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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奸細

        2022-03-30 18:05:23高翔
        特區(qū)文學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繃帶面具

        他們在尼克咖啡館交談。這兒是一對美國夫婦開的,名字據(jù)說跟海明威有關(guān)。他們那時都很年輕,以為尼克是海明威的昵稱。

        每周日,咖啡館的英語角會進行一場小型口語表演,以此檢驗學員的學習成果。這周輪到他們—他、尋良,還有裴娜。他們成為朋友,是因為在英語角的一次閱讀分享中,同時選擇了推薦塞林格。

        “不,我覺得不需要布置什么,”他說,“我們只需要幾卷繃帶,兩個麥克風就夠了。不過為了戲劇效果,我們也許該在繃帶上下點工夫?!?/p>

        他們打算在口語表演中朗誦一位英國作家的小說片段。故事講的是天賦頗高,卻長著一張“失敗者的臉”的薩克斯手,為了重整事業(yè)而聽從前女友以及經(jīng)紀人的建議去整容。手術(shù)后,這位老兄被安排住進一家高級酒店,并遇見了另一個頭顱纏滿繃帶,只能看到眼睛的女人。難以想象,如果沒有纏滿木乃伊似的繃帶,一個依靠婚變和緋聞躋身上流社會的女人,一個才華橫溢卻籍籍無名的薩克斯手該如何相遇。兩人因戴著“面具”而放下戒備心,各自往前走了幾步,但在即將摘掉“面具”時,又都統(tǒng)統(tǒng)退了回去。

        “獎杯怎么辦?”尋良打斷他。

        “獎杯也不需要。不管是獎杯,還是沙發(fā)、紅酒,統(tǒng)統(tǒng)不要。只要繃帶?!彼脑挷蝗葜靡伞?/p>

        小說進行到中間部分才出現(xiàn)關(guān)鍵情節(jié)。一個他們眼中的垃圾獲得了“年度最佳爵士樂手”,頒獎儀式就在這兩個人居住的酒店舉行。儀式舉行前的夜晚,女人借著酒意,把那座獎杯偷了出來,打算送給薩克斯手。她認為只有薩克斯手才配上這尊獎杯。隨后他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們各自經(jīng)驗、渴望與生存路徑的迥異昭然若揭。

        裴娜搖搖頭。她認為如果攥緊的手空空,就很像拳頭,況且揮舞著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獎杯看起來很蠢。畢竟,她不是真的演員,她無法擺脫小說情景的限制,如果小說里有獎杯,那就需要有。沙發(fā)可以算了,但獎杯不行。她需要那玩意調(diào)動想象。

        他試圖向裴娜說明,他們兩個只要站著,頭上纏滿繃帶,面對話筒,那么一切就成了。一次無實物表演。

        但他的話并不能打動他們。尋良將頭轉(zhuǎn)向別處,吧臺一側(cè),看起來有些不耐煩。吧臺后面的置物架,整齊地碼著酒精和飲料,最上層有一座獎杯。那是禮物。美國夫婦在中國南部做志愿者時,他們支教村子的孩子在他們臨行前送給他們的。擱板附近陳列家庭照片的墻面上還有孩子們的身影,那些泛著幽藍色微光的照片里,仿佛圈禁著一個個小小的鬼魂。尋良回過頭說,如果需要獎杯做道具的話,也不是什么難事。

        不是道具問題,而關(guān)乎理念。他想??噹?,或者說,面具,只能是唯一的主角。

        他們選擇這個小說的原因各不相同。尋良喜歡薩克斯手身上的二重性,傲慢脆弱,超脫世俗,像那些晝夜交替的時刻。薩克斯手敏感情緒的星象圖吸引著他。至于裴娜,從某種程度上說,與他的興趣點近似,不過裴娜更傾向于視覺。她欣賞纏滿繃帶的頭顱作為造型的那種簡潔和力度。在此前的幾個周末表演中,一些人的服裝給她留下了惡劣印象—奧斯汀筆下的宴會,幾個女孩卻穿著中國旗袍,并在人物的對話中解釋說,這是一場旗袍主題宴會,她們喜歡東方的神秘主義。這讓裴娜笑掉大牙。

        面具不是包扎繃帶那樣簡單,他對此有別的設(shè)想。它應(yīng)該接近《老友記》中莫妮卡頭上頂著的火雞,或者《情書》里男藤井樹扣在女藤井樹頭上的紙袋。更大,也更夸張,似乎是這個世界唯一的遺跡。它是整個故事發(fā)生的基石,是引擎,也是核心。去除這一面具,故事無法成立,二人的關(guān)系也會像故事的結(jié)尾一樣迅速灰飛煙滅。

