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思 李美
摘 要:馬華留臺作家黃錦樹的早期作品對華族社群的歷史際遇具有高度指涉性。當時種族問題依然是政治禁忌,這使其“基礎(chǔ)語義域”須立足于虛構(gòu)世界,而歷史反思和人文關(guān)懷作為題中之要義,又限定文本內(nèi)容與現(xiàn)實世界密切相關(guān)。因此,黃錦樹以夢境敘述作為其早期小說的重要敘事策略,將個人、家族以及族群記憶以變形的方式不斷重述,讓已經(jīng)塵封卻懸而未決的歷史問題重新當代化。夢境敘事之于黃錦樹,是一種在惡劣寫作環(huán)境中的智性敘事方式,潛隱表達馬華族群的歷史缺席與生存困境;同時也是一種探尋自我深層心理的重要方式,以此來反思自我的寫作困境與表現(xiàn)作為異鄉(xiāng)人的身份焦慮。
關(guān)鍵詞:黃錦樹;馬華作家;《烏暗暝》;夢境敘事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2)1-0057-08
自20世紀60年代,馬來西亞華人出國留學便是馬來西亞一個重要的教育現(xiàn)象。中國臺灣因施行“僑教政策”,吸引大批馬來西亞華人留學此地,并形成一個具有“巨大論述能量,或與回馬者相互唱和,或在海外發(fā)展獨特聲音”①的群體——馬華留臺作家群,黃錦樹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在20世紀90年代,黃錦樹提出“重寫馬華文學史”“經(jīng)典的缺席”“斷奶論”等論述讓其備受爭議,老一輩學者將其稱之為“燒芭”,王德威也稱其為“壞孩子”(enfant terrible)。在外界諸多非議下,黃錦樹用實際行動踐行自己的文學理念:與其重寫馬華文學史,不如重寫馬華文學。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以“舊家”、“馬華文學史”及“星馬政治狂想曲”為主題的多部短篇小說集,并于2015年憑借《猶見扶余》《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火,與危險事物》三部小說集獲得第十三屆“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在論文集《論嘗試文》的序言中,可以看到王德威已隨著黃錦樹的寫作、論述與格局的多面向發(fā)展與其在文論思考上的重要性,對“壞小孩”進行了重新定位,譽之為“蟄居埔里的摩羅”②,遙遠地與魯迅筆下的摩羅詩人相銜接。2018年,黃錦樹憑借小說集《雨》獲得了首屆“北京大學王默人—周安儀世界華文文學獎”,也逐漸被中國大陸所熟知。
相較于這些讓黃錦樹聲名鵲起的作品,他早期的兩本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烏暗瞑》所收錄的多為文學獎的參賽作品,可稱之為黃錦樹寫作風格的探索期,亦如他本人所說的“文學獎”參賽時期。早期作品在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手法、題材與體裁上都已隱約表明了這位青年小說家未來的走向,彰顯出對未來創(chuàng)作的諸多可能性。如今,兩本小說集合二為一,以全新的面貌在中國大陸出版,可視為黃錦樹從“壞小孩兒”到“南洋的摩羅”③的成長見證。
再次重讀黃錦樹早期的作品,依舊被如夢似幻的小說世界所吸引。夢境與黎明不斷發(fā)生置換,夢境比現(xiàn)實更加真實,現(xiàn)實比夢境更加虛幻。小說集《烏暗瞑》中共收錄了21篇短篇小說,其中有十余篇都涉及到夢境敘事。從《大卷宗》《魚骸》的馬共主題到《新柳》《少女病》的寫作主題再到《貘》與《烏暗瞑》的歸家主題等都運用了大量的夢境敘事來推進小說的敘事進程。夢境敘事手法的大量運用與黃錦樹在異地求學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在黃錦樹“念大學的那幾年,幾乎夜夜都回到故鄉(xiāng)的膠園,夢到收膠,在水井里撈到斗魚,騎著腳踏車就可以回到家里……”④。他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在夜間以夢的形式回歸,但“夢終究是個隱喻,而我的寫作,大部分還是那夢里的世界”⑤。夜晚不斷地夢回故鄉(xiāng),寫作則是疏通積淤已久的復(fù)雜情感的有效途徑。這也是黃錦樹“非寫不可的理由”之一,是倫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在某種意義上,夢境是黃錦樹早期創(chuàng)作的原始動力,也是作品最初的形態(tài),而作品則是夢的一種變形。因此,夢境敘事幾乎是黃錦樹早期小說中最明顯的敘事風格之一。
