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海

《秋興八首》是杜甫律詩中的扛鼎之作，關(guān)于它的解釋、注釋，無論古今都已經(jīng)很多，其中尤以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最為著名。她參酌自宋至清五十三種注本各種注釋，又辯證申發(fā)給出自己的意見，對《秋興八首》的解釋不可謂不詳盡。不過時過境遷，又“人各有志”，對同一文本的解釋自應(yīng)有與時俱進的變化，自當有今日的思維，今日的視野和眼光。這些改變，或許表現(xiàn)在某字某句的釋義上，或許在整首詩的意義理解上，或許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探究上，又或許在整首詩的結(jié)構(gòu)及敘事方法等的認定上。為此，我們不妨依據(jù)前人解讀，對這首組詩的第一首再做一番細致考察和探索，或許會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提供一些新的思考。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興”之意，注釋家已經(jīng)解釋清楚，為應(yīng)夔府秋景起興。明王嗣奭《杜臆》言：“第一首乃后來七首之發(fā)端，乃《三百篇》之所謂興也?！迸d，朱熹解為“興發(fā)志意”，鐘嶸解為“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可以說，“秋興”就是因秋起興，遂引發(fā)出無限多的憂思之意。那么，秋者何景，自是第一句要說明的事情。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边@兩句話從字面意思來理解其實不難，就是指清晨，楓樹林的樹葉上滿是秋霜化了的水珠，此時的巫山、巫峽，正被濃霧繚繞、籠罩，秋色正濃，一派肅殺凋零之感。這樣的秋景敘述，在中國古代詩詞中應(yīng)該沒什么新奇，早在戰(zhàn)國末期的宋玉已多少發(fā)展出了“悲秋”主題，那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已把深秋之景以及帶給士人的那份滿滿的悲涼展露殆盡。不過，從修辭來看，我們還是可以見出這兩句的特殊性。從上面的釋義可以看出，玉露是由楓樹林上的夜霜日化而來，應(yīng)是楓樹林的一個附屬物，但在杜甫筆下，它卻成了“凋傷”楓樹林的施事者，這就把自然景象引起人的主觀感受——凋傷——轉(zhuǎn)換成了自然景物之間的一種相互作用，而且，玉露本身在中國詩詞中往往與“淚”相互比擬，“淚”又與“傷”相連，如此一來玉露與凋傷之間便有了這層必然關(guān)系，使“凋傷”成為外在景觀“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徹底將人的主觀感受轉(zhuǎn)變?yōu)橥庠谖锵笾g的自然關(guān)系，實現(xiàn)了主觀向客觀的轉(zhuǎn)移。另外，第二句的“氣蕭森”不僅點明了此時巫山巫峽最主要的特征，也基本奠定了整首詩的情韻基調(diào)，籠罩全詩，也滲透全詩，這樣前一句點出的“傷”，便可以看作是主體在這種氣氛、情境中所能體驗到的最主要感受。換句話說，這兩句詩不僅奠定了整首詩的氣氛，而且奠定了整首詩的情感。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睆穆稍姷囊话銓懛▉碚f，首聯(lián)以景起，頷聯(lián)應(yīng)承景寫，上句寫到“巫山巫峽”，下句自然寫到巫峽的江間、巫山的塞上。從景象的呈現(xiàn)來看，“波浪兼天涌”“風云接地陰”，也是對上句“氣蕭森”的一個具體展現(xiàn)。江間是波浪，江流奔涌向前，可想象著流向天際;塞上是風云，風云上下翻騰，可觀看到與地上升起的水氣相連。每一句話的景象都是順承而出，同時又伴隨著人的感受和想象伸展開去，一副天地相連、上下混沌的宏闊景象立刻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真可謂筆力渾雄。清佚名《杜詩言志》說：“此其氣之蕭森貫于兩間，自下而上者，江間之風浪兼天掀涌，自上而下者，塞上風云接地成陰，一上一下，盡在此秋氣之中。”此說極是。同時，這兩句的對仗極為工整，江間對塞上，波浪對風云，兼天涌對接地陰，一下一上，次序井然。又清張篤行《杜律注解》云：“頷聯(lián)波浪本在地，乃言天;風云本在天，乃言地。其顛倒處正見變亂?！边@樣的解釋，意味著這兩句話還隱約寫出了時事的動蕩。若聯(lián)系杜甫寫詩時的時事變換及其境況，似乎也能做出如此的連接聯(lián)想。不過這種闡釋，在整首詩中還找不到比較直接的語詞與之貫通鏈接，不免顯得有些牽強，不如擱置。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這兩句解釋起來，長久以來都頗費功夫，因為“兩開”“他日”以及“一系”都是極為獨特的一種表達，不管從意義方面來說，還是從修辭方面來說。“叢菊”不必多說，“兩開”就有了不同解法。通常來說，一是指叢菊兩開，即去年秋天離開成都見叢菊開，今年秋天待在夔州又見叢菊開，是為“兩開”;二是聯(lián)系后文“他日淚”，解為淚眼兩開，也可視為順承叢菊兩開意，兩見叢菊兩開淚眼。當然，兩開叢菊可實解，兩開淚眼便不好做實解，并非見到叢菊才開淚眼，杜甫回鄉(xiāng)而不得，應(yīng)該是處處開淚眼。至“他日淚”，其解釋尤費周折。一般而言，“他日淚”就是他日的淚水，但何謂他日的淚水？