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潔 邢小利
作為一位作家的陳忠實,他的“自我”的覺醒,當在1978年。這一年,他的工作面臨一個難題。
1976年3月,他在剛復刊不久的《人民文學》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無畏》,這篇小說給三十四歲的陳忠實帶來了短暫的榮耀,但是緊接著,中國的歷史發(fā)生了巨變,“四人幫”覆滅,政治形勢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樣因為這篇小說,陳忠實受到追查。盡管事后經(jīng)多方查明,這篇小說的寫作與“四人幫”毫無瓜葛,但因為事情在一段時間內(nèi)被炒得沸沸揚揚,陳忠實還是受到了嚴重影響,被免掉了毛西公社黨委副書記,公社副主任的職務也搖搖欲墜。
辭職,還是被免,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一個選擇題。
1978年,陳忠實三十六歲,人生差不多過半。顧后瞻前,來路艱難,去路茫茫。他對自己的前途和未來進行了分析和謀劃,再三地審視自己、判斷自己,決定還是離開基層行政部門,放棄仕途,轉入文化單位,去讀書,去反省,從而皈依文學,真正全身心地進入文學領域。6月,他這個毛西公社灞河河堤水利會戰(zhàn)工程的主管副總指揮,在基本搞完灞河八里長的河堤工程之后,覺得已給家鄉(xiāng)留了一份紀念物,7月他就申請調動工作。組織上經(jīng)研究,安排他擔任西安市郊區(qū)文化館副館長。
對陳忠實來說,這是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抉擇。從此,他告別仕途,轉身成為作家,并且一步一步邁向他的文學遠方。沒有這次多少有點無奈的選擇,陳忠實也許仍然蹣跚而行于那個荊棘之途,遼闊的《白鹿原》未必能進入他的視野。
算起來,到這一年,陳忠實已經(jīng)在文學的道路上摸索前行了二十載。從1958年他十六歲時第一次在《西安日報》發(fā)表短詩《鋼、糧頌》,到1965、1966年間在《西安晚報》發(fā)表快板詞、散文和小故事,再到1973年至1976年間每年發(fā)表一篇短篇小說,其間既有處女作面世的快樂與憧憬,也有忽然不能寫作、不敢寫作的驚魂與疑問,還有短篇處女作《接班以后》被改編成電影、《無畏》登上國家大刊頭條的春風得意與其后忽然面臨的審查、撤職,陳忠實悲欣交集,文學、時代與個人命運之間的關系以及種種疑問也纏繞著陳忠實,歷經(jīng)少年、青年,如今迫近中年,他必須重新思考,也必須選擇。
仕途與文學,何去何從?
陳忠實出身于貧寒的農(nóng)家,此前一直在農(nóng)村的泥土中摸爬滾打,農(nóng)民是最講究實際的,仕途也是最實際的,而文學,多少有些虛幻,作為業(yè)余愛好,作為生活的點綴,倒也不失風雅,但要以之安身立命,不能不說有些冒險。更何況,最近的一次,陳忠實就是因為小說《無畏》而栽了跟頭。文學可以“無畏”,現(xiàn)實令人生畏。
1978年,是一個歷史悄然轉變的年頭。乍暖還寒,陰晴不定,欲罷不能,欲說還休。
灞河落日,長夜寒星,陳忠實徘徊于灞河長堤,游走于白鹿原畔,南眺群山,西望長安,對自己的后半生重新丈量。
其實,1977年末,他就已敏銳地感受到新時代即將到來或者說已經(jīng)到來的氣息。這一年冬天,陳忠實被任命為毛西公社灞河河堤水利會戰(zhàn)工程的主管副總指揮,組織公社的人力在灞河修筑河堤,住在距河水不過五十米的河岸邊的工房里。這個工房是河岸邊土崖下的一座孤零零的瓦房,他和指揮部的同志就住在這里,生著大火爐,睡著麥秸做墊子的集體床鋪。大會戰(zhàn)緊張而繁忙,陳忠實一天到晚奔忙在工地上。冬去春來,1978年到來了。站在灞河河堤會戰(zhàn)工地四望,川原積雪融化,河面寒冰解凍,春汛洶洶。緊張的施工之余,陳忠實在麥秸鋪上讀了《人民文學》雜志上的兩篇短篇小說。第一篇是《窗口》,刊于《人民文學》1978年第1期,作者莫伸,陜西業(yè)余作者,時為西安鐵路局寶雞東站裝卸工人;第二篇是《班主任》,刊于《人民文學》1977年第11期小說欄頭條,作者劉心武,北京業(yè)余作者,時為中學教師。莫伸比陳忠實年輕,劉心武與陳忠實同齡,兩人都是當時嶄露頭角的文學新人。這兩篇小說影響都很大,陳忠實讀了,有三重心理感受:一是小說都很優(yōu)美;二是不由得聯(lián)想到自己的寫作,更深地陷入羞愧之中;三是感到很振奮。特別是讀了《班主任》,他的感受更復雜,也想得更多。當他閱讀這篇萬把字的小說時,竟然產(chǎn)生心驚肉跳的感覺?!懊恳淮涡捏@肉跳發(fā)生的時候,心里都涌出一句話,小說敢這樣寫了!”陳忠實作為一個業(yè)余作者,盡管遠離文學圈,卻早已深切地感知到文學的巨大風險。但他是真愛文學的,他對真正的文學也有感知力,真正的文學在表現(xiàn)生活和寫人的過程中,那種對于現(xiàn)實和生活的思想穿透力量和強大的藝術感動力量,他也是有深切體會的。他本來是在麥秸鋪上躺著閱讀的,讀罷卻再也躺不住了。他在初春的河堤上走來走去,心中如春潮翻騰。他敏銳地感覺到: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當作事業(yè)來干的時候終于到來了!在陳忠實看來,《班主任》猶如春天的第一只燕子,銜來了文學從“極左”文藝政策下解放出來的春的消息,寒冰開始“解凍”,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陳忠實望著灞河奔涌向前的春潮,明確地意識到,他的人生之路也應該重新調整了。
