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素敏
神權一般多為宗教用語,在古代中國,特別是夏商周時期,尚未有明顯的宗教崇拜,但是對上天和祖先的崇拜是非常明顯的。所以,這里所說的神權并非宗教中的“至高神”,而是指上天或者祖先。中國人對祖先和上天的敬畏由來已久,但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尤其是人們對自然界認識的加深,這種敬畏之心已經在逐漸地減弱,這種趨勢早在夏商周時期就已經有了初步的顯現(xiàn)。其表現(xiàn)形式的一個方面就是神權和王權關系的轉變,接下來將主要討論《尚書》中體現(xiàn)的這種轉變及原因。
夏,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制國家。相傳是由禹的兒子啟建立的,在禹死后繼承了他的王位,從此“家天下”就取代了“禪讓制”,且延續(xù)了幾千年。在此之前,是傳說中的上古時代,這個時候王位的繼承或者是部落首領的選舉,實行的是“禪讓制”。所謂的禪讓制,是上一任首領退位前,選出有才能的人擔任下一任首領。也就是說首領是賢者任之。舜就是因為禹治水有功,才把王位傳給了他。同樣,舜的首領之位,是由堯傳給他的。堯、舜、禹據(jù)說都是做出大功績,品行兼優(yōu)的人物,他之所以能擔任部落首領是因為他們的德性感動了上天,所以上天任命他們來治理四方。
由此可見,這時的“神權”,主要是指上天和萬物,這個時期的人們的觀念是“萬物有靈”。既有對天上眾神的崇拜(日、月、雨、風、云和虹)也有對地上神明的崇拜(地、山、河)。在《尚書》其他篇中也有諸多類似的描述?!渡袝虻洹罚骸澳嗣撕?,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羲、和是姓,相傳這兩個姓氏世代掌管擔任天地四時的官職。堯命令羲氏與和氏,謹慎的順應上帝觀察日月星辰運行規(guī)律,推算歲時,制定歷法,讓民眾使用?!拔┑聞犹欤瑹o遠弗屆”(《尚書·大禹謨》)。“皇帝清問下民……乃命三后恤功于民”(《尚書·呂刑》)也都表現(xiàn)出這一點[1]。
夏朝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社會,是在原始社會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其政治組織結構尚未完全擺脫原始社會的束縛,政治權利分散。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為自己的權利來源找到了一個合乎邏輯的依據(jù)——神權。夏朝時,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國家事務,都要進行占卜。那時的人認為萬物都有自己的神靈,人的行動要受到神靈的指引,違背神靈就要受到上天刑罰。據(jù)此,統(tǒng)治者們就為自己的權利來源找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的對象,宣揚自己的權力來自于上天,是接受上天的任命,即“皇天眷命”[2]。同時在“萬物有靈”的觀念的指引下,統(tǒng)治者雖然掌握了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對上天的敬畏依然深入內心。所以在這個時期,神權是支配王權的,這種支配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人對神靈的崇拜和敬畏,并且這種崇拜一直到商朝時到達了巔峰狀態(tài)。
在夏商交替之際,神權和王權的關系就逐漸發(fā)生了轉變,王權地位上升,神權則逐漸被王權壓倒?!渡袝分卸嗥硷@示了這種變化?!坝徐枋贤晡逍校壢?,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尚書·甘誓》)?!敖裼枰誀栍斜姡顚⑻炝P”(《尚書·胤征》)“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書·湯誓》)?!敖裆掏跏芨ゾ瓷咸?,降災下民……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肅將天威”(《尚書·泰誓上》)?!疤煊酉旅瘢髦?,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闕志?”(《泰誓上》)。
《甘誓》和《胤征》分別是夏王啟征伐有扈氏和胤侯征伐羲氏、和氏前的誓詞,《湯誓》和《泰誓》分別是湯滅夏、武王伐紂的戰(zhàn)前動員令。這四位都在表達同一個意思:此次出兵征伐是遵循上天的命令,是“奉將天罰”,而不是出于個人私欲或個人意志。這些從表面上看是在遵天命,也就是神權支配著王權,實際上卻是借天命來維護自己出兵征討的正當性,也就是借神權來維護王權的統(tǒng)治地位[3]。此時神權和王權的地位關系雖說已經發(fā)生轉變,但此時神權的地位其實達到了頂峰。
