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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如處子

        2022-03-30 19:12:19陳家麥
        當(dāng)代人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酸菜魚四川

        夜?jié)u深,當(dāng)許多人在熟睡時,對于我們這些夜貓子來說,直到最后一個客人搖搖晃晃離去,才算是正式打烊了。

        擱在吧臺上的那臺投幣電話機卻響了,話筒里傳出女人的聲音,說是回來了,接著是嘻嘻地笑。

        我壓低了聲,幺妹,你不——不想活了?

        我坐上黃包車,到了長途車站馬路對面,還好車夫熟路,找到幺妹所說的為民旅店。這旅店夾在路燈昏暗的小弄堂里,排在巷口地上一溜馬桶大概有一只未捂蓋子,發(fā)出濃重的臭味兒。

        112房是間大通鋪,中間串了一根長鉛絲,掛了女人的胸罩、花內(nèi)褲、絲襪。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接水的塑料盆里。兩邊排了一溜鋼絲床,床挨著床,密得插不進一根針。十元一天的床位,幺妹睡中間加鋪。房里有股臭襪子味、汗酸味,當(dāng)中一張床上睡了阿婆,床頭挨著一只大魚筒,筒里大概是白天沒賣完的小帶魚,一股腥餿味。

        見了我,她險些撲進我懷里,抽嗒嗒地哭。

        我讓她在這里什么也別說,也別在這里住了。

        她拎出一只人造革提包,好像里面裝了一些細軟,看起來她是做好回招商城安營扎寨打算了的。

        敲了臨服務(wù)臺的房門,半天才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大概是店主,睡眼惺忪,下穿棉襯褲。她嘰嘰咕咕的,說是半夜三更鬧什么鬼,只能退回二十元押金。

        好不容易叫到一輛黃包車,這地方太偏僻,加上已是半夜三更。車夫是個操安徽口音的大伯。講好五元車錢,見多了個人,要加兩元才肯送。我讓車夫放下簾子,幺妹把半個身子藏在我身后,玩躲貓貓一樣,我的肩背貼了她的臉,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她的胸,像擱著一只蹦蹦球。

        車夫蹬得慢吞吞的,多了一人的重量,我感覺車胎缺氣,快癟了下去。到了排檔口,見燈火通明,劃拳者扯了嗓門吼。正是夜宵高峰期,我不好催車夫快點蹬。

        漸漸地我聽明白了,幺妹回到四川老家待了一陣子,她老漢讓女娃來換親,她哥是大齡男了還打著光棍兒。嫁女娶媳,一進一出,還多出幾千元彩禮。幺妹趁家人不在,從藏在漆皮木箱內(nèi)的彩禮中抽出鈔票,買了張硬座火車票坐了,再換了汽車,一路上她是如何的驚恐不安,好像武打片中只身逃婚出來的弱女子,身后跟來一批兇神惡煞。

        可是她重新落腳的地方又不是溫柔鄉(xiāng),我擔(dān)心很快會招來殺機。

        幺妹把頭抵伏在我肩胛,我想那里也不是避風(fēng)塘?!拔覜]別的路,就想到了陳哥,那次你把我送到醫(yī)院,連藥費也是你墊的,我只記得歌舞廳電話號碼?!?/p>

        我安慰道:“辦法總會有的,活人是不會給尿憋死的!這事容我好好想一想?!?/p>

        到了位于南城的稻香村小區(qū),我付了車費,一手替她拎了行李包,另一手輕攬了她的腰,她小鳥依人般。

        我租的是小套間,只好將就睡小客廳沙發(fā),讓她睡臥室的地鋪。她夸我選的席夢思還真不錯,既不用床架,又防潮,而且搬起家來挺方便。

        “你不怕隨狼入室?”我弄起泡面,給她一份,加了兩根火腿腸,用叉子一節(jié)節(jié)地切出放在面上開水燜好了,揭開蓋子,她像是餓壞了,呼嚕嚕的,連湯也喝個精光,臉頰緋紅起來,像只尚未完全成熟的紅蘋果。