1978年10月,陳忠實開始到西安市郊區(qū)文化館上班。這個時期的西安郊區(qū)含西安市城三區(qū)之外東南西北所有轄區(qū),郊區(qū)政府所在地在西安南郊的小寨。郊區(qū)文化館駐地也在小寨,其中一處辦公地全是平房,在后來的陜西歷史博物館近旁,院子里長滿荒草。陳忠實圖清靜,就選擇了這里。他從圖書館借來剛剛解禁的各種中外小說,從書店也買了一些剛剛翻譯出版的外國小說,其中一些是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他在破屋里從早讀到晚,讀到后來,興趣集中到莫泊桑和契訶夫身上。這是陳忠實一生中最專注最集中的一次閱讀,歷時三個月,他為此提前做了時間上的精心規(guī)劃和安排。這也是他在認識到“創(chuàng)作可以當作一項事業(yè)來干”之后,對自己進行的一次必要的藝術提高。陳忠實從《班主任》發(fā)表后得到的熱烈反響中,清晰地感知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復歸藝術自身規(guī)律的趨勢。他在這個時期冷靜地反思自己,清醒地認識到,從喜歡文學的少年時期到能發(fā)表習作的青年時期,他整個都浸泡在“十七年文學”的影響之中,而“十七年文學”及其經(jīng)驗,此刻亟須認真反思了。盡管趙樹理、劉紹棠、柳青等他喜歡的作家及其作品都有迷人之處,但文學要跟上時代,特別是要走在時代的前沿甚至超越時代,寫作者就得在思想上和藝術上剝一層皮甚至幾層皮。他認為,自己關于文學、關于創(chuàng)作的理解,也應該完成一個“撥亂反正”的過程,而這個反思和提高的過程,最為得力的手段莫過于閱讀。閱讀對象很明確,那就是外國作家作品。與世界文學大師和名著直接見面,感受真正的藝術,這樣才有可能排除意識里潛存的非文學因素,假李逵只能靠真李逵來逼其消遁。自我反思、自我批判、自我深化、自我提升,是一個作家更新蝶變最為有效的途徑。陳忠實后來把這個過程稱為“剝離”。剝腐離舊,“剝離”而后“尋找”,“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自1976年4月寫成《無畏》(5月20日在《人民文學》第3期刊出),到1978年10月寫出短篇小說《南北寨》,兩年又半,除去三篇應景之作,陳忠實沒有進入真正的寫作狀態(tài),一直處在痛苦和深刻的反省之中。與同時代從生活底層走出來的作家,如路遙、鄒志安等人一樣,陳忠實盡管當時還未踏入真正的文學之門,但他內(nèi)心視文學為神圣事業(yè);他對文學的追求左沖右突,因為時代的局限不得其門而入,但他卻有圣徒的精神和意志。因此,當八十年代的精神曙光照亮古老的中國大地,他看到了光明,也看到了希望,他奮力向前,追趕時代,一方面要跟上時代,另一方面還要超越時代,走在時代的前列。
不必諱言,陳忠實出身普通農(nóng)家,只讀了高中,早年受那個時代文學觀念的影響頗深,就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可以說他先天有所不足。陳忠實當年同時具有三個社會角色:農(nóng)民,農(nóng)村基層干部,作家/業(yè)余作者。陳忠實說他時常陷于三種角色的“糾纏”中。分田到戶后,他有疑慮,直至親眼看到自家地里打下了多得出乎意料的麥子,這一夜他睡在打麥場上,卻睡不著了,聽著鄉(xiāng)親們面對豐收喜悅的說笑聲,“我已經(jīng)忘記或者說不再糾纏自己是干部,是作家,還是一個農(nóng)民的角色了”。①三種角色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和視角不同:農(nóng)民,是生活者;農(nóng)村基層干部,是政策的執(zhí)行者;作家/業(yè)余作者,則要對生活進行冷靜的觀察和深入的思考,更要有思想的穿透性和前瞻性。坦率地說,八十年代以前的陳忠實,思想者素質還相當薄弱。正因為如此,他后來才對作家的思想者素質極其看重。對照陳忠實自述的在八十年代引起他產(chǎn)生“剝離”意識的生活現(xiàn)象,諸如原本看不順眼的穿西服、著喇叭褲等世相,他當年要“剝離”的,第一是狹隘的農(nóng)民的精神視野,或者說,不能僅僅以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的意識看取生活,一個現(xiàn)代作家同時還要具備一定的都市視角和現(xiàn)代文明意識;第二要“剝離”的是政策執(zhí)行者角色,這個角色是被動的和被支配的,容不得有自己的個性,特別是有自己的思考;第三,要“剝離”非文學的和偽文學的“文學觀念”;第四,還要“剝離”諸如“思想,文化,革命,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方面幾十年來因襲下來的觀念,這些是比生活世相“更復雜也更嚴峻的課題”,舊觀念可謂根深蒂固,不是說“剝離”就能“剝離”凈盡的。無論如何,應該說陳忠實還是比較早地意識到“剝離”這個問題,而且“自覺”到了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剝離”就是自己“否定”自己,“覺今是而昨非”,這對很多人特別是作家來說是很難的。
一般的作家似乎只有“尋找”的過程,沒有也不需要經(jīng)歷這個“剝離”過程。陳忠實為什么要“剝離”?從背景和經(jīng)歷看,陳忠實走上文學道路,先是因為自己的課余、業(yè)余愛好,后是因為當時政治的需要,有關文藝機構扶持“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而他受當時文學實踐和文學思潮的影響,早期創(chuàng)作大體上是沿著“講話”的方向和“政策”的指導往前走的。這種創(chuàng)作,在當時的陳忠實看來,是因為喜愛文學而過一把“文字癮”。他從模仿自己喜愛的作家,自覺不自覺地成為政策的傳聲筒,要一變而成為具有獨立思想和藝術個性的作家,不經(jīng)過“剝離”就不能脫胎換骨?!皠冸x”是一種思想上的“脫胎換骨”,某種程度也是情感上的“洗心革面”。陳忠實說:“我相信我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熟悉和儲存的故事,起碼不差柳青多少。我以為差別是在對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理解和開掘的深度上,還有藝術表述的能力。”② “藝術表述的能力”與文學稟賦和藝術經(jīng)驗的積累有關,而“對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理解和開掘的深度”則無疑與作家的思想素質和思想能力有關。而這思想素質和思想能力的培育,對陳忠實個人來說,就非得經(jīng)歷“剝離”這個“脫胎換骨”的過程不可。陳忠實反思,他從1973年到1976年四年里寫了四篇小說,這幾篇小說都演繹階級斗爭,卻也有較為濃厚和生動的鄉(xiāng)村生活氣息,當時頗得好評,《接班以后》還被改編為電影,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幾篇小說致命的問題就暴露出來了,不用別人評價,陳忠實自己都看得很清楚——問題在思想,那是別人的思想、時代的思想,而不是自己的思想,自己只不過做了一回傳聲筒。