若將“他日”理解為昨日，這正可與前面的“兩開”相對應(yīng)，即去年見叢菊流下的淚即為“他日淚”，但今日見叢菊何淚之有？自然，依從前面解釋，見叢菊兩開，去年見而落淚，今年見也落淚，今日淚如同昨日淚，故用“他日淚”就代指了今日淚與昨日淚，在表達上應(yīng)屬于“提喻”。而從整個句意來看，“他日淚”是用“他日”來修飾限定“淚”即今日淚，換句話說，就是今日流的是他日流的淚，從修辭來說是為“類比”，從表達的意義來說，則意味著“淚”一直在流，即從他日一直流到今日。所以有解釋直接把“他日”做虛解，釋為“向日”。葉嘉瑩參考前人各家注釋，也只得說：“蓋自孤舟一系以來，叢菊已經(jīng)兩開，兩開是也，然而垂淚則已久，故‘他日二字似以釋作向日為妥，向日者有去年之意，而不為去年所拘限者也。”（《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下句“孤舟”既可實指，也可虛指，與上句“叢菊”形成了絕好的對仗，都屬外物，但一個在山，一個在江，一個屬純粹自然景物，一個屬人為造設(shè)之物，并且這兩物對于像杜甫這樣回鄉(xiāng)心切的人來說，最獨關(guān)情。“一系”與“兩開”恰好形成反對，按劉勰《文心雕龍·麗辭》所言，“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自要比正對難，要高一個層級。再者，兩開是見叢菊兩開，可作實解，一系是見孤舟一系，則只得作虛解，二者一實一虛，似也構(gòu)成了“反對”?！肮蕡@心”，當指思念故鄉(xiāng)之心（情），故園也可確指長安，因后一首有“每依北斗望京華”，多人認為是詩眼?；蛑链?，此詩把“秋興”的意涵已交代清楚，即見秋而興起思鄉(xiāng)歸家之情，同時一“淚”字，一“孤”字，一“心”字，終聚合在一“系”字上，也清晰地點明了杜甫此時最大的心理困頓，即歸家心切而現(xiàn)實不能。如此我們再來看“兩開”“一系”“他日”“故園”形成的反對，便更能理解對仗的特殊意義了。開，指的是時間不間斷的流逝;系，指的是自我永久地被困牢（身系牢在舟上，心系牢在故園上）;他日，指的是外在時局和環(huán)境不停變化;故園，指的是內(nèi)在心境和心思始終如一。只有這樣工整的反對，才能將杜甫此時處境與自我、身體與心理的巨大沖突，鮮明而深刻地展現(xiàn)出來。形式永遠只為了內(nèi)容服務(wù)，無聊的形式只因為沒有充實的內(nèi)容，中唐詩論家皎然說，“作者措意，雖有聲律，不妨作用”（《詩式》），說的正是這個道理。另外，按照律詩的一般寫法，頸聯(lián)應(yīng)由頷聯(lián)而轉(zhuǎn)入寫情。從上文分析可見，“叢菊”“孤舟”正順承著上句“江間”“塞上”之景寫，而“他日淚”“故園心”便自然由景入情，展開對情的敘寫，景情轉(zhuǎn)換做到了無縫對接，毫無斧鑿之痕。這也應(yīng)和了假托王昌齡所作《詩格》中所稱的“感興勢”：“感興勢者，人心至感，必有應(yīng)說，物色萬象，爽然有如感會?！本扒榈霓D(zhuǎn)換，就貴在一個“自然”，即相互之間的必然性。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這兩句看似簡單，其實極難解釋，難解的不是字面意思，而是言外之意，即如“催”和“急”。寒衣，為御冬防寒之物，或不是眼前之物，但也是深秋應(yīng)有之象，由前句的故園之人事想到寒衣之人事，從情理上說也是順理成章。寒衣或讓人想起家的溫暖，但此處要突顯出他的無助和凄涼。白帝城，一定是眼前之景了，但“白帝城高”，則是杜甫當時的直感，且一定有如李白《行路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苦痛和悲傷?？梢姶硕锊粌H緊承著整首詩秋景這條景的線索，而且照應(yīng)著歸家這條事的線索。“刀尺”可由寒衣直接聯(lián)想出，“催”字則主要是應(yīng)和著整首詩而來，一則應(yīng)和著深秋而來，深秋就意味著臨冬，時間迫近，如何不“催”？二則應(yīng)和著歸家而來，冬已臨近仍滯留于此，如何不讓人感到歸家的催逼？暮砧，是一個時間的提示，又與思鄉(xiāng)、惆悵相關(guān)聯(lián)，與寒衣形成極好的對應(yīng)，“急”字則全是杜甫的一種心理投射了。如何是“急”？急的是時間，急的是人事，急的是心理，急的估計還有杜甫的命運。畢竟，留給杜甫的人生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從諸多跡象來看，杜甫應(yīng)該早已感覺到了這種“死亡”的迫近?；蛟S至此，我們也能明白杜甫為什么要寫這組詩，為什么一寫就寫出八首才結(jié)束。同時，由“催”和“急”也把整首詩的敘述和情感節(jié)奏帶向高潮。首聯(lián)由秋景開始，由巫山巫峽鋪展開，江間、塞上承接上，一片肅殺景象，節(jié)奏舒緩;頸聯(lián)見景生情，將人世的蹉跎困頓融入景中，由“兩開”展開時間的長度，?“一系”引出空間的深度，情感表達沉郁凝重，節(jié)奏更為舒緩，但同時情感的強度在增加，變動的趨勢或已在弦上。至尾聯(lián)由“催”強化出時間的急迫，由“急”突顯出心理的焦灼，杜甫因秋景而興發(fā)的悲痛終于至此得以顯露和釋放，節(jié)奏自然由緩至急，噴涌而出。不過這種釋放，仍舊是借景抒發(fā)，情蘊景中便保留了一份含蓄和雋永，保留了一份想象與聯(lián)想的空間。一般來說，律詩尾聯(lián)在結(jié)構(gòu)上需要做到情景雙收，同時又需放開一筆，詩的意義才不至于?“死于句下”，失卻言外之意。此詩最后一筆借景顯情，又主要突顯出景，正做到了這一點。