        他隱約覺得這個故事跟自己有關(guān)。當然,每個小說和讀者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都很難說清楚,也許這將是他此后人生的某個碎片,他們?nèi)说乃槠?,整個人類的也講不定。他想起小學時的同桌,他們在只隔著一條縫隙的時候親密無間,但當他們離開那兩張桌椅,交流就中斷了。他們永遠只能隔著一條縫隙交談,扭轉(zhuǎn)著腦袋,脖子生疼。

        是什么古怪的咒語將他們定格?繞緊的繃帶意外劃出一塊狹窄的區(qū)域,成為一種情境,像懺悔室、論壇、聊天軟件。真實的、虛擬的,都包含在內(nèi)。失去面具,意味著離別。而離開這些地方的人將會就此失蹤。不知道還有多少面具或者繃帶會被創(chuàng)造出來,將每個人的人生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平行線段,每一種介質(zhì)的失蹤,人生的線段也跟著少一條。

        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顫抖,繼而想到那些最終的別離。他、尋良,還有裴娜的。所以在這個意見分歧的時刻,他縱然不想妥協(xié),也沒辦法強硬起來,眼前仿佛有一扇大門正徐徐合攏。

        “好吧,我同意?!彼f。“那就來一個獎杯。”

        隔了一會兒,裴娜說:“你在賭氣?”

        “說吧,說你的看法,我們不是那種朋友嗎?”尋良說,“我們不是那個女人和薩克斯手。”

        他再次申明沒什么解釋的。“我們都很喜歡這篇小說,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們應(yīng)該好好討論下該如何制作道具才是?!?/p>

        快到吃晚飯的時間,夕照像烤冰淇淋又熱又冷。他們討論起道具來。

        在這一點上,三人倒是一致,他們都認為道具的一個難點是,如何讓纏滿繃帶的頭顱顯得更挺括飽滿,有夸張的先鋒話劇感,單純將繃帶綁在他們的腦袋上太單薄,顯得重點不清。裴娜說可以把紙箱扣在腦袋上,然后將上面纏上繃帶,紙箱相當于衣服的墊肩。不過這樣一來,腦袋就變成方形了。尋良覺得雖然可以夸張,太失真也不大對勁。他改進建議說,可以用小紙盒,比如鞋盒,立起來,在底部最小面積的部分剪出一個圓形,正好可以容納脖子,這樣頭就能保持不動。而不規(guī)則的方形部分,可以通過填充或多纏一些繃帶,讓它變得圓滑。

        “起碼沒那么夸張。”尋良說。

        “所以打開鞋蓋,把脖子伸進去,合攏,脖子就在圓洞里了。哈,你不會覺得脖子像在鍘刀里嗎?”裴娜說。

        尋良聽了立刻笑起來。裴娜也笑了。

        他們最終決定用牛皮紙袋,雖然有松垮的危險,好在易塑形。他們打算多找來一些袋子以防制作失敗。先將紙袋口袋扣在人的頭上,掏三個洞用來露出眼睛和嘴,剩下的事就是將繃帶纏繞好。

        “那就這樣?!彼f,在此之前沒發(fā)表任何看法。在裴娜和尋良談?wù)撝谱髅婢叩臅r候,他的思緒蕩到別的地方,試圖自己回答突然冒出的問題:那些情境的意義是什么,必要性又在哪里,為什么人們?nèi)绱艘蕾囁鼈儯藶槭裁床荒芡晖耆爻ㄩ_和接納。

        尋良提醒他走神了。

        “噢?!彼f。

        “別這樣,好像我們把你排除在外。你不只是旁白,還是導(dǎo)演?!迸崮日f。

        “我沒什么想法,我只是認為面具重要?!彼f。

        “你說過這個,然后呢?”尋良說。

        “好吧,”裴娜說,“這么說吧,我覺得他可能想偏了。這難道不是一個關(guān)于身份的故事?繃帶只是藥引子,我覺得他太著迷這個引子了。就這么回事。”

        “也許吧。”他說,用手摳著桌子破損的一個角。“但如果你換一個角度想,這也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另外的故事。”

        “什么意思?”

        “一個關(guān)于面具的故事?!彼粗崮?,也無法徹底解釋清楚那是什么,似乎解釋出來,一些東西就要碎掉。

        “但就像裴娜說的,那不是重點,它只是另外一個故事。”尋良若有所思。

        “天啊,誰能向我解釋一遍,你們像是在打啞謎。”裴娜說。

        “好吧,”他頓了頓,仿佛為接下來的話做自我鼓勵,“你說的沒錯,面具確實是一個引子,它讓故事發(fā)生,但不僅如此,它還是一個場域,一個情境,它覆蓋了故事的所有角落。當你試著去想象,如果沒有面具,故事會怎么發(fā)生,你會感到后怕,因為故事就不存在了。所以我說,纏得像木乃伊似的繃帶,或者說,面具,它的重要性超出了一切,是它在暗中規(guī)定了故事的走向,人們的結(jié)局。只有在某種固定的情境下,他們才能暴露自己,而當情境被摘除,他們感到了羞恥。他們沒辦法再認識了。你明白了嗎?難道你不覺得這很殘忍?”