站在歷史的角度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確實是一個歷史發(fā)生大轉折的時代。從過去的時代一路走過來的作家,精神和心理上“剝離”與不“剝離”,對其后來創(chuàng)作格局與發(fā)展的作用,效果還真是不一樣的。有的老作家,在五十年代寫過一些頗獲好評的歌頌“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文學作品,到了八十年代,面對時移世變,思想認識和感情態(tài)度還停留在當時的基點上,而且對新的東西一時還不習慣,接受不了,對現(xiàn)實失語,也就對歷史和未來失語,很難再進行新的創(chuàng)作,只好寫一寫藝術技巧談之類的文章。這說明,不是任誰都能“剝離”的,也不是任誰都愿意“剝離”的,更不是任誰都有這個必須“剝離”的思想自覺的。當然,“剝離”不“剝離”,完全是作家個人的一種自覺和自愿選擇,絕對不是所有作家都必須要走的一條必由之路。筆者和陳忠實閑談得知,陳忠實對于有的作家在新時代面前不能適應和無法適應、思想和創(chuàng)作陷入進退兩難,看得很清楚,他以這些作家為鏡,反思,自審,再一次確認自己的“剝離”很有必要。
“剝離”不是完全放棄,而是堅持中有所更新,類似于哲學上的一個概念:“揚棄”。比如對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1984年,陳忠實參加中國作協(xié)在河北涿縣召開的“全國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座談會”,會上關于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派的討論和爭論,就對他極有啟示——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可以堅持,但現(xiàn)實主義必須豐富和更新,要尋找到包容量更大也更鮮活的現(xiàn)實主義。此后,陳忠實開始自覺地反思自己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歷程。他想到了柳青和王汶石,這兩位陜西作家是他的文學前輩,當年寫農(nóng)村題材獲得全國聲譽而且影響甚大,陳忠實視二人為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老師。但是到了1984年,當他自覺地回顧甚至檢討以往寫作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必須擺脫柳青和王汶石的影響。但他又接著說:“但有一點我還舍棄不了,這就是柳青以‘人物角度’去寫作人物的方法。”③
對陳忠實來說,“剝離”之后的“尋找”,主要的就是重新尋求意義世界,重構自己的審美判斷。舊的精神世界被逐漸“剝離”了,必然需要新的意義世界來“豐富”?!皩ふ覍儆谧约旱木渥印?,既是尋找屬于自己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更是尋找屬于自己的意義世界和美學世界。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最重要的還是寫人。陳忠實在小說藝術上尋找的結果,最終問題的歸結點,還是集中在人物描寫上。之前的很多文學作品寫人物,簡單地按階級劃分成兩大類,一是剝削者、壓迫者,一是被剝削者和被壓迫者,然后就是按“剝削壓迫,反抗斗爭”的模式結構情節(jié),設計人物沖突。陳忠實在“尋找”之后認識到,寫人,要從多重角度探索人物真實而豐富的心靈歷程,要避免重蹈單一的“剝削壓迫,反抗斗爭”的老路,要從過去的主要刻畫人物性格變換為著重描寫“人的文化心理”,從寫“典型性格”轉變?yōu)閷懭宋锏摹拔幕睦斫Y構”。性格不是不要寫了,“典型性格”也不是不要寫了,還是要寫的,但已不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著眼點。過去的小說是以塑造性格為目的,他現(xiàn)在要以挖掘和表現(xiàn)人物的文化心理為鵠的,在挖掘和表現(xiàn)人物的文化心理的同時塑造人物性格,這樣才能寫出真實、完整而且豐富的人。
從1978年10月到1988年2月,陳忠實動筆寫《白鹿原》(1988年4月1日開筆)之前,一共寫了四十九篇短篇小說,九部中篇小說,還有一些散文和報告文學,這些都可以看作是陳忠實迤邐而行的藝術探索之履痕。仔細研讀這些作品,可以看出,在八十年代前期,陳忠實前進的腳步并不整齊,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但他是緊緊追隨時代大潮的,也一直義無反顧地走在“剝離”與“尋找”的道路上。而當時思想解放、改革開放的時代春風,也確實給陳忠實打開了一扇又一扇激動人心的精神之門,展示出一道又一道前所未見的藝術風景,從而激發(fā)出他無盡的創(chuàng)造活力和勇攀文學高峰的豪氣。最后通過《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陳忠實完成了自己的文學使命。蝴蝶一生發(fā)育要經(jīng)過幾個階段的完全變態(tài),才能由蛹變蝶。大人虎變,君子豹變,作為作家的陳忠實,在其精神進化的過程中,大約也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的艱難蛻變。雖有種種先天不足,但陳忠實以圣徒精神追尋文學之門,雖九死而不悔,一方面具有可貴的反思精神,另一方面具有頑強的求索精神,這就使他能由最初的聽命和順隨式的寫作,轉為自身的懷疑和內(nèi)心的惶惑,進而不斷地開闊視野并尋找自己,在不斷蛻變中最終完成了作為一個作家的自我。聽命與順隨,反思與尋找,蛻變與完成,三級跳躍,陳忠實走過了從沒有自我到尋找自我,最后完成并確立自我這樣一個過程,成為一個時代有標志性和代表性的大作家。
陳忠實后來有一些詩詞,抒發(fā)他在創(chuàng)作《白鹿原》過程中的懷抱,“拭目捫心史為鑒,破禁放足不做囚”(《和寧夏張其瑋先生》)。特別是《青玉案·滋水》這首詞,借那條從南面的秦嶺山中奔涌而出,再由白鹿原東面折向西來,流經(jīng)他家門前再向西去,然后北折匯入渭河的灞河(古稱“滋水”),抒發(fā)了他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無所畏懼,另辟蹊徑,堅持走自己道路的決心和豪邁:
涌出石門歸無路,反向西,倒著流。楊柳列岸風香透。鹿原峙左,驪山踞右,夾得一線瘦。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
對于作家來說,可以真誠交流的朋友圈子是必不可少的。朋友圈子是一個作家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是信息源,而且是重要的和秘密的信息源之一,是思想碰撞進而迸出思想火花的煉鋼爐,是靈光閃現(xiàn)、靈感降臨的一個重要場所,當然也是交流創(chuàng)作心得的最為合適的地方。
在灞橋鄉(xiāng)間,陳忠實有幾個文學朋友圈子。
早在1965年,西安市召開文藝創(chuàng)作大會,灞橋區(qū)選出十個代表參加,他們是:陳忠實、唐高、蒲連貴、郭丁戊、陳鑫玉、王宏海、仲益春、張君祥、賀治坤、蔣三榮。由于共同的出身和愛好,幾天下來,他們已經(jīng)互相熟悉并且成了好友,此后多年,一有機會就聚在一起交流,當時號稱灞橋文學藝術界“十兄弟”?!笆值堋敝粡埦楹髞砘貞洠骸盀榱瞬粩嗵岣咝值軅兊膭?chuàng)作水平,經(jīng)忠實提議,我們商定每年至少相聚一次,拿出自己的作品,在會上進行研討。陳忠實的《高家兄弟》(小說)和我的《爭女兒》(戲曲),都是在我家經(jīng)大家討論研究而成的。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條件很差,記得有次在我家聚會,說是過年,還不如現(xiàn)在的平常生活,誰還想吃個白饃,那是城里邊的事情。鄉(xiāng)下人過年,好了稱上二斤肉,動個腥;不好的,常是蘿卜白菜一鍋熬。若要招待客人,一桌四個盤子算是高檔的,一般都是大燴菜一碗。那次我招待弟兄,盡了最大努力,端出了四個盤子和一瓶七角的‘小角樓’酒。我親自下廚,做了一盤燒白菜,端上桌來,忠實先夾了一口,高興道:‘這味咋這么香?’大伙瞪圓雙眼:‘得是的?’三錘兩梆子吃光了。盤子漏了底,我也漏了餡,大伙要求再來一盤,我尷尬道:‘很抱歉,只剩下白菜根了?!且惶?,我知道來人多,凳子少,早早讓母親把炕燒熱,好讓兄弟們坐在熱炕上討論作品。兄弟們來齊后,我讓他們都坐在熱炕上,中間放個小桌放煙茶。”④然后他們就在土炕上開起了研討會。
1973年春,由西安市郊區(qū)革委會政工組安排,陳忠實、王韶之、羅春生、鄭培才等人組成寫作班子,編寫以車丈溝、郭李村群眾的血淚史和階級斗爭反抗史為內(nèi)容的《灞河怒潮》一書,陳忠實寫了其中的一部分并為該書統(tǒng)稿,該書1975年9月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陳忠實與寫作組的幾個人自然也就組成了交流文學及其他的朋友圈子。鄭培才(筆名鄭征,后有長篇小說《東望長安》等作品問世)后來回憶,改革開放初期,湖北襄樊是改革試點市,為短期內(nèi)改變這個歷史文化古城的落后局面,上級指示到大城市、先進城市去挖人才,而唯一能調動人才胃口的是:家在農(nóng)村的,可以解決農(nóng)村家屬子女轉為城市戶口,并給他們安排工作,安置住房。這樣一來,陜西就有幾百名家在農(nóng)村的科技、文化人才和技術工人到了襄樊。鄭培才到了襄樊,負責安置來自陜西的科技人員和家屬子女。他想到故鄉(xiāng)白鹿原北坡下西蔣村的陳忠實,陳忠實上有年邁的父母,下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兒女,妻子翠英上侍雙親、下育兒女,一個人勞動于田間。陳忠實是民請教師,后借調到公社工作,依然是一位記工分的背糧工,后來轉成了正式干部,但工資太少,生活依然捉襟見肘。鄭培才就把陳忠實的情況介紹給當時的襄樊市委書記,全面詳細地介紹了陳忠實的德、才、能,書記說:“這樣的人才,我們歡迎?!编嵟嗖胚B夜給陳忠實寫了一封信,信發(fā)出去了卻不見回音。鄭培才利用到西安出差的機會,找到陳忠實問他為什么不回信,陳忠實歉意地一笑道:“那樣優(yōu)惠的條件,老兄說那是個好地方,誰不心動!可我考慮再三,我已背上了文學這個十字架,生活再苦,我也不能離開故鄉(xiāng)這塊熱土;離開了關中,離開了故土,也許我啥也寫不出來了!”⑤陳忠實在這里說的話非常重要。這說明他對他的生命價值和人生方向有極為明確的認識,對他的創(chuàng)作也有極為明確的認識,他就是寫“鄉(xiāng)土”的,鄉(xiāng)土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離開了鄉(xiāng)土,就像魚兒離開了水,瓜兒離開了秧,“也許我啥也寫不出來了”!所以,陳忠實不僅不去條件優(yōu)厚、令人心動的襄樊,而且后來當了陜西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全家都進了西安城,他還是要回到灞橋西蔣村,哪怕是一個人住在那里,始終不離開“故土”,直到五十歲寫出了《白鹿原》。
在西安市,八十年代初,也有一個文學圈子,而且是結社的,叫“群木文學社”(有的社員回憶叫“群木小說社”)。筆者考證,社員大約有九人,他們是:賈平凹、陳忠實、周矢、張敏、郭培杰、李佩芝、高銘(另有人寫為:洺)、葉萍(可能是筆名,另一筆名“田夫”)、黃河浪。賈平凹曾回憶:“記得四十年前,當時我是二十多歲,在西安有一幫人都是一些業(yè)余作者,都非常狂熱,當時組成了一個文學團社,我給這個文學團社取名‘群木文學社’。”⑥張敏回憶說:“那一年的春天,古城西安一幫年輕文人,為日后能在中國文壇上亮出雌雄來,紛紛捋袖子綰褲腿,串聯(lián)拉幫。搞文藝批評的,結成‘筆耕社’;一群詩人結社為‘破土’。賈平凹在西安小說界已小有名氣,關鍵是他的產(chǎn)量又特別高。那時全國的文學雜志甚少,隨便翻一本,幾乎全都能找見他的小說,于是一伙人便在我家商量也成立一個什么組織,不能讓評論家和詩人,小瞧了我們這一幫子未來的小說家。大家就讓賈平凹當頭兒,賈平凹為這件事很費了些腦子,他問我:‘成立個小說社……’”“賈平凹把小說社定名為‘群木’。”⑦
“群木文學社”社長是賈平凹,陳忠實是副社長。葉萍回憶,“我們不定期的聚會”,到會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聚會,“有社長平凹”,“陳忠實沒來,他是副社長”。⑧張敏回憶,賈平凹“當了一回‘群木小說社’社長”,“大家就讓賈平凹當頭兒”,賈平凹“大部分時間就住在我家。我家里住著一個社長”。賈平凹回憶,“現(xiàn)在陜西很多知名作家當時都是群木社的。那個時候我們條件特別差,但是熱情特別高,也不夢想在各單位當什么科長、處長,那個時候很年輕也不急著談戀愛,一心只是想著文學,一見面就是談文學,要么就是寫東西。那個時候寫東西就像小母雞下蛋一樣,焦躁不安,叫聲連天,生下來還是一個小蛋,而且蛋皮上還帶著血。從那個時候一路走過來,走到今天,回想起來有喜悅有悲苦,寫出來作品就像蓮開放一樣喜悅,遇到了挫敗就特別悲苦,這種悲苦是說不出來的。”