何謂夢境敘事?楊鋮在兩位法國學者弗雷德里克·卡諾瓦斯(Frederic Canovas)和瓊·丹尼爾·戈盧特(Jean-Daniel Gollut)關(guān)于夢境敘事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夢境敘事進行了明確的定義:“夢境敘事,顧名思義即是一段企圖再現(xiàn)夢的經(jīng)驗的陳述話語,在這段話語中夢以事件的形式被轉(zhuǎn)述?!雹扌祀p如在《族裔經(jīng)驗的“潛敘述”——華裔美國文學夢境敘事研究》中也對夢境敘事進行過定義:“夢境敘事即是在小說文本中虛構(gòu)夢境,借以推進敘事進程,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活動,表達作品主題的敘事手法?!雹邚膬晌粚W者對夢境敘事的定義可知,夢境敘事是作家在文本中有意建構(gòu)的一種意圖還原夢境,表現(xiàn)人類內(nèi)在世界的虛構(gòu)話語,具有推進敘事進程、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在心理的作用。
不同作家對夢境轉(zhuǎn)述的方式各異,夢境敘事的方式對作家的意義也是不盡相同。夢境敘事之于黃錦樹,可謂是在艱難書寫環(huán)境下對“馬共”歷史進行潛隱書寫的智性敘事。20世紀90年代早期馬來西亞的華文創(chuàng)作生態(tài)并未像今天這樣開放,“馬共”依然是一種政治禁忌。在《合艾和平協(xié)議》簽訂后,“馬共”總書記陳平曾多次申請返馬,均被拒絕,甚至在2013年去世后,其遺體與骨灰被禁止運回馬來西亞安葬。“馬共”題材的小說則很容易淪為文學上的“陳平”,被永遠禁入國門。2013年,黃錦樹的小說集《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被馬來西亞軟性查禁,成為流亡文學⑧。此外,黃錦樹對夢境敘事的實驗也是其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理念的重要實踐。馬華文壇在九十年代就作品如何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論爭。在接受現(xiàn)代主義洗禮后,黃錦樹決絕地告別馬華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批判馬華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家方北方,引起馬華本土作家的強烈不滿。在這場論爭背后,黃錦樹在小說中借由多重夢境的嵌套來揭露馬華文學與自己的寫作困境,思考“我們這一代人該如何重尋出路”⑨。最后,作為人類深層潛意識的浮現(xiàn),夢境對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在心理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作為留學生,黃錦樹長期身居國外,時刻感受著寄居的狀態(tài)。身為第三代馬華移民,他在馬來西亞的“種族至上”政策下,成為事實上的二等公民。雙重邊緣化身份所帶來的自我存在焦慮在小說中化為無邊的“夢覺之辨”。在這個意義上,夢境敘事是黃錦樹早期小說的重要窗口,既可通向黑森林中可見與不可見的諸多可能,也可回應(yīng)馬華文學的寫作困境,甚至可以管窺心理的內(nèi)在景觀。
一、歷史創(chuàng)傷:“時代之子”的夢想與夢魘
馬來西亞共產(chǎn)黨于1930年4月30日正式成立,與國家共同經(jīng)歷了英殖民、日占、國家獨立以及退守雨林多個時期。那些“時代之子”懷揣著“共產(chǎn)主義”夢想在這片土地上灑下自己的血汗,留下自己生命的足跡。這時代也是充滿各種可能的時代,黃錦樹不止一次表露對那個奔騰時代的向往,對“時代之子”的羨慕,以及對當下已成定局的無奈?!拔覀兪潜粫r代閹割的一代。生在國家獨立之后,最熱鬧、激越、富于可能性的時代已成過往,我們只能依著既有的協(xié)商的不平等的結(jié)果‘不滿意,但不得不接受’地活下去;無二等公民之名,卻有二等公民之實。同為寫作者,我多么羨慕李永平那一代?!雹庖虼?,在“時代之子”還未從歷史暗影走出,黃錦樹便已經(jīng)開始在創(chuàng)作中處理“馬共”題材,書寫他們的夢想與夢魘,揭露歷史的傷痕。
《大卷宗》是黃錦樹公開承認的處女作,也是他在文本中借由夢境敘事書寫“馬共”題材的開始。《大卷宗》的主人公是一位“馬共”后代,他祖父是共產(chǎn)黨元老,在日占時期,遭遇黨內(nèi)同志背叛,許多老友被殘殺,而他成為背叛者的替罪羔羊,被追殺。經(jīng)歷此次事變后,他隱姓埋名,轉(zhuǎn)向整理“馬共”歷史。主人公的父親繼承了祖父早年志業(yè),也是一位激進的“馬共”,對民族抱有極大熱誠,在東窗事發(fā)后被捕,與祖父一同失蹤。祖父輩夢想的破滅與失蹤,對主人公造成很大打擊,使其從小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困擾,長大后甚至產(chǎn)生早衰癥狀,時常陷于半昏睡狀態(tài):“為什么老覺得自己活在虛幻之中。有時懷疑,是否自己現(xiàn)在過著的生活是別人的夢境,一朝身死,才發(fā)覺自己原來不是自己?!眥11}主人公半昏睡的狀態(tài)讓他分不清楚夢境與記憶,在主人公認為經(jīng)過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祖父留下的《大卷宗》時,卻發(fā)現(xiàn)陽光可以穿透他的身體,直落地板,這終究不過是一場重復(fù)的夢境而已。這樣的夢從小到大不知重復(fù)出現(xiàn)過多少遍,主人公時刻警惕著現(xiàn)實與夢境的區(qū)隔,而讀者卻很容易一招不慎便落入黃錦樹夢境敘事的圈套里。
