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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郁達夫小說主體的創(chuàng)生過程與頹廢美學的建構

        2022-04-08 07:52:31王俊利
        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 2022年5期
        關鍵詞:郁達夫現(xiàn)代性主體

        王俊利

        (云南工商學院人文藝術學院,云南 昆明 650000)

        郁達夫小說中主體最大的特征是身體的疾病、生活的困窘和精神的苦悶。其中,身體疾病指體弱多病和性的煩悶;生活的苦悶主要來自經濟的困頓和生計的苦楚;精神的苦悶指絕望悲觀的情緒和走向滅亡的頹廢姿態(tài)。郁達夫的小說更強調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情緒體驗,具有主觀性和抒情性的特征,他塑造的五四青年知識分子“零余者”形象,均具感傷憂郁、自我憎恨和自我反思的色彩,形成了一種獨特憂郁的“病態(tài)美”和浪漫抒情的“頹廢感傷”情調。這一主體形象從側面反映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內心的苦悶與焦慮,對五四以后的文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問題的關鍵是,郁達夫為何要選擇“零余者”作為小說敘述的主體?“零余者”的存在空間為何狹窄逼仄且與疾病、愛欲以及頹廢關聯(lián)?這種敘述策略背后暗含著什么樣的文化機制,折射出什么樣的歷史無意識?本文主要借助福柯、柄谷行人和蘇珊·桑塔格關于身體美學和疾病美學的分析,結合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對文本進行細讀,考察郁達夫小說主體存在空間的特點,探究郁達夫小說中主體創(chuàng)生的過程、小說中頹廢美學建構的方法以及頹廢背后的實質。

        一、 逼仄與狹窄:主體的存在空間

        郁達夫作品中的“自我”抒情主人公大多生存空間狹窄,常有悲“貧士之無能”的嘆息。他們外表柔弱無所依傍,內心愁苦憂郁,精神分裂頹唐,社會地位卑微,經濟收入不穩(wěn)定。他們因國家弱小、生活窘迫、情欲壓抑、心理迷惘、內心自卑等產生內心愁苦的飄零之感。體弱多病、生活苦悶、精神憂郁頹廢構成了郁達夫小說主體的自然存在、社會存在和精神存在。那么,郁達夫是如何來展現(xiàn)這些自我主體的疾病、苦悶和頹廢的?

        首先,郁達夫的小說主要用“身體”來展示主體的自然存在,男性自我的身體通常表現(xiàn)為體弱多病和性的“放縱/壓抑”兩種情況。譬如,《沉淪》《胃病》《茫茫夜》《迷羊》等作品,男主人公經常以病體出現(xiàn)。尤其是在《銀灰色的死》中,作者塑造了一位羸弱多病的Y君形象,他體型瘦弱、臉色灰白、眼窩凹陷、顴骨高聳……這位多愁多病的Y君,成為了郁達夫御用的人物形象,他以各種姓名、身份出現(xiàn)在郁達夫的小說中,身患各種惡疾,如肺病、肝炎、胃病、腦病、結核病等。相應地,生病與養(yǎng)病也成為了郁達夫小說中的常見橋段,醫(yī)院、療養(yǎng)院與自然風景區(qū)就成為了主人公養(yǎng)病的勝地。某種程度上,小說人物生理上的疾病與孱弱不僅構成了主人公的自然生理存在,為小說審美層面營造了一種陰柔美和萎靡感傷之美,而且暗含著一個新主體的創(chuàng)生,表征著一種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

        在對普通男性生理欲望的呈現(xiàn)方面,郁達夫小說描繪了一系列畸形、病態(tài)的男性自我主體形象,他們對性的態(tài)度呈現(xiàn)為放縱沉溺或者壓抑克制兩種態(tài)度,展示了知識分子腐朽與壓抑的一面。在《沉淪》中,主人公因“性苦悶”而4次偷窺;《迷羊》中王介成因性欲的亢進而導致靈魂的痛苦;《她是一個弱女子》中,身體疾病直接導致吳一粟降低了欲望的需求。這些作品將生理的苦悶與生活的苦悶和精神的苦悶縫合,折射出混亂時代下知識分子的生存困境。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人生理想是為政為道、匡濟天下,但是動蕩不安的生存環(huán)境給予他們沉重一擊,他們發(fā)現(xiàn)自身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和無力,竟然報國無門、無家可歸。

