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智群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雪峰山脈腹地,這里不盛產棕樹。幾十年來,我親眼看到的情形是:只有在一些坡地人家的房前屋后和并不普遍的田邊地頭,零星地屹立著一株或幾株沒有屋檐高的人形般的棕樹。因而,在這一帶從事棕類加工手藝的人也不多。打羅繩、繰蓑衣等這類手藝人,也就自然而然吃了香。我的外婆年輕時就守了寡,為了操持沉重的家計,就頑強地成了一個這樣的手藝人。20世紀50年代,她帶著長大了的女兒—我年輕的母親,從懷化市的溆浦、黔陽、洪江轉戰(zhàn)于邵陽市的洞口、綏寧等縣,在棕類手藝界打下了一片江山,帶出了一批徒弟,名聲赫赫。
打羅繩、繰蓑衣,現(xiàn)在看來其實仍屬于十分簡單的體力勞動之列,沒有多少科技含量的。在我模糊的記憶里,打羅繩應該是這樣的一個程序:先是把棕樹片晾干,捆成一把一把的。然后,將棕片在像犁耙一樣的朝天“齜牙咧嘴”的鐵制棕耙上來回拉扯,直到將其拉成了一絲一絲的棕線,方才算完成了最初的工序。最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打羅繩。打羅繩的工具有羅繩車和羅繩旋。羅繩車是用竹子做的,極像彈弓,但它的手柄是活動的,中間那根桿子也是直插兩端的。羅繩旋就是將制作中的羅繩固定在墻壁,或柱子,或大樹上的裝置,比羅繩車更加簡單,一竹片,一鐵鉤,幾粒珠子而已。兩把竹片做成的羅繩車渾身繞滿了棕線,像一個偌大的紡織廠的梭羅形狀紡線。一個旋子釘在墻壁上,旋子上綴著能發(fā)出聲響的珠子。兩把羅繩車將棕線合掛在旋珠子下方的鐵鉤上,爾后,逆向不停地搖動兩把羅繩車,兩股棕線逐漸咬合在一起,就絞成了能抵擋千斤力的棕羅繩。繰蓑衣,就是用棕羅繩將疊成衣服樣子的棕片繰好成形。羅繩車竹片相互摩擦就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旋珠子時而繃緊,時而墜落,相互碰撞就會發(fā)出“嘀鈴,嘀鈴”的聲音。據(jù)母親說,我出生后一直是由外婆照看的,才幾個月大時,閑不住的外婆就把我背在襁褓中打起了羅繩。怪不得,在我的心靈深處總覺得那“嘎吱,嘎吱”“嘀鈴,嘀鈴”的聲音特別的好聽,異常的親切。
母親婚后,不能同外婆一起南征北戰(zhàn)了,在父親的主張下,改行學起了當時在雪峰山區(qū)科技含量算很高的時髦行業(yè)—用縫紉機縫衣服。幾年后,她有幸踏進了一個光榮的集體—人民公社縫衣社,成了一名讓年輕女人艷羨無比的縫衣女工。待到我能夠自理了,外婆便又拾掇起她的竹車、旋子、蓑衣針,繼續(xù)轉戰(zhàn)于雪峰山山北山南的廣大村莊了。我上學后,父親離家外出工作了,母親所在的公社縫衣社就成了我唯一的兒童樂園。猶記得,多少次坐在母親的縫紉機右邊那用來熨衣服的案板前,在她嚴厲的監(jiān)督下一筆一畫完成作業(yè),一字一頓背誦課文;猶記得,多少次坐在母親用來置放布片的縫紉機臺板邊等她下班回家,看著她給人家縫新衣,傻傻地聆聽著那縫紉機急促發(fā)出的一陣緊似一陣的“咔啦,咔啦”聲,悄悄地就睡著了,而待我醒來時,每每必定躺在了那硬邦邦卻溫暖如春的案板上,身上罩著的必定是發(fā)出清香氣味的新衣服或衣服片??p紉機“咔啦,咔啦”的聲響,伴隨我度過了現(xiàn)代兒童看來根本算不上幸福而當時卻算是十分幸福的少年時光。那時,能有幾個山里孩子可以享受到我那樣的催眠曲,欣賞到我那樣的學習伴奏??!長大后,我揣著在母親縫紉機旁學到的文字不知天高地厚地愛上了文學事業(yè),每當我在報刊上發(fā)表了或長或短的文章,我總要對母親說,這是那臺縫紉機“咔啦,咔啦”的聲音“吵”出的爆米花。母親每次聽了都瞇著眼在笑,并不明確表示對我的說法的否定或肯定。
外婆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平靜地離我而去了,那時我已離家去洞口縣城當了幾年干部了。母親去年也已年滿八旬,早不操練那縫衣的手藝了??赡恰案轮?,嘎吱”“嘀鈴,嘀鈴”“咔啦,咔啦”的聲音,前些年尚還是隔三岔五才鳴響一回,近些年來卻變成了家常便飯,冷不防就會鳴響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