臨蘇州城西閶門城樓,寫下《閶門懷古》:
獨鳥下高樹,遙知吳苑園。
凄涼千古事,日暮倚閶門。
登臨閶門城樓,望出去,秋天,夕陽下,孤鳥飛下高樹,滿目蒼涼,想知這塊離城不算太遠的地當是吳苑舊地。想象之中,昔日的繁華場與今日的凄涼地,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禁懷想起一代雄主的興亡舊事。
又過了個把月,一日早晨,韋應物正在郡齋里埋頭處理文件,忽然有人叩門求見。原來是屬官、賓客前來賀節(jié),他看到人們發(fā)間、衣襟間插著茱萸,方才悟起今又重陽,不禁啞然失笑,寫下有些自嘲意味的《九日》:
一為吳郡守,不覺菊花開。
始有故園思,且喜眾賓來。
吳郡,繁忙的公務,使自己忘記了時節(jié)推移,眾人前來賀方才想起長安家園。重陽節(jié),唐代確定為節(jié)假日,休假一日,與中和節(jié)、上巳節(jié),并稱為“三令節(jié)”,此日人們圍繞登高活動,插茱萸,飲菊花酒,競射,詠詩,堪稱全民狂歡節(jié),但是韋使君竟然忘了。
次年夏至,按唐代使用的大衍歷推算是五月十八日,正是黃梅時節(jié)。這個時節(jié)多雨潮濕,燠熱窒悶,對韋應物這位來自高朗干燥的長安人說來,是很難適應的。上任八九個月,政事已上了軌道,可以享受公休了,便來到僧舍清涼世界中消夏。寺院北池,秀美的江南園林風光,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正午時分,萬籟俱寂,一個人在方塘邊上。庭院的門關著,一片陰涼,遙望去高城之下古木蒼翠,近看僧院內,綠竹葉上還留著薄薄的一層粉,荷花正含蕾待放,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香味。詩人進入了忘情的境地,透出了骨子里頭的佛性,物我兩忘,一切煩惱頓時消除了,而成《夏至避暑北池》詩:
晝晷已云極,宵漏自此長。
未及施政教,所憂變炎涼。
公門日多暇,是月農(nóng)稍忙。
高居念田里,苦熱安可當。
亭午息群物,獨游愛方塘。
門閉陰寂寂,城高樹蒼蒼。
綠筠尚含粉,圓荷始散芳。
于焉灑煩抱,可以對華觴。
這首寫于夏至的詩,采用對比的學法,自己身居高位,可以尋找陰涼地方避暑,心里卻惦記溽暑中于田間耕作的農(nóng)夫。劉辰翁稱揚韋應物:“居官自愧,憫憫有恤人之心?!保ā妒瘓@詩話》)其實,這種居官自愧、憂時憫民的心理一直伴隨著韋應物:“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寄李儋元錫》)“賦繁屬軍興,政拙愧斯人?!保ā洞鹞謇芍小罚袄砜o異術,當責豈望遷?!保ā稓q日寄京師諸弟端武等》)“理郡無異政,所憂在素餐?!保ā抖寥占木熤T弟兼懷崔都水》)喬億云:“韋公多恤人之意,極近元次山。”(《劍溪說詩又編》)韋應物常常為做一州長官未能盡到責任,未能為百姓解除疾苦而感到不安和愧怍,反躬自問,表現(xiàn)了高度的責任感。
韋應物行事果斷,不畏豪強,秉公執(zhí)法。大概因為聲名遠播,以致“下車周星,豪猾屏息”(《墓志》),到任一年,豪強猾吏,就不敢喘大氣了。豪強,猾吏,這兩種勢力往往相互勾結,阻礙法令的推行,為害百姓。韋刺史以他們?yōu)榇驌裟繕耍偨饬巳嗣裢纯?,緩和了社會矛盾,對國家財稅負擔的公平合理和及時繳納,也起到有力的保證。貞元初年,正是推行田賦稅制改革的關鍵時期。建中元年(780),朝廷改租庸調法為兩稅法,不問丁口;只問資產(chǎn)多少,據(jù)以分等;每年分夏、秋兩季征收。這場從以丁身為本位改為以資產(chǎn)的稅制改革,多少改變了地主豪紳和富商大賈,將稅負轉嫁到平民百姓身上的現(xiàn)象。其時,蘇州每年上繳國庫的賦稅為105萬貫,而浙西道十三州,每州的稅額均不及51萬貫,連蘇州的一半還不到,朝廷的財稅收和北方的糧食供應,很大程度上仰仗蘇州。韋應物的強勢治理和官聲、官威,對兩稅法在蘇州的推行,無疑起了重要的作用。
雖然韋應物忠于職守,詩中還是有負于國家、有負于人民的自慚自責的心理流露?!拔醇笆┱?,所憂變炎涼”??傉J為自己沒有做出什么政績,總感到有一種尸位素餐的自愧,有一種負于黎民百姓的內疚,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懷。