        裴娜看著他,他突然覺得那一陣子自己在緊縮。

        “你為此憂慮?”裴娜問。

        他臉紅了,因不知如何作答而感到羞恥。

        “畢竟我們也沒有在英語角以外的地方碰面過?!彼卣f。

        其實他還想說點別的,學校的火腿煎蛋、在山上遇到的青色小蛇、精神交流、公園里的燈臺樹,以及他們兩人對自己的意義。

        裴娜嫌棄似地擺擺手,“這算哪門子憂慮?!彼戳丝此?,又看了看尋良。

        “我們今天就可以在別的地方見面嘛。”尋良說,他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Х瑞^的后廚逸出漢堡肉餅的香氣。他像想到了什么,向服務(wù)生要了三客漢堡套餐。

        他覺得尋良在故作輕松。

        “吃完我們?nèi)€地方?!睂ち颊f。

        “所以你們表演成功了。”她說。既像個判斷句,又像個疑問句。他沒打算弄清楚。他知道了,她對這個不感興趣。

        “沒表演成。那個作家倒是后來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石黑一雄。聽過?”

        “不知道這個人。你們?yōu)槭裁礇]表演成?”她問。

        “被騙了。”

        “沒明白?!?/p>

        “你知道這里原來是什么地方?”他動筷子夾了一口蔬菜沙拉,在嘴里嚼。

        “英語角,你剛說?!?/p>

        “也是個咖啡館,現(xiàn)在成了俄羅斯啤酒屋。”他以前不愛吃菜,看見菜多,就說那是草,他不吃草。

        “這里的檸檬啤酒還行,你挺會點。我喝了不暈。就有點脹。”她說。

        “啤酒就是這樣?!彼D了頓,“咖啡館的老板是對美國夫婦,他們是間諜。我們后來才知道。”他說。

        “什么間諜?”

        “探聽情報之類的吧。軍事、科技、經(jīng)濟的。后來我看報紙,報紙上說,他每天都會站在那個窗口,就是我指的地方,對,原來那里有簾,他就站在那里,往外面的大橋看,查看來往的車輛。據(jù)說能夠憑此得知兩個國家在這段時間的關(guān)系。”

        “瞎編的吧。聽起來像個算命先生?!彼f著,用兩根短胖的手指捏起一塊俄式香腸披薩。

        “還傳教,向在這里的外國人,他們有一個組織。他是個中國通。那時候,在那張桌子附近,四個人在碰杯的地方,原來是吧臺,再往外一點,有一堵墻,墻上都掛的照片。他們以前去西南支教時候拍的,很多小孩子圍著他們。后來說是他們合成的,他們沒去過什么西南?!?/p>

        說到這里,他才意識到,怪不得那些照片是藍色的,孩子像鬼魂一樣,他們借來各種各樣的身子,拼在一起。雖然他那時候?qū)Υ藳]有懷疑,但是照片不應(yīng)該如此,它應(yīng)該假裝的更真誠一些,它應(yīng)該五顏六色,然后再鈍一些,像一顆在路上滾了很久的彈子球,模模糊糊。

        服務(wù)生上了瓦罐牛肉,她掀開蓋子,用力嗅了嗅。他覺得她很熱愛生活。

        他母親肝硬化。在醫(yī)院的時候,女醫(yī)生楊琴對她照顧有加。他去醫(yī)院陪護,離開后,母親從病房的門口聽到走廊傳來楊琴跟護士的對話。她說他長得不錯。

        但他總記不住她的臉,就算她現(xiàn)在就坐在他對面。她唯一留存在他印象中的是鼻子小小的,有點塌。

        “后來呢?這跟你們沒有表演有什么關(guān)系。”她把蓋子放在一邊,他以為她不會再問。

        “我們再去的時候,咖啡館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外面貼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停業(yè)。就這樣。我們有時候路過那里,會朝里面看看,但它一直沒開張?!?/p>

        “你們被騙了。”

        “被騙了。報紙上說,那是個賊窩,交換各國情報的地方?!?/p>

        “你們平時看到外國人?”

