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亮
(西北民族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730030)
西嶋定生以《后漢書·安帝紀》[1]203—204《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1]3143為依據,指出漢代存在“天子即位→皇帝即位”的“二次即位”,同時,將《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三公奏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請?zhí)蛹椿实畚换屎鬄榛侍笞嗫伞盵1]3143讀作:“三公奏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請?zhí)蛹椿实畚?,皇后為皇太后。奏可”,三公所奏僅為《尚書·顧命》,而不含后之“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故存在“即天子位禮”[2]413—417。松浦千春則認為此句應讀作:“三公奏:‘《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請?zhí)蛹椿实畚唬屎鬄榛侍?。’奏可?!薄疤蛹慈占刺熳游挥阼亚啊睘椤渡袝ゎ櫭分徊糠?,故不存在“即天子位禮”[3]68—69。金子修一贊成此說[4]314,[5]。
筆者在《東漢皇帝即位禮、立皇后禮及皇帝喪葬禮時代考——以〈續(xù)漢書·禮儀志〉為中心》一文中認為:《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可讀作:“三公奏:‘《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請?zhí)蛹椿实畚唬屎鬄榛侍?。奏可?!薄白唷迸c“請”的主語皆指“三公”,同時,“請”為一動詞,不屬于三公奏的內容,因此東漢僅存“即皇帝位禮”,而無“即天子位禮”。同時對東漢“即位皇帝禮”與《尚書·顧命》“顧命儀”之關系作出了初步考證,認為:“‘即皇帝位禮’與《尚書·顧命》‘顧命儀’存在密切的關系,但行禮的場所不同”[6]。拙文并沒有對《后漢書·安帝紀》即位禮作出討論,且存在頗多疏漏,故本文旨在從以建初四年(79)撮白虎觀群儒議論而成之《白虎通》與東漢列于官學之《春秋公羊傳》“多次即位禮”入手,聚焦于東漢即位禮(“顧命儀”)與《白虎通·爵》,來探求東漢“多次即位禮”之特點。
新田元規(guī)認為《白虎通·爵》“即位禮”[7]33—41為:(1)既殯稱王;(2)改元即位;(3)除喪即位“三次即位禮”[8](1)黃以周《禮書通故》卷三一“即位開元禮通故一”第四條“然據《白虎通》,既殯即繼體之位,逾年即改元之位,三年即踐阼之位”(中華書局,2007,第1299頁)與此相同。。茲將《白虎通·爵》“即位禮”與《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即位禮”予以比較。
東漢即位禮以殯宮為行禮場所,而《尚書·顧命》“顧命儀”以宗廟為行禮場所。王國維指出:“鄭云:‘御猶向也’。王此時正立賓階上,少東,太史東面,于殯西南讀策書?!駬衔模瑒t牖間南向,西序東向,皆布幾筵,而赤刀、大訓、宏璧、琬亦在西序,若成王之殯在則幾筵宗器何所容之? 故知冊命之地非殯所也?!盵9]27—28《尚書·顧命》“冊命之地”并非《尚書》鄭玄注之“殯所”,《史記·周本紀》明載:“成王既崩,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于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為王業(yè)之不易,務在節(jié)儉,毋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盵10]故康王當即位于宗廟,鄭玄誤矣。