        其次,郁達夫小說主要以生活的苦悶來展示主體的社會存在,他多從職業(yè)的缺失和婚姻的失落兩個方面展開敘述。郁達夫小說中主人公的職業(yè)生涯可用《還鄉(xiāng)記》中的“浮浪”二字來概括,他們由于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而過著一種困窘的生活。從郁達夫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小說《銀灰色的死》開始,主人公幾乎都面臨著職業(yè)生涯的危機,如《清冷的午后》中一落千丈、瀕臨破產的聚芳號的老板,《茫茫夜》中近于失業(yè)的教師。郁達夫擅長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展示社會“邊緣人”困窘、苦悶的生活狀態(tài),展現(xiàn)主體逼仄、狹窄的生存空間,他們沒有顯赫的政治地位,沒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收入和經濟保障,他們多徘徊于旅館、醫(yī)院、妓院和家庭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無所依傍的柔弱感和迷惘感,如于質夫、王介成、“我”、“他”等。

        郁達夫小說中主人公的婚姻生活則是短暫、凄冷的,自我主體因貧弱不堪而喪失了婚姻家庭的溫暖,是一個孤獨的“零余者”形象。一般而言,家庭是組成社會的基本單位,男性通常在家庭中承擔著頂門立戶、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在郁達夫的小說中,男主人公大多缺乏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收入,經濟的困窘也間接導致了婚姻秩序的紊亂和婚姻生活的凄慘。在《迷羊》中,王介成辭職后與謝月英過著風花雪月、坐吃山空的同居生活。一年后,謝月英離棄了王介成。通過小說的情節(jié)可以推測,謝月英若不離開王介成,二人的結局恐怕也只有兩條:同歸于盡或者勞燕分飛。在《她是一個弱女子》中,吳一粟的妻子鄭秀月在其窮困潦倒之際投奔了舊情人張康,當吳一粟發(fā)現(xiàn)妻子背叛他時,并未表現(xiàn)出暴怒,而是淚眼婆娑、吞吞吐吐地請求張先生不要毒打鄭秀月,埋怨自己因失業(yè)無法養(yǎng)活妻子。在《銀灰色的死》中,男人迫于生計奔波在外,內心覺得愧對鄉(xiāng)下守舊賢惠的妻子;《零余者》中,主人公面對家庭產生無用感和無力感;《蔦蘿行》中,“我”因曾經虐待妻子而產生懺悔之情;《在寒風里》中,主人公無家可歸,產生卑微的心境;《青煙》中,主人公在走投無路之際以投河自盡了卻殘生。在經濟困頓、生計苦楚的擠壓下,郁達夫筆下的男性主體難以承載家庭的重負,婚姻的紐帶也難以維系,這是生活支柱傾塌連帶的家庭生活悲劇,也是生活困窘帶來的心酸和無奈。社會身份的低微,家庭生活的缺失,使郁達夫小說中的主體形象籠罩著苦悶感、無奈感和羞辱感。

        最后,郁達夫主要從人物內心的悲傷、絕望和頹廢來展示主體的精神存在。自然存在與社會存在的弱化,導致郁達夫筆下的自我主體精神層面崩潰,他們往往意志薄弱,經不起誘惑。面對生理的苦悶、生活的困窘,他們并不頑強抵抗,積極進取,而是用哭泣、瘋狂或者死亡等方式來應對這無奈的人生。與傳統(tǒng)敘述中剛毅、強壯的男性形象不同,哭泣的主人公是郁達夫小說中常見的人物群像,他們有眼睛里“浮著兩泓清淚”者、“盈盈落淚”者、“放聲痛哭”者、淚如瀑布者等。盡管這些人物也認為眼淚的傾瀉是一種情感脆弱的表現(xiàn),是一種丟人的行為,但是他們依然無法控制淚水的流淌。可以說,眼淚既展現(xiàn)了主人公無力反抗生活中的挫折、無法坦然接受這個世界的事實,又展示了主體為自我辯護的功能,在哭泣中,主人公內心的不滿和狂熱暫時得以宣泄。