太守本色是詩人,韋應物的詩性精神在其施行教化中逐漸顯示出來,他推動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的一些舉措,對于提升蘇州的文化地位,柔化蘇州文化性格,乃至推動江南詩歌的整體繁榮,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貞元五年(789)夏日于蘇州郡齋舉行的宴會,是韋應物蒞任以來第一次留有記錄的文士聚會,也是標志性的雅集。韋應物的《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寫道:
兵衛(wèi)森畫戟,宴寢凝清香。
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
煩疴近消散,嘉賓復滿堂。
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
理會是非遣,性達形跡忘。
鮮肥屬時禁,蔬果幸見嘗。
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
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
吳中盛文史,群彥今汪洋。
方知大藩地,豈曰財賦強。
這是一首燕集詩,應酬意味甚重,但也非常真實地表現(xiàn)了詩人領袖東南詩壇的氣度。詩的前半部分,表現(xiàn)詩人居安思困的襟懷。“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推己及人,居安思困,一飯不忘來處,關心民情、搞好政務?!磅r肥”以下六句,揭出了詩人組織這次宴集的歡暢感受。這次宴會,正值禁屠之日,并無魚肉等鮮肥食品上桌,而是以蔬果為主。李肇《國史補》說韋應物“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也可為證。這也說明與宴者的歡樂并不在吃喝上,而是在以酒會友、吟詩作賦上:
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
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
他一邊品嘗美酒,一邊傾聽別人吟誦佳句杰作,滿心歡快,渾身輕松,幾乎飄飄欲仙了。詩的最后四句,寫他悟出了,自己拜領君命而守土大藩,治理東南財賦之地,好在東南人杰地靈,更應該大興文教。韋應物看到蘇州社會文明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文化軟實力,自己過去所不曾注意到的。
韋應物組織的詩人文士聚會,奉和諸人俱為東南大藩,除顧況外,還有劉太真、韋儹、房孺復等,皆是享有盛名的詩人。37年后,寶歷元年(825)白居易始牧蘇州,曾刻韋應物詩于石,且作《吳郡詩石記》以志之,贊曰:“(韋應物)風流雅韻播于吳中”,慨嘆自己“始年十四五(按:應為十六七),以幼賤不得與游宴,尤覺其才調高而太守尊”。古代信息流通主要是借助于人們口耳相傳,看來這次文士聚會與宴者未必太多,但消息傳播得很快,連當時流寓在江南的“文藝青年”白居易,也知其事,頓生歆羨之心。
蘇州是風景絕佳的地方,又地處要津,到南部更遠的地方,或者回到北方去,要從這里經(jīng)過。韋應物在這里,借詩歌進行情感交流,酬答過往的詩人騷客,這些人,或為遁跡山林的隱者、高僧:
幽澗入夜汲,深林鳥長鳴。
還持郡齋酒,慰此霜露凄。
(《重送丘二十二還臨平山居》)
茂苑文華地,流水古僧居。
何當一游詠,依閣寅躊躇。
(《寄皎然上人》)
或為貶謫的官員,知之甚深的故人,萍水相逢的過客賦詩:
朝晏方陪廁,山川又乖違。
吳門冒海霧,峽路凌連磯。
(《答令狐侍郎》)
此外,還有“風雨吳門夜,惻愴別情多”(《送房杭州》);“居藩久不樂,遇子聊一欣”(《送陸侍御還越》)傾吐客仕異鄉(xiāng)的孤獨、宦海沉浮命運的難卜,消解難遣的鄉(xiāng)愁。韋應物憑借蘇州有利的地理條件,與蘇州及其周邊的詩人,取得了廣泛,有的還是相當緊密的聯(lián)系,如與詩人丘丹的酬唱就有六首之多,這樣就形成一個相對寬松的詩群。
美國漢學家斯蒂芬·歐文說過:
8世紀中期,長江下游地區(qū)成為一個詩歌活動中心,與都城相匹敵。這一時期的著名文學人物大多曾在東南地區(qū)游覽、仕宦或避難。?????(《盛唐詩》)