商朝是繼夏之后的中國歷史上的第二個王朝,處于中國早期國家的產生時期,在商朝早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專制王權尚未得以完全確立,統(tǒng)治者們依附于神權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關于商朝時對神權的信仰,不僅有明顯的自然神崇拜,祖先崇拜也異常明顯。夏商時期的人們的觀念是“萬物有靈”。從對天上眾神的崇拜(日、月、雨、風、云和虹)到對地上神明的崇拜(地、山、河)再到對祖先們的祭拜?!抖Y記·表記》中就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證明了商朝社會對鬼神的信仰,也間接表明了神權在此時的地位。
殷商時期人們的神靈崇拜活動達到頂峰。殷商人在尊崇商朝王室祖先和非王室的子姓祖先的時候也保留著對異姓部族祖先的祭祀活動,可以說殷商時期的祖先崇拜是一個以商朝祖先神為核心的各部族祖先神共存的系統(tǒng)。商朝時期的民眾對祖先神的祭祀是最為隆重的,祭祀是商朝人表達對祖先的一種敬仰方式,卜筮是他們溝通神靈的渠道。此時的人們對卜筮絕對尊重,而不敢有任何懷疑,《尚書·盤庚下》說:“各非敢違卜”,《君》說:“若卜筮,罔不是孚”。
在殷商后期,神權的地位越發(fā)衰落,王權實力不斷膨脹,神權逐漸受制服務于王權。
西周時神權和王權的關系變化更加明顯,王權不再是服從神權,轉而借神權來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與夏朝時人們推崇神權的目的是一樣的,但是二者有根本意義上的不一致。周朝時的人對待神權的態(tài)度是“不可違”,此時雖然統(tǒng)治者們依然敬仰自己的神靈,但是已經開始持懷疑或否定的態(tài)度對待“天命”。《召詔》篇中說:“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跗涞轮?,祈天永命。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曳歉仪冢┕Х顜?,用供王能祈天永命?!薄拔也桓抑弧钡姆磸蛷娬{,雖說是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后的感慨,其實也不乏對“天命”的懷疑。
王權壓倒神權還體現(xiàn)在周天子在分封諸侯上,說上天把天下交給了自己,分封諸侯是按照上天的意志來行事的,諸侯的任命是上天的意志,遵從君王的分封就是聽從上天的教導。“上帝時歆,下民祗協(xié),庸建爾于上公,尹茲東夏”(《尚書·微子之命》)?!巴鯌R竺?,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尚書·康詔》)。“告爾四國多方惟爾殷侯尹民,我惟大降爾命,爾罔不知”(《尚書·多方》)?!盎侍煊糜栘实?,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樹屏,在我后之人”(《尚書·康王之詔》)。
于此相比,君王借助天命來維護統(tǒng)治更明顯的表現(xiàn)在對于普通下層民眾的治理方面。君王與民眾的關系成為了純粹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者,《尚書·梓材》記載:“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這樣就把民眾物化了,成為了上天賜予的賞賜品,與上古時所說的首領是上天賜予民眾的領導者完全相反?!胺俏乙蝗朔畹虏豢祵?,時惟天命,無違。朕不敢有后,無我怨。”“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尚書·多士》)。“四方司政典獄,非爾惟作天牧?”“天齊于民,俾我一日。”“今天相民,作配在下”(《尚書·呂刑》)。這些都表達了一個意思,即君王和諸侯是上天在民間的代理者,是上天派來統(tǒng)治普通民眾的,聽從君王和諸侯的管理就是順從天命,反之就是違抗天命。民眾受到懲罰也是上天降下來的,君王和諸侯只是執(zhí)行者而已[4]。
由夏到周,神權和王權關系的變化不是此消彼長,而是單方面的王權專制的不斷加強,人們對神權的信仰并沒有逐漸減弱,是王權地位的上升壓制了神權的地位而已。產生這種情況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國家組織結構。中國古代的國家及其國家政權的產生形成走著一條比較特殊的道路,商品經濟并不發(fā)達,農村公社沒有完全解體,父系家長制也大量遺存在國家政權之中,嚴格的土地私有制也沒能形成。其國家直接地以父系宗族家長制作為母體而演變過來,而國家政權的權力也隨之借用了父系宗族家長制在其宗族中的家長權力,轉換為周天子的王權統(tǒng)治,并在宗法分封之后,使這一王權的專制性、至上性獲得了制度化、等級化的肯定。也就表明了在“家天下”的政治局面下,王權壓制神權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