        憂郁的心情、悲泣的眼淚和病態(tài)的人格精神使郁達夫筆下的主體顯示出一種柔弱、憂郁、低迷的“頹廢美”。他們對社會、人生的反抗顯示出一種蒼白感和無力感,譬如,《蔦蘿行》中,主人公想要反抗生活卻無能為力地嘆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起呢?”①于是有了《茫茫夜》中自虐、自苦的怪異行為,《沉淪》中偷窺、自殺的變態(tài)行為等。在極度的壓抑和失落中,郁達夫小說中的主體呈現(xiàn)出一種絕望、頹廢的情緒,一種退縮的姿態(tài),這種自卑和懦弱的性格致使他們走向瘋狂和死亡。在郁達夫的小說中,男主人公有自殺、自虐傾向的有7個,心如死灰、看破紅塵皈依佛門或上帝的有2個,精神失常、瘋癲的有2個。此外,還有一些人物瀕臨死亡,或者想要自殺,或者身患抑郁癥,抑或極度自卑與極度偏執(zhí)。

        郁達夫小說主體的存在空間可以用逼仄狹窄來概括,他們的自然空間“畸形”,社會空間凄苦,精神空間煩悶。小說中的主體形象映射了作家對知識分子生活、生命的思考,折射出作家對生活的認知和感受。

        二、 東方與西方:主體的“萌生”與頹廢美學的構筑

        郁達夫善于從病理學、主體的靈肉沖突和精神苦悶的角度來展示現(xiàn)代感性自我主體的誕生過程,他借助結核病、憂郁癥和頹廢美學使“現(xiàn)代人”在出世伊始就自帶性的苦悶與靈肉矛盾。如,在《沉淪》《茫茫夜》《秋柳》等系列作品中,當文弱清瘦的主人公形象與結核病、憂郁癥、精神萎靡搭配組合時,一種新的夾雜著靈肉沖突的現(xiàn)代感性自我形象便創(chuàng)生了。郁達夫為何要選擇憂郁癥患者和頹廢美學來構筑小說中的抒情主體呢?這與郁達夫留學日本時期的經歷和個人的美學趣味相關。日本迷亂的思想環(huán)境和文壇氛圍既催發(fā)了郁達夫的頹廢感傷情緒,又使他以嚴肅的態(tài)度正視“性”這一問題。當時,日本的思想界處于一種縱橫錯亂的狀態(tài),人們急切地想要打破舊傳統(tǒng)的束縛,但是新的使人安身立命的東西卻并未建構起來。這種新舊思想雜糅的文化氛圍,使部分青年墜入了虛無、迷惘、頹廢甚至輕生的困境。郁達夫《敝帚集·序孫譯〈出家及其弟子〉》一文曾記錄,日本高一學生,每年自殺和沉湎于酒色事件的有數(shù)起。這種迷亂的思想環(huán)境間接熏染著郁達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使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了幾分頹廢、迷惘與傷感的氣質,也使他的小說從正面描寫普通男性的“靈肉沖突”。

        明治維新后,西方思潮對日本的舊禮教和封建觀念形成了猛烈沖擊,尤其是兩性解放思想在知識階層、學生群體中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這種兩性解放的觀念對郁達夫的人生觀、道德觀及戀愛觀都產生了不容小覷的影響,使他以鋒芒畢露的筆調書寫普通人“性”的苦悶。盡管從“靈肉沖突”角度強調人的天性和社會問題具有一定的狹隘性和副作用,也使他的作品被詬病為具有“頹廢”與“色情”的特點,然而強調人的天性也可視為郁達夫挑戰(zhàn)傳統(tǒng)禮教、封建桎梏的一種策略性嘗試,使他小說中的主體創(chuàng)生初始就具備了現(xiàn)代人“兩性解放”的性格特征。

        日本“私小說”對郁達夫小說的體裁、技巧、情調與筆法都產生了重要影響。郁達夫比較推崇和敬佩的兩位“私小說”作家是佐藤春夫和葛西善藏,他們的作品更加關注個體敏感纖細的感觸和孤獨憂郁的情緒,解剖同情個體的病態(tài)畸形的心理,詩意升華個體的靈肉沖突。他曾在《海上通信》中表示出對佐藤《病了的薔薇》的推崇,有想模仿卻“畫虎不成”的經歷,也曾在《日記九種》中夸贊葛西善藏小說“實在做的很好”。在《沉淪》中,郁達夫有意識地借鑒了《病了的薔薇》中“敘述心境”的手法、主人公有著憂郁癥的特征和引用外國詩歌的橋段。這種用自我意識解析人們內心世界的筆法,使《沉淪》在對人生的孤獨、疲倦和憂郁的解析中,流露出一種世紀末的美。那么,為何這一時期日本的文學界會推崇“私小說”呢?

