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抒月

一、引言

詩歌作為一種抒情言志的文學體裁，以其高度凝練的語言、和諧鮮明的韻律，傳達出作者深厚的情感意志，多“以象出意”，彰顯出一種極致的思想境界。英文詩歌《未選擇的路》(TheRoadNotTaken)是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名作，出自其1916年出版的詩集《山間》。該詩被認為是弗羅斯特最具代表性的哲理詩歌之一。此詩取材于鄉(xiāng)野生活，刻畫了一幅“林間岔路擇其一”的場景，平實自然，不加雕琢。未見辭藻華麗，卻通過巧妙運用隱喻手法和意象藝術(shù)，使其極具內(nèi)在張力，揭開了人生岔路面臨兩難抉擇的哲學帷幕。如此靈動的隱喻意象藝術(shù)，值得每一位讀者細細玩味揣摩，方能體驗這場蘊含人生況味的詩意盛宴。

二、理論闡釋

(一)隱喻

隱喻的理論研究源起西方，在漫長久遠的發(fā)展歷程中，亞里士多德是最早對隱喻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代表人物，其對西方修辭學的影響長達2000多年之久。亞氏認為，隱喻作為一種語言手段，實際上是由一個詞替代另一個詞來表達相同的含義，這兩詞間存在一種對比關(guān)系，因此，隱喻和明喻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其主要功能都在于修飾[1]2?？梢姡鞣絺鹘y(tǒng)修辭學中的隱喻概念僅局限于修辭層面，而在現(xiàn)代隱喻理論中，隱喻被明確定義成一種認知現(xiàn)象，語言中的隱喻恰恰體現(xiàn)并印證了這種認知活動的存在[1]28。理查茲最早明確了隱喻的認知特征，他指出“隱喻是人類語言無處不在的原理(the omnipresent principle of language)”[1]28。無獨有偶，美國語言學家萊考夫和約翰遜同樣肯定了隱喻的認知性，并在其著作MetaphorsWeLiveBy(中文譯名：《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首次提出了概念隱喻論，即隱喻本質(zhì)上是“以一種事物理解和體驗另一種事物[2]。”與傳統(tǒng)隱喻理論相悖，書中提到的“隱喻概念體系(metaphorical concept system)”將隱喻歸為一種思維方式，而非僅僅作為語言修辭手段。萊考夫和約翰遜認為隱喻已經(jīng)成為人類生存的基本方式，是人們認知、思維、語言乃至行為的基礎(chǔ)[3]。路易斯曾說“隱喻是詩歌的生命原則，是詩人的主要文本和榮耀。”因此，無論從修辭功能角度，還是從認知體系層面，探究隱喻手法的使用都是賞析文學作品的必要過程，也能成為解讀詩歌精神內(nèi)涵的密鑰。

(二)意象

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意象，早在中國古代的《周易·系辭》中就常被提及?！坝^物取象”與“立象以盡意”中的“象”原指卦象，后由詩學引申為“具體可感的物象”，而非抽象的符號。20世紀初，受東方古典詩歌的影響，西方文學界開始出現(xiàn)意象派文風，英、美等國的青年詩人聚集在倫敦，提倡用客觀的意象代替主觀的情感表達，從而反抗時興的浪漫主義風格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限制。其中較具代表性的當屬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他在其主編的刊物《詩刊》中對意象進行定義：一剎那間理智與情感的復合體[4]。在西方意象派文學的發(fā)展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韻律新穎、題材自由、短小精悍的特點，質(zhì)感鮮明的意象與詩人的情思渾然一體，與中國古典詩歌文學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詩歌中的意象是詩人寓意于象、寄情于景的藝術(shù)手法，對意象的深入解讀與界定，能將詩歌蘊含的深層含義從表層語言中挖掘出來，從而揭開詩歌神秘的面紗，體會詩人內(nèi)心當下的所思所想與情感意志，以提高讀詩者自身的藝術(shù)修養(yǎng)與審美品味。

三、《未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隱喻意象哲理分析

《未選擇的路》(TheRoadNotTaken)全詩共四小節(jié)，每節(jié)五行詩句，韻律齊整，雋永綿長。短短二十行的詩句中，多次采用隱喻意象藝術(shù)將宏大深刻的人生哲學娓娓道來。下文將以林間路與人生路、旅途選擇與人生抉擇、林間無盡頭與人生難回頭、旅途回憶與人生回首這四組隱喻喻體與隱喻本體為話題，逐層深入，環(huán)環(huán)相扣，對該詩進行分節(jié)解讀與賞析，感受其中的哲思所在。

