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一
出了海子山,路平坦多了,山與山之間不再像是用刀劈開的,而用的是斧頭,鈍斧頭;劈得不徹底,增加了一些溝壑,山體仍然相互粘連。眼前的山丘,則是用小利刃削出來的,有平緩的坡度,削完后又往兩邊推了推,于是當中便有了七八里谷地。
一輛貨車正行駛在這段寬闊的谷地上,車身很長,用綠色篷布遮得嚴嚴實實,從隆起的形狀看,并不能猜出所裝貨物。車頭是紅色,由于常年風吹日曬、風沙侵襲,早已斑駁不堪,盡管如此,在顏色單調(diào)的沙地上,貨車仍顯得格外醒目。天上的云跑得飛快,貨車也在快跑,雖在上坡,但速度未減,車后騰起云一樣的滾滾沙塵。
駕駛室里只有司機一人,他皮膚黝黑,薄嘴唇,高顴骨,一件不太看得出顏色的夾克裹著上身,胸口微微敞開,以對付正午不斷上升的熱量。長時間的行駛,困倦不堪,他將窗玻璃搖下,風立即灌入。他又從儀表盤上掏出一支煙,捋直,夾在扶著方向盤的左手上,另一只手去摸打火機,在煙、腦袋、打火機三者慢慢聚攏之時,突然瞥見前方有人在招手。
無疑,是那些徒步進藏的人想搭車。
他把煙點上,狠吸一口,同時右腳用力,車未減速,從那人身旁呼嘯而過。
他不愿搭載。在這條川藏線上來來回回跑了不下百次,只搭過幾個人。搭乘者大多是一些大學生,或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口袋里沒幾個錢,但又想看世界。
搭車是不要錢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年輕人上車后不免要嘰嘰喳喳,藍天、白云、司空見慣的牦牛、漫無邊際的荒沙,都能引發(fā)他們陣陣感慨。他嫌吵,所以從不搭腔,眉毛擰著,一言不發(fā)地看前路。
他已習慣不與人說話,舌頭由于長期沒有音節(jié)的敲擊而變得笨拙遲鈍。搭車人總這樣問,你在這條路上開了多少年了?三年,四年,五年……十九年,這個數(shù)字一年年增加,他沒說出口,只在心里回答。搭車的人很久聽不到回復,便知趣地看窗外。很快就要下車,他們只不過陪他經(jīng)過一個埡口或一個山頭。貨車是他們退而次之的選擇,搭車人更喜歡越野或轎車,因為速度快,不久便能到達拉薩。
下一站是巴塘,這是川藏交界的縣城,過了巴塘,便進入西藏。他在加油站加油、洗臉、買煙,繼續(xù)上路。傍晚的太陽仍然辣辣的,照得道路一陣發(fā)白,兩側沒什么植被,只有稀疏的紫紅色荊棘,荊棘后面竟有些毛色灰黑的山羊。幾座低矮的平房,由石頭壘成,散發(fā)出頹敗氣息。突然,貨車一個急剎,車頭猛地往前一挫。他搖開窗,伸出脖子,沖外面大吼一聲。
攔車的是個老太,跑到路中央來了,顯然沒有太多經(jīng)驗。老太也被嚇到了,哆嗦著舉起手上的東西向他示意。
大概是推銷土特產(chǎn)的。真是個笨蛋,他想,笨蛋才會推銷給貨車司機,跑慣了川藏線的司機不稀罕土特產(chǎn),只有那些旅行的人才會停車買新鮮。
他在心里罵了聲,揮手叫她趕緊到一邊去。對方?jīng)]有讓開的意思,仍然將手上的東西舉得高高的。
她編了兩條細長辮子,在腦后會成一根,臉呈醬紫色,竹節(jié)一樣粗糙的手抱著一件綠色毛衣。她要他幫忙將毛衣捎給她拉薩的兒子——這是他從她含混雜亂的發(fā)音里捕捉到的。拉薩、茶館、吉爾(也有可能叫加爾),除此,什么也沒聽懂,也不想聽懂,因為他不愿幫忙。
