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納媒體與探索頻道的合并，已經得到美國監(jiān)管機構的批準，而亞馬遜收購米高梅的計劃還有待審批。

圍繞這些大型媒體公司合并或收購事件，有不少業(yè)內傳聞，其實這不過是在重復著一個熟悉的故事——多年來在美國娛樂界不斷上演的巨頭之間的整合和控制。合并案例重復出現，無非為了將制作、發(fā)行和放映的整個流程垂直整合，同時對同類媒體，即“平臺”水平整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一家公司可以達到實質上壟斷，就無須在市場中和對手公平競爭。如何實現這一點？訣竅在于要在不違反1890年出臺的《謝爾曼反壟斷法》（Sherman Anti-Trust Act）或者至少不違背愿意執(zhí)行該法的聯(lián)邦律師意愿的情況下，獲得壟斷地位。

自電影誕生以來，業(yè)界人士就默認盡最大可能攫取生產資料，這里的生產資料并非政治學意義上的，而是指娛樂界的資本大鱷看中的各種生產制作手段。盡管美國政府在大型娛樂公司的并購項目上審查極其嚴格，但出于對主宰市場的強烈渴望，好萊塢大亨們總是先出一招，監(jiān)管的步伐卻總是慢半拍。

美國電影界第一次對生產資料的爭奪發(fā)生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電影業(yè)誕生時期。善于搶注專利的發(fā)明家托馬斯·愛迪生，掌握了電影膠片和其他一些電影拍攝技術方面的專利，從而在法律上對電影藝術獲得有效壟斷。愛迪生成立了“愛迪生托拉斯公司”，他不僅雇傭了精明的律師團隊，讓這些人帶著“勒令停止通知函”出現在電影制作公司，還雇傭了膀大腰圓的打手，帶著棒球棍闖入拍攝現場。

愛迪生倚靠這些手段牢牢控制了電影的制作。以至于在20世紀初，美國電影人之所以紛紛前往好萊塢，一方面是天氣原因，另一方面就是為了躲避愛迪生的打手而選擇遠離愛迪生的居住地。當時有一個人，對這種壟斷很不服氣，這就是擁有獨立制片公司、后來創(chuàng)辦了“環(huán)球影業(yè)”的卡爾·萊姆勒（Carl Laemmle），他將愛迪生告上法庭，并最終在1912年打贏了這場官司?！豆媾啤冯s志在1915年的評論稱：“電影制作的壟斷不復存在，這主要歸功于萊姆勒先生，以及他面對強敵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斗爭?！?/p>

愛迪生敗訴后不久，美國電影人于1922年成立了自己的組織——美國電影制片人暨發(fā)行人協(xié)會（Motion Picture Producers and Distributors of America，下簡稱MPPDA），即美國電影協(xié)會（Motion Picture Association）的前身。

協(xié)會成立之初，旨在幫助好萊塢應對因電影引發(fā)的官司及業(yè)界丑聞帶來的負面影響，但它很快演變成幫派俱樂部，專門打壓來自非協(xié)會會員的競爭。

特別是1927年電影進入有聲片時代后，錄音技術需要工業(yè)級的錄音間，MPPDA以一己之力推動經典好萊塢制片廠系統(tǒng)經濟結構的誕生。在該系統(tǒng)中，同一家制片廠既擁有攝影棚，也控制發(fā)行環(huán)節(jié)，還負責影片放映。這是個閉環(huán)系統(tǒng)——電影放映端獲得的利潤回流到制作方，制作方則可以繼續(xù)為影院提供更多影片。這套系統(tǒng)深受制片廠歡迎，他們因此有能力建造維護精心設計的攝影棚，應對龐大的日常開支。對位于金字塔頂端的制片廠，也就是被稱為“五大”的華納兄弟、雷電華、派拉蒙、米高梅、20世紀?？怂购汀叭　钡母鐐惐葋?、聯(lián)藝、環(huán)球而言，這種模式確保了出品影片質量穩(wěn)定。而在這個“黃金圈”之外的制片廠，根本無法與他們匹敵。

1946年，電影造夢工廠馬力十足、意氣風發(fā)，當時每周有9000萬人涌入影院觀看電影。這套被吹捧為“天才系統(tǒng)”的模式，實際上就是一種巧妙的寡頭壟斷。

《派拉蒙法案》誕生

然而轉過年去，電視“洪流”卷走了大批電影觀眾。實際上自1927年第一段視頻被傳送到小熒屏上的那刻起，電視就像幽靈一樣困擾著好萊塢電影制片廠。

真正的打擊在1948年，其實早在1938年，美國司法部反壟斷部門就指控大型電影公司相互之間“橫向合謀”，并與發(fā)行商和院線商“縱向合謀”，以此扼殺來自獨立制片商的競爭。這堪稱壟斷行為在貿易管制領域內的經典案例。當然，美國政府的指控是正確的。1945年，“黃金圈”內的人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僅“電影制片人暨發(fā)行人協(xié)會”這個名稱，就相當于承認了政府的壟斷指控，于是匆忙將組織名稱改為美國電影協(xié)會。