        我瞅著她,真好看!又脧了脧沙發(fā)后墻壁上的電影《坦泰尼克號》畫報,羅絲張開雙臂,杰克反抱著她,兩人作飛翔狀,“跟羅絲還真有點像,只是鳳凰落難不如……”我連忙住嘴,好想打自己臉。

        她身子忸怩起來,光潔的額頭沁出些許細汗,皺起兩道柳葉眉,當(dāng)中有顆朱砂痣,像跳動的一個音符。“我哪有羅絲這種福氣,家里肯定亂糟糟的,反正出來了,總比嫁個半死不活的莊稼漢強吧……”

        “你先哪里也別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半口?!辈恢趺吹模覠嵫睕_腦門。

        “不如你……也睡地床吧?擠一擠吧,沙發(fā)睡了會腰酸背脹的……”她眼里涌出一股潮氣,讓我好不容易筑起的一道城墻差點崩塌。

        幺妹在我的出租房待了幾天。她寢食不安起來,說總不能老蹭我的飯食,坐吃山空,又夸我不是號稱眼鏡軍師嗎?我說,這種事光靠我一人還是難擺平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她自責(zé)起來,回想剛出來混,真是傻瓜一個,過了這一劫,好像一下子長大起來。我賣起關(guān)子,按書上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除非……我像是在給她“開光”。幺妹情急起來,說她豁出去了,給條生路吧。我計上心頭,所謂死馬不如當(dāng)作活馬醫(yī),如此一說,不想說妥了。虎哥安排席面,小包房吃飯,兩人之外再加一人,說少不了我這個“媒子”。

        隔天,虎哥在海灣酒店預(yù)訂下一間包房,約牛哥談判,也無中間人。老實說,我對這個安排還是有點忐忑。

        人齊了,兩位主角已登場,虎哥與牛哥分坐了首席,兩邊的馬仔各分半桌“江山”。

        虎哥來了開場白:“荷腰新開出羊毛衫市場,誰也沒想到紅透了天,跟發(fā)育好了的奶子一樣,都想去摸一把。今天特地把牛哥請來,都知道因為荷塘的收包點,弄得咱們兩家暗地里打價格戰(zhàn),戳輪胎扎篷布下套子,眼看大出血為止。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倒讓小蘇北橫插一杠,漁翁得利,貨源都轉(zhuǎn)到他那兒去了,該到了和軟的時候了?!?/p>

        牛哥呷了口茶,把嘴里的茶葉末放到骨碟里,拿圍在胸前的白餐巾拭了拭嘴角:“虎哥與我英雄所見略同?!?/p>

        虎哥停頓了一下:“不過,我有個不大的請求,今天咱們兩家能坐在一起,是我認了一位干妹子,我被她說動了心,不知牛哥肯不肯給面子?”

        “小巷里扛毛竹,咱哥倆直來直去。”

        虎哥揮了揮手,手下一位馬仔去開門。

        門開了半邊,幺妹進來,一襲貴婦人打扮,有牛哥的馬仔“歐”的叫了聲“幺妹”,似乎只有我跟兩位老大坐懷不亂,這出橋段其實是內(nèi)定了的。幺妹走到主賓席一左一右行了見面禮,虎哥旁席有人讓出了座位。

        “牛哥,正是這位妹子一心想咱兩家和氣生財。”

        “哪里,這事對兩位大哥都有利嘛,怎么把功勞全記在我這小女子名下???我可是承蒙兩位大哥瞧得起我,”幺妹輕端起酒杯,“我再敬兩位大哥各一杯!”

        虎哥說:“好,我是駝背人愛講直話,聯(lián)起手來,調(diào)轉(zhuǎn)槍頭,一起打敗小蘇北?!?/p>

        牛哥也痛快,喝了個底朝天,打趣道:“當(dāng)初我歌舞廳攆她走,也是為虎哥消氣,既然虎哥大人大量,那我……”說完,他朝我使了下眼色,“眼鏡,你說?”

        我接了茬:“沒錯,巴不得呢,咱們兩家合計合計,讓小蘇北滾回老家去!”