        “很少,說是在二樓,一個不開放的房間,常年拉著窗簾,有一個大幕,放電影,下面的散臺,一桌一桌,都是干那個的。我們沒聽到過什么動靜?!?/p>

        “隔音真好,用的什么呢?”

        “不知道。而且我是隔了好幾年才知道消息的。你不覺得奇怪嗎?”

        “有點吧,呃,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一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沒人解釋給你聽,但你的生活為此發(fā)生了變化。不管你抗不抗拒它,你都得接受。有段時間我想不通這個?!?/p>

        “說實在的,我不覺得你們的生活受到了什么影響。你們只是失去了一個英語角?!?/p>

        “但是我們?nèi)齻€再沒怎么碰過面。”

        “你把這事兒賴在開咖啡館的奸細身上?”

        他沒回答。

        那天他們很快吃完套餐。天黑下來。走出咖啡館后,他們掃碼了幾輛共享單車,開始沿著江邊騎行,那條路相較于車流量還是顯得窄了,被夾在江岸和防水大壩之間。三人無法并排騎行,只能依次排開,他騎在最后面,看到旁邊飛速劃過9號壩門、8號壩門、7號壩門……一直到0號。

        尋良在一小片人工樹林前停下,帶著他們穿過樹林。遠一點的大路,燈火遙遙投來閃電的顏色,在水面呈現(xiàn)一點波光。撲面而來的是潮水、泥土、黑松樹以及青草的氣味。岸邊,他們各自脫掉鞋子,感到昆蟲緩慢爬過他們的腳背和腳踝。

        “別看我?!迸崮日f。她開始解扣子。

        他們別過頭,靜悄悄地脫衣服。

        第一個扎猛子下水的是尋良,然后是裴娜,最后是他。

        水有點涼,仰面游著的裴娜歡快地吼叫了幾聲。他心潮澎湃,似乎最脆弱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他擁有了整個世界。

        去他的面具、獎杯、薩克斯手和一個丑聞女郎吧!

        “我們可以游到對岸嗎?”月光中,裴娜忽然問。他已經(jīng)看不清她。

        “當然。跟上我,我們就能游到對岸?!睂ち颊f。說完,他拍打著浪花游遠了。

        他于是也加快劃水的動作,向著更深處游去。

        其實他多少知道點什么,關(guān)于他們是如何分道揚鑣的—他們基于文學的情誼并不牢固。那時候,他們執(zhí)著于對小說的交談,對其它的一無所知。他能感受到,如果失去那種交談,對他們意味什么。他們在彼此接觸的時候,都感受到了三人存在的間隙,好像文學一旦失去,他們的關(guān)系就不復(fù)存在,眼前的現(xiàn)實開始劇烈晃動。他曾試圖留住那段關(guān)系,但他們其實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活、理想、家境,除了塞林格和石黑一雄,他們沒有多少額外的交集,甚至連文學上的交集也不夠多。因此,他們才會發(fā)生那次關(guān)于“面具”的爭論。他對此感到恐懼,又無能為力。因為太孤獨了。每個人都太孤獨。文學成為唯一實在的東西。他們之間除了文學,別的什么也不存在。

        他很久沒說話,像那次在尼克咖啡館一樣。于是楊琴說,別介意,我只是隨便說。我不是那里的成員,不應(yīng)該隨便下結(jié)論。也許那里對你們很重要。不過那個間諜事件,聽起來是個大事,不過好像沒有多少人知道。

        她舀了一勺香草土豆塞進嘴里。她咀嚼的時候非常慢,慢到讓他覺得她正在進行某種鑒賞活動。她的優(yōu)雅與她的形體不符。他感到抱歉,他腦子里有各種各樣的刻板印象。

        “也不只是你,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皠e說這些了,說說你,為什么做醫(yī)生。還傳染科的。”他問。

        “沒什么,就我爸的關(guān)系。”

        “怎么了?”他問。

        “人家有意思,你就主動約約。當是謝謝她照顧我。你不小了,在報社也一直沒轉(zhuǎn)正,人家是有編制的醫(yī)生,你還想要啥呢?!?/p>

        出院后,母親聯(lián)系了一個在那所醫(yī)院工作的同學,讓她跟楊琴說和。楊琴接到電話后,沒同意,也沒拒絕,他母親當做默許,催他約楊琴出來。他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后來得知,為時已晚,只得照辦了。七月份,梧桐到處飛散種子。他鼻炎犯了。

        “死了。乙肝,肝硬化,肝癌。這么個過程。”她淡淡地說。

        “抱歉?!彼f。

        “沒事?!?/p>

        “我媽也會?”