她并沒讓開,執(zhí)拗地擋著車頭。彼此聽不懂說話,他叫嚷一陣后,不得不下車,氣急敗壞推她到路邊。她誤以為他下車是應允的意思,連忙將毛衣塞過去。
他氣憤地扔回給她。她再塞時,看見他瞪得滾圓的眼睛,便遲疑了。
她對他說了很長一段話,眼神里是一種確之鑿鑿和誠懇。有一瞬間他內(nèi)心應該是略有波瀾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毛衣正在自己手上,一驚,又連忙像燙手的山芋還給對方,再不去理會,兀自繞著貨車檢查輪胎,擔心剛剛的急剎會影響車況。
待他轉(zhuǎn)到車門處,老太已知趣走開,編成一條的長辮在腦后像鐘擺左右晃動。他朝沙地上撒了泡尿,跳上車,繼續(xù)趕路。
貨車在延綿的山間飛奔,后視鏡里很快便看不見老太的身影。太陽已隱入山中,光線柔軟無力,遠山的輪廓逐漸模糊。他伸手去摸打火機和煙,突然碰到什么,手立即縮回,整個人差點兒彈跳起來?;璋档墓饩€下,那件綠色毛衣正躺在座椅上。
二
他在生氣。
說不清生誰的氣,生老太的氣?生自己的氣?還是生毛衣的氣?生氣為什么攔他的車;生氣她偷偷扔進來;生氣為什么這么信任他;生氣他根本聽不懂她的話;生氣自己為什么遲疑片刻;生氣上車時為什么沒及時發(fā)現(xiàn);生氣毛衣此刻坦坦蕩蕩地在他的車上——他將毛衣扔到后座椅上,點上一支煙。
到達芒康,他將車停在加油站附近,用抹布擦洗擋風玻璃。一個學生模樣的背包客想搭車,他上前吼了一聲,滾,滾開!正往駕駛室攀爬的學生嚇壞了,背著包撒腿就跑。他也被自己的聲音驚著了,愣了片刻,將臟水潑到輪胎上,用力擰干抹布。
夜里是在車上度過的。車上有床、有被子,車停在一個安全又開闊的地方,遠處有燈火,照映得駕駛室里帶一點微芒。風大,風挾著沙子打得玻璃唰唰作響,車頂?shù)呐癫家舶舌舌S。不知道風來自哪里,又去向哪里,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交給了風,它在狂奔、在撒歡,它成了黑暗的主人。
他睡不著,豎著耳朵聽遠處金沙江的奔涌聲,好像風在催促,快跑,快跑。他的腳隨著轟轟水流在抖動。有一次不小心碰到那件毛衣,于是將它鉤在腳趾上,抬起腿。在微弱的光線下,毛衣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用力一撩,將它踢到角落里。
天不亮就起來,新的一天以灰蒙蒙的狀態(tài)迎接進藏的人們。今天的行駛任務很重,從芒康到八宿,盤山路,且路況極差。
行至半山腰,堵車了,蜿蜒的山路,車一輛接一輛,像一條長龍。前方在修路,這種情況很常見,有人前去打聽通車時間,有人下車聚在一起聊天,還有一些站在路邊拍照。他熄了火,坐在駕駛室里抽煙,搖下窗戶,將煙灰彈出,風突然涌進來,把煙灰吹散了,脖子里頓時一股涼意。
后面的車越積越多,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通行。路左側是山石,右側是湍急江水,水中臥有石塊,水流沖上去,濺出白色水花。他看了一陣,煙已被風吹滅了,又點上一支。地上積了四五個煙頭時,他也坐不住了,但又不想下車,已習慣獨坐在駕駛室里。于是打開兩個抽屜,翻翻看看,又把座椅抬起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玩的東西,最后在中央扶手位置發(fā)現(xiàn)半張地圖。地圖折疊的地方快要斷開了,他小心翼翼放平,在那些爛熟于心的彩色曲線上看了會兒,就再也找不到事可做了。