關于社內(nèi)的活動,張敏回憶:“開始還新鮮,大家正襟危坐,賈平凹招呼一聲,討論便開始了。無非是匯報一下,這個星期又有什么新作在什么地方發(fā)表,然后交上三毛錢的‘榮譽費’。沒有發(fā)表作品的,當場也要交三毛錢的‘恥辱費’。錢由周矢來收,每人還要在‘榮譽費’和‘恥辱費’的欄目下簽上自己的名字。”葉萍回憶:“我問小說社都干些什么事情。平凹說:每月發(fā)一篇稿子交會費三毛叫‘榮譽費’,不發(fā)一篇就罰三毛叫‘恥辱費’……”
張敏還回憶:“再一個嚴重的問題是小說社的生活問題。大家聚會,要喝茶,要抽煙。不吃肉不喝酒,飯總是要吃的。七八個人,又都年輕,坐一席,飯錢誰掏?糧票誰掏?雖說是輪流坐莊,可以抵消,但陳忠實家離城三十里,誰去?賈平凹沒家,咋辦?還有單身漢,沒房子,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又增加了周矢的工作量,要想辦法給大家辦伙食,買煙茶。小說社逐漸往家庭化上發(fā)展,后來就學會了打麻將。桌子一支起來,小說社便名存實亡了?!?/p>
張敏在這里所記,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一方面文人好學名士狀,名士風度就是對什么正經(jīng)事都視而不見,單揀好玩好笑的嬉笑怒罵一番,另一方面張敏是多年后憶往,自然云淡風輕、心態(tài)超然。試想七八個青年文學愛好者,處在八十年代初那個充滿朝氣和生氣的時代(與九十年代及之后盛行的“痞氣”和“疲化”不同),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雖然不一定都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但總免不了議論時事,臧否人物,品評文藝,不然這個“群木文學社”竟是一個混吃混喝社了。倒是前引賈平凹所記,可能更接近于“群木”的真實面貌。
陳忠實參加“群木文學社”活動的資料,除了上述他人零星提到,筆者還未見到。他參加的次數(shù)可能不會太多,但肯定是參加過的。賈平凹對“群木”社名的含意后來有一段闡釋,他說:“取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一棵樹長起來特別不容易,因為容易長歪長不高,一群樹木一起往上長的時候,雖然擁擠,但是在擁擠之中都會往上長,容易長得高長得大?!标愔覍嵱?001年9月15日寫過一篇文章,他是有感于葉廣芩、紅柯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而寫的,題為《互相擁擠,志在天空》,其意就得自賈平凹的這個“社旨”。他說:“我想起新時期開初幾年,我在西安郊區(qū)文化館時,歸西安市文聯(lián)領導。市文聯(lián)為促進西安地區(qū)剛剛冒出的十余個青年作者的發(fā)展,成立了一個完全是業(yè)余、完全是民間的文學社團,叫作‘群木’文學社,由賈平凹任社長,我任副社長。記得由賈平凹起草的‘社旨’里,有一句話至今猶未忘記:互相擁擠,志在天空。在我體味,互相擁擠就是互相促進互相競爭,不是互相傾軋互相吐唾沫。道理再明白、再簡單不過,任何企望發(fā)粗長壯的樹木,其出路都在天空。中國當代文學的天空多大呀,陜西和西安當代文學的天空也夠廣的了,能容得下所有有才氣、有志向的青年作家,要把眼光放開到天空去。天空是既能容納楊樹柳樹吸收陽光造成自己的風景,也能容納槐樹椿樹吸收陽光造成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致。二十年過去,‘群木’文學社早已解體,我卻記著這條‘社旨’?!雹岜M管無法確知陳忠實參加了多少“群木”的活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在這個群體里,是有收獲的,因為他二十年后還記得“群木”所昭示的象征意義。
文友間更多更深的交流,可能還是陳忠實1982年調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以后。毫無疑問,當年陜西最頂尖的作家、評論家都在作協(xié)西安分會或者是這里的常客。據(jù)我的考察和研究,2000年以前,陜西作協(xié)(前身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陜西分會)的讀書和創(chuàng)作風氣非常興盛。筆者前幾年看到作家魏鋼焰的藏書,吃驚不小。魏鋼焰的長子魏林刻回憶,五十年代后期,作協(xié)后邊的大院里,杜鵬程、王汶石、李若冰、胡采,包括魏鋼焰等作家,一排排地坐在那里讀書,給他印象很深。那時很多作家都寫出了代表作或成名作,但是為了更好的創(chuàng)作,讀書蔚為風氣。讀書之后,大家也在院子里討論、爭論,也是一景。八十年代,高桂滋公館后院那三個連排四合院的作協(xié)辦公院里,也有幾個文友經(jīng)常聚會的房間。其中一個就是《延河》小說編輯王觀勝“宿辦合一”的房間。那是門朝北開的一個狹長的房間,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常客有路遙、陳忠實、白描、董德理等,西安和外地到《延河》或作協(xié)來辦事的作家,也經(jīng)常參加進來。
王觀勝去世后,2011年11月,陳忠實寫了一篇回憶文章,從中可見八十年代文友們聚談的情景,細致而生動,摘錄如下(在保持原意的前提下,個別句子有刪改):
我那時住在白鹿原北坡下祖居的老屋,省作協(xié)開會,或是買面粉買蜂窩煤,我才進城。開完會辦妥事后的午休時間,我便很自然地走進王觀勝宿辦合一的屋子,其實只有半間房,一張辦公桌和一張床占據(jù)了房間的絕大空間,我多是坐在床沿上聊天。聊得興起時,他便從立柜里取出一瓶雀巢咖啡,為我沖上一杯,我也不客氣,品嘗起這絕佳的洋貨飲品。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正是世界文學多種流派一波接著一波潮涌中國文壇的最熱鬧的時期,自然成為閑聊的話題,相對封閉在鄉(xiāng)野的我,常常從他這兒獲得許多文學新潮流的信息。文學新潮還攜裹著一些洋氣的生活習性,喝咖啡便是其中之一。