        “保養(yǎng)得好就不會,我爸沒到醫(yī)院看過這病,發(fā)現(xiàn)就是晚期。抽煙,每天兩包。離婚了,沒人管他。他身體一直不錯,喜歡游泳,就到江里。0號壩門。那里有一條線路,斜著的,沒漲潮的時候,很好游,一直能游到對岸。不上岸就沒事。不犯法。不過,只能是那條線路,別的不行,那是游到對岸最短最省力的,別的都長,容易游不過去。他早晚都游一趟,曬得全身黑魆魆,像難民。他后來得病,全身都是黃,那種黃居然能把黑色覆蓋掉?!?/p>

        他又想起那個奮力劃水的夜晚,對岸有一點點黃光,他們就朝著那個光點游。

        “誰也沒想到他會這樣,臨死前,瘦得一把骨頭,脫相了,我都認不出他。耷拉個腦袋,我說你挺著胸,有點精氣神。他就說腦袋重了,太重了,脖子又細,舉不動腦袋,很累。所以到現(xiàn)在,我想起我爸,就是那副耷拉著腦袋的樣子?!彼f。

        “什么時候的事?”

        “很多年了??煲较奶炝耍傆X得冷,披著薄羽絨服,為了方便打理,我姑給他剪了寸頭,全白了,戴一頂毛線帽。他才四十出頭,可看著就像個老人。我每天放學去看他,他就讓我戴上搓澡巾,給他搓后背,他后背一直癢,被他自己撓破了,全是干了的血跡。我就給他搓,干搓,不上水。搓上半個小時,他就能舒服點。舒服點了,就跟我說話,很小的聲音,也沒什么別的,就說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對不起你。說完就哭,我以前沒看他哭過,他哭的時候原來會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哭的時候沒有聲音,我媽也沒有,原來有人哭起來會發(fā)出那種聲音,像水被燒開了?!?/p>

        他低下頭,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以為她哭了。后來發(fā)現(xiàn)是汗。吃熱了。

        “為什么后背癢?”

        “不清楚,我爺爺死前也這樣,身上癢,要我姑給他撓。所以我知道用澡巾搓,既不傷皮膚,又能止癢?!?/p>

        “記住了?!?/p>

        “希望你別用上。搓下來的都是皮屑,落在床上,有時候飄在半空。這個場合說這些會不會影響你食欲?!?/p>

        他搖搖頭,實際上他已經(jīng)吃不下了。

        “都是皮屑,很細,很輕,有時候我搓著搓著,就有種錯覺,會不會我爸已經(jīng)死了,我只是在摸他的骨灰。”她說。

        “瘦得不剩什么了,摸在上面,就會像在摸骨頭吧?!?/p>

        “也許吧。后來他更沒力氣了,我去了以后,不看我,也不跟我說話,像陌生人。我喊他,他就說別吵吵,用全身的力氣喊,變得非常易怒。那時候,他開始在一疊稿紙上寫東西,不讓人看,人走過去,他就推開。我以為他在寫遺書。也許是給我寫的。臨終前的時間,一直如此。寫累了就在床上躺著,激動的時候,還會自己哭起來。我去的時候他在寫,離開的時候也是。像在趕時間,怎么也寫不完。隔了十幾天,有次,我趁他上廁所,偷偷去他的柜子里找那些他之前寫過的東西,我很好奇。但沒找到,只找到那疊稿紙,撕掉很多,變得很薄,一個字也沒有,我不知道那些他寫過的東西都去哪兒了。那天,我在他的病房待了很久,直到他把要寫的東西寫完。寫完以后,他就拿著那疊寫好的稿紙出門了,到醫(yī)院的花壇那里、我跟著他,他也不背我、到了花壇,他先點根煙,然后,就把那天寫好的紙用打火機燒了?!?/p>

        “為什么要這么干?”

        “我沒問過他,我就那么遠遠地看著??雌饋恚裨诮o自己燒紙。”

        “也可能?!?/p>

        “所以那天開始,我有點恨他來著。原來那些不是他要留給我的東西,而是給自己的,我覺得他很自私。我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人就是那樣。不是年紀的關(guān)系。換到現(xiàn)在,也許我還是會產(chǎn)生那種感覺。我忽然厭倦他,厭倦他癢,厭倦他呻吟,厭倦他哭,厭倦他不停寫??吹剿?,我就煩躁。之后就去得少了。他死那天,我看著他咽氣,哭不出來,也感受不到悲傷。你能理解嗎?”