周代之殯所在西階(賓階)上(《禮記·檀弓上》:“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盵11]196《白虎通·崩薨》:“夏后氏殯于阼階,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周人殯于西階之上何? ……周人教以文,曰死者將去,不可又得。故賓客之也”[7]550)。東漢諸帝皆崩于南、北宮之正殿,以正殿為“殯宮”,行即位禮時,群臣列于正殿下。因行禮場所不同,《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即位禮”為“柩前即位”,《尚書·顧命》“顧命儀”為“非柩前即位”,故《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即位禮”的淵源應不僅《尚書·顧命》。
關于“柩前即位”,《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云:“正棺于兩楹之間,然后即位”[12]2625(《春秋榖梁傳·定公·元年》載:“沈子曰:‘正棺乎二楹之間然后即位也’”[13]與此相同)。徐乾學《讀禮通考》卷六六《喪儀節(jié)二十九·國恤一》載:“乾學案:‘《春秋》二條雖諸侯之禮,而諸儒所述《伊訓》《顧命》皆天子之事。而正棺兩楹之間,又后世柩前即位之儀所從出也。”[14]370徐乾學認為,《續(xù)漢書·禮儀志下》《白虎通·爵》等即位禮中的“柩前即位”皆以《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中定公“柩前即位”為理論淵藪,其說是。
然《尚書正義·顧命》孔疏將“顧命儀”拆解為受策授同(柩西南)、酌酒祭神(兩楹之間)兩部分[15]281(下欄),“柩西南”符合《尚書·顧命》王“由賓階隮”后的位置,“兩楹之間”則符合《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即位之處?!洞呵锕騻鳌放c《春秋榖梁傳》“正棺”一語存在爭議,何休認為“正棺”非殯,“正棺”為小斂(諸侯三日小斂)之辭,“西階之上”為殯所[12]2625,鐘文烝解釋道:“而此言正棺兩楹之間,以三日夷而绖為節(jié)者,蓋沈子大概言之耳?!盵13]換言之,何休將沈子“正棺乎二楹之間然后即位也”一句,分解為“正棺乎二楹之間(小斂)”與“然后即位也(殯)”兩部分。然《禮記·雜記上》云:“至于廟門,不毀墻,遂入,適所殯,唯輤為說于廟門外?!编嵶⒃唬骸胺茶炎酝鈦碚撸子趦砷褐g,尸亦侇之于此,皆因殯焉異者?!錃洷赜趦砷褐g者,以其死不于 室, 而自外來, 留之于中, 不忍遠也?!盵16]709(下欄)—710(上欄)孔疏曰:“留之于中,不忍遠也者,以周人殯于客位,今殯于兩楹之間,是不忍遠之也?!盵16]710(上欄)鄭玄認為“正棺”即殯,雖周人殯于客位(西階上),但昭公尸自外入,故權殯于兩楹之間,此為“變禮”,非“常禮”。雖然何休與鄭玄對“正棺”一語的解釋不同,但是,二者皆認為周朝的常禮為殯于“西階之上”。綜上,《顧命》非“柩前即位”,且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并非殯于“兩楹之間”,孔穎達誤。
因《尚書·顧命》的行禮地點存在爭議(2)參見:劉起釪《〈尚書·顧命〉行禮場所在路寢在宗廟異說考》,《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1期,第3—10頁。,導致學界對于“二次即位”的認識出現差異。日本學者尾形勇認為,《尚書·顧命》新君先在作為殯宮的路寢“一次即位”,再至宗廟“二次即位”[17]41。闕海指出:“在漢儒的認識中,康王即位在太廟,而非在作為殯宮的路寢。根據這一推論可以看出,成王駕崩是在路寢,而康王即位則在太廟舉行。也就是說,在漢儒眼中,周人已經有了‘二次即位’?!