夢回閣樓,尋找《大卷宗》的夢魘原型便是對祖、父輩記憶的變形,也是主人公兒時記憶與夢境的混淆與統(tǒng)一。作品中主人公的兒時記憶與不斷重復(fù)的夢魘相統(tǒng)一的設(shè)定,暗合了主人公與父親、祖父的一種縱向繼承關(guān)系。他的祖父潛心記錄“馬共”的歷史,他的父親繼承祖父早年志業(yè),用行動書寫歷史,而主人公的一生作為祖父生命的延續(xù)一直在夢里企圖“從民間的立場去勘測被埋沒的歷史點滴,希望能更進一步的寫出一部公正且權(quán)威的歷史”{12},這一切都最終指向《大卷宗》。而《大卷宗》不僅是一部關(guān)于“馬共”的史書,也是一部“悼逝之書”。它不僅包括他祖父留下的資料與著作,連其祖父的“尸身”與“神蟻”甚至主人公也是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為“在我輩,所有已寫下、將寫下,未寫下的,亦都可說是悼逝之書,悼其已亡、悼其將亡、悼其未亡、悼其必亡”{13}。主人公天生身體被閹割、不能有后代的將亡、未亡與必亡的命運則是《大卷宗》最后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句號。這部融合了三代人命運的“悼逝之書”在主人公這種“半昏睡”的碎片化夢境敘事中,隱秘地揭露了歷史暗影中“時代之子”們在追求夢想之路上的悲慘遭遇與留給后代的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
作為黃錦樹早期代表作,《魚骸》通過夢境敘事隱喻“時代之子”身體上的傷害與他們處于時代之外的家人們的心理創(chuàng)傷?!遏~骸》講述了馬來西亞建國前的一些華裔青年懷著對“大中國”的向往,自命為“異鄉(xiāng)千里的幼龍”,以自己鮮血作為燃料,為國家擺脫殖民主義而奮斗的事跡。主人公的大哥是“時代之子”中的一位,“而他的志愿,和其他那個時代的兒女一樣,也無非是有朝一日回到那古老大地的長城、長江、黃河、大草原去遨游,‘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祖國的石頭上’”{14}。為了自己夢想中的神州,他大哥在讀高中時參加了共產(chǎn)黨,在一次秘密集會中被馬來士兵射殺于沼澤。當時在讀小學的主人公因為好奇尾隨其大哥,親眼目睹了這一場血腥殘酷的屠殺。這場屠殺給他留下?lián)]之不去的陰影,使他在夜間經(jīng)常被夢魘纏繞:“床的外側(cè)觸手生溫,少年在燈下寫字,門開了,一條遙遠的黑暗之路,霧茫茫,藍色熒光浮沉,一曳而過。少年跨出門檻,他想喊,口中無聲;欲起床,卻宛如被釘著,動彈不得?!眥15}這個夢境與主人公的大哥死亡前的場景十分相似,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是悄悄尾隨,而是在盡力無聲的吶喊。主人公無聲的吶喊證明了他的潛意識里是“期盼和那猝然的失蹤者不期而遇的”{16}。
在夢魘的驅(qū)使下,主人公多次潛入那片有他大哥最后蹤跡的沼澤,最后一次在大陸龜?shù)闹敢抡业搅怂蟾绲倪z骸以及不遠處有著燒炙痕跡的龜甲,實現(xiàn)了夢境中期盼的不期而遇。有著燒炙痕跡的龜甲與他大哥有著某種隱秘聯(lián)系。他大哥也許并未當下死亡,而是靠吃龜存活了一段時間。此外,龜甲與古中國的占卜、文字與文化也有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龜甲也是他大哥與古中國關(guān)系的隱喻。他大哥去世后,主人公在家人不斷地告誡下遠離社會,甚至被送到國外留學,徹底與奔騰的時代隔絕。逐漸,他成為一個心理上被閹割的人:“他沒有野心,不討好人也不得罪人,沉默寡言,以寡欲木訥的方式選擇性的拒絕這一個圈子內(nèi)數(shù)不完的酒會、餐會……安身立命于這樣一個窄小封閉的世界,與書為伴,與文字為伍?!眥17}這時,主人公夢境中無聲的吶喊與現(xiàn)實中的失聲狀態(tài)產(chǎn)生了互文性。
唯一能讓主人公一反常態(tài)、產(chǎn)生性亢奮的便是與他大哥和古老中國有著隱喻關(guān)系的龜殼。龜殼是主人公進入夢境的特殊器皿,每當他撫摸龜殼時,便會在夜間夢見性亢奮的自己與一位細皮嫩肉的對象在床上廝磨,最后卻會被廝磨對象與大哥的相似容貌而驚醒:“醒來,從衣櫥里掏出他收藏的龜殼,無意識地套在他裸身上兀自勃起的陽具上,竟而達致前所未有的亢奮,漲紅的龜頭吐出白濁的液汁。而后,夢和夢醒之際的亢奮成為他難以自抑的欲望?!眥18}夢與夢醒之際的亢奮是他距“時代之子”最近的時刻,也是他內(nèi)心一直被壓抑的夢想——成為“時代之子”的顯現(xiàn)。主人公也曾表示如果沒有他大哥的事情,他也許也會成為“時代之子”的一員。在這種欲望的驅(qū)使下,他沉迷于在研究室殺龜、吃龜與用龜殼占卜、刻字并收藏。黃錦樹將龜殼設(shè)置為進入夢境的器皿,將主人公去世多年的大哥與主人公并置于同一時空中,潛隱揭示那個時代的“時代之子”與他們時代之外的親人的不同創(chuàng)傷,重構(gòu)馬來西亞華人那段被壓抑的歷史,使遺留的歷史問題重新當代化。
