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龍游縣第二高級中學(xué) 夏 天
從我記事起,曾祖父就好像總在小院里——小院很簡陋,但不破敗,干干凈凈,樸素得很。除了那間老式的閣樓,只有一棵參天的棗樹陪著曾祖父,或許它以前并沒有那么高的樹冠、那么粗的枝干,只是歲月陪伴著它長大,就像曾祖父陪伴我的祖父,陪伴我的父親,陪伴我長大一樣。
閣樓的小門底下有道門檻,那是曾祖父最喜歡待的地方,他一向不愛走動,于是坐在門檻上讀書成了他最喜歡做的事情。老花鏡、透過棗樹的枝葉灑下來的光、清晨帶著濕意的空氣、一本泛黃的舊書,就是曾祖父每天的伊始?!八昙o(jì)那么大,哪里看得清?!奔依锶硕歼@么說,但是他們知道什么呢!“這些字啊,阿公早放進(jìn)這里了?!痹娓缚粗荒樦赡鄣奈遥种噶酥缸约旱男目?,笑意從嘴角氤氳到眉梢——“阿公”是我老家對曾祖父的稱呼,他很喜歡在年幼的我面前這樣自稱。
曾祖父還很喜歡書法,小院的空地上放著一張烏木桌,那是他的寫字臺。筆、墨、紙、硯,最簡單的文房四寶,到了曾祖父的手里,卻如水般的自由,幾滴墨暈染開,宣紙上綻放出烏黑的花。曾祖父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曾祖母喊他吃飯,不聽;祖父找他說話,不理;小孩繞著桌角跑,他不聞不問。一個字寫不好,他就練到星斗漫天、素月清輝。夏日的蟲鳴擾不到他,秋夜的風(fēng)霜吹不動他,他像一張掛在墻上的弓,那么堅(jiān)韌,那么鏗鏘,小院就是這堵墻,除了他自己,好像就沒有什么能撼動他。
曾祖父出生在一個普通的佃農(nóng)家里,家里兒女多,他自然沒法去上當(dāng)時的私塾。聽祖父說,曾祖父是天天蹲在人家教書先生的房檐下學(xué)的讀書寫字。除了打草喂豬、背水下山,曾祖父還得下田幫忙,那個時代的男孩總要辛苦些,多干點(diǎn)體力活。一天忙忙碌碌,汗流浹背。晚上空下來,曾祖父就趁著星星、月亮的微光費(fèi)力讀著向別人借來的書,白日里稍微有點(diǎn)空照例去蹲著聽課。就這樣,曾祖父成了家里的第一個“讀書人”。憑著一股闖勁,曾祖父剛滿二十那年便進(jìn)城去了。在城里打拼自然不容易,是一段啃硬饅頭、睡破房的艱苦日子。妻子是山上老家送下來的,第一個兒子是在城里生的,夫妻倆為了兒子勤勤懇懇打拼,生活終于有了起色??上б部珊?,世事不遂人意,那一年日軍打到了東南方,為了保護(hù)家人,曾祖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帶著妻兒趕回了老家。還是愣頭青的年紀(jì),曾祖父卻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一夜長大。我們家沒人知道曾祖父的父母有沒有熬過去,只知道為了讓妻兒和家中長輩有一條生路,曾祖父讓他們抄小道先走,自己單槍匹馬抵住了被砸得哐哐響、搖搖欲墜的門板。門被砸開的時候,他順勢滾進(jìn)了一旁厚厚的草垛里,狡猾狠心的鬼子自然不會放過這明顯的隱蔽物,年輕的曾祖父趴在里面大氣都不敢出,閃著寒光的刺刀就這么刺進(jìn)草垛,劃開稻草,他一動不動。所幸蒼天有眼,老天也見不得鬼子虐殺這個勇敢又堅(jiān)強(qiáng)的年輕人,刺刀只劃開了曾祖父左手小臂的外側(cè),留下了長長的傷口就撤走了。等曾祖父從草垛里爬起,老舊的泥屋已經(jīng)燃起了熊熊烈火,黑煙嗆人,曾祖父踉踉蹌蹌沖出家門,在遍野哀鴻里找到了幸存的家人。