        這一時期日本文學界比較熱衷于西方頹廢主義思潮,且將與頹廢主義有關的文學術語視為“先鋒”與“現(xiàn)代”的同義語。日本學者伊藤虎丸也指出:“郁達夫留學時候的日本是把像‘病的’啦,‘憂郁’啦或者‘頹廢’啦等字眼兒當作‘現(xiàn)代的’的代詞來原封不動地使用的時代。郁達夫當時把‘病的’、‘憂郁’等看作‘現(xiàn)代人的苦悶 ’。在這一點上,可以說他是直接地在佐藤春夫,或者說是在更廣泛的大正時期的、特別是新浪漫派的文學影響下,開始邁出了作為小說家的第一步吧!”②由此可見,“頹廢”和“疾病”對郁達夫以及日本作家來說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感受,一種現(xiàn)代性的代名詞。從小說文本中可以發(fā)現(xiàn),當郁達夫使用“憂郁癥”這一概念時,會同時附上它的英文。也就是說,西方醫(yī)學知識和西方現(xiàn)代性共同參與了郁達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且形成了一種現(xiàn)代性的隱喻,表征著一種具有“新的態(tài)度”的現(xiàn)代自我主體的誕生。

        另一方面,從郁達夫的美學趣味來看,他更鐘情于文學作品中的感傷主義和“頹廢色彩”,偏愛在悲傷的情感、憂郁的情緒、怪誕的心理中提煉美感。例如:在《感傷的旅行》中,他嘗試用誠摯的感傷姿態(tài)來容納社會意識;在《沉淪》中,主人公借華茲華斯的詩歌來感慨異國現(xiàn)實的“荒淫殘酷”;在《春風沉醉的晚上》的結尾,他使用了波德萊爾式的意象,將空中的薄云比作“腐爛的尸體”;在《空虛》中,他描寫了主人公閱讀魏爾倫作品的畫面,也敘述了主人公閱讀古爾蒙的論文集《頹廢論》的片段;在《戲劇論》中,他盛贊了魏德金德用象征手法揭露青年生理需求與道德戒律之間的矛盾。

        “頹廢”在象征派思潮中指集心理、疾病與美學為一體的概念??謨人箮煸凇冬F(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中用頹廢心理學、心理病理學、頹廢美學3個概念來指稱于斯曼的小說。郁達夫的小說同樣具有一種頹廢美,他不僅描繪人物心理—病理學意義上的頹廢,而且在描寫環(huán)境和風景時也寫出了頹廢的美感。在小說《過去》中,他對“M港市”的感受是“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可以在安居中自然“消沉下去的美感”。他的散文中也經常可見這種對頹廢美的觀賞,如《蘇州煙雨記》中,作者認為蘇州的美可以用近代語“頹廢美”3個字來概括。《釣臺的春晝》中,他稱西臺的景色可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需要注意的是,郁達夫眼中的“東方頹廢荒涼美”的源頭是西方圖畫中的風景,是“威廉退爾的祠堂”和“珂羅版色彩”等參照物。這一對比在無意識中暴露出郁達夫是戴著西方頹廢美的有色眼鏡來觀看中國的風景的,他描摹的具有“東方民族性”的荒涼頹廢美的風景是以西方為他者的。

        應該說,留日生涯間接影響了郁達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曾在日本留學10年之久,日本的政治、社會、文化對他的文學生涯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熏陶著他的氣質,影響了他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個人的美學趣味直接影響了郁達夫小說中主體的“萌生”和頹廢美學的構筑,他更青睞于探析個體內心的病態(tài)情感,觀察世間的病態(tài)美感,借助對主體內心的悵惘、苦悶、荒誕來展示一代青年的普遍憂郁。值得一提的是,郁達夫小說中的憂郁美、感傷美和頹廢美融合了東方與西方的美學情趣,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古典美的影響,又有中國士大夫文化中清高和放浪形骸的烙印,更有西方現(xiàn)代性的影響。

        三、 疾病與死亡:主體與民族國家的并置

        疾病與死亡是郁達夫小說中常見的意象,作者通過個體對生命的感悟、身體對愛欲的沉溺或壓抑以及頹廢美學等維度來展開敘事,嘗試構建一種新的抒情主體形象。譬如,在1921年出版的小說集《沉淪》中,《銀灰色的死》中主人公死于腦溢血,《沉淪》的主人公患憂郁癥,最后跳海自殺,《南遷》中的伊人因發(fā)燒而患肺炎。那么,郁達夫為何青睞于書寫疾病和死亡?這樣的敘事策略產生了何種效果?

