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心理志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

詩人是個造假者。

他造假造得如此徹底

以至于能夠偽造出痛

他確確實實感受到的痛。

那些閱讀他的詩句的人

充分地感受著閱讀中的痛，

那痛并不是他所擁有的雙重的痛，

而僅僅是，他們所沒有的痛。

如是，在它的環(huán)行軌道上，

那輛被稱為心臟的玩具列車

擰緊了發(fā)條，不停地

轉(zhuǎn)圈，取悅著理智。

（胡續(xù)冬 譯）

佩索阿的《自我心理志》是一首典型的“元詩”。所謂元詩，詩人張棗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定義，“詩是關于詩本身的，詩的過程可以被讀作是顯露寫作者姿態(tài)、他的寫作焦慮和他的方法論反思與辯解的過程?！薄蹲晕倚睦碇尽芬嗍侨绱?，它用一首詩的方式展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心理過程，并在展示的過程中使得詩歌語言與語言本體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追問關系，從而完成一次對詩本身的揭示。從觀念上看，這首詩雖然只有三節(jié)，十二行，卻幾乎將整個詩歌史上出現(xiàn)的觀念全都涵蓋了進去;從寫法上看，相比起前兩節(jié)的直抒胸襟式的寫法和相對單一的感受力，最后一節(jié)詩顯然擁有一種更現(xiàn)代的寫法，也豐富了原本相對單一的感受力。這樣一種寫法上的變換，也使得這首詩在文本內(nèi)部的探索有了一種“史”的意義。

“詩人是個造假者。/他造假造得如此徹底/以至于能夠偽造出痛/他確確實實感受到的痛?！痹谶@一節(jié)中，詩人的身份是一個“造假者”?！霸旒佟笔窃娙嗽缭诎乩瓐D時代就背上的惡名，以至于柏拉圖要把這些“造假者”逐出理想國。詩人因為“造假”而入戲太深，以至于他在“偽造出痛”的同時也“確確實實感受到的痛”。在此，“痛”和“假”之間就產(chǎn)生了一種悖論式的關系。因為“痛”是真實的，即使這種“痛”起源于“假”，卻終于“真”。那么，這種因“假”而“真”的“痛”是否還有可信度呢？

“那些閱讀他的詩句的人/充分地感受著閱讀中的痛，/那痛并不是他所擁有的雙重的痛，/而僅僅是，他們所沒有的痛?！痹谶@一節(jié)里，這首詩的視角由詩人轉(zhuǎn)移到了讀者。顯然，對于這種因“假”而“真”的“痛”，讀者是買賬的，如果不買賬的話，那就會麻木，就達不到“充分地感受著閱讀中的痛”這樣的狀態(tài)。讀者被這種“痛”所感染，源于一種陌生感，這種陌生的“痛”是他們自身所沒有經(jīng)歷過的。因此，這首詩從開頭柏拉圖式的對詩人的責難，轉(zhuǎn)移到了對詩的辯護。這種對詩的辯護源自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模仿論。亞里士多德認為模仿是人的天性，通過模仿有助于達到對靈魂的凈化。

“如是，在它的環(huán)行軌道上，/那輛被稱為心臟的玩具列車/擰緊了發(fā)條，不停地/轉(zhuǎn)圈，取悅著理智?！焙颓皟晒?jié)相比，到了這一節(jié)，這首詩的方向發(fā)生了由外向內(nèi)的轉(zhuǎn)換。而正因為這種方向的變化，才使得這首詩能稱得上是一首“元詩”。前兩節(jié)都是對詩的合法性的探討，而到了這一節(jié)，才真正進入詩的內(nèi)部。“環(huán)形軌道”這個意象從微觀上講，是一種詩的寫作過程，但是從宏觀上講，結合上文中對詩的責難與辯護，它又有著“史”的意味。接下來，詩人用“擰緊了發(fā)條”的“玩具列車”來形容詩人寫作時的心理過程，有一種自嘲的成分在里面。這種自嘲既是對詩歌“史”的一面，也就是“環(huán)形軌道”的回應，同時也是一種對詩歌寫作行為的自察。最后，詩人用“取悅著理智”來結束這首詩，使得這樣一首“元詩”不至于淪為一種說教。在這里，“理智”這一原本帶有精確特質(zhì)的詞語在這樣的結尾中達到了一種模糊的效果，也是對這首詩的開頭中對詩人“造假”的責難的一種回應。因為在文學史上，最早對詩人“造假”發(fā)出責難的，正是“理智”的代言人——柏拉圖。

無獨有偶，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幾乎所有完成度較高的“元詩”（Metapoetry）都有一種漢語里“圓”（yuan）的特質(zhì)。如果說抒情詩的狀態(tài)更多的是直上直下的，敘事詩的狀態(tài)更多是向前推進的，那么元詩的狀態(tài)則多是在畫一個圈。佩索阿的這首《自我心理志》就是如此，它從由“理智”對詩的責難開始，在“它的環(huán)形軌道上”又回到“理智”中去，完成了一個由詩的軌跡而形成的“圓”。而在這樣的一個“圓”中，那些有經(jīng)驗的讀者或許能從中察覺出，這不僅是詩的軌跡，同時也是詩歌史的軌跡。

杜鵬，1987年出生，詩人，譯者，現(xiàn)居鄭州。有詩文譯作發(fā)表在《作家》《詩刊》《揚子江詩刊》《長江叢刊》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