至此，我們可以對第一首詩作一總結(jié)?！扒锱d”之意，就是見秋而興發(fā)起歸家之情。所以，整首詩都在秋景和歸家之情兩條線索上鋪展發(fā)抒。先說秋景。它先從最能代表深秋時節(jié)的楓樹林寫起，接著將眼界拉開，敘至巫山巫峽。此處，我們又不得不說明一下這首詩除去完美地遵循了律詩一般的結(jié)構(gòu)形式外，還別有洞天地創(chuàng)設(shè)了一種新的結(jié)構(gòu)形式?？梢钥闯觯拔咨轿讔{氣蕭森”后，余下的景象便開始按照山、峽的上下相連又相互交替的順序依次而出。頷聯(lián)“江間”順承著巫峽而出，“塞上”交替著從巫山而出，頸聯(lián)“叢菊”順承著巫山而出，“孤舟”交替著從巫峽而出，尾聯(lián)“寒衣”順承著巫峽而出，“白帝城”交替著巫山而出。整體的順序和結(jié)構(gòu)，如圖所示：

（上）巫山塞上叢菊白帝城

（下）巫峽江間孤舟寒衣

這如同城墻方正的垛口又如同律詩平仄構(gòu)成的陰陽互轉(zhuǎn)，把秋景這條線索上的各物一一展露，相互對稱又彼此相連，整齊化一又次序井然，可以說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直接反映出中國天地混沌一體的自然哲學。與景相伴所出的便是情這條線索，而情又可具體分為現(xiàn)象之感和內(nèi)心之情兩種。首先“氣蕭森”表達出現(xiàn)象之感，后面隨之“兼天涌”“接地陰”，雖沒有明確指明現(xiàn)象之感，但這種景象的氣勢已將其感呼之欲出?！八諟I”“故園心”則表達出了內(nèi)心之情，雖說這情也由景象興發(fā)而出，但更多系聯(lián)的是杜甫的特殊經(jīng)歷和心思。只不過說，杜甫巧妙地用“他日”“故園”將時間納放到空間去寫，將過去情熔鑄到眼前感里寫，使得情、景無間，情、感無間，又相互生發(fā)，難分彼此。最后“催刀尺”“急暮砧”，則將前面興發(fā)而起的情和感匯聚一起都和盤而出，使情感的抒發(fā)達到高潮。足可見，《秋興》第一首，就是依循著眼前的秋景逐次寫出了當時作者的所感所思，無論從景、情，還是從結(jié)構(gòu)來說，都已是一首完整的詩，并且從時間來說，詩也已從早晨（玉露）寫到了傍晚（暮砧）。但對于此時的杜甫來說，情感達到高點，還需徐徐鋪展，才能漸漸平復(fù)，而且一首詩顯然難以將內(nèi)心的苦、愁、憂思敘寫完整、透徹，同時景象由眼前之景還可擴展至整個夔府、長安，而“故園心”的出現(xiàn)，應(yīng)和著現(xiàn)象之感和內(nèi)心之情的激發(fā)，還可有故園之景、故園之人、故園之思的敘寫;即使從時間來說，詩從早晨寫到傍晚，還可有晚上到天明以及明日的敘寫。由此來看，余下七首應(yīng)如第一首一樣，每一首都相對獨立，但在景和情上又彼此相連、貫通一氣，而且從情感的抒發(fā)和思緒的展開來看，又是層層遞進、互為依托，單看八首又總為一首。

清黃生《杜詩說》說：“杜公七律，當以《秋興》為裘領(lǐng)，乃公一生心神結(jié)聚之所作也?！庇缮嫌^之，此言確矣。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嘉庚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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