韋應物以太守之尊,對于晚唐時期吳中詩歌卓然自立,功不可沒也。有一個到一位去京城謀發(fā)展的文士,韋應物寫下《送豆盧策秀才》,稱譽其“文如金石韻”,鼓勵他遠走高飛,“古來濩落者,俱不事田園”。不知這位豆秀才是不是郡齋燕集的參與群彥之一,不得而知,不過從后來并未見其詩文傳世來看,評價或許更多的是鼓勵。
在蘇州這段時間,韋應物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放樣性質,其詩如《郡中西齋》《襄武館游眺》《寓居永定精舍》《凌霧行》《黿山神女歌》等。白居易是揄揚韋詩的最早最有力者,他關注韋詩比同時代的人要早,他說:
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見重,必待身后,人始貴之。(《舊唐書·白居易傳》)
韋應物不以歌行見稱,白居易卻是首先關注到他這類詩作,可能是白氏的個人的藝術偏好,也可能是接觸到他蘇州時期的這類詩作。
在蘇州期間,并沒有如滁州時期,遠渉瑯琊山,也不如江州時期,登臨廬山,訪淵明故里,只是在城里和近郊走動,最遠的如前所述,到過太湖西山一帶。屐痕所及,留下的佳詠,很能顯現(xiàn)韋氏的北人之心和詩人之眼,他的詩作,不多的幾句,就能揭示出江南風景的殊異之處。如詠小園的:
小山初構石,珍樹三然紅。
弱藤已扶援,幽蘭欲成叢。
(《西亭》)
詩中寥寥幾個小鏡頭,繪出了春日蘇州園林的一角。
又如:
始見吳郡大,十里郁蒼蒼。
山川表明麗,湖海吞大荒。
(《登重玄寺閣》)
該詩氣勢浩瀚,寫出了江南平川千里、壯闊而秀麗的風景。再如:
不知臨絕檻,乃見西江流。
吳岫分煙景,楚甸散林丘。
(《游靈巖寺》)
此詩寫出從山寺樓閣憑欄望出去的景色,由遠及近,吳山在煙靄之中隱隱約約,田畝散布在林帶之間。綿密、工細而又不失大氣,在江南山水詩中,可謂別開生面。
韋應物借助于參禪悟道,以保持內心平靜,擺脫塵世煩惱:
寢齋有單綈,靈藥為朝茹。
盥漱忻景清,焚香澄神慮。
(《曉坐西齋》)
從詩中仿佛可以看見,他公堂之上,威儀棣棣,而于公余之際則是,慢條斯理,且穿上放在這里的便裝單衣,服藥,盥洗,焚香,消消停停,好在升堂理事還有一陣。如果單從這點看,儼然如李肇所言,有道者風、禪師風。韋應物將官員、詩人、高士三種難以調和的社會身份調和起來了,其取向就是古代士大夫所盛贊的“吏隱”。韋應物在蘇州時期,與退隱的文士丘丹、秦系等人,期望能早歸林下,回到杜陵韋曲,與清風明月為侶。
貞元七年(791)春夏之交,韋應物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于刺史任上,病歿于蘇州郡衙,享年54歲,刺蘇不足三載。
據(jù)《墓志》曰:
(韋應物)方欲陟明,遇疾終于官舍。池雁隨喪,州人罷市。素車一乘,旋于逍遙故園。茅宇竹亭,用設靈幾?!载懺吣晔辉掳巳振轨渡倭暝Y也。
韋氏葬期標得很明白,卒年只能在這以前,當是貞元七年。更為具體離世的日腳似乎也不難算出?!赌怪尽分校瑥娬{喪葬儀式依禮而行,《禮記·王制》
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
韋應物入殮、出殯、停柩、下葬,再加上從蘇州運回長安杜陵韋曲所需要的時間,合起來,前后至少要五個月。扣除這段時間,其卒日,當在貞元七年六月左右。
《墓志》撰者丘丹,為韋應物摯友,如其《墓志》中所言:
余,吳士也,嘗忝州牧之舊,又辱詩人之目,登臨酬和,動盈卷軸。
韋應物早年喪妻,其子慶復,隨行于蘇州,時年15歲。韋子面臨父喪這樣的大事,自然會請父執(zhí)來襄助。丘丹可能見證了韋氏在蘇州喪禮的全過程,其作《墓志》應該有很高的信度。
而當下流行說法,即謂韋氏于貞元六年冬罷職,貧無所歸,寄居于永定寺內,賃地耕作,于貞元七八年間病歿于寺中。這種說法,始于宋代朱長文的《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書云:“韋蘇州罷郡,寓居永定,殆此寺耶!”《圖經(jīng)續(xù)記》著于元豐七年(1084),離韋應物卒年已有三百年,此說大概也是得之傳聞。后之治韋詩者,襲此說,并因緣附會,將《寓居永定精舍》和《永定寺喜辟強夜至》二詩視為韋氏絕筆,將其演繹,以為佐證。然細想起來,不能不說是種過度闡釋,乃至誤讀。先看《寓居永定精舍》:
政拙忻罷守,閑居初理生。
家貧何由往,夢想在京城。
野寺霜露月,農(nóng)興羈旅情。
聊租二頃田,方課子弟耕。
眼暗文字廢,身閑道心精。
即與人群遠,豈謂是非嬰。?