這時,他又看見那件毛衣,正畏縮地蜷在椅縫里。他斜過身子將其拽出來,攤在腿上。毛衣是綠色的,用舊毛線織成,大概又添了年份,顏色有些灰暗,倒像是秋天的牧場,草色有頹敗的萎黃。毛衣很小,極短,針法也不好,坑坑洼洼,一處居然有個蠶豆大的洞,可能是織漏了。胸口處織了一朵花——這只是他猜測,也許是水果圖案或別的什么,總之,他在揣測那個形如疙瘩的東西上打發(fā)了不少時間。
他把毛衣?lián)伍_,打算套在脖子上,這時從毛衣里掉下一張紙片,巴掌大小,上面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他湊到窗口看,是地址和人名,字太丑了,像小學生寫的。可能是老太寫的,也有可能是那個在拉薩的兒子寫的。他把紙條揉成一團,剛要扔出去,覺得不好玩,便摸出打火機,將紙條點燃,又用燃著的紙條點上香煙。這么做,的確打發(fā)掉不少時間,他一邊吸煙,一邊看著火苗將那些字一一吞沒。
抽完煙,他再將毛衣套在脖子上,費了好大勁,才伸出一只胳膊。低頭看自己,忍不住笑了。
他剛想脫下,后面喇叭在催,前方通行了。毛衣太緊,他沒法邊開車邊脫,所以不得不尷尬、滑稽、厭惡甚至氣憤地穿著毛衣駕駛。
三
到邦達鎮(zhèn)時間尚早,天還很明亮,不著急趕往下一站,通常他會在這里飽餐一頓,歇一歇,以養(yǎng)足精神應付次日行程的“通麥天險”。他將車停好,加足油和水,在小面館吃碗藏面。
傍晚的面館人不多,泛著油光的矮桌上放著幾只不銹鋼罐子,里面盛著辣油、醋之類的調(diào)料。凳子也油膩膩的,像包了漿,人若從凳子上站起來,準能感到屁股被撕拽的力量。
照例要一大碗面,加兩勺辣油,辣油在碗里花一樣漾開。送趟貨來回需二十多天,吃上熱飯的時候不多,所以他格外珍惜這頓面。
從小面館出來,天黑了,他快步繞過門口的雜物堆,迅速向貨車跑去,沒出幾步,身后有人喊,哎——哎——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女人急急追過來,將綠色毛衣塞到他手上,如釋重負地說,你的毛衣,差點兒就落這兒了。
他遲疑著,動作有點僵硬,說,不要了,不是毛衣,是……是抹布……
抹布?女人瞪大眼睛說,抹布也不能落下,車上要用呢。
他有些生氣,甚至氣餒,好像自己的小伎倆被識破。的確是他故意落下的,落在這兒總比自己扔到路上好吧。
上車后,毛衣就正式和抹布為伍了。在后來的行駛中,他常拿它抹擋風玻璃上的水珠,擦儀表盤上的灰塵。這時,這件綠色毛衣等同于一塊抹布,甚至在使用性能上還不及。
次日天未亮就出發(fā),他要翻越安久拉山,過埡口后,就是著名的“九十九道拐”了。山路彎曲盤旋,呈“之”字形,上下坡很長,下坡有勢如破竹的快感。當然,那是指轎車或越野車,它們從他身邊呼嘯而去,奔向前方。貨車只能緩緩前行,尤其裝滿貨物時。此刻,整個山間不見一輛車,也不見飛鳥或人,目之所及,是土黃色和灰色的世界,寸草不生。耳邊只剩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音將山谷襯托得愈發(fā)空曠遼遠。他的目光常常下意識地去尋找行駛在這條路上的車輛,有時看見很遠處有一個移動的小黑點,便會感到些許欣慰。