盵18]尾形勇與闕海的觀點,一言以蔽之,即認為在漢儒眼中,周人存在“柩前即位”與“宗廟即位”兩種并用不悖的即位形式。然根據筆者前文之考證,周人實際的情況為故君殯所與新君即位之處分離。故君殯所與新君即位之處統(tǒng)一,即“柩前即位”,當為定公后的“變禮”。結合《白虎通·崩薨》《禮記·雜記上》與《尚書·顧命》鄭注,漢儒的普遍觀點為康王“柩前即位”于殯所(西階之上),《偽孔傳》、孔疏以廟門為路寢之門,應與鄭玄康王“柩前即位”說一樣[6](3)由《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斂于兩楹之間”(中華書局,1973,第3142頁)可知,漢朝殯于兩楹之間,新君即位于西階之上,與漢儒康王“柩前即位”于殯所(西階之上)的觀點存在些許不同(周人殯于西階之上,漢人殯于兩楹之間)。筆者認為,漢朝的即位禮是由儒生雜糅諸經中的“周制”所造的,最初并不具有解釋“經義”的作用。但是,隨著漢王朝中央集權的加強,即位禮等“漢制”獲得了權威的地位,并逐漸開始發(fā)揮引導儒生“再闡釋”“周制”的作用?!皾h制”的影響促使儒生眼中的康王即位禮的諸要素出現潛移默化的變化。如:即位之處曾發(fā)生過“宗廟西階之上(周制、司馬遷)→路寢西階之上(鄭玄、何休、漢制、孔穎達)→宗廟西階之上(王國維)”的變化,殯所也曾發(fā)生過“路寢西階之上(周制、鄭玄、何休)→路寢兩楹之間(漢制、孔穎達)”的變化。由此可以發(fā)現,至唐初孔穎達《五經正義》問世時,康王即位禮已徹底變?yōu)椤皾h制”的模樣。,是附會漢魏之制之產物,且并不見漢儒有宗廟即位之說(何休“正棺”為“小斂”說,即位亦在路寢)。漢儒以《尚書·顧命》“顧命儀”附會漢代“柩前即位”,貽誤后學,王國維等人撥亂反正,不可不察。故將“顧命儀”二分為“柩前即位”與“宗廟即位”,以實現形式上的“二次即位”之觀點,是不符合漢儒對“顧命儀”的認識的。
綜上,東漢即位禮中之“柩前即位”之淵源應為《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但是,此明顯為“變禮”常禮化的產物。唯有殯后,才可“柩前即位”,因此應確定東漢諸帝之殯日?!独m(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中之“即日”,當是“殯日”(見后文)。然而徐乾學《讀禮通考》卷六六《喪儀節(jié)二十九·國恤一》載:“乾學案:‘成王以乙丑崩,癸酉康王即位,相距九日。’”[14]371《尚書·顧命》“顧命儀”,行禮于周成王崩后九日,松浦氏將此句讀作“《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太子即日即天子位”成為《尚書·顧命》之內容,若以此句讀,則“即日”絕非是“崩日當日”,而且《尚書·顧命》亦無“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之句。筆者認為,“太子即日即天子位”此句與《尚書·顧命》原文為并列關系,此句讀作“三公奏:‘《尚書·顧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6]。因此,東漢即位禮之儀式舉行地點(正殿)和殯所(兩楹之間)與《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相同,即位之處(西階之上)和流程與《尚書·顧命》相同。