首句中“政拙”,意為不善于從政,“忻”同“欣”,意動式“以……為……”,全句的意思就是以不再擔任太守為樂。并不意味著已經(jīng)罷職。后面的詩句只是設想如果罷職以后回到長安杜陵以后的種種打算:租田課子而耕、修道談禪,遠離是非圈。詩是韋太守靜居僧廬時引發(fā)遐想后的偶作。
再看《永定寺喜辟強夜至》:
子有新歲慶,獨此苦寒歸。
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滿衣。
深爐正燃火,空齋共掩扉。
還將一尊對,無言百事違。
有的詩家認為:“韋應物罷蘇州刺史后寓居永定寺,是當作于此時?!毙履昀锊涣粼诳S,住到了廟里,不是罷職,又是什么?可沒有想到韋太守是性情中人,不拘禮俗。新年少了公務,到廟里也清閑。外甥趙辟強冒雪山行而來,圍爐飲酒話舊,豈非快事?
其實,形成這種過度闡釋的原因。除了對詩句的理解外,還源于對永定寺及其地理位置缺少周詳?shù)目疾臁?/p>
韋應物詠及永定寺的詩章雖有七首之多,但是均沒有涉及寺中僧眾,特別是主持,說明他在介意的不是那里有高僧能與之談禪論道,而是因那里環(huán)境好,特別是其與郡衙相近這一點。永定寺為齊梁古寺,據(jù)陸廣微《吳地紀》所記:“永定寺,梁天監(jiān)三年(504),蘇州刺史吳郡顧彥先舍宅置?!弊粤褐撂?。盡管蘇州一帶曾發(fā)生過多次戰(zhàn)亂,但永定寺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元末,寺毀于火。明洪武年間重建。萬歷年間(1573—1620)知縣江盈科詳情歸還廟基,重建“五賢祠”,祭顧彥先、陸羽、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五人,并寫有碑記。寺今已不存,但殘跡仍可尋到。寺的遺址當在今永定寺弄西側,弄內十三號及周邊屋舍內。現(xiàn)在可辨的尚有文徵明等題款的門樓三座,其第二個門樓額上題的是“不二法門”,題者為清末蘇州狀元洪鈞,時在光緒丁亥年(1887)。該弄位于今干將西路東段北側,南起干將西路,北至金太史巷東端。
永定寺是韋應物常常勾留的處所,他于寺中留宿,接待友人、親戚。此寺仿佛成了他的別居,成了蘇州郡衙的“招待所”。蘇州府衙,在明代以前均在吳子城(今干將東路南側,大公園、萬壽宮一帶),與永定寺相距不過一千多米。韋使君輕車簡從,或安步當車,也不過二十分鐘。治韋詩者,由于沒有實地考察,昧于地情,以為永定寺是座野寺,在“蘇州郊區(qū)的鄉(xiāng)間”,加之史料缺乏,對作品的過度解讀,于是就生出關于韋氏晚年罷職閑居永定寺,卒于寺中的說法,如今《墓志》出土,塵埃落定,這一切都該明白了。
屈指西風,流年暗換。今年距韋應物逝世1230年,筆者有感于心,想在古城再尋找一下韋蘇州的遺跡。然永定寺遺跡已成民居,不得其門而入;可供瞻仰的唯有滄浪亭五百名賢祠韋氏像贊刻石。贊云:
少歲不為,晚而折節(jié)。
澹詩一卷,淵明比肩。
這是概括評價韋應物一生的,于牧守蘇州事并未話及。石前,小立片時,不禁悵然。
(作者系著名文史專家,蘇州大學出版社特約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