主導司法部聽證會的強硬派反壟斷律師羅伯特·L.萊特（Robert L. Wright）宣稱，這起訴訟的目的在于確保公平的競爭環(huán)境，在這個環(huán)境中，電影公司因其“優(yōu)秀的作品”而成功，并非由于其“擁有壟斷地位”。該起案件中的焦點——派拉蒙電影公司最終和美國司法部達成庭外和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派拉蒙法案》就此誕生，該法案迫使好萊塢各大制片公司將電影制作和院線放映業(yè)務分離。面對多年來高昂的訴訟費，其他電影公司紛紛繳械投降。法案的細節(jié)于1948年至1949年間敲定，完全執(zhí)行這個法案又花了數年時間。不過大勢已去，好萊塢“黃金圈”就此被徹底打破。

當然，好萊塢的律師和會計師也并非等閑之輩，他們很快創(chuàng)造出新方法對抗《派拉蒙法案》。顯然，電視行業(yè)是繞過這一法案的前沿陣地，電影制片廠那些富有遠見的高管們看到，電視與其說是對手，不如說是救星。在電視還未誕生時，不少電影制片廠就已經開始和電視的前身——廣播機構聯(lián)手了。

“五大”中實力較弱的雷電華電影公司，其實就是三種娛樂分支行業(yè)的融合：雜耍劇院（基思-阿爾比-奧菲厄姆馬戲團）、美國無線電公司和美國第35屆總統(tǒng)約翰·肯尼迪之父約瑟夫·P.肯尼迪創(chuàng)辦的售票處電影公司（Film Booking Office）。

媒體并購的序幕于1951年拉開，那一年美國三大廣播公司中實力最弱的美國廣播公司與聯(lián)合派拉蒙劇院公司（United Paramount Theaters）公布合并計劃，后者當時剛剛從母公司中脫離。合并計劃需得到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的批準，該委員會多次舉行聽證會，深入討論是否批準這項似乎與1948年的法案相抵觸的交易。對業(yè)界高管來說，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的這一系列聽證會，比當時還在進行中的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的聽證會重要多了。

包括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的咨詢機構美國廣播局在內的反對方認為，應該否決合并計劃，“因為廣播—電視行業(yè)與影院之間存在利益沖突”，批準這項交易意味著“反壟斷政策將被整體廢止”。他們擔心這項合并將導致“電影業(yè)和廣播電視業(yè)最終合二為一”。諷刺的是，這種擔憂如今已經成為事實。美國廣播公司則辯稱，從連鎖影院獲得的資金將用于“更好地為公眾服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1953年2月9日，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正式批準了合并計劃，從而“開創(chuàng)了先例，取消了此前卷入反壟斷案件的電影公司不能參與電視行業(yè)的限制”。也就是說，美國聯(lián)邦政府在剛剛禁止一家獨大后，似乎又給雙邊壟斷開了綠燈。

在二戰(zhàn)后的媒體新環(huán)境中，沒有人比華特·迪士尼更懂得審時度勢了。迪士尼沒有去爭奪院線，而是采取橫向擴展戰(zhàn)略，先是進入商品銷售領域，而后拓展到電視和主題公園行業(yè)。1954年電視節(jié)目《迪士尼樂園》首次在ABC電視臺黃金時段亮相，少兒節(jié)目《米老鼠俱樂部》也于1955年開播。這些節(jié)目承擔了在小熒屏上為迪士尼的大銀幕影片推廣的任務，并為現實世界的迪士尼樂園打了廣告。

1955年7月17日，首座迪士尼樂園開園，當天電視臺還制作了名為《截止日期：迪士尼樂園》的直播節(jié)目，協(xié)同效應達到頂峰。當時有媒體報道，“這絕對是一個引人入勝的‘廣告’，它激起了無數人親自前往電視節(jié)目拍攝地的渴望?！傲蠲襟w印象深刻的還有一點：當時美國汽車公司和吉布森賀卡公司，竟然甘愿為迪士尼樂園90分鐘的電視廣告制作費用買單。

自1948年美國制片公司和院線公司分離以來，娛樂行業(yè)內分支行業(yè)的交叉與融合往往過于復雜，就連司法部也無法厘清其中頭緒，這也就是為什么不論是主張自由市場的共和黨執(zhí)政，還是主張更多政府干預的民主黨上臺，美國司法部大多數時候都不插手合并事務。

《派拉蒙法案》可謂美國政府干預好萊塢商業(yè)模式手段中最具變革性的，然而其結局既諷刺又有啟發(fā)意義。2020年，在美國司法部的要求下，《派拉蒙法案》被推翻，當初出臺這一法案的理由在流媒體時代已變得毫無意義。司法部負責反壟斷事務的助理部長馬坎·德爾拉希姆（Makan Delrahim），在一份媒體聲明中極力夸贊好萊塢電影黃金時代最后的三部大片：“正如法院指出的那樣，在該法案出臺之前的訴訟階段，誕生了《亂世佳人》《綠野仙蹤》和《生活多美好》三部票房巨制。沒有對市場的這些限制，美國電影人的聰明才智可以自由發(fā)揮，嘗試不同的商業(yè)模式，并最終令消費者受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