西嶋定生通過考察西漢文、景帝與昌邑王劉賀即位禮的異同,指出西漢前期新君即位(高廟即位)于先帝葬后,武帝或昭帝時,新君即位(柩前即位)于先帝葬前[2]419。武帝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隨著儒家思想正統(tǒng)地位的確立,柩前讀《尚書·顧命》與《策》的公開式即位(“柩前即位”)代替了傳統(tǒng)的、家族性較強的私密式即位(“宗廟即位”)。換言之,代表“天下為一家之天下”的“宗廟即位”日益邊緣化,代表“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的“柩前即位”后來居上,并很有可能在王莽元始禮儀改革中,成為日后影響東漢頗深之“元始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白虎通·爵》“三次即位禮”與東漢即位禮存在密切的關系?!栋谆⑼āぞ簟贰凹葰浄Q王”以《尚書·顧命》“王麻冕黼裳”為據,認為“此斂之后也”[7]34。“稱王”當在“大斂”后,因《尚書》中僅言迎“子釗”(子某),不言迎“王”。“改元即位”以《春秋》之“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睘閾7]38。漢儒通過將天子(諸侯)之職責一分為三,來實現天子(諸侯)的多次即位,“既殯稱王”后,新君尚無祭祀權,待“改元即位”后,新君可祭祀天地社稷,“除喪即位”后,新君釋服,國家統(tǒng)治權由冢宰轉移至新君,至此新君才可行使人君全部職權。
而“除喪即位”與前兩者最大之矛盾為“《春秋傳》曰‘天子三年然后稱王者,謂稱王統(tǒng)事發(fā)號令也’”[7]39之記載,此明顯與“既殯稱王”矛盾,焉有兩次“稱王”之事? 漢儒強以“百官總己聽于冢宰三年”[7]41為解,然此與即位禮無涉。同時,《春秋》有名為“五始”之概念,“公即位”就是“五始”之一。《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之“公何以不言即位”何休注曰:“公即位者,一國之始也。政莫大于正始?!T侯不奉上王之政,則不得即位?!盵12]35《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之“正月者,正即位也”何休注曰:“本有有正月者,正諸侯之即位?!盵12]2610由兩條可知,《春秋》五始之一的“公即位”是《春秋》以王法褒貶諸侯的微辭,“奉上王之政”則書“即位”,并不存在現實意義上的“改元即位”。
綜上,“三次即位禮”中之“改元即位”與“除喪即位”實際是并不能算即位。后兩次即位雖以經為證,但僅賦予新君部分職權,也就是逐步“即”故君權,而非“即”故君位,故新君“即”故君位僅“既殯稱王”。之所以會出現《白虎通·爵》“三次即位禮”,筆者認為是因為在東漢章帝朝,“柩前即位”已入國家禮典,諸儒為尋“柩前即位”合乎禮之證據,同時彌合其與諸經“即位禮”之抵牾,特意將即位一分為三。
此“三次即位禮”為東漢章帝朝的特殊產物,然其對后世研經者產生之影響卻不容小覷。黃以周《禮書通故》卷三一“即位開元禮通故一”曰:“其實,始死及殯以正嗣子之位,是即喪位,非即君位。既殯即位,以明宅憂之主,仍由賓階隮,亦非踐阼之位。人君即踐阼位,以《春秋》之例言之,當在逾年;以三代上古禮言之,當在三年喪畢,亦非逾年即位,三年喪畢又即位也。人君即位惟一而已,大禮不可黷,黷則生亂?!盵19]黃氏將“三次即位禮”二次化,認為即位禮為“即喪位(殯)→即踐阼位(逾年,或三年)”(關于“三次即位禮”的“二次化”亦可見所提及《春秋左氏傳·莊公·三十二年》之孔疏)。同時,雖黃氏認為“人君即位惟一而已”,其說是,但黃氏并未留意到《白虎通·爵》的“三次即位禮”實為雜糅諸經書之產物,目的為突出《尚書·顧命》“顧命儀”的合理性,故只得增一“即喪位”概念。
《白虎通·爵》不僅記載了東漢儒生空想的“三次即位禮”,還記載了一套通過新君身份漸尊所反映的“即位”。
《白虎通·爵》載:“父歿稱子某者何? 屈于尸柩也。既葬稱小子者,即尊之漸也。逾年稱公者,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也?!盵7]26—27新君身份存在漸尊之過程,即“子某(某為名,薨)→小子(既葬)→公(逾年)”。此亦見載于《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逾年矣,何以謂之未君? 即位矣,而未稱王也。……以天子三年,然后稱王,亦知諸侯于其封內三年稱子也。逾年稱公矣,則曷為于其封內三年稱子? 