二、寫作的反思:夢境多重嵌套的迷宮
在接受現(xiàn)代主義洗禮后,黃錦樹開始對已經(jīng)書寫的題材重新書寫。黃錦樹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其學術(shù)理念總是存在互文性,如早期作品的重寫與“在重寫馬華文學史之前,必須(在某種形式上)‘重寫’馬華文學”{19}的學術(shù)觀念便有內(nèi)在一致性,隱含著對馬華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告別的決絕。當野火燒盡,告別傳統(tǒng)之后,思考如何重尋出路則成為必要。“黃錦樹的小說關(guān)心‘書寫’的行動本身,已經(jīng)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甚至如他所說——具有一種倫理上的強迫性?!眥20}在黃錦樹早期作品中,對馬華文學與自我書寫的反思便占有不可忽視的部分,如《新柳》對作者、讀者與作品人物之間關(guān)系的反思;《少女病》對寫作與現(xiàn)實的反思;《膠林深處》對馬華作家寫作的問題與環(huán)境的反思,多重夢境的嵌套是來實現(xiàn)對反思層層深入的重要敘事方式之一。
《少女病》取自田山花袋同名小說《少女病》,作品中康先生與其養(yǎng)女雪子的書寫也被解讀為是對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映射。因此,《少女病》不可避免地因與日本兩位文學大師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被關(guān)注,卻也容易被簡單理解為是兩位大師的一個注解,而失去文本復(fù)雜性被挖掘的可能性。因此,規(guī)避文本的仿寫,忘記田山花袋與川端康成,回歸到文本內(nèi)容與敘事本身十分必要。在聚焦文本后,文本中的主人公谷雨、小滿、小暑三人與小說中的小說《三個男人和一個夢》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后設(shè)敘事得到突顯。對于黃錦樹來說,“后設(shè)形式本身始終不是我的目的,它是讓某些事物得以存在、顯現(xiàn)的一種權(quán)宜方便”{21}。
《少女病》主要描寫三個少年在青春期初度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并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來應(yīng)對,其中小滿通過寫作來排遣,并寫就其唯一的代表作《三個男人與一個夢》。在《少女病》中,黃錦樹建構(gòu)了夢境與現(xiàn)實兩重夢境。第一重夢境是文本《三個男人與一個夢》中的夢境,小滿、谷雨、小暑三人做了相同的夢,夢到了同一個少女,每個白天都各自敘說夢里的情節(jié)。第二重夢境是現(xiàn)實中的夢境,一種隱性的存在。在《少女病》中,黃錦樹將小滿殘缺的作品與谷雨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拼湊出了《三個男人與一個夢》的最后版本。文本與現(xiàn)實之間相互補充,文本殘缺時,谷雨進行回憶式敘述,記憶空白時則以文本敘述填滿。因此,文本中的夢境與現(xiàn)實夢境交相呼應(yīng),現(xiàn)實夢境以一種再敘述的方式呈現(xiàn)在作品文本中,文本夢境則通過文本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來關(guān)照現(xiàn)實夢境。小滿完成作品后,一直不停地在修改,一直到小滿以小說中小滿的死亡方式死掉才停止。黃錦樹在《少女病》中將現(xiàn)實與文本并置,來反思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面臨的變動不拘的現(xiàn)實與寫完已成事實之間的難題。為了解決這一難題,作家只能不斷地重寫,每一次的重寫都來自于現(xiàn)實的變化,一直到作家消亡。黃錦樹對作品與現(xiàn)實的思考也揭示了馬華文學現(xiàn)實主義流派創(chuàng)作規(guī)則的虛假性與虛偽性,消解了其如實反映現(xiàn)實這一創(chuàng)作方式的合法性。