        他說能。

        “可我現(xiàn)在不太能。”她停頓了一下,“他其實對我很好。雖然離婚了,我媽撫養(yǎng)我,但我們沒疏遠。他經(jīng)常來看我,以我喜歡的那種方式。你知道,有的父母,愛得很霸道,將他愛的轉(zhuǎn)嫁給你,以為你也愛。我爸不是。他給你你要的。小時候,我老覺得我爸有魔法,或者我們之間有什么心電感應(yīng),他明白我。我在小賣部看到小玩意,比如帶香味兒的書簽,隔兩天,他就會買給我??吹侥欠N玩具食品,一個塑料殼,內(nèi)部設(shè)置的像迷宮一樣,一個小鋼珠在里面滾,越過層層障礙。塑料殼背面的盒子里放幾顆糖豆。就是那種騙人的東西,我看到以后,邁不動腿,很想擁有,我也沒跟誰說過。過兩天見到我爸,他就把那個帶來了。這種事太多了,還有米奇的拼圖、洋娃娃、帶花邊的衣服、CD唱片機……很神奇是不是?”

        “全知全能。”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時候我想他了,在家偷偷給他打電話,他就嘿嘿笑。電話里傳來一些‘沙沙的響聲。一會兒,他就跟我說,看看外面。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走到窗臺,就發(fā)現(xiàn)他在樓下站著。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他拿著手機,黑色的電線擋住了他額頭一點,陽光很亮,他瞇著眼,似乎就一直站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到窗臺來看他??擅髅魇俏蚁却虻碾娫?。”

        她這時候才哭出來,哭的時候跟她說的一樣,很安靜。這次他忘記給她遞紙,她自己拿了旁邊用過的,上面沾了油漬、茄汁、沙拉醬。她疊好,避開那些污漬,在眼角附近點了點,又擦擦鼻子。他發(fā)現(xiàn)她的鼻子也沒那么塌。

        咖啡館響起凱斯·杰瑞在科隆的音樂會,似乎在很久以前,他也聽到過尼克咖啡館放這個。凱斯用一架爛鋼琴彈奏出爵士絕響。

        “我爸快死的時候,人已經(jīng)沒有意識,身上味道不好,我?guī)退辽碜?,包括下面。我是說生殖器。”她說,“他的下面只剩很短一截了,跟一個小男孩的差不多,幾乎完全縮進陰囊里。我那時候知道,他可能快不行了。但沒想到,那比我想的還快一點。他死后,我憋了一股勁。原來我成績挺差的,??扑?,也不知道跟誰較勁,就想再努力一把,至于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結(jié)果成績出來,成績不錯,比原來好很多。我就選了個醫(yī)學院,在牡丹江那邊。”

        “那邊有個治森林腦炎很厲害的醫(yī)院?!?/p>

        “對,就是我們院。長白山那里一入夏,草爬子就多起來,每年都有挺多被蜇的。一開始沒感覺,過幾天嚴重了,直接就死了。我們醫(yī)院雖然厲害,但也不是萬能,被蜇超過一段時間,神仙也沒辦法?!?/p>

        “我有個遠方親戚,沒到醫(yī)院,人就沒了。”

        “是,有很快的。我在學校經(jīng)常看到。”她說,“我大四的時候,到醫(yī)院實習。在綏芬河,你知道那里嗎?跟這里一樣,也是邊境,只不過綏芬河隔著俄羅斯。從那條河望過去,看不到人,都是森林,整片的,樹都高得厲害,筆直筆直。他們那邊的人,如果生病的話,會比較麻煩,因為人少,沒什么醫(yī)療機構(gòu)。有了比較重的病,只能偷偷跑到我們這兒,劃一條船,將病人送來。我們醫(yī)院樓下很多拉皮條的,有中國的,也有俄羅斯的,專門對接那邊的人,負責翻譯。送來的,一些是外傷,比如砍傷,有時候斧子沒用好。最多的是老人,都是些陳年疾病,很多也治不好了,或者費用高昂,子女借口錢不夠,要回去湊錢。很多人把老人放在這,就消失了,再也沒回來。我開始覺得挺殘忍的,那些老人就靜靜地躺在醫(yī)院,身邊沒人,吊瓶也拔了,就是在等死。我有時候幫他們擦擦臉,擦擦胳膊。別的地方不敢擦。后來有一天,一個老人送來一個年輕人。我印象很深。因為那個老人長得有點像我爸,眼睛的輪廓,還有顴骨。年輕人十七八歲的樣子,說是在松樹上采松塔,樹杈斷了,人從上面摔下來,有三層樓高的樹,腦顱出血。沒辦法救了。老人一直在求醫(yī)生,拉皮條的也是,但是醫(yī)生也沒辦法。我們這兒也是小醫(yī)院。老人就在病床旁邊發(fā)呆。那時候我有其他病人,沒顧上,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那個老人不見了。跟那些把病人放在這兒的人一樣,他也消失了。那個男孩當天就走了,很快被醫(yī)院拉走。我不知道怎么的,也跟著去了,看著他火化,下葬,看著他跟那些無主的骨灰一起,埋在離綏芬河不遠的樹林里。地點也都還記得?!?/p>