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緣終始之義,一年不二君?!盵12]1513—1515《傳》頗有省減,較為雜亂,何休曰:“故君薨稱子某,既葬稱子,明繼體以系民臣之心?!盵12]1515《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即位禮可分為封內、封外兩種,封內:“子”(未除喪)→“公”(三年除喪);封外:“子某”(薨)→“子”(既葬)→“公”(逾年)?!栋谆⑼āぞ簟放c《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皆為漸尊“三次即位禮”,此與上文的“三次即位禮”不同,茲對其作出論述。
首先,天子未除喪自稱“稚子”“予小子”或“小童”,關于自稱語“稚子”,《尚書·康王之誥》載:“用奉恤厥若,無遺鞠子羞”[20]509;《偽孔傳》載:“稚子,康王自謂也。”[15]289(下欄)關于自稱語“予小子”,《禮記·曲禮下》載:“天子未除喪,曰‘予小子’。”[11]129關于自稱語“小童”和諸侯未除喪自稱語“子”,《春秋左氏傳·僖公·九年》載:“凡在喪,王曰小童,公侯曰子。”[21]284
其次,關于漸尊“多次即位禮”,《春秋左氏傳》與《春秋公羊傳》《白虎通》的記載不同。《春秋左氏傳·莊公·三十二年》之“冬,十月己未,子般卒”,孔疏曰:“如杜(預)此言,未葬之前,生則直稱為子,死則書曰‘子某卒’,猶外諸侯生稱其爵,死書其名,以為禮之常也。既葬,則嗣子成君,以理而卒,當稱‘公薨’,全成君也?!盵22]此與上引《白虎通·爵》《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不同,故君既葬前新君自稱“子”,而非自稱“子某”,此為“兩次即位禮”。天子、諸侯未除喪皆可自稱“子”,此與“既葬”(《春秋公羊傳》),“未葬之前”(《春秋左氏傳》)的自稱語“子”易混淆。
《春秋公羊傳》《白虎通》“三次即位禮”與《春秋左氏傳》“兩次即位禮”存在矛盾,《禮記·雜記上》載:“君薨,太子號稱‘子’(4)此條何休注曰:“故君薨稱子某”(陳立:《公羊義疏》,中華書局,2017,第1515頁),“子”后接“名”,與此不同。鄭注曰:“謂未逾年也。雖稱‘子’,與諸侯朝會如君矣?!保▽O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第1053頁)鄭玄認為:因為“君薨”與“既葬”皆屬于“未逾年”,故此處之“君薨”當指“既、葬”,“子”為“既葬”之辭,此與《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無齟齬之處。,待猶君也”[11]1053;《春秋·昭公·二十二年》載:“六月……葬景王。……冬,十月,王子猛卒?!盵21]150王子猛之“王”字系于上,示與諸侯異,“子猛”為既葬前的自稱語“子某”,然前已言“六月,葬景王”,《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白虎通·爵》漸尊“三次即位禮”與此不同,但是,《春秋經》中亦有此漸尊“三次即位禮”之明證,如《春秋·文公·十八年》:“冬,十月,子卒。”[21]81是年,“六月癸酉,葬我君文公”[21]80,此正好符合“既葬”后稱“子”之規(guī)定,此為矛盾一。
《春秋·昭公·二十二年》載:“劉子、單子以王猛居于皇。”[21]150“秋,劉子、單子以王猛入于王城。”[21]150皆稱“王猛”與后“王子猛卒”不同,此為矛盾二。
為解決諸矛盾,《春秋公羊傳》引入“當國”與“不與當”概念?!巴趺汀睘椤爱攪崩?,王猛欲當國而書“當國”成其意,實著其惡,一字之褒貶蘊其中[12]2476?!白鋭t不與當”,《春秋公羊傳·昭公·二十二年》載:“此未逾年之君也,其稱王子猛卒何? 不與當也。不與當者,不與當父死子繼、兄死弟及之辭?!盵12]2480—2481以“當國”呼應“不與當”,前者貶義隱晦,后者貶義昭然?!洞呵锕騻鳌反颂幹щx經義,較為牽強。反觀《春秋左氏傳·莊公·三十二年》孔疏言“子某”為死之書,“子”為生之言,將“子某”與“子”整合為“一次即位”,因《春秋》書“王猛”于“六月,叔鞅如京師。葬景王”[21]150后,故“王猛”當為《春秋左氏傳》成君之辭,后稱“王子猛卒”[21]150,此為《春秋左氏傳》不成君之辭,此較《春秋公羊傳》簡易。