在咖啡的余味里,我聽著觀勝說文學,尤其是蘇聯(lián)文學,許多新的作家和新的作品,有的我知道或者讀過(我訂有《蘇聯(lián)文學》《俄蘇文學》),交流閱讀感受的話題便會很投機。有的新翻譯過來的某位作家的作品我尚未見過,他便介紹給我,我到書店尋找購買,又會成為下一回見面時閑聊的話題。他對當時的蘇聯(lián)文學興趣極高,十分推崇,我們可謂趣味相投。新時期才被介紹進中國的艾特瑪托夫的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杰出的短篇小說作家舒克申,是我們尤為贊賞的兩位大家。品著雀巢咖啡,交流蘇聯(lián)文學的閱讀感受,目的在于提升自己的寫作,我更多的時候是從他的說辭里獲得啟迪。
觀勝的半間房子里,我更多見到的情景是“人滿為患”,幾位資深的《延河》老編輯也到這里來閑聊,椅子和床上都坐滿了人,占不上座位的人甘愿站著。閑聊很少涉及家長里短,多是中國文學的最新動向,議論某位作家某篇作品,有欣賞的也有不欣賞的。而剛剛出現(xiàn)的某些非文學因素,常常會引發(fā)甚為激烈的議論。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議論著的時候,王觀勝突然不慍不火地撂出一句:“球不頂?!北阋l(fā)一陣哄然大笑。一句“球不頂”,把熱烈議論著的話題給予總結,既然那些非文學現(xiàn)象于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球事也不頂,大家就頓然明白,議論這個沒有必要。
路遙是觀勝半間屋的常客。盡管我十天半月才進一回城,卻幾乎每回都能在觀勝的屋子里見到路遙。路遙如果不外出,“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第一站,往往是這半間屋子,其他時間或是寫作或是編稿(路遙也是《延河》編輯)累了需要緩解片刻,他也輕足熟路躥進來。我在這間屋子遇見路遙,常見的姿勢是他斜躺在觀勝的單人床上,即使有空閑的椅子他也不坐,自我解釋說看稿或寫稿坐得腰疼,需要放松一下。路遙的文學見解和對見解的堅信令我感佩,他對世界某個地區(qū)發(fā)生的異變的獨特判斷也總是令我大開眼界,他對改革開放初期某些社會現(xiàn)象的觀察和透視,其力度和角度,更是深過一般庸常說法。路遙也是蘇聯(lián)文學的熱心人,常常由蘇聯(lián)文學對照中國文壇的某些非文學現(xiàn)象,然后用觀勝愛說的“球不頂”調侃了之。“球不頂”由路遙以陜北話說出來,我忍不住笑,觀勝也開心地笑起來。觀勝的“語錄”被路遙引用,觀勝此時便會打開柜子,取出他自己平時也舍不得享用的雀巢咖啡來,為每人沖上一杯。記得路遙曾調笑說,觀勝這間屋子是“閑話店”,也是“二流堂”(抗戰(zhàn)時期重慶一些文化人聚集之所,調侃之稱),此說不是貶義,而是說這里是人氣最旺的一方所在,《延河》編輯部的領導和編輯,無論長幼,已經(jīng)由喜歡變?yōu)閼T性在此聚合,在這個小小空間交流信息、抒發(fā)見解,可以無所顧忌,自由且自在。這種交流氛圍的誘惑,遠非咖啡和茶的誘惑所能比擬。⑩
當然,陳忠實在八十年代還有更高的交流空間,那就是一些全國性的文學會議。1984年3月,陳忠實參加前文提到的“全國農(nóng)村題材創(chuàng)作座談會”期間,看到《十月》雜志副主編、作家鄭萬隆在開會期間校對《十月》“長篇小說專刊”擬刊發(fā)的《百年孤獨》文稿,此時這部1982年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拉美作家作品還未正式出書,他就想先睹為快。會后,鄭萬隆把刊有《百年孤獨》的《十月》專刊寄給了陳忠實。陳忠實因此成為中國當代作家中最早讀到這部作品并深為沉迷、深受影響的作家之一?!岸嗄暌院蟆钡木涫胶偷箶⑹址ǎЩ矛F(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此后一直深深地影響著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并且被他用于《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之中。
1986年,陳忠實發(fā)誓寫出一部死后可以“墊棺做枕”的作品,顯出了甘為文學殉道的氣概。1988年4月1日,漫長的《白鹿原》創(chuàng)作開始了。當他在《白鹿原》的草稿本上寫下第一行字時,“整個心理感覺已經(jīng)進入我的父輩爺爺輩老爺爺輩生活過的這座古原的沉重的歷史煙云之中了”。
關于《白鹿原》最初的創(chuàng)作計劃,陳忠實在1990年10月24日致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副主編何啟治的信中,是這樣說的:“此書稿87年醞釀,88年拉出初稿,89年計劃修改完成”,“全書約四十五六萬字”。看來原計劃是一年初稿,一年修改完成,明確是1989年就“修改完成”。
實際寫作情況是,初稿在1988年4月初動筆,他寫得很從容,坐在沙發(fā)上,把一個大筆記本放在膝蓋上,很舒服地寫,一點也不急。7月和8月,因故中斷寫作兩個月;9月再動筆,到次年即1989年的1月完成,實際用了八個月時間。初稿約四十萬字,陳忠實稱為“一個草擬的框架式的草稿”。
第二稿陳忠實稱為“復稿”或“修改完成”稿,于1989年4月開始寫,打算用兩年完成。他寫得很認真,心里也很踏實,因為有草稿在。但陳忠實蟄伏在西蔣村鄉(xiāng)下寫他的《白鹿原》時,發(fā)生了一些大事,在當時的形勢下,創(chuàng)作是必須擱下了。
時間耽擱,陳忠實開始還有些著急,后來想,早半年晚半年或者早一年晚一年寫完,都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如此一來,有了對一些問題再審視的從容,反而有利于把已經(jīng)體驗和意識到的東西更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不留遺憾。心態(tài)從容了,也不著急了,他說他“死心塌地”地進入了后邊的寫作。