        從社會根源上來看,對疾病與死亡意象的選取,源自郁達夫對時代、民族和社會的失望。郁達夫出生于1896年,恰逢國家極度衰敗的時期。1913年至1922年留學日本的經歷,使他看清了中國在世界版圖中的位置,體驗到了弱國子民置身異土時被侮辱、被歧視的切膚之痛?;貒院螅鎸怃J的社會矛盾、錯綜復雜的政治動亂以及“國民性格的劣根性”,他再度陷入了彷徨、苦悶與失望之中。也就是說,郁達夫陷入了三重失望和痛苦之中,即資本主義列強的殘暴和丑惡、國內政局的腐敗黑暗以及民族劣根性的頑固。這三重痛苦與失望使郁達夫開始正視黑暗嚴峻的現(xiàn)實,他將矛頭指向了導致“國民性”墮落的封建道德,在作品中將個人的情欲、病態(tài)的心理與復雜的社會問題嫁接,創(chuàng)作出“民族+性”的文學樣式。

        從主觀因素來看,郁達夫的性格、氣質以及生活狀態(tài)使他更偏愛疾病、死亡等灰色調的意象。郁達夫天生性格柔弱、情感纖敏,他借作品人物反復表達這一性格特點,小說中的主人公總是以“弱者”的形象出現(xiàn),擁有一張貧血的臉、一顆膽怯的心,是一個懷才不遇而又帶點病態(tài)心理的孤獨青年。這種纖細、敏銳又柔弱的情感,常常使他放大生活中的一些挫折、愁苦和不公正,從而產生痛苦、壓抑和激憤的情緒。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他看清了封建制度與封建禮教對國人靈魂的毒害和腐蝕,目睹了國人傾陷爭奪、損人利己的社會現(xiàn)象,看到了他所追求的革命陣營內部也會滋生黑暗、腐敗。這些現(xiàn)象沉重地打擊了他柔弱纖敏的神經,動搖了他的反抗精神和革命信念,加重了他的悲觀情緒,也使他小說中的主體多了幾分自傷自悼、自艾自憐的病態(tài)美。除了情感纖細、內向的一面,郁達夫的氣質中還有真率、外露的一面。真率的氣質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坦然地暴露自己內心的苦悶和靈魂中的丑陋。他欣賞阮籍、劉伶等名士的灑脫不羈,敬佩盧梭“回歸自然”的精神和正視“畸形”的勇氣。

        郁達夫的性格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孤傲清高和“放浪形骸”,他一方面保持著誠實、勤勉和忠貞的信念,另一方面又挑戰(zhàn)傳統(tǒng)禮教的桎梏,追求人的尊嚴和情感的自由。這種真率與憂郁兼具的雙重性格,是影響郁達夫審美選擇的內因,使他將個人的“憂郁”與社會的“苦難”相結合,加工處理為具有時代意識和家國情懷的現(xiàn)代新人,并引申出“個人/民族”的闡釋空間。

        小說《沉淪》已經浮現(xiàn)出現(xiàn)代覺醒自我主體的雙重危機,即“個人/民族”危機的并置。這種危機的抒發(fā)是以兩性交往為載體的,當小說主人公想到要在一位日本少女面前自稱“我是支那人”時,不自覺地萌生了一種自卑情緒。女強男弱的兩性交往在敘述中被轉換為“外強中弱”的民族主義情緒,并發(fā)出“中國要強大”的呼喊。尤其是小說結尾主人公跳海前向“祖國”宣泄內心情緒時的一段獨白,巧妙地將個體的崩潰與民族國家建立了聯(lián)系,將自我的柔弱與民族國家的弱小對接。在《蜃樓》中,郁達夫也運用了并置愛欲本能與民族意識的“個人/民族”敘述模式,小說借主人公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苦惱、挫折和對異國女性的情感體驗來展示一種弱者對強者的社會或民族的反抗。當男主人公受到美國少女冶妮的誘惑時,他聯(lián)想到的是祖國的弱小和歐美列強的強大這種雙方不對等的關系,想到的是亨利·詹姆斯筆下喜歡玩弄男子、性格難以捉摸的美國婦女形象。