綜上,可作一諸漸尊“多次即位禮”表(見表1)?!栋谆⑼āぞ簟窛u尊“三次即位禮”明顯受到《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之影響,而以“小子”為“既葬”后之稱謂則是受到《尚書·顧命》(含《康王之誥》)中“稚子”“予小子”等自稱語之影響。前文所論《白虎通·爵》中之“三次即位禮”的多源流特點,可以說是漢儒彌合諸經、尊崇東漢即位禮中“柩前即位”的痕跡,而《白虎通·爵》中之漸尊“多次即位禮”的源流,與“三次即位禮”幾乎完全相同,可以說漸尊“三次即位禮”與“三次即位禮”出自一手,皆以今文《經》為理論根柢。同時,可以發(fā)現,《白虎通·爵》漸尊“三次即位禮”雖亦名為三次,但卻少“除喪即位”,多“故君既葬”,無法與“三次即位禮”完全隼合,筆者認為,這是漢儒在建構“多次即位禮”時,對諸經進行拼合時難以避免的錯位現象。
表1 諸漸尊“多次即位禮”
不僅《白虎通·爵》以“漸尊”的形式反映其“即位禮”的多次特點,而且《后漢書》“逾年改元”與“未逾年改元”之君亦有不同的書法。
北鄉(xiāng)侯劉懿延光四年(125)三月乙酉“即皇帝位”[1]241,冬十月辛亥“薨”(《后漢書》卷五《孝安帝紀第五》[1]242、卷六《孝順帝紀第六》[1]249、卷十下《皇后紀下》[1]437、卷五二《崔骃列傳第四十二》[1]1723、卷六三《李杜列傳第五十三》[1]2083、卷七八《宦者列傳第六 十 八》[1]2515、《續(xù) 漢 書· 天 文 志 中》[1]3242皆 書“薨”),“薨”為諸侯、重臣“卒”之書法,與天子之“崩”不同,然東漢時人卻認同“未逾年改元”之北鄉(xiāng)侯劉懿的天子身份,《后漢書·周舉傳》載:“永和元年,災異數見,省內惡之。詔召公、卿、中二千石、尚書詣顯親殿,問曰:‘……北鄉(xiāng)侯親為天子而葬以王禮,故數有災異,宜加尊謚,列于昭穆。’”[1]2027周舉雖反對將北鄉(xiāng)侯劉懿“列于昭穆”,但卻承認“北鄉(xiāng)侯親為天子”,他認為:“北鄉(xiāng)侯本非正統(tǒng),奸臣所立,立不逾歲,年號未改,皇天不祐,大命夭昏,《春秋》王子猛不稱崩,魯子野不書葬。今北鄉(xiāng)侯無它功德,以王禮葬之,于事已崇,不宜稱謚?!盵1]2027北鄉(xiāng)侯“不宜稱謚”之原因有二:(1)立不逾歲,年號未改;(2)本非正統(tǒng),奸臣所立。前者為客觀原因,后者為主觀原因。
“王子猛”之“書法”見前文,《通典》卷八《禮四十·沿革四十·兇禮二》載:“后漢安帝崩,立北鄉(xiāng)侯,未逾年薨,以王禮葬。于《春秋》何義也? 何休答曰:‘《春秋》,未逾年,魯君子野卒,降成君稱卒,從大夫禮可也。’”[23]魯子野因其“未逾年”,不稱公“薨”,而稱大夫“卒”,由此推之,東漢皇帝即位未逾年不稱崩,不以天子禮葬,不稱謚,以“逾年”為新君身份漸尊的重要節(jié)點,周舉此觀點明顯受到《白虎通》《春秋公羊傳》漸尊“多次即位禮”的影響。
綜上,東漢的儒生構建的兩種“多次即位禮”,不僅旨在神圣化不合乎禮的“柩前即位”,也對東漢時人的人君身份認同產生了影響?!拌亚凹次弧币浴渡袝ゎ櫭窞橹苯訙Y源,而《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以《尚書·顧命》篇為主軸,東漢儒生的終極旨歸在于為東漢即位禮張本,故可以說《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即位禮具有一般性。
《后漢書·安帝紀》載有鄧太后《詔書》與《策命》[1]203—204,這是除了《續(xù)漢書·禮儀下·大喪》條之外,關于東漢即位禮《后漢書》中最詳細之記載,亦為日本學者討論東漢是否存在“即天子位→即皇帝位”的“二次即位”之重要材料[2]404—408,[3]67—68。