《新柳》開篇便寫道:“如果哪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別人……”{22}這與卡夫卡(Franz Kafka)《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Gregor Samsa)在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只甲殼蟲有某種神似,奠定了與《變形記》同樣的荒誕基調(diào)?!缎铝分v述主人公鞠藥如最初處于混沌的狀態(tài),當他被“瞎子”喚醒后,開始追尋自己的身份。黃錦樹在《新柳》中營造了三層夢境,每一層夢境都隱喻了對寫作反思的不同面向。
第一層夢境是鞠藥如與“瞎子”相遇。在遇到“瞎子”前夕,鞠藥如為了確定現(xiàn)在的真實性通過視覺感受“淡墨色”波光,觸覺去感受水的溫度,聽覺去感受溪水的聲音來證明溪水與自己的真實存在。但這條河流是莫須有的,只存在于有緣人的夢中。因此,無論他怎樣求證也無法證明自己真實存在。作為“選民”,鞠藥如在這一層夢境中被“瞎子”喚醒,與他共同尋找自我身份,試圖揭開生命的秘密。鞠藥如與“瞎子”的相遇,也是作品人物與讀者的相遇。作品中每一個人物都在等待著讀者的喚醒,讀者也在眾里尋找作者筆下的關(guān)鍵人物,而一旦當讀者與作品中人物共謀,則將與作家形成對手關(guān)系。第二層夢境是鞠藥如以劉子固的身份展開,成為一個被噩夢纏繞的書生。每當他聽到水聲,就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做每一個夢時我都忘記了自己是劉子固,都是另外的名字如‘彭玉桂’‘宮夢弼’‘陳弻教’‘韓光祿’‘馬子才’,甚至變成了女人?!眥23}劉子固夢中的人物都是蒲松齡作品中的人物,這種設(shè)計意在思考作品中不同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作者筆下的人物“像是一個演員,在不同的夢里扮演不同的人。可又不是演員,因為那無可選擇的角色就是我”{24}。劉子固無可選擇地按照作家的設(shè)計去體驗不同人生的酸甜苦辣?!包S錦樹積累這些不同故事中的人物,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限延伸的虛構(gòu)之虛構(gòu),啼笑恩怨,糾纏不已。”{25}劉子固在這些無限延伸的夢境之中尋找這一切背后的設(shè)計者,這也是“瞎子”與鞠藥如所要尋找的生命秘密。第三層夢境是鞠藥如與蒲松齡相遇。蒲松齡一句“據(jù)說我生下來時,這口井也開始誕生,噴泉為溪。柳沿溪栽,轉(zhuǎn)瞬已三百年了”{26},不僅在暗指蒲松齡在井邊搭建茶棚寫就《聊齋志異》而得名柳泉居士的事跡,也與每當鞠藥如聽到水聲便會開始一段新的人生遙相呼應(yīng)。鞠藥如(作品中的人物)與瞎子(讀者)一直在追尋的人生背后的設(shè)計者就是蒲松齡(作者)。鞠藥如與蒲松齡相遇后,蒲松齡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向他和盤托出:
可以這么說,每一個角色都是我的化身——或者準確一點說,每一個角色中都有我。不論男、女、老、幼??墒敲恳黄髌分卸紩幸粋€主角,他帶著更多的“我”。在不同的故事里,這一點卻是共同的。把這不同故事里的“我”串聯(lián)起來,便是瞎子洞察天機而亟亟尋找的“你”了……是瞎子他讓你不安分,也害我修改自己的作品。{27}
在第三層夢境中,黃錦樹借蒲松齡與鞠藥如的相遇來反思作者與作品中人物之間關(guān)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品中每一個人物都是蒲松齡的化身,鞠藥如是蒲松齡作品中所有人物中帶有自我投射部分的總和。作者雖然可以用自己手中的筆隨意安排人物的命運,一旦作品完成,讀者參與進來,則作品中的人物將具有作家無法控制的可闡釋性。黃錦樹借由三重夢境層層嵌套,使鞠藥如不斷從夢境中醒來與讀者、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以及作者見面,從而達到對寫作多方面的反思。
在《少女病》與《新柳》中,多重夢境嵌套的敘事方式使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地下迷宮的形態(tài)。在夢境敘事的迷宮中,黃錦樹融入自己對寫作本身的反思,從而形成了他不得不為之辯解的后設(shè)敘事方式:“‘關(guān)于寫作的寫作’,這是所謂‘后設(shè)’最簡單、最基本的定義?!眥28}當黃錦樹在思考他們這一代該如何寫作時,后設(shè)為他思考提供了寄生居所與形式的便利,它不再是一種“空轉(zhuǎn)式”的游戲虛無?!澳潜砻娴暮唵纹鋵嵦N含著復(fù)雜的可能,不純?nèi)皇恰问健瘑栴}。它同時是一種壓縮器,也是一種‘省略’的方便法門,可以避免無謂的冗長?!眥29}如果說“后設(shè)”在作品中承擔著壓縮器的作用,讓作品成為精致短篇,具有極大的內(nèi)容承載量,那么夢境敘事則在作品中承擔解壓的職責,將黃錦樹對寫作的多面向反思在多層嵌套的夢境中無限延伸。
三、身份焦慮:“夢覺之辨”的外延