        “很殘酷。”他喝了口啤酒。

        “我那時候很納悶。這事沒完。那天半夜,我和一起住的女孩在睡覺,迷迷糊糊,聽到外面有很大的風聲,窗子嘩啦啦地響個沒完。我以為窗戶沒關(guān),就起床關(guān)窗。發(fā)現(xiàn)窗子并沒有被吹開,只是不太嚴實,然后我就看到對岸在著火,火光從樹林的間隙里閃出來,隱隱約約,非常安靜。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如果水邊有什么東西在燃燒,它就給人一種很安靜的感覺,催眠一樣。我站在窗口,沒辦法動了。我很久沒這樣了,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彼舫鲆豢跉猓闷鹂曜?,又放下。

        “懂?”

        “懂?!彼o她夾了一塊切好的哈密瓜。服務(wù)員上了贈送的果盤。他記得上學那會兒,考試的時候,總有那么幾次,像突然沉在水里,耳鳴,不能動,也不能思考,題目干脆答不下去,時間在那時開始緩慢得不行,周圍的一切開始模糊,得等好一會兒,肢體才能動彈,腦袋也開始轉(zhuǎn)起來。靈魂從身體飛起來一點,又落下去。

        “后來又過了一個月,我都快忘了這事,我們這些醫(yī)學生,要在醫(yī)院的各科室輪轉(zhuǎn),就在我快轉(zhuǎn)到別的科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那個老人。他燒傷了,全身像被涂了瀝青。我是憑聲音認出他的。他不是來看病,是來看年輕人的,他說拉皮條的告訴他,人已經(jīng)死了,他不信,要自己來問醫(yī)生。醫(yī)生跟他確認了消息,還輕微責備了他。他的眼皮燒傷了,僵了,但我還是看到他那里的皮膚微微脹開,眼睛因此大了一些,仿佛難以置信。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哭起來,簌簌顫動,但面部沒有大改變,看起來就像山上的一塊大石上流下空山水。等他哭完,醫(yī)生看他可憐,就讓我陪他去埋年輕人的地方看看。我于是陪他去了。我們一路上沒說話,說什么也都聽不懂。到了地方,他沒看我,就自己在那里的土堆旁坐下來,哭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說話。我不敢走,站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我看到他被燒焦的、黑紅色的脖子,忽然想起年輕人死那天,凌晨時分的大火。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場火跟眼前的老人有關(guān)。回到醫(yī)院,我也一直在想那個老人,我像個偵探一樣,好像案子沒破完。我還自己瞎想,會不會有這個可能,我說了你別笑。也許,那個老人嘗試了某種巫術(shù),以焚燒自己來與死神交換什么?我說真的。不然為什么他得知年輕人的死訊時那樣驚訝。他不應(yīng)該驚訝的。沒辦法治了,人怎么會活下去呢。也算是很怪的想法是不是?!彼α诵Γ似鸨?,喝了一口檸檬啤酒。他看到,跟她碰了一下,她就又喝了一小口。

        “沒辦法。因為一直這樣想、這樣想,我就覺得,它真的是真的。一種信念想得夠久,它就會成真吧,不管它存不存在。就算你不相信,請不要跟我講,也不要跟我爭辯。在我看來,事情就是這樣??梢詥??”

        “可以,我也信?!彼f。

        “謝謝。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客氣話?!彼f,“我知道你不想來這兒,阿姨逼你來的?!?/p>

        “沒有,自愿的,主要是感謝你照顧我媽。”

        她擺擺手,接著說下去。

        “因為那件事,我產(chǎn)生了一些奇怪的改變。怎么個改變法,我也說不清,好像對于所見的事情不再那么篤定,允許事情松動、位移,也很少覺得驚訝,心里平靜不少,連記憶也發(fā)生了變形。尤其是關(guān)于我爸的?!彼f。

        “怎么說?”