鄧太后《詔書》為東漢即位禮重要史料之一。此《詔書》側重對長安侯劉祜即位正統(tǒng)性之書寫,首言和帝之子“平原王素被痼疾”[1]204,無法承“宗廟之重”“繼嗣之統(tǒng)”[1]204,此句不僅否定了平原王劉勝繼位的合法性,也鋪墊了長安侯劉祜繼位合法性書寫。其后言及長安侯劉祜之個人條件,“質性忠孝,小心翼翼,能通《詩》、《論》,篤學樂古,仁惠愛下。年已十三,有成人之志”[1]204,品行忠孝、謹慎,又兼通《詩經》《論語》等儒學經典,年歲亦長,可廣繼嗣,并總結道“親德系后,莫宜于祜”[1]204。最后,引《禮》《春秋》之義,再次重申以長安侯劉祜(和帝侄)繼和帝位的正當性。
總的來說,鄧太后《詔書》應為東漢即位禮的特殊案例,并不具有東漢即位詔書格式的代表性。首先,正如上文所述,此《詔書》側重對長安侯劉祜正統(tǒng)性之書寫,殤帝劉隆崩后,和帝尚有成年長子平原王劉勝在世,以清河王劉慶(和帝弟)之子劉祜嗣位,名不正而言不順,鄧太后《詔書》中對長安侯劉祜個人條件的書寫,與“平原王素被痼疾,念宗廟之重,思繼嗣之統(tǒng)”[1]204形成反差,并為“親德系后,莫宜于祜”之結論作了鋪墊,因此,可以說鄧太后詔書存在長安侯劉祜繼位正當性書寫和反平原王劉勝繼位正當性書寫兩種性質。
綜上,鄧太后《詔書》為一時政治環(huán)境下的特殊產物,雖其并不具有代表性與一般性,但是反映了東漢時繼體之君人選的多種基本標準,即能否“奉郊廟,承統(tǒng)大業(yè)”是繼體之君合格與否的最重要的前提條件。同時,根據上文之考察,因《續(xù)漢書·禮儀志·大喪》條即位禮具有一般性,故鄧太后《詔書》并不能佐證《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即位禮中存在“三公奏尚書顧命”(三公上奏《詔書》,天子即位)→太尉讀策(讀《策命》,皇帝即位)的“二次即位”過程。
日本學者尾形勇、金子修一在考察即位禮時,都注意到《策》(《冊》)的重要性[17]44,[4]321。茲對《后漢書·安帝紀》《策命》之性質,同時對東漢即位禮普通《策》的內容作一考證。普通《策》之作者并不似此《策命》為“皇太后”,由《書序》“成王將崩,命召公、畢公率諸侯相康王,作《顧命》”[20]609可知,傳位之《策》的作者當為皇帝(或“大行皇帝”),而非皇太后,又因奏謚在葬日,東漢即位禮在殯日,故大行皇帝《策命》可能并無“孝和皇帝……大行皇帝不永天年”一句,而是直接起自“朕惟……”句[1]204。同時,“朕惟……”句明顯為《策》通用文,或許“謙恭慈順,在孺而勤”[1]204可以他句替換,此句之通用格式為“朕惟爾,謙恭慈順,在孺而勤(可替用),宜奉郊廟,承統(tǒng)大業(yè)”。后“今以侯嗣孝和皇帝后。其審君漢國,允執(zhí)其中‘一人有慶,萬民賴之。’皇帝其勉之哉!”[1]204中,“允執(zhí)其中”取“堯舜禪讓”故事,《論語·堯曰》:“堯曰:‘咨! 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24]此亦為《后漢書·安帝紀》《策命》特殊之處,可能普通《策》中并無“今以侯嗣孝和皇帝后”與“允執(zhí)其中”兩句,但是后面誡誥性質的語句,與《尚書·顧命》中的《策》相似,《尚書·顧命》載:“皇后憑玉幾,道揚末命,命汝嗣訓……燮和天下,用答揚文武之光訓?!盵20]502故筆者認為,普通之《策》中此處應為“今以太子嗣皇帝位……”。
綜上,普通之《策》可能為:“惟某年某月某日,大行皇帝(或皇帝)曰:‘咨太子某,朕惟爾謙恭慈順,在孺而勤(可替用),宜奉郊廟,承統(tǒng)大業(yè)。今以太子嗣皇帝位。審君漢國,允執(zhí)其中“一人有慶,萬民賴之?!被实燮涿阍?!’”《后漢書·安帝紀》即位禮《策命》之性質為:突出非太子接受傳位的合理性(此與《詔書》相似)、昭示天下公開嗣君(與普通《策》作用相同)。