莊子在《齊物論》中寫道:“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30}這句話蘊含了莊子對夢境與現(xiàn)實的思考,被學者稱之為“夢覺之辨”。“夢”與“覺”不是簡單生理學與心理學意義上的概念,而是承載了莊子對“物化”的哲思及自我存在的終極追問。在早期作品中,黃錦樹將莊子對“夢覺之辨”的哲思納入到文本敘事之中,將夢境敘事推向?qū)ψ晕掖嬖跇討B(tài)的思考。夢境是人類心理活動顯現(xiàn)的重要場域,黃錦樹作為一位自己心理活動的細心觀察者,與夢境世界有著危險的親密關(guān)系。即便赴臺留學,他內(nèi)心也始終裝著那片從小生活其間的膠林,走進膠林深處,發(fā)現(xiàn)是一片黑暗:“暗夜的樹林,有人一再歸來。北上的、或南下的火車,總是拋錨似的停在半途中?!眥31}火車在作品中扮演著重要作用,是異鄉(xiāng)人回家的載體與故鄉(xiāng)人的期盼,也是進入夢境的重要裝置。因此,黃錦樹筆下的人物常常在火車上或聽到火車的聲音時進入夢境,陷入夢境與現(xiàn)實的思辨之中,在這種思辨的背后蘊含著黃錦樹被雙重邊緣化后產(chǎn)生的身份焦慮(Identity anxiety)。
自離開故鄉(xiāng)始,漂泊成為常態(tài),對故鄉(xiāng)的追認是黃錦樹作為游子的一種“倫理上的歸返”{32}。其中,對母親的書寫是黃錦樹追認故鄉(xiāng)的重要維度之一。黃錦樹在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的自序中將這部作品結(jié)集的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意義指向了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親。黃錦樹赴臺留學前,經(jīng)濟不景氣,他的母親也因此生了一場大病,他在母親的支持下才勉強上學。在《夢與豬與黎明》中,黃錦樹描寫生病發(fā)高燒的母親意識混亂,陷入夢魘,夢境被遠處經(jīng)過的火車不斷打碎,又因為“豬糞味”重新粘合,不斷從夢中醒來、睡去。母親在不同夢境的切換中,疲憊不堪,最后醒來時依然以為是夢境。面對女兒的解釋,母親已不再相信,她竭力呼喊:“不要騙我,都是夢?!眥33}在母親不斷切換的夢境中,黃錦樹插入了多子的母親面對眾多孩子上學的需求而經(jīng)濟窘迫必須做出選擇的兩難問題:兒子與女兒、長子與次子,誰可以上學?最終,長子成為了最合乎邏輯的選擇,次子與女兒因為時間或者性別錯失上學機會。此外,黃錦樹在夢境中插入了母親對兒子的想念與學成歸來期待。在這個意義上,《夢與豬與黎明》是黃錦樹獻給母親的作品,帶有明顯的自傳色彩。當“豬糞味”變成了“咖啡烏的濃香”,夢境回歸現(xiàn)實,母親的思念未將留學的兒子喚回,誤以為回鄉(xiāng)的孩子依然漂泊在外,一切只是一場《錯誤》。
《夢與豬與黎明》中母親對兒子還鄉(xiāng)期待在《貘》得以實現(xiàn),她的逝去讓久居他國的游子踏上回鄉(xiāng)之路。故鄉(xiāng)是主人公的一種宿命,面對“血的召喚”,他不得不回。然回鄉(xiāng)之路并不簡單,主人公在踏過一條用火炭鋪成的路后,又遇斷橋與大水,只能通過無蓋棺槨渡水。主人公的回鄉(xiāng)之路與其祖父去世時的遭遇一樣,都經(jīng)歷了火與水的劫難。主人公在暗夜中尋找家的方向,但憑借殘破的記憶已不能辨識家的方向,他以為跟著貘可以找到家的燈火,卻一再進入對祖父、父親、母親、伯父、叔叔等親人的記憶變形所產(chǎn)生的異境。貘也稱馬來貘(MalayanTapir, Tenuk),是生活在熱帶雨林的稀有珍貴動物,隨著赤道雨林的大量開發(fā),已瀕臨絕種。此外,貘也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一種怪獸,以人類的夢作為食物,被稱之為食夢獸。跟隨著貘的路徑回家,一再踏入的異境其實不過是夢境,這一場艱難的旅程只是在異國求學的一個普通夜晚的歸家夢。在最后一個異境中遇到危險時,最終意識到自己可能身陷夢境之中,因此,他在“危機間只想到,消失于此,是否會因此在另一個空間的你的睡夢中醒來?或是醒于他人的夢中?或竟就此消失”{34}。主人公最后在夢境醒來,“黑色的光在視網(wǎng)膜幽暗的深處爆炸”{35},是否醒在他人的夢中不得而知,但對家追認的失敗卻毋庸置疑。
黃錦樹將“夢覺之辨”的思考貫穿《貘》的首尾,開篇便寫道主人公置身于開往故鄉(xiāng)的火車上,半夢半醒,不知身在夢中還是現(xiàn)實中還鄉(xiāng)。主人公隨著火車停停走走,不斷地睡去、醒來,意識在“夢”與“醒”之間不斷切換。主人公醒來后,行李、皮包、護照、身份證,所有可以證明其身份的證件全不在身邊,孑然一身,只剩下口袋里的一個折成三角形的符和記錄貘的小紙片。食夢獸在這期間不斷蠶食他的夢境,使其自以為的“記憶”(實則為夢境)不斷失落,化為零星的記憶碎片。主人公醒來首先便是尋找身份的證明,追問自己是誰,說明了主人公內(nèi)心潛藏著自我的身份焦慮(identity anxiety)。這種身份焦慮源于他對故鄉(xiāng)的認同危機(identitycrisis)。