        虎哥說:“好,牛哥真痛快,來,再干一杯,從今往后,你歌舞廳的生意咱還照看著!”

        不時響起杯盞聲,煙氣濃得化不開。幺妹的歌聲在包間回蕩,我懸著的心也落下來。

        講案前,我給虎哥傳話,很快帶回消息:虎哥樂得接受這份美意?;⒏缯f,既然幺妹那么有心,他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末了問,這只小刺猬這回該不會繃緊了身,拿渾身鋼針來扎吧?我跟虎哥拍胸板,她一回老家就給定了親,虎哥你是知道的,在鄉(xiāng)下凡是大定過的,可以同床了的……幺妹在旁聽著,愣了下,咯吱吱地笑,倒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腦殼。

        小陽臺,一張小折疊桌上焚起了三支檀香,香煙裊裊。幺妹拿了一根白線,對著鏡子自己動手開臉,說是按老家的出閣風(fēng)俗。白線一會兒浸到水碗里,一會兒在她的臉上劃卷著。她羞紅了臉,像一枚剝了殼的紅雞蛋。

        幺妹說要回報我,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抱了新衣,關(guān)了門,洗起澡來。

        外邊的我輕輕敲了敲門,里面?zhèn)鱽韲W嘩的水聲,我想象著到了春天,竹林里剛挖出的竹筍,帶著黃泥,一層一層地剝開,黃泥被清亮的溪水一點點地沖走……

        幺妹從衛(wèi)生間出來,用一塊新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真絲睡裙里凹凸有致,隱約可見。

        眼前的尤物無比鮮亮,水對女人來說可能真是仙露。她竊竊地笑,連瞅了我?guī)籽?,羞澀地垂下頭。

        “這不是趁火打劫?”我裝君子。

        “是我一萬個愿意,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了,都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陳哥,是不是嫌棄我? ”

        她飛奔了過來,我的后背有一雙暖暖的手,被反抱著撫著,我的胸前像布滿了纖細的琴弦。

        我聽到一枝翠竹些微的碎裂聲,竹膜漾開了漣漪,一圈一圈;巖崖上的一抹飛泉,落在清澈見底的幽潭中,叮咚叮咚……

        幺妹回到歌舞廳,漸漸虎哥捧場少了,退了燒似的。她抽身而出,開起一家美容院,位于招商大酒店北側(cè),隔了一條街,對面是王朝歌舞廳,邊上是臨街的水井巷,倒是鬧中取靜的好水口。來做美容的大多是歌舞廳小姐妹,也有花心男。

        那天下午,小四川來了。

        一踏進幺妹美容院,他愣了半天,上看下看:“老子喲,這啷個是穿松糕鞋背馬桶包的幺妹子喲,敢情是仙女下凡喲?!?/p>

        小四川跟我也熟,他在水井巷角開麻辣燙,巴掌般大的店,也沒請人幫工,里外全是他一人打理,幺妹也是他的一位熟客,彼此倒也不生分。

        咪咪給小四川剪了新款發(fā)式,泡足浴,敲背捶腿,他跟她動手動腳的,被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像趕一只臭蒼蠅似的。完了后,他望著鏡子里的人“歐”的一聲叫:“這是我嗎?是我的龜兒子嘛!”

        他從洗手間出來,走過道,迎上剛送了客人回來的幺妹,上前就抱,她推不開。他力氣奇大,好像籃球隊員抱著一只球,三下五除二,把她放到按摩床上?!皝磬纭迸九?,她給他送來了兩記耳光,揪了他:“頭發(fā)有點亂了,咪咪,給他吹一吹,拉拉直,今年流行離子燙。記??!這里不是四川,我也不是背竹簍的川妹子,是幺妹美容院法定代表人!”