        這種將愛欲和民族意識并置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曾出現(xiàn)在他的著述中,他寫道:“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運命,與夫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不得不受的煉獄的歷程。而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支那或支那人的這一個名詞,在東鄰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說出的時候,聽取者的腦里心里,會起怎么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有到過日本的中國同胞,絕對地想象不出來的?!雹劭梢哉f,身處異國的屈辱感、絕望感和悲憤感使郁達夫特別關注中國未來命運的發(fā)展,并且將男女兩性之間的交往與民族被侮辱、被欺凌的不平等待遇嫁接,創(chuàng)造出“民族+性”的敘事模式。誠如齊澤克所言,“國家、民族身份只有在其存在受到威脅的經驗的促使下才得以成型;在這種經驗出現(xiàn)之前,什么國家啦,民族身份啦,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④。從這個層面來看,郁達夫小說中塑造的現(xiàn)代覺醒主體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民族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是意識形態(tài)“質詢”的結果。

        疾病與死亡構成了郁達夫小說主體的關鍵特征,這種審美選擇客觀上來源于郁達夫對時代、民族、社會的悲觀絕望情緒,主觀上取決于他柔弱又灑脫的性格、憂郁又真率的氣質、纖敏又復雜的思想情感。從郁達夫的生存環(huán)境和個人性格特征考察郁達夫小說主體多疾病與死亡的審美選擇可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郁達夫本質上是熱愛生命而非厭棄人生的。他敏銳地體察著世間的百態(tài),真誠地追求著正義和美,并以文學的方式將個體與民族、國家并置,探討社會人生問題。其二,死亡和疾病意象外殼之下隱伏著反思和反抗的因素。面對復雜的社會動亂和艱難的人生,他用一支鐵筆抨擊社會人心,傾瀉個人哀愁,抒發(fā)愛國激情。

        四、 放縱與壓抑:主體的愛欲敘事

        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愛和欲的敘述經常是分離的,尤其是涉及欲望這一范疇時,欲望總是搖擺于禁欲和縱欲的兩極,呈現(xiàn)為有欲無愛或者是壓制欲望。在現(xiàn)代文學中,郁達夫較早涉及“愛欲”這一領域,且用自己的方式巧妙地處理了這一題材。需要思考的是,郁達夫在何種意義上將“性”作為問題提出?他又是如何對“性”進行話語建構的?

        翻閱郁達夫的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郁達夫對“性”問題的探討既有別于明清色情文學,也有別于縱欲文學,它是一種愛和欲聯(lián)結、情與性的融合,是統(tǒng)籌現(xiàn)代人本主義理論、生命覺醒意識理論以及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理論的獨特創(chuàng)造。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的愛和欲逐漸趨于統(tǒng)一,既有泛愛的品格,又具備現(xiàn)代人的感性和欲望。性的需求和靈與肉的沖突使郁達夫筆下的主人公在反思和懺悔之后依然淪陷在欲望的漩渦中,也使小說主人公面臨“沉迷欲望—反思懺悔—沉迷欲望—反思懺悔”的惡性循環(huán)。應該說,郁達夫在性的苦悶中展示了現(xiàn)代人生活的困境和焦慮,企圖用自省和懺悔的藥方來救贖自我的靈魂。譬如,小說《迷羊》就包含了這種自我救贖的意味?!懊匝颉背鲎曰浇逃谜Z,指上帝迷途的羔羊。小說借“迷羊”這一意象,從感性的沉溺、放縱與失途的困惑、惘然入手,講述了王介成和謝月英的情感生活,表達了人在愛欲之途上的迷失這一主題,揭示出沒有生存遠景和目標的卿卿我我注定不會長久。郁達夫小說中的人物多呈現(xiàn)一種壓制欲望的狀態(tài),他們要么是欲望匱乏者,要么是欲望對象難以企及。問題是郁達夫為何要選擇“愛欲的壓抑者”作為小說的主人公?

        實際上,借助壓抑主體愛欲這一話語裝置,郁達夫的小說敘述在無形中與現(xiàn)代性機制相對接,并且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構建了“愛欲—壓抑愛欲”和“愛欲—凈化愛欲”的敘述模式。??轮赋觯骸霸诼L的兩個世紀里,性的歷史就是一部日趨嚴厲的壓抑史。”⑤郁達夫的小說可以看作是伴隨著“現(xiàn)代歷史和現(xiàn)代機制”形成的關于壓抑的文學樣本。關于壓抑和匱乏這兩個概念,???、貝西爾和柄谷行人等都做過相關研究。??玛P注權力對身體的規(guī)訓與壓抑,他指出權力并非只壓抑性,它以“推論的方式塑造出‘性’和有著性欲的主體來”⑥。貝西爾認為匱乏與主體性的誕生密切相關,是主體性得以生成的條件。柄谷行人則認為,“主體(主觀)”是在“肉體”的壓抑之下才得到確認的。而郁達夫小說中充滿愛欲的主體正是在壓抑的話語之下建立的,壓抑不僅成為了構建主體的機制,而且使郁達夫發(fā)現(xiàn)了欲望,并且以悖論的情境呈現(xiàn),最終轉化為人“內面(主觀)”的一部分。問題的關鍵是,對欲望的壓抑除了導致欲望的放縱外,是否能夠將壓抑內化呢?