沒人知道曾祖父是怎么把病弱的妻子、年幼的兒女從那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隨時面對刀槍的深淵里拉扯出來的。在戰(zhàn)火熄滅、社會安穩(wěn)后,曾祖父一家才得以安寧度日。過去所有的苦難,最后都被澆筑成一張弓,澆筑成曾祖父這個人,上面浸透著他的汗、他的淚、他的血,浸透著一個平凡男人的一生。
有人會說,曾祖父不過是一個從戰(zhàn)亂中活下來的普通人,但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一個無法重塑的傳奇。小時候我喜歡摸著曾祖父左臂上的疤痕睡覺,在我眼里,那是勛章,是記錄著他保護(hù)家人英勇事跡的標(biāo)簽,是讓我無比欽佩的勇敢者的象征。我熱愛文字,我堅(jiān)信文字的神圣不容褻瀆,這都離不開我的曾祖父的熏陶——打小他就愛抱著我看書。作為家里這一代唯一的女孩,親戚們都覺得我不需要怎么讀書,只要好好學(xué)家務(wù),將來嫁個好人家就好了。曾祖父就常常同他們大吵,自顧自地給我講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講司馬遷如何寫就《史記》,講李白寫詩被稱為詩仙,講那些我聽得懂或者聽不懂的故事和歷史。于是,他又成為我心中一個新的傳奇,就仿佛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滄海桑田世事變遷都已經(jīng)裝在他那年邁的身體里,在他的一呼一吸間沉淀成難能可貴的珍寶。祖孫倆坐在小院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他也不過是一個疼愛晚輩的普通長輩而已,他曾一個人步行十里地去買一塊海綿,就為了給我釘一張不會硌人的板凳;他曾在深夜坐在那熟悉的門檻上,等待著第二天才會歸家的兒孫;他也曾捧著好不容易在小院里打下來的棗,步履蹣跚地拿去遞給我出生不久的表弟?!皞髌妗币矔先?,曾祖父的背一點(diǎn)點(diǎn)弓下去,真正成了一張“弓”,他的眼睛,也終于成了深邃悲傷的井,井里倒映出他曾經(jīng)的意氣風(fēng)發(fā),倒映出遠(yuǎn)去的記憶,倒映出他孑然一身的孤獨(dú)。曾祖父是在一個平靜的夜晚離開的,他像平時一樣起夜,碰到同住的女兒,擺擺手,“沒事,今天不用扶我”。然而等他再回來躺在床上,就再也沒起來。第二天早上,大家甚至沒感覺出他的逝去,按部就班地做了早飯去喊他起床,這一次,曾祖父沒再睜開眼睛。
葬禮上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大家都說小孩子不懂事,但“頭七”的時候,我一個人留下來守了最后一晚,咬牙沒讓眼淚掉下來。就像沒人知道曾祖父曾悄悄帶我去爬樹、下河一樣,沒人知道我和他約好了:“阿公走的時候,囡囡一定不哭。”午后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明明逆著光,我卻覺得曾祖父眼睛里的那口井前所未有地溫暖起來,不再孤獨(dú),沒有悲傷。
曾祖父和他的小院,就那樣永遠(yuǎn)留在了我和家人的心中。他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被時間的潮水沖刷,輪廓不再堅(jiān)硬,眉眼不再清晰,一點(diǎn)點(diǎn)淡出我的視線,但只要我還熱愛文學(xué),只要我還銘記歷史,只要我還在學(xué)著勇敢,曾祖父就永遠(yuǎn)留在我的身邊,他所書寫的傳奇,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且會同我身上的血脈一起,歷久彌新地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