《白鹿原》原計劃用兩年左右寫完,實際用了四年。雖然此作第二稿是1992年1月寫完的,但這部作品的起根發(fā)苗或稱孕育是在八十年代,開始寫作的時間也是八十年代,《白鹿原》的思想、人物、故事以及藝術上的種種追求都在八十年代已然形成。如果把《白鹿原》歸入特定的年代,那它無論怎么看,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強調這點是因為八十年代的中國與九十年代及以后的中國很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概括地說,八十年代是一個充滿理想精神與創(chuàng)新激情的時代,郁積已久的理想精神與創(chuàng)新激情像火山一樣噴發(fā),沖天烈焰照亮了自1949年以來的歷史天空。而八九十年代之交是一個轉折點,此后這種理想精神與創(chuàng)新激情漸漸冷卻,實用主義態(tài)度興起并轉而代之,這是一個劇烈而復雜的動蕩期。陳忠實此刻正在完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枕頭工程”,他的心態(tài)是復雜的,卻也是堅定的。
在這個時段,他給一些信得過的好友寫過很少的幾封信,在談其他事情的同時,偶爾也透露出他當時對一些問題特別是關于《白鹿原》的想法和所持的態(tài)度。
1989年10月2日,陳忠實寫信給峻里。這封信本來主要是談他給峻里辦的一件私事的,由于峻里是至交,一直真誠地關心著他的創(chuàng)作,陳忠實就在信中談及正在寫作的《白鹿原》。陳忠實說,他現(xiàn)在無法進入寫作的“心境”。又說:“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許多東西,但仍想按原先的構想繼續(xù)長篇的宗旨,不作任何改易,弄出來再說,我已活到這年齡了,反來復去經(jīng)歷了許多過程,現(xiàn)在就有保全自己一點真實感受的固執(zhí)了。我現(xiàn)在又記起了前幾年在文藝生活出現(xiàn)紛繁現(xiàn)象時說的話:生活不僅可以提供作家創(chuàng)作的素材,生活也糾正作家的某些偏見。那時是有感而發(fā),今天回味更覺是另一種感覺?!边@段話內(nèi)涵豐富,其中非常明確地表明他將堅持他的創(chuàng)作初衷,完全是一種孤注一擲、背水一戰(zhàn)的決絕態(tài)度。陳忠實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追隨時代風潮特別是時代的政治風潮,現(xiàn)在“已活到這年齡了”,“就有保全自己一點真實感受的固執(zhí)了”。這都是來自生命體驗的肺腑之言。信末,他囑收信人“讀罷燒掉”!
這些話也足以證明,《白鹿原》不僅思想、人物和故事,而且其全部精神與氣質,都是八十年代的?!栋茁乖肥侵袊兰o八十年代文學精神和氣質最后的閃耀和謝幕。
用筆寫長篇小說,是一種既耗神又費力的勞動。陳忠實的解乏提神之法,是喝釅茶、抿西鳳酒、抽巴山雪茄;散心放松之法,則是聽秦腔。這差不多也是陳忠實所有的業(yè)余愛好了。
八十年代中期,陳忠實當了陜西作協(xié)的副主席以后,經(jīng)濟狀況初得改善,便給鄉(xiāng)下買了一臺電視機,不承想因為接收信號不好,收不到任何節(jié)目,有聲無像。后來他不甘心把電視機當收音機用,就破費買了放像機,又買回一厚摞秦腔名家演出的錄像帶,自己欣賞,村子里的老少鄉(xiāng)黨來了,也讓他們欣賞。電視機那時在農(nóng)村還是個稀罕物兒,他常常要把電視機搬到院子里,才能滿足越擁越多的鄉(xiāng)黨。后來,他又買了錄音機和秦腔名角經(jīng)典唱段的磁帶,聽起來不僅方便,而且經(jīng)典唱段可以反復聽。
寫作《白鹿原》的四年間,累了,陳忠實便端著茶杯坐到小院里,打開錄音機聽上一段兩段,他感覺“從頭到腳、從外到內(nèi)都是一種無以言說的舒悅”。隔墻有耳,久而久之,連他家東隔壁小賣部的掌柜老太婆都聽上了戲癮,有一天該放錄音機的時候,他也許是一時寫得興起忘了時間,老太太就隔墻大呼小叫陳忠實的名字,問他:“今日咋還不放戲?”陳忠實便收住筆,趕緊打開錄音機。老太太哈哈笑著說,她的耳朵每天到這個時候就癢癢了,非聽戲不行了。
陳忠實四年間聽著秦腔寫《白鹿原》,秦腔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似乎不可低估?!栋茁乖放c秦腔,特別是與秦腔經(jīng)典戲曲中人物語言的關系,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
1990年10月24日,陳忠實在致何啟治的信中談到《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說“這個作品我是傾其生活儲備的全部以及藝術的全部能力而為之的”。這里談到兩個“全部”,一是“全部”的生活儲備,二是“全部”的藝術能力,其實,還應該再加一個,那就是“全部的藝術勇氣”。沒有“全部的藝術勇氣”,是不能把《白鹿原》最初的藝術理想堅持到底的。
《白鹿原》的寫作進度后來有些慢,也是陳忠實有意為之。2012年3月28日晚上,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與一些陳忠實研究者簽訂圖書出版合同,陳忠實在座,他講,《白鹿原》寫作過程中,他已經(jīng)感覺“自己寫的這個東西是個啥東西”,在當時的文化氛圍里,他認為根本不可能出版,所以改寫第二稿時,就是慢悠悠的。
1991年,陜西省文聯(lián)和陜西省作協(xié)換屆的消息不斷傳來,作為陜西作協(xié)現(xiàn)任的黨組成員和副主席,陳忠實何去何從并不由他自己,但他不得不面對并處置相關問題。1991年8月30日,陳忠實在給至交好友、陜西鄉(xiāng)黨、評論家白燁的信中提到,“陜西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的換屆又推至十月末十一月初,人選在不斷捋碼中,一陣一種方案的傳聞,變化甚大。無論如何,我還是以不變應多變,不求官位,相對地就顯得心安了”?!安磺蠊傥弧保宜髞磉€拒絕了到省文聯(lián)當正廳級書記的安排,一心當一個作家,一心寫作,“心安”一語正是他當時寫作的心態(tài)和想要追求的心境。提到正在寫作中的《白鹿原》,陳忠實說:“長篇這段時間又擱下了,因孩子上學諸事,九月即可投入工作,只剩下不足十萬字了,能出不能出暫且不管,按原構思弄完,了結一件心事,也可以干些別的?!边@里所說的,再一次證明陳忠實不僅仍然“按原先的構想繼續(xù)長篇的宗旨,不作任何改易”,而且此時完全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心態(tài),純粹是沉入自己的藝術世界中了,不了結這一件“心事”,心何以安?怎么可以再干別的?