        實踐證明,人的意志是可以重塑的,壓抑機制也可以將欲望內化。在中國,傳統(tǒng)儒家將人的欲望與“仁義”“修身”“禮儀”等詞對立起來,期望通過修身養(yǎng)性來節(jié)制情感泛濫。在西方,基督教教義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以懺悔的方式將壓抑內化。據(jù)《馬太福音》記錄,耶穌認為,不可奸淫,看見婦女動淫念屬于心里犯奸淫,這一教條嘗試將懺悔與自省內化為人的自覺行為,將壓抑的欲望轉換為情感的凈化與升華。

        郁達夫小說的另一種經典敘述模式是:身體被壓抑以及在壓抑中完成凈化與升華的過程。從郁達夫的作品來看,促使郁達夫小說中自我情感凈化與升華的重要因素是宗教與風景。例如,在《蜃樓》中,作者在面對“清新純潔的田園朝景”時,如同進入了“本來無物的菩提妙境”,內心的“愛欲情愁”和“小我”在頃刻間得到釋然。在《遲桂花》中,風景同樣參與了救贖人物心靈的過程?!拔摇迸c好友的妹妹在爬山時,竟產生了“一念邪心”,后來在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中,在妹妹單純、天然的言行中,“我”的欲念消退,并萌生了愧疚感和羞恥感。這種沒有牧師的懺悔表征著人的自覺意識的生成,預示著壓抑的內化以及主人公在壓抑欲望后情感的凈化與升華。在此,愛欲和壓抑的敘述呈現(xiàn)一種“顛倒”的關系:愛欲的滿足并不依靠情感的沉溺與放縱,相反,壓抑欲望后反而會獲得內心的寧靜與升華。這一點與柄谷行人對主體性生成問題的研究相似。柄谷行人從人的“內面”與“自白”制度入手,認為“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主要特征是內在主體性的人之誕生,這個主體性的人是以自白的方式出現(xiàn)在小說等文學樣式中,逐漸占據(jù)了核心的地位”。他通過考察明治時期基督教與文學之間關系,發(fā)現(xiàn)“自白(表現(xiàn)方法)這一文學制度起源于基督教的懺悔制度中”,是“自白這一制度的確立促成了主體性的人之誕生”⑦。此外,柄谷行人還進一步確證了“性”“隱私”等概念與基督教自白制度的關系。隱私其實是在自白制度中產生的,正是由于基督徒的自白和懺悔,才確認了隱私這一概念的存在。相應地,性因為具有私密性,所以成為了自白的權威性題材,也使人們從自白制度中發(fā)現(xiàn)了性。同樣,在郁達夫的小說敘述中,疾病和自敘傳在前,現(xiàn)代主體的誕生與覺醒在后。小說《迷羊》可以視為一份融合自敘傳小說、基督教自白、懺悔制度的文學樣本,故事采用了“后敘”的方式,以作者得到某人手稿的模式,講述主人公“我”在一位美國牧師的感召下寫出了一篇自我懺悔錄,牧師將懺悔錄交給了好友達夫,達夫用《迷羊》作為題目發(fā)表后,落款“達夫”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郁達夫小說中現(xiàn)代自我的創(chuàng)生是以“自敘傳”的形式呈現(xiàn)的,這種自敘傳與基督教中的自白、懺悔制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這種對“自我”和個人主體性的大力宣揚,實質上是一種對現(xiàn)代主體性的探索性的嘗試,只是這種現(xiàn)代主體是以西方審美為參照系的。