過了怒江大橋,路況更糟了,大概前一夜下過雨,路上有從山頂滾落下來的石頭,氣溫變低,窗戶不斷起霧。在經(jīng)過一個彎道時,突然山上飛來幾個小石塊,砸在篷布上。準是砸破了,篷布被風吹得吧嗒吧嗒,響得更脆了。
路面坑洼,他要不斷避開突然滾落的石頭。身上已出汗,他敞開外套,抓起抹布胡亂地擦著。毛茸茸的東西一碰到皮膚,立即便驚覺起來,順手扔到儀表臺面板上。
貨車突然猛地一顛,車輪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不想下車,直覺認為應該不會有事,他不想耽擱時間,這里隨時都可能有泥石流發(fā)生,必須盡快駛到安全地界。
天空愈發(fā)灰蒙,看似還會有雨。路越來越窄,山石對峙,泥漿和石頭混流,車輪不時打滑。突然,車熄火剎住了。他大罵一句,開始詛咒這見鬼的路。
他打開門,跳下車,冷風迅速鉆進脖子,沙礫不停抽在臉上,睜不開眼,嘴里都是沙子。掀開引擎蓋,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一定是化油器被沙子堵住了。他頂著風,弓著背,從工具箱里取出扳手和起子,拆下空氣濾清器。這時候他需要干凈抹布,他不假思索地拿起那件毛衣,用它摁住化油器進氣口,增加吸力來疏通油道和進氣道。來回幾次,很快,氣道就通了。他用毛衣擦了擦手,繼續(xù)扔在儀表盤蓋板上,綠色毛衣快變成黑色了,瑟縮一團。他想,它也算是派上用場了。
四
他幾乎和暴雨同時到達通麥天險。雨點銅錢大小,被風刮歪,噼噼啪啪敲擊著車頂。如此大雨很少見,尤其在這個季節(jié)。若停止前行,暴雨過后路必定會被泥石流沖斷,到達拉薩就不知是何時了;若繼續(xù)前行,前程未卜。
他大罵起來,踩上離合器,換擋。他決定在暴雨傾盆前駛出天險。
道路臨江而建,沒有護欄,寬度僅容納一輛貨車單向行駛。坡陡彎急,遍地泥濘,據(jù)說每年都有不少車輛翻入帕隆藏布江,因此,這段路也被稱作“通麥墳場”。
雨霧從谷底升起,寒氣逼人。路上積了水,松動的山體似乎有下滑趨勢。他輕踩油門,盡可能平穩(wěn)勻速通過,這時的每一絲震動都會引起泥石流或沙石崩裂。據(jù)說有一次,有司機摁了喇叭,由于缺少經(jīng)驗,忘記貨車是氣喇叭,松動的凍土瞬間傾覆下來,將車身壓斷。
天色暗了,暮色使人窒息,他計算著剩余的路程。九公里,八公里,七公里……這段路他爛熟于心,但路并未因熟悉而對他格外友好。在一個九十度轉(zhuǎn)角處,他從后視鏡里看見一大團黑黑的東西傾覆下來。媽的。他罵了一句,立即,車身猛烈一晃,又一晃,他感到身體被什么推到車門上,隨之,貨車車身一陣頓挫,卡住了。他迅速跳下去,扣上帽子。輪胎被石沙阻礙了前行??瓷襟w,預測一時半會兒不會發(fā)生泥石流,此刻唯有清理障礙,他用扳手代替鐵锨死勁刨著。不斷有細沙緩緩流下,他在和沙子爭時間。再后來,扳手也顧不上用了,以手代勞。大石塊被慢慢撬開,挪到一邊,手上蹭出血來。他渾身濕透,偶爾一兩個小石子由山頂滾落下來,擊中后背或頭頂,隔著厚厚的布,仍感到鉆心疼痛。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兩只胳膊酸痛無比。媽的!他咬著牙齒罵道。記不得上次這樣耗盡力氣是什么時候,似乎只有通過叫罵才能激出一點余力。
清理完畢,以最快的速度上車、發(fā)動、掛擋,逃離似的駛出彎道。
車窗被沙子卡住,不能閉合,留出兩指寬縫隙。篷布被砸出一些小洞,再被風撕破,正發(fā)出哨子般的怪叫。他擦了擦汗,仍是用那件毛衣。他把整個臉都埋在毛衣里,長長吸一口氣,一股熟悉的機油腥味從鼻孔蔓延到胸腔。