        她不再說話,而是低下頭,似乎在揉搓什么。過了很久,她才說:“也許世界的時間不是我們看到的這樣,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

        午后,強烈的日光投在雪白的桌布上,白得耀眼。他們?nèi)螒{這種安靜持續(xù),也沒覺得多尷尬。他望向窗外,陽光下的銀杏葉片像粒子一般,不斷做著切割光源的運動。遠處的熱浪,讓一切靜止的都仿佛在跳動。啤酒屋仍然播放著凱斯。

        他以前讀過一個童話,講的是人們有天聽見從森林深處傳來的鐘聲,他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女仆放下牛奶桶、伐木工扔掉斧子、牧師合上圣經(jīng)、王子離開宴會廳……帶著朝圣的心情,人們向著鐘聲的方向走去。他始終記得,童話結(jié)尾,人們從四面八方匯合,彼此微笑致意的場景。他那時候不知道遙遠的鐘聲意味著什么,就像不知道為什么女孩要踩著面包過沼澤,為什么隔著十層床墊還會被下面的豌豆硌著的是真的公主。不過,他似乎再次發(fā)現(xiàn)了它們,那些童話,或者說,文學。終于,他覺得自己在談?wù)撐膶W時,可以不用談?wù)撃切┗脡艉涂罩袠情w了。還有最重要的,文學不再是自憐,它還意味著對他人的發(fā)現(xiàn)和感同身受。鐘聲遙不可及嗎?可真的聽到的人,一定能相遇,鐘聲會成全并拯救他們。他說:“你說了這么多,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講得不好,你湊合聽。”她點點頭。

        “以前,有個父親,得了重病,很瘦,就快死了。在死之前,他買了一疊厚厚的稿紙,想在臨死前,給每一位親人留一封信,當做遺書。很快,他寫好了大部分。給父親的、母親的、姐姐的、弟弟的、還有給女友、前妻,以及他的朋友們的。最后一封,他打算寫給女兒。他開始動筆,以為能很快寫完。可是寫啊寫,卻怎么也寫不完,記憶像山上淌下來的空山水,回憶越淌越多,也越來越清晰,每一滴,他都想盡力記下來,快樂的、悲傷的、振奮的、遺憾的、悔恨的……甚至忘了女兒就真實地站在他的旁邊。原來這封信是寫給女兒,現(xiàn)在,變成了給他自己的。不是他自私,他想把這些留下來。他沉浸在回憶里,漸漸地,變得憂慮,不為即將離開人世,為了他死后,這些記憶無法帶走。該怎么辦?這位父親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不想忘記。他想到一個辦法,把這些信燒掉,像后代給祖先燒紙,讓祖先在另一個世界享用。他把自己的記憶提前燒掉,燒給死后的自己,等他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就會記起一切。想到這里,他把耷拉的腦袋微微抬起,他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分秒必爭。每個白天,他都奮筆疾書,到了夜晚,便將那幾頁寫好的稿紙拿到醫(yī)院的花壇,點著火。記憶被焚燒,燒成灰的文字,在另外的時空聚散,慢慢地,被死后的他一一捕獲。他成為一個尋找灰燼的人,他一點點搜集回曾經(jīng)的記憶,他記起女孩愛吃的糖果,有彈子球和迷宮的玩具,拼圖、香水書簽、娃娃、衣服、CD唱片機……他找到了曾經(jīng)的時空,那時候,女孩還小,他一步也不離開她了,他就待在她身邊,像一個幽靈。當她想念他的時候,他便受到召喚,在這個時空現(xiàn)身,飛奔到樓下,在那個有電線桿的地方停下,等著手里的電話響起。然后,對著電話里的小女孩說,嘿,看看窗外?!?/p>

        “啊,謝謝你。”她用手捂住嘴,面頰微紅,似乎因心事被猜中而感到害羞。

        “是你的故事嗎?”他問。

        她沒有承認,也沒否認,只說:“我講不了這么好?!?/p>

        “我還算擅長這個,”他說,“以后你多給我點靈感,我可以給你講一筐?!?/p>

        “嗯?!彼咽址畔拢坪蹑?zhèn)定了些,說,“怎么就說到這兒了呢?之前我們還在,還在說你的那兩個朋友。他們現(xiàn)在在哪,做什么呢?跟我說說吧?!?/p>

        他搖搖頭:“我說了,我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p>

        “哦對,不過為什么?”

        “不為什么。總之不是那種我以為的失聯(lián)方式。就只是,不聯(lián)系了。”他說。

        “好吧?!?/p>

        “不說這個了。我們改天去游泳吧。就你爸常去的地方同樣的路線,0號壩門那里。同樣的路線。”

        “我不會游泳。”她說,“我說過,我爸愛的方式,不是把他的喜歡的強加給我。”

        “對不起。”

        “沒有,也許我哪天就想學了。游泳也沒什么不好。到時候,我們可以去游泳館。你教教我?!彼檬洲哿宿郯l(fā)梢。

        “好?!?/p>

        “那說定了?!?/p>

        “嗯?!?/p>

        他們舉起檸檬啤酒,碰了一下。

        “你干了,我隨意?!彼f。

        (責任編輯:王建淳)

        高翔,1988年生,遼寧丹東人,青年寫作者,有作品見于各文學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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