(一)林間路與人生路

詩文開篇映入眼簾的意境之景是一片黃色的樹林，以及兩條方向不一的林間小道，由此可引發(fā)對詩歌主題的聯(lián)想，詩人或許要傳達金秋時節(jié)的歡愉之情又或是秋風蕭瑟時的惆悵之感。通讀全詩后，不難知曉詩歌的第一節(jié)主要描繪了一幅“我”止步于這林間岔路口的畫面，因為對前路的迷茫和困頓而不斷徘徊張望，即便極目望去，卻也看不到盡頭，得不到答案，是一個極具畫面感又寓意深刻的場景。精讀揣摩之下，由詩歌第二行的“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可知，詩中“我”面臨的道路選擇隱約象征著彼時的作者也正處在人生抉擇的重要階段，且其中不乏失意落寞的情緒。由此，詩中的隱喻意象不言自明：“two roads”在詩中指黃色樹林里的兩條岔路，實則這兩條自然之路象征著兩條不同的人生道路；“a yellow wood”象征廣闊的人生，也象征著孕育蕓蕓眾生的大千世界，廣袤無垠，充滿神秘，極具吸引力卻也令每個身處其中的你我望而生畏，踟躕不前；“I”和“traveler”是詩中的旅人，是詩人自己，也是讀詩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站在人生岔路口的迷茫者。

詩人此番以林間路隱喻人生路，畫面赫然在目，共情性極強，給予讀者充分的情境感和代入感，也在隱約闡述著詩人自己的故事。當時中年不得志的詩人也曾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徘徊著，雖然在美國生活安穩(wěn)，但因為自己熱愛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美國詩界未曾激起半點兒漣漪，痛苦憂慮之下，他萌生遠渡重洋去往英國倫敦的想法。在詩人心中，這兩條人生路或許就是這兩條林間路的真實映射，在人生重要階段面臨抉擇并非易事，詩中的描述能讓讀者感同身受也愈發(fā)癡迷接下來的人生情節(jié)。

(二)旅途選擇與人生抉擇

詩歌第二節(jié)承接延續(xù)第一節(jié)展開，描繪了兩條路各自呈現(xiàn)的風景并點明“我”的選擇。對于已選擇的那條路，詩人著墨頗多：“better”“grassy”“wanted wear”，這些詞足以體現(xiàn)這條荒草萋萋且幽靜深遠的道路令“我”心馳神往。而對另一條未選擇的路僅只言片語略有提及，且詩中的語氣不甚堅定，稍顯遲疑，由“perhaps”(大概、也許)和“claim”(宣稱)兩詞便可知曉，足見選擇的原因僅僅出于“我”對這兩條路的主觀態(tài)度，并非完全建立在客觀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5]。第二節(jié)最后一句中的“about the same”與前文形成一種模棱兩可的矛盾，可見詩中的兩條林間路并不存在鮮明的差異，而是判若孿生，同樣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那么詩中“我”的選擇便顯得更加糾結(jié)反復，難以琢磨。

保留第一節(jié)詩歌中的意象元素，第二節(jié)中的旅途選擇實則是隱喻對于人生道路的抉擇。在詩人溫潤的筆觸下，“我”下定決心選擇道路的內(nèi)心過程看似理由充分，卻矛盾重重，一切都被刻畫得淋漓盡致，帶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同時，這種內(nèi)心掙扎的過程就好像重演了詩人當年面臨人生抉擇時的心理狀態(tài)。不惑之年的他也曾不可避免地陷入兩難境地，一是選擇安于平靜恬淡的家鄉(xiāng)生活，教書務農(nóng)，在波瀾不驚的流年中感受平淡安逸的幸福；二是放棄教書務農(nóng)的人生坦途，奔赴異鄉(xiāng)倫敦去追逐他的詩歌夢。顯然，后者成為了詩人最終的人生選擇，即便需要克服重重艱難，但或許是因為內(nèi)心的召喚讓這條道路在當時的詩人眼里充滿魅力，因此，他另辟蹊徑。而這段描述好似為詩人的此番決定準備了一個特別的解釋，也給詩歌后文描述“我”選擇后的心境變化埋下伏筆，為詩歌情節(jié)的發(fā)展設(shè)置懸念，增添了一份故事性。

(三)林間無盡頭與人生難回頭

詩歌第三節(jié)再現(xiàn)了那日清晨的場景：駐足良久，反復思慮后的“我”終于啟程踏上了那條內(nèi)心指引的道路，為自己的選擇付諸行動。這本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但詩文中并沒有體現(xiàn)出整裝待發(fā)的喜悅之情，卻隱約流露著一股淡淡的憂傷?！癳qually”一詞呼應了上一節(jié)中的矛盾，再次看來，兩條路似乎確實相差無幾，都布滿落葉，都未經(jīng)腳印污染。因此，從客觀事實出發(fā)，其實不存在哪條路更美麗，因為前方的路終究是迷惘的，充滿諸多未知的可能?！癘h，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一句語氣上揚，將全詩推向一個高潮。此處“the first”指的便是那條未經(jīng)選擇的路，可見此刻的“我”之所以憂傷，是因為對那條未經(jīng)選擇的路念念不忘，心存幻想，不愿就此割舍。然而，下一句“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林間的道路綿延無盡頭，踏上一條沒有盡頭的林間路意味著再難回頭重新抉擇。