他死里逃生了,這是他開車多年來最驚險的一次,仿佛自己十九年的行運經(jīng)驗就是為了對付剛剛那一瞬。對于別的駕駛員來說,這將成為日后向人吹牛的素材,他常??吹侥切┧緳C聚在一起,煙抽得云山霧罩,開場白無外乎,咱開大卡跑XX線時——說話的人將右手握成拳頭,大拇指煞有介事蹺著,從右肩向腦后甩出一道弧線,仿佛那條路正被他拋到身后。聽的人嘖嘖稱贊,眼里攏起一層霧,連忙上前恭敬遞煙。而他不愛說話,很羨慕那些夸夸其談的人,有時又無比厭惡。他覺得自己的說話功能退化得厲害,送一趟貨要二十多天,他的大多數(shù)時間是對著比他更加沉默的群山,對著石頭,對著仿佛沒有盡頭的路。他想,他的聲音是不是被大山收走了?
心情逐漸平復,他開始感到冷,車內(nèi)的暖氣盡管正賣力地吹著,但還是冷,鞋里有水,衣服黏在身上。他用抹布擦了擦雨水,蓋在膝蓋上,又將另一塊——已變成抹布的毛衣——掖在胸前。毛衣柔軟地緊貼著他,身體立即感到絲絲縷縷的溫度。
然烏湖就在右側,樹影婆娑,如果是白天就能看見那片翡翠一樣的湖面。從前經(jīng)過它,多是傍晚,他會減速,或者干脆停車,坐在駕駛室里對著靜默的湖水抽一支煙。但現(xiàn)在,他只想趕快離開,趕赴下一站。
風從窗縫里灌進來,不斷卷走熱量。他使勁搖了搖把手,玻璃紋絲不動,于是急中生智,將毛衣塞在縫里,頓時暖和多了。他很得意,仿佛沒有自己對付不了的問題。
向前延展的路如同玉帶。因為遠處雪山的映襯,樹呈白色,像覆了一層薄雪。星星很亮,密密匝匝擠在一起。他常常坐在駕駛室里看星星,心想,這里的星星怎么這么多,真像腦袋挨在一起閑聊的司機們。
他突然想起一個曾搭乘過的男孩。從巴塘一直搭乘到拉薩,男孩和他一樣沉默,總是一言不發(fā)看窗外。有好幾次,男孩突然挪動身體,他以為他要下車了,心里頓時有點失落,卻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目不轉(zhuǎn)睛看前方。但男孩沒有下車,只是伸長胳膊用手小心翼翼擦玻璃上的水汽。夜里,男孩在貨車上借宿,睡在兩張座椅上,瘦小的身體蜷著,翻身時輕輕地挪,盡量不發(fā)出一點響動。他覺得男孩一定沒睡著,但彼此都沒說話,狹小的駕駛室里只有他們輕微的呼吸。后半夜下雨了,溫度越來越低,他故意將被子拖掛到座椅上,讓被角蓋在男孩身上。這一夜對他來說感覺很奇妙——是的,奇妙,他想不出更準確的詞來形容。他想起小時候走夜路的場景,常常是天黑后翻過大堤去陪在渡口的爺爺。去大堤的路,兩側種著胡桑,矮矮的,像鬼祟。他很害怕,嚇得快要屁滾尿流時,便聽到大堤上爺爺哦哦哦地喚他名字。爺爺是個啞巴,這是他唯一能發(fā)出的音節(jié)。之后的整個夜晚,都是極其安靜的,他也盡量不發(fā)出更多響動?,F(xiàn)在,他想起那間棚屋,想起爺爺,還有搭乘過的男孩,想起那些格外安靜的夜晚。
男孩陪他經(jīng)過通麥天險,經(jīng)過米堆冰川,經(jīng)過然烏湖,一直到拉薩才背著包離開。他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又是哪里人,他沒問,只是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看著男孩朝自己揮了揮手。