歷時四年,1991年深冬,在陳忠實即將跨進五十歲這一年的冬天,小說中白鹿原上三代人生的歡樂和死的悲涼都進入了最后的歸宿。陳忠實在這四年里穿行過古原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煙云,終于迎來了1949年,白鹿原解放了,書寫《白鹿原》故事的陳忠實也終于解放了。這一天是農(nóng)歷辛未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公元1992年1月29日。寫完以鹿子霖的死亡作最后結局的一段,畫上表明意味深長的省略號,陳忠實把筆順手放到書桌和茶幾兼用的小圓桌上,頓時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tài)。過了許久,他從小竹凳上欠起身,移坐到沙發(fā)上,似乎有熱淚涌出。仿佛從一個漫長而又黑暗的隧道摸著爬著走出來,剛走到洞口看見光亮時,竟然有一種忍受不住光明刺激的暈眩。
傍晚的時候,陳忠實到灞河灘上去散步,胡亂走著,一直走到了河堤盡頭,然后坐在那兒抽煙。冬天的西北風很冷,腿腳凍得麻木,他也有了一點恐懼感才往回走。半路上,又坐在河堤上抽起煙。突然間,他用火柴把河堤內(nèi)的枯草點著了,風順著河堤從西往東吹過去,整個河堤內(nèi)的干草嘩啦啦燒過去,那一刻,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種釋放?;丶乙院?,他又把所有房間所有的燈都打開,整個院子都是亮的。村子里的鄉(xiāng)親以為他家出了什么事,連著跑來幾個人問。陳忠實說:“沒事。就是晚上圖個亮?!?/p>
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具有某種向既定的藝術格局挑戰(zhàn)的意味。陳忠實一方面堅持為民族畫魂的藝術理想,要保全自己真實的藝術感受,另一方面他對《白鹿原》的出版前景看得并不清晰。《白鹿原》在接近寫完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考慮其結局了?!栋茁乖穼懗珊螅桓嬖V了家人,同時“囑咐她們暫且守口,不宜張揚”。他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我不想公開這個消息不是出于神秘感,僅僅只是一時還不能確定該不該把這部書稿拿出來投出去?!薄叭绻皇亲髌返乃囆g缺陷而是觸及的某些方面不能承受,我便決定把它封存起來,待社會對文學的承受力增強到可以接受這個作品時,再投出書稿也不遲;我甚至把這個時間設想得較長,在我之后由孩子去做這件事;如果僅僅只是因為藝術能力所造成的缺陷而不能出版,我毫不猶豫地對夫人說,我就去養(yǎng)雞。道理很簡單,都五十歲了,長篇小說寫出來還不夠出版資格,我寧愿舍棄專業(yè)作家這個名分而只作為一種業(yè)余文學愛好。無論會是哪一種結局,都不會影響我繼續(xù)寫完這部作品的情緒和進程,作為一件歷時四年寫作的長篇,必須畫上最后一個標點符號才算了結,心情依舊是沉靜如初的?!边@種“豪狠”的精神,這種沉靜,這種大有為未來寫作的考量,是大丈夫的氣度,也是大作家必備的素質。
1998年,《白鹿原》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之后被教育部列入“大學生必讀”系列,被評為“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收入中國出版集團“中國文庫”系列;2008年入選深圳讀書月組委會、深圳商報聯(lián)合組織評出的“改革開放三十年影響中國人的三十本書”,2009年全文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2018年入選《新京報》評出的“改革開放四十年影響中國人的四十本書”?!栋茁乖芬驯桓木幓蛞浦矠榍厍弧⒃拕?、舞劇、歌劇、電影、電視劇、連環(huán)畫、雕塑等多種藝術形式,被翻譯成法、日、韓、越南、蒙古等國文字及維吾爾文、柯爾克孜文、錫伯文出版,并在中國臺灣地區(qū)和中國香港地區(qū)出版繁體字本。
陳忠實逝世后,海內(nèi)外很多單位和個人發(fā)來了唁電,在悼念的同時高度評價陳忠實其人其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白燁唁電中的兩段話,似可為“蓋棺論定”:
陳忠實是中國當代文學從新時期到新世紀的四十年歷史進程中的貫穿性作家,領軍性人物。從早年的《接班之后》《信任》,到后來的《康家小院》《藍袍先生》,再到長篇小說《白鹿原》,他以敏銳的感覺,靈動的文筆,感應著時代的脈搏,把握著生活的律動,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個性鮮明又富有精神內(nèi)涵的人物形象,深入探析了人性與人生的豐盈蘊藏,民間與民族的厚重秘史;尤其是堅實而豐厚的《白鹿原》,由鄉(xiāng)土與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民與鄉(xiāng)俗入手,步步深入地展開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遷與歷史演變,描繪出了一幅熔鄉(xiāng)情、民情與社情、國情為一爐的雄渾壯闊的藝術畫卷,堪為中國當代文學的史詩性杰作,實為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珠穆朗瑪峰式的里程碑性精品。
陳忠實的為文與為人,都稱得上“言為士則,行為世范”。他對文學,志存高遠,傾心竭力;對朋友,赤誠交心,講情講義;生活上簡從儉樸,得過且過,文學上攀登不懈,永不滿足,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投入給文學,奉獻給社會,交付于人民。他是以為自己立言的方式,為人民代言。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生活元氣和時代豪氣的偉大作家。
責任編輯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