誠然，林間道路無盡頭便象征了人生之路也恐難再回頭，正如詩人曾經(jīng)奔赴異鄉(xiāng)追夢，實則放眼當年，這也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人生路，一切都無法預期。無論前方是“山重水復疑無路”的艱難，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好運，有些道路一走就是一輩子，魚和熊掌終究不可兼得，因此，人生岔路口的選擇才會充滿考驗。其實最終選擇哪條路，往往都是出于當下的一時之念，并不一定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那么，既然做出了選擇，如果無心專注于腳下的路，就會永遠對未選擇的另一條路耿耿于懷，對自己可能錯過了另一條路上的沿途風景而后悔不迭，甚至感嘆人生就此有了缺憾。殊不知，這樣的矛盾與糾結(jié)在人生路上的每一個重要階段時常上演，可惜人生沒有再來一次，做出的選擇就像拋出的硬幣，下落的那一刻，無論結(jié)果是喜是憂，都無從改變。而在這種境遇下的詩人，仍能懷揣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壯志，遵循自己的初心，堅守自己的信念，筆耕不輟，坦然接受奮斗過程中的得失成敗，并最終努力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絢爛的詩歌人生。不可否認，詩人這份對人生起伏的覺悟與心態(tài)尤其可貴，值得世人共勉。

(四)旅途回憶與人生回首

詩歌最后一節(jié)是對林間旅途的回憶，更是對過往人生的總結(jié)回顧，具有濃厚的哲理氛圍。詩人立足于未來，從未來的視角回顧“我”當初所做的選擇，并簡單評判了這一選擇帶來的結(jié)果，是本詩的點睛之筆。其中“with a sigh”“ages and ages”等詞就是對這種未來視角的最好印證，畫面仿佛呈現(xiàn)出一位老者在回顧過往的人生選擇時發(fā)出輕輕的嘆息。此處的嘆息或許是感嘆時過境遷后的人生起伏，也或許是對那條未經(jīng)選擇的路仍抱有一絲遺憾的暢想。最后詩文重提“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與詩文開篇前后呼應，但其意味已與之前截然不同。一切懸念緣由在詩歌的最后一句中揭曉：“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這意味著“我”的選擇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詩中迥異的旅途象征著詩人與眾不同的人生之路。

詩人曾自言道：“一首真正的詩是隨著它的形成而逐步展開的，它知道最好的東西還在后頭，在最后一節(jié)，到那時明智同惋惜才融為一體，正如在飲酒歌中幸福和哀怨的曲調(diào)融化在一起一樣。”這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以旅途回憶隱喻人生回首之時，概括全詩，提綱挈領(lǐng)，同時也概括了詩人的一生：為夢想獨辟蹊徑，棄農(nóng)從文，從此遠渡英國，繼而功成名就重返美國，最終享譽詩壇。這樣的人生歷程中，可見幸福的成就，亦可見無奈的舍棄，舍棄的便是那條未經(jīng)選擇的路。全詩刻畫林間漫步時選擇道路前、中、后的種種畫面，尤其重點描寫已選擇的道路上的景致，而詩歌題目卻定為TheRoadNotTaken(《未選擇的路》)，只因選擇與放棄是并存的，選擇一條路其實同樣意味著放棄另一條路，即放棄另一種精彩的可能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精彩的結(jié)局或許證明了選擇的明智性，但局外人只看得到結(jié)局表面的光鮮或狼狽，并不了解背后的掙扎與付出。村上春樹曾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正確的選擇，我們只不過是要努力奮斗，使當初的選擇變得正確?！?因此，該詩教會讀者的不是做何選擇，而是如何看待選擇，如何不辜負當時的初心，即便走不一樣的道路，一樣可以到達心中的羅馬城，追逐詩意和遠方。

四、結(jié)語

《未選擇的路》一詩好似一幅林間剪影，展現(xiàn)了人生岔路口上不可避免的抉擇歷程，而無數(shù)個這樣的剪影畫面便組成了一幅恢宏的人生畫卷。詩與景，景與情，情與理在一次次的隱喻構(gòu)思中完美融合，揭示生活的哲學真諦，啟迪心智，并留下一方詩意空間供詩人與讀者互動交流，聯(lián)想回味。在詩文的指引下，世人或許會慢慢領(lǐng)悟：選擇是一時的人生，但人生是永恒的選擇。心中應不斷思索因何一往無前，如何鍥而不舍。山有頂峰，湖有彼岸，漫漫人生路，萬物皆有回轉(zhuǎn)，當覺余味苦澀之時，需堅信，一切終有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