        那張胖臉給蓋了一枚紅唇印,小四川拿衣袖來擦。他給服務(wù)員們架了去,咪咪把他的頭發(fā)又整弄了一番。他好像在跟自己逗著笑,末了,問價錢,只怕沒驚出一身冷汗,想腳底板抹油——開溜。不知何時大門口閃出一位彪漢,擋了道,小四川還在找地縫鉆。那彪漢差點扯斷小四川脖子上的細項鏈:“吃飯得付飯錢,做頭發(fā)得付鳥毛錢!”

        幺妹慢悠悠過來,示意那位兄弟放了他。她朝小四川勾了勾涂了紅蔻油的小手指:“曉得他是誰?虎哥的把兄弟——”

        小四川有點把持不住,雙腳作小幅移動。

        幺妹瞪了他一眼:“按理說,要收你一百八十八元,看在老鄉(xiāng)的面上,念在老熟人的份上,給你打個對折,九十九元。”

        小四川從港式腰包中取出一卷票子,數(shù)了數(shù),肉疼一下,甩手一扔:“不找了?!?/p>

        “慢著?!辩勖脫]揮手,咪咪立馬拿來一枚硬幣。幺妹接了,把硬幣往小四川的領(lǐng)子里塞了,他連說癢癢的,嘿嘿笑,是臉皮扯著肉的笑。硬幣從他衣內(nèi)滑到鋪了大理石的地上,丁當(dāng)當(dāng)響。服務(wù)員們笑成一處,摟成一團。

        小四川氣不過,見彪漢離開了店,他返身回來,隔著人行道綠化帶叫罵。我聞訊從歌舞廳出來,小四川拉我到街沿,遞來煙點上火,央我替他出出惡氣。

        算起來我也是麻辣燙店的熟客,隔三岔五到小四川那里消費。

        我摸了摸小四川被修理得光溜溜的下巴:“沒錯,曉不曉得,人家現(xiàn)在這座靠山有多巴實,該你多長腦子,滾!”

        過了一年,夏去轉(zhuǎn)涼,招商城門店掛出了花花綠綠的秋裝。

        幺妹找我來商量,準(zhǔn)備將美容院盤給咪咪。她想另起爐灶,想開川菜館,主打酸菜魚,忽地機頭一轉(zhuǎn):“現(xiàn)在好辣的人越來越多了,你曉得為啥?”

        我背書一樣:“沒錯,是姐姐帶動了姐夫,又帶動了家里的小皇帝小公主,人人都中了邪?!?/p>

        “要得,加十分?!彼Φ貌铧c閃了腰岔了氣,向我連捶粉拳,“你這眼鏡蛇,活活一個狗頭軍師,是我肚里一條活蛔蟲耶?!?/p>

        租下一層樓,這從中自有高人替她打通關(guān)節(jié),我也脫不了干系。差我跟小四川當(dāng)說客,我來了胡蘿卜加大棒,請他當(dāng)大廚,占點小股份——按現(xiàn)在的說法屬于參技術(shù)股,從今后也算是董事會成員。這回小四川來了腦筋急轉(zhuǎn)彎,很快盤出小店,沒想到自此后兩人的關(guān)系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

        幺妹川菜館在緊鑼密鼓地裝修中。

        小四川揮著一把大鐵錘,與泥瓦工一起干活兒,他穿了一件藍褂子,戴了一頂臟兮兮的工作帽,把中間一堵墻敲了,又砌瓷磚。他最早是泥瓦匠出身,這種活兒對他來說算是重操舊業(yè)。

        幺妹塞給我一包中華煙,我吞云吐霧起來。我倆倒是成了閑人,聊著天,嗑著瓜子:“陽光下總有陰暗的一面,請了飯,送了禮,東家才肯把租金壓低了,這才順風(fēng)順?biāo)饋?,這回讓店家還另長了見識,對顧客一開始想狠賺一把的心放平了,往后做生意還得靠細水長流。”

        她自稱為店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店家,長得這么乖,臉蛋就是一張養(yǎng)眼的金名片,身子隨便往那兒一戳,就會引人圍觀。

        我與她隔了一張老板桌,聞到還留有一點油漆味,我聳了聳鼻翼。她招呼我與她同坐到靠窗的沙發(fā)上,飄來一股香風(fēng)。她又遞了一罐紅牛,為我打開,她另起一罐:“我是摸不著北的,上哪兒去找包工頭,還答應(yīng)先給預(yù)付款,剩下的等開業(yè)賺錢后再算,那些買裝修材料哇,招人啦,上崗培訓(xùn)啦,我頭都大了。往后還得有勞陳哥!”