但是,此《策命》還存在一問題。其制作時間為“延平元年八月癸丑”[1]204,由《后漢書·殤帝紀》“八月辛亥,帝崩。癸丑,殯于崇德前殿?!盵1]199可知,此《策命》作于殯日,那么東漢即位禮中崩日、殯日是何關系? 因此,有必要對東漢即位禮中崩日、殯日之關系作一考證(與上文“柩前即位”呼應),詳見表2。
表2 東漢諸帝的即位日與崩日(殯日)(5)本表中僅列“太子”或“非太子”正常即位,光武帝為肇基之君,其之“即位禮”肯定與“正常即位”不同,故本表起自明帝;而順帝由宮廷政變即位,倉促之間,無法舉行完整的“即位禮”,故順帝“即位禮”亦排除于本表之外。
《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明言“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此在“即皇帝位”之前,即日本學者所說之“即天子位禮”,以此邏輯則“殯”必在“即天子位禮”“即皇帝位禮”之前),故東漢生前已立太子之帝必“當日而殯”,否則就無法“即日(即崩日)即天子位于柩前”。明帝、章帝、和帝、殤帝、沖帝,皆以太子身份即位,故得以“當日即位”,其時間跨度自東漢初年至桓靈時期,而獻帝因政變當日即位,其理亦同。其他非太子即位性質的“即位”,皆在崩后數日,較長者質帝十九日、靈帝廿三日(見表2)。李俊方認為,此與“擇日”有關,皇帝可能會選擇與本朝五行德行匹配之日即位[25]。此說是,然筆者認為這也與“定策時間”有關。茲以崩后三日即位之安帝、少帝為例。因殤帝年幼,安帝“延平元年,慶始就國,鄧太后特詔留帝清河邸”[1]203。而少帝劉辯則為何太后所生,故此兩帝的定策時間較其他皇帝短,崩后三日便即位。因為東漢末年朝政日亂,矛盾尖銳,各政治勢力皆以自身利益出發(fā),謀立最符合本政治集團利益之主,故靈帝、質帝等東漢末年諸帝定策時間較長,此間尤以立桓帝事為著(見《后漢書·李固傳》[1]2085—2086、《后漢書·杜喬傳》[1]2093),東漢即位禮之時間實際由定策時間確定,不需定策之太子,崩日即殯,殯后是日即位(東漢皇帝未采“天子七日而殯”之說,《讀禮通考》卷六六《喪儀節(jié)二十九·國恤一》載:“乾學案:‘……至于武帝、明帝、章帝、和帝、殤帝、沖帝,皆以大行崩日即位,非治殯之草略,則損殯而見群臣,皆非禮之尤者?!盵14]371),需要定策之非太子,定策后殯,殯后即位,因此由《后漢書·安帝紀》即位禮《策命》的制作時間,可以推測《續(xù)漢書·禮儀志下》普通《策》的制作時間當亦為殯日(即崩日)。
尾形勇認為同姓繼位存在王朝復興、讓位、傳位(平常時)和傳位(異常時)四種形式[26]。然而根據上文之考證可知,《后漢書·安帝紀》鄧太后《詔書》《策命》皆不具有代表性,東漢即位禮可分為正常即位(太子即位)與非正常即位(非太子即位)兩種,安帝即位屬于非正常即位(非太子即位),并不具有一般性,因此僅僅憑借安帝即位禮中的“二次”痕跡無法確定《續(xù)漢書·禮儀志下·大喪》條就是“二次即位”。故可以說,尾形勇觀察東漢即位禮的方法是可取的。
綜上,可作一東漢即位禮諸要素的淵源表(見表3)。
表3 東漢即位禮諸要素的淵源
東漢即位禮的即位地點(正殿)與殯所(兩楹之間)取自《春秋公羊傳·定公·元年》,即位之處(西階之上)與流程則取自《尚書·顧命》,屬于“柩前即位”?!栋谆⑼āぞ簟返摹凹葰浄Q王”“改元即位”“除喪即位”的“三次即位”之出現并非偶然,雖名為“三次”,實僅“既殯稱王”一次即位,此中蘊含了漢儒欲以諸經鞏固《尚書·顧命》“顧命儀”地位之良苦用心?!栋谆⑼āぞ簟窛u尊“三次即位禮”存在《尚書·顧命》與《春秋公羊傳·文公·九年》兩個淵源,其“漸尊即位”的形式亦在東漢即位禮中有所反映;《后漢書·安帝紀》即位禮中鄧太后《詔書》與《策命》皆存在特殊性,因此并不具有普遍意義,根據此“即位禮”可得出兩個結論:(1)東漢大部分新君“即位禮”并無讀皇太后《詔書》之流程,但《策命》與普通《策》之內容相似,僅時間不同(因殯日不同);(2)尾形勇將同姓傳位分為異常時與平常時的觀點正確,新君之身份(太子/非太子)確實會影響即位禮的舉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