        雖然郁達夫的小說經常涉及愛欲和頹廢美,但是他的小說與那些追求感官刺激和市場需求的色情文學、縱欲文學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他小說中的“身體”是經過歷史和現(xiàn)代性規(guī)訓的身體,是歷史事件的載體,承載著靈與肉的沖突,折射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檢索郁達夫對身體的書寫痕跡,我們可以追溯到他留日期間的文化語境,得知他筆下的疾病、身體以及壓抑背后的文化裝置是一種帶有西方審美色彩的現(xiàn)代性機制。從現(xiàn)代性的生成這一層面解讀郁達夫的小說,探究郁達夫小說創(chuàng)作與現(xiàn)代性裝置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可以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性裝置催發(fā)了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生,并促使現(xiàn)代小說區(qū)別于色情文學和縱欲文學;另一方面,現(xiàn)代小說又是現(xiàn)代性以及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的重要媒介,郁達夫對現(xiàn)代主體的現(xiàn)代感、身體性、頹廢美的書寫,無意識間參與了現(xiàn)代性和民族國家的構建。

        五、結語

        郁達夫對疾病和頹廢美學的征用,折射出20世紀20年代某些知識青年生活的困窘、身體的漂泊、精神的迷惘。疾病的存在使主體意識到身體性的存在,也使現(xiàn)代小說在萌生之始就與身體建立了密不可分的關系。同時,郁達夫采用身體與民族、國家并置的敘述策略,以壓抑身體的方式詮釋了身體的感性和覺醒過程。這個壓抑的身體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民族、國家的權力機制規(guī)范和召喚,它將弱小民族體驗和性道德內化為一種自覺意識的審美化主體。

        人的身體實際上處于社會之網(wǎng)中,受到自然、社會、歷史等諸種因素的規(guī)約。有趣的是,人們常常更關注精神和思想的自由程度,忽略了國家和社會對身體的束縛。身體受制于國家權力,是以被規(guī)訓的形式存在的?,F(xiàn)代社會試圖借助美學來探討身體性問題,它將肉體的觀念與國家、階級矛盾和生產方式等概念銜接起來。城市流浪者之所以被排除于都市文明之外,是因為他們的身體不符合現(xiàn)代社會重新建構身體的要求?,F(xiàn)代社會需要身體具備多方面的素質,如消費的身體、技術化的身體、美學建構的身體等。

        審美主要以人類感性領域為對象,指向人的感性層面??档?、馬克思等哲學家都認為審美是人與生俱來的本領,而柄谷行人卻論證了內面、感性也有在顛倒中被異化的風險?,F(xiàn)代性的歷史趨勢是理性收編感性的過程,也是將審美政治化的過程。也就是說,審美現(xiàn)代性是一個矛盾且意義雙關的概念,它既飾演了解放力量的角色,又預示著一種“內化的壓抑”。一方面,審美現(xiàn)代性保留著主體統(tǒng)一的特性,無需借助法律制度,每一個主體在維持社會協(xié)調有序的同時,又不失獨特的個性;另一方面,審美現(xiàn)代性也會將壓抑內化,將社會統(tǒng)治根植于被征服者的肉體中,從而卓有成效地發(fā)揮其政治領導權的作用。郁達夫小說中的自我暴露、自我宣泄的情緒,往往被人們視為一種個體的非理性和感性的覺醒。實質上,支配這種非理性的依然是理性,在顛倒的狀態(tài)中,身體被喚醒。當主人公的感傷頹廢氣質與疾病主題相關聯(lián)時,主體的“出走”便具有了一種漂泊感和離散感。他們的一生仿佛一場“感傷的旅行”,他們的精神則呈現(xiàn)出個體、愛欲與家國之間的分裂感。誠如伊格爾頓所言,身體美學具有雙重性,他“一方面是文明社會中主體的‘感性的、個體的和直接性的存在’;另一方面是國家政治方面‘抽象的、非自由的人和寓言化、倫理化的人’”⑧。

        注釋:

        ① 郁達夫:《蔦蘿行》,蕭楓編:《郁達夫作品集(一)》,河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36頁。

        ② 伊藤虎丸:《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xiàn)代比較文學初探》,孫猛、徐江、李冬木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70頁。

        ③ 郁達夫:《雪夜》,《郁達夫文集》(第4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第93-95頁。

        ④ 齊澤克:《如何令身體陷入僵局?》,汪民安、陳永國編: 《后身體、文化、權力和生命政治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2頁。

        ⑤ 米歇爾·??拢骸陡?录?,杜小真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第290頁。

        ⑥ 米歇爾·??拢骸缎越涷炇贰ば蜓浴?,余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頁。

        ⑦ 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267-268頁。

        ⑧ 特里·伊格爾頓:《審美的意識形態(tài)·導言》,王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0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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