        “見外了,沒錯,這種事對我來說是輕車熟路?!?/p>

        她左一口陳哥右一口陳哥,四川口音夾雜本地口音,像粒怪味巧克力。

        我調(diào)侃道:“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了,你算是一步一步洗腳上岸,奔向光明未來了,將來發(fā)達了,別瞧不起……嗨?!?/p>

        “陳哥真幽默。”

        開美容院不久,幺妹匯了一筆款,報了封平安信,讓老家的大哥另娶一門親,比原先定的那女娃水靈多了,家人自然樂不可支。她的這塊心病去了。

        我忍不住問:“虎哥對你?”

        “花無百日紅,總歸他有家室的,虎哥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雌老虎,我嘛,反正喝水不忘挖井人?!?/p>

        “沒錯!虎哥發(fā)跡前,本是清湯滾,追上本地女,兩人上了船進了港,娘家人不同意也不行,索性把生米做成熟米飯,不想生下龍鳳胎,把老丈人老丈母樂得屁顛屁顛的。”

        “雖然說來往不再稠密了,虎哥還是疼我的,”她點了摩絲煙,狠吸一口,吐出煙圈,“還拿資金暗助我,真是天下難得的好大哥。我讓他占占份子,他說這點肉還不夠塞牙縫,等發(fā)達了歸還本金就行,我以前算是狗咬——叫什么來著,不識好人心!”

        “沒錯!雖說道上人翻臉不認人,但認了還是講‘義氣二字的?!?/p>

        “篤篤”敲門聲,小四川推門進來說是要買幾包白水泥。幺妹從坤包里掏出一只鱷魚商標(biāo)的軟皮夾,取出一沓新嶄嶄的鈔票,點了,交給他。他欲言又止,幺妹瞪了一眼,他知趣而退。

        我問:“啥時候粘牢上了小四川?”

        “你想讓我打一輩子光棍兒?”幺妹將空罐往后一甩,地上傳來丁當(dāng)當(dāng)?shù)捻??!案憬唤恍模麩乃岵唆~很霸道的。你又看不上我,老家有了意中人,我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圖他還算本分,讓著我。我哪有錢,得加上他開店賺來的血汗錢,啥時候你來參觀參觀,讓他整鍋酸菜魚噻。”

        “你倆睡在一起有些日子了吧?”

        她笑了:“你個龜兒子,犯醋勁啦!”

        我說:“沒錯,是有點酸。那虎哥咋辦?”

        “你這人除了酸還有點愛鉆牛角尖,等一下再交心?!?/p>

        臨中午,她硬是要請我吃飯,到小辣椒菜館,湖南人開的。說著,她打手機,訂了間小包房,叫上出租車,讓司機停一下,搖窗探出頭,招手讓小四川過來,像老總跟員工吩咐一番,揮揮手,讓的哥開車。

        進了小包房,她特意點了一份酸菜魚,夾了嘗:“我吃遍全城館子的酸菜魚,總覺得這味兒不如我那位做得好,曉得為啥?”

        “沒錯,還不是麻辣勁不到位,要么重了要么輕飄了?!?/p>

        “我這點小聰明總瞞不過你這老狐貍。”她讓門外的服務(wù)員若不是她叫,就不要進來。她關(guān)了門,壓低聲:“圖個清凈?!?/p>

        酒酣耳熱之際,她說:“這會兒交心吧,也不曉得為啥,虎哥像是被我感動了,說他以后待女人好點,待他老婆好點,虎哥……”

        我說:“你這小狐仙,沒錯?!?/p>

        回到涌泉鄉(xiāng)有些年頭了,在西部山區(qū)我差不多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有時會念想起一個人,有著不平凡的身世。