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會想起那個男孩,記憶突然變得十分清晰,像剛剛發(fā)生一樣,像男孩就在他身邊一樣。而此刻,這條路上只有他。如果從高處俯瞰,貨車像一盞小小的星粒,正慢慢向前移動。
他已經(jīng)不那么冷了,駕駛室里逐漸溫暖,窗縫里的毛衣起到了很大作用。他時不時將毛衣塞牢固,有一陣他覺得整個駕駛室都被軟綿綿的毛衣包裹著。
他用力踩油門。風在窗外呼嘯,篷布、繩索,以及卡在縫里的毛衣,都發(fā)出奇怪的叫聲。
突然,啪——毛衣飛出去了,落向黑暗。
踩油門的腳一松,心里動了一下,像小石塊激著水面。他愣了好一會兒,但沒有停車,他急需趕路。可是,心里突然有點空,仿佛他這趟拉的僅僅就是這件毛衣。
五
到達拉薩是在兩天后。
后來的路況都很好,植被也越來越多。他將車駛進物資公司大院,除了篷布千瘡百孔外,貨物毫無破損。對于一個貨車司機來說,沒有比這更令人欣慰的了。
卸了貨,他將車送到修理廠,自己走路去拉薩城區(qū)。經(jīng)過這場死里逃生,現(xiàn)在他只想好好大吃一頓,大睡一覺。他想起燈箱里關于美食的廣告,還有廣播里的宣傳——黃菌菇燉雞、石鍋魚、手撕牦牛肉……那些平時舍不得吃的食物全部在眼前晃悠。他扣緊衣服,加快步伐,穿過一條巷子,又經(jīng)過兩個十字路口,他知道,八廓街拐角處有一家物美價廉的飯店。
他突然看見了茶館,方形的招牌支在墻上,招牌上畫有碗,碗上是裊裊熱氣。他沒多想,掀簾進去了。茶館稍顯昏暗擁擠,他在角落坐下,要了一壺酥油茶。一個矮胖的女孩提著一只同樣矮胖的茶壺走來,女孩將茶壺和一只玻璃杯放桌上,剛要離去,他突然喊住她。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女孩看著他,可他還沒想好要說什么,便支支吾吾問道,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叫吉爾的男孩?
女孩搖了搖腦袋,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他點了點頭,將茶全部喝完,沒有浪費,又將茶費壓在碗底,走出茶館。
前面就是八廓街了,人流和琳瑯滿目的商品一樣擁擠,如果不是為了飽餐一頓,他是不會到這里來的。他邊走邊看,感覺十分陌生,跑了十幾年,卻是第三次來城區(qū)。離飯店還有一段距離,過了前面的丁字路口就該到了。路兩側有兩三家茶館,牌匾很小,不注意看真發(fā)現(xiàn)不了。門簾不動聲色地遮著,他一抬手,身子就進去了。喝一碗茶后,再向跑堂的打聽——奇怪,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打聽。其實,他并不想去找那個叫吉爾的人,再說,找他做什么呢?
出了茶館繼續(xù)向前,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他開始打量與他相向而行的人,老頭、中年婦女、女孩、男孩——他的目光逐漸落在大點兒的男孩身上。他和他們對視,對方的目光飄忽或鎮(zhèn)定、期待或淡漠,他覺得每個向他走來的人都像吉爾。
他突然對吉爾其人充滿好奇。多大了?有多高?長什么樣?
(選自《人民文學》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