主人公對故鄉(xiāng)產(chǎn)生認同危機源于兩個方面,其中種族歧視是引發(fā)主人公對故鄉(xiāng)認同危機的主要原因。主人公在零星的記憶中搜尋到自己曾說過“再也不會回到這種族歧視的故鄉(xiāng)”{36}。在馬來西亞種族主義政策下,華人身上帶有原罪,被視為殖民時期的衍生物?!肮际悄銈兊男铡9?,即是罪?!眥37}不管是第幾代移民,都或多或少被視為外來入侵者,承受著“無辜之罪”。其次,主人公的父親被警察通緝,很少回家。祖父去世后,主人公的母親與他叔叔共同生活,被鄉(xiāng)親議論。為了擺脫種族主義政策,避免鄉(xiāng)親憎惡的目光,他選擇了去異地求學。他的離鄉(xiāng)是一種永久的自我流放,帶有訣別的意味,也是解構(gòu)自我身份的開始。
在《夢與豬與黎明》和《貘》兩部作品中,黃錦樹在處理“舊家”的題材時運用了極其復(fù)雜的夢境敘事結(jié)構(gòu),“敘事之娛樂與存在的焦慮恒在角力”{38}。對于黃錦樹來說,夢境敘事已不再是敘事建構(gòu)和自覺的修辭選擇,還體現(xiàn)為在其悖論之上的有關(guān)作家對于自我人生存在樣態(tài)的一種哲思。黃錦樹在作品中所融入的“夢覺之辨”,表面上是黃錦樹在敘事上使用的藝術(shù)“游戲”,實則在通過“游戲”呈現(xiàn)他所面臨的人生困局。黃錦樹第一本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的代序中寫道:
在(中國)臺灣求學時是僑生,辦證件時是馬來西亞人、打工時被逮到是非法外勞、假使入籍則變成“祖籍福建”的外省人第一代的“海外”留學生來說,后設(shè)是一種疲憊卻又難以避免的存在樣態(tài)。它不是蝸牛的殼,是寄居蟹的家。它是流浪的不確定,是始終漂浮著、沒有定點的馬可波羅第一百零幾個看不見的城市;是夢者夢中醒著的“我”,也是精神病患不斷分裂著的自我在一場內(nèi)在研討會上針鋒相對的發(fā)言。{39}
這一代序?qū)懹?994年,黃錦樹正在中國臺灣攻讀碩士學位。黃錦樹從“馬來西亞華人第三代”到“外省第一代”,從邊緣到更加邊緣的身份轉(zhuǎn)變使黃錦樹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異國身份及異國身份所帶來的漂泊感。盡管中國臺灣是一個與馬華社群語言、文化同宗的地方,但身為留學生,不管在學校還是在社會都處于一種邊緣位置,過著寓居般的生活。但故鄉(xiāng)早已回不去,黃錦樹曾警覺地指出自己“和李永平、張貴興一樣,漸漸地已無法回頭,不論寫什么或怎么寫,不論在臺在馬,反正都是外人”{40}??此扑麚碛袃蓚€世界,卻失落其間,成為“反居所”浪游者{41}。身份的雙重外在性雖使得黃錦樹一直與身份問題糾纏,但也使得他更具反思性,這也是他書寫的起點。
四、結(jié)語
對于黃錦樹而言,夢境敘事在作品中的價值不僅在于形式的復(fù)雜性與實驗性,更重要的是可以傳遞族群經(jīng)驗與政治訴求。當然,黃錦樹通過夢境敘事也獲得了某種解放,他不再需要像寫文學批評那樣斟酌如何使用規(guī)范的學術(shù)語言、嚴謹?shù)倪壿?,甚至需要考慮到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敏感性等問題。夢境敘事所建構(gòu)的虛構(gòu)世界為他表達對本民族的思考提供了相對自由的場域。他可以重述民族歷史,揭示歷史的虛構(gòu)性和多元性,實現(xiàn)小寫歷史對宏大歷史敘事的解構(gòu),并促使歷史勘誤。在重述馬來西亞華族歷史的過程中,黃錦樹也在進行自我反思,不斷進行自我主體性(subjectivity)的建構(gòu)。這也許就是黃錦樹在早期作品中所彰顯的夢境敘事的美學價值。
① 王德威:《華夷風起:馬來西亞與華語語系文學》,《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6年第1期。
② 王德威:《埔里的摩羅——詩力與文心》序《論嘗試文》,臺北:麥田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頁。
③ 張惠思:《我們的南洋摩羅——重讀黃錦樹的〈烏暗暝〉》序《烏暗暝》,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頁。
④⑨⑩{11}{12}{14}{15}{16}{17}{18}{19}{21}{22}{23}{24}{26}{27}{29}{31}{32}{33}{34}{35}{36}{38}{39}{40} 黃錦樹:《烏暗暝》,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39頁,第435頁,第442頁,第214頁,第50頁,第413頁,第412頁,第412頁,第416頁,第423頁,第442頁,第435頁,第430頁,第157頁,第171頁,第172頁,第175頁,第176頁,第12頁,第16頁,第75頁,第356頁,第356頁,第337頁,第339頁,第431頁,第436頁。