        我們那地方東部瀕海,西部靠山,每年我要去趟東部濱海招商城,訂下金港小賓館客房,再步行幾百米,上幺妹川菜館過過麻辣癮。說起來是那種味兒沁入骨髓,實際上可能還是我犯賤。

        歲末,已是小年夜了,我點了一份二斤來重的酸菜魚。幺妹川菜館在本地算是人氣旺旺的一家老字號了。

        餐廳里熱氣騰騰的,彌漫著我久違了的麻辣味,我坐在靠窗一角,斜對著隔了四五排餐桌的吧臺,那里坐了一位穿著時尚的美眉,娃娃臉,看起來冰雪聰明,跟老板娘倒有幾分相像。我照老規(guī)矩,還點了一份鹽水花生米,再要一瓶老版五年陳古越龍山。

        那位身材高挑的女服務(wù)員說沒有這種酒供應(yīng),只有手釀。說明這家館子的酒水被某家代理商買斷了的,自然從中是有利可圖的。

        我堅持說,這種酒是我必不可少的。

        服務(wù)員又請示了吧臺內(nèi)的美眉,還是回說沒有。

        我讓服務(wù)員把老板娘請來,說是她的老熟人——眼鏡。服務(wù)員愣了一下繼而帶著微笑。那是我下海不久道上人給起的諢號,那時我還年輕,大凡圈子里的人都有綽號,往往真名被忽略了。

        一會兒,老板娘幺妹貓步一般過來,一見到我就嚷開了:“老子喲,我當(dāng)是誰——眼鏡,啥時候又空降下來?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剛才我在招呼客人,忙得——”

        我當(dāng)然知道她后半句沒說出口的話,“連屎都屙不出了”。

        她連忙叫出吧臺內(nèi)的美眉,說是她女兒,介紹道:“小嘟,那是你媽媽的一位恩人,快叫陳叔,娃兒剛大學(xué)畢業(yè),才接了我手,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得罪得罪?!?/p>

        “哈,恭喜有了富二代了,你老——該不是準(zhǔn)備退出江湖?”

        小嘟跟我禮貌一下就走了?!笆前。狭瞬恢杏昧?,都到了微信時代了,你總不肯加我的微信?!辩勖玫纳ひ暨€是那種略帶沙啞的甜。

        “怕小四川吃醋。”我調(diào)侃道。

        “他哪里顧得上,廚房里的活兒夠嗆的,他得盯牢那幫廚子,怕一不小心跑味兒了?!?/p>

        這館子實際上是她當(dāng)家的,女管廳堂,男管廚房。有時會遇上愛挑剔的骨灰級熟客要親眼看到稱魚的斤兩,煮魚時有沒有放膨松劑。幺妹這才把小四川喚來,一身大廚行頭,唯一與其他幫工不同的是戴了足有一兩重的金項鏈。小四川吩咐完小工,又領(lǐng)熟客進廚房,三刻鐘左右大魚出鍋,整個流程像工廠流水線。

        “都鳥槍換炮了,沒錯,富得流油了,你兩口子還認得我這種窮酸人?!蔽姨统鰺煟f給她一支,她抽了幾口咳了下?!把b啥?抽軟中華,你就是骨頭燒成灰我閉了眼都能掂出來。”

        端來一盆冒著水汽的酸菜魚,她叫服務(wù)員上兩瓶古越龍山,要與我對飲下,才咂幾口,小嘟在吧臺喊,“媽——”我示意她。

        “真不好意思,娃兒是新手,老娘屁股還沒坐熱。給我面子,這回的單子還是給免了,我請?!彼玖似饋?,滅了煙,見我搖了搖頭,咕噥道:“別老是見外?!?/p>

        “你不想我再進你店?”我回道。

        她身如輕燕,宛如一團青煙裊裊而去……

        (陳家麥,原名陳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發(fā)于《十月》《人民文學(xué)》《山花》《朔方》《作品》等刊。中篇小說《媽媽,我愛你》入選《后王小波時代——中國非主流小說精選》,并有小說入選漓江版年選。)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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