⑤{13} 黃錦樹:《刻背》,臺北:麥田出版社2014年版,第436頁,第429頁。
⑥ 楊鋮:《文學現(xiàn)代性框架內(nèi)的夢境敘事研究》,《法國研究》2011年第4期。
⑦ 徐雙如:《族裔經(jīng)驗的“潛敘述”——華裔美國文學夢境敘事研究》,《當代外國文學》2017年第1期。
⑧ 黃錦樹:《猶見扶余》,臺北:麥田出版社2014年版,第278頁。
{20} 劉淑貞:《倫理的歸返、實踐與債務(wù)——黃錦樹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見《刻背》,臺北:麥田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頁,第44頁。
{25} 王德威,《壞孩子黃錦樹——黃錦樹的馬華論述與敘述》,見《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
{28} 楊照:《文學史的附魔記錄》——評黃錦樹短篇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見《烏暗暝》,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46頁。
{30} 莊子:《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俞婉君譯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頁。
{37} 張錦忠:《烏暗暝》評介,見《烏暗暝》,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449頁。
{41} 林建國:《反居所的浪游——讀黃錦樹的〈夢與豬與黎明〉》,見《由島至島》,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版,第368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Abstract: The early works of Ng Kim Chew, a Chinese Malaysian writer based in Taiwan, are highly referential to the historical encounter of the Chinese community. Because racial issues were political taboo back then, that made it possible for the fundamental semantic domain to have to be based on a virtual world while historical reflections and humanistic concern, as the main meaning of the subject, restrict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of textual contents to the real world. For this reason, Ng Kim Chew uses dream narrative as an important narrative strategy of his early fiction, repeatedly re-narrating the individuals, the family, and memory of the ethnic group in distorted ways so that historical issues, buried in dust and suspended, can be re-contemporarized. For Chew, dream narrative is an intelligent way of narration in adverse writing circumstances, expressing the historical absence and the difficult living circumstances of Chinese Malaysian groups in a hidden manner while being an important way of exploring the psychology on a deeper level, to reflect on the difficult writing circumstances of the self and express the identity anxiety of the outsider.
Keywords: Ng Kim Chew, Chinese Malaysian writer, Dark Nights, dream 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