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驍
人生之始,始于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我生命開始且賜予我姓氏的地方。那里有犬吠雞鳴,炊煙房舍,山川河流,菜畦地壑,以及爬滿皺紋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們注視著我長大,并逐步把我引向生活,我也在模仿他們,以求在成長的時光里獲得對自身重新定義的可能。所以可以這樣說,故鄉(xiāng)在,根就在,根在,脈就在了。每逢清明節(jié),身在異鄉(xiāng)的我總要尋路回家,回去尋找記憶的支點和現(xiàn)實的依附,趕赴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重逢與團圓。
往事可追,印象中的清明總伴有成片成片盛開的油菜花。在故鄉(xiāng),油菜是重要的農(nóng)作物,一來生長周期短,二來菜籽可以榨油,幫補家用。兩個優(yōu)點自然得到種植的人家的青睞。油菜大抵年前播種出苗,年后現(xiàn)蕾抽薹,待到枝繁花盛,清明便如約而至。小時候,清明掃墓需要穿過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現(xiàn)在也是,路徑未曾改變。我和兄妹幾人三步并兩步地緊緊跟隨在父輩的后頭,身背竹篾編織的小背簍,背簍里裝滿祭品,帶玩帶耍,行走在鄉(xiāng)間小道。
小道旁是連片的油菜花田,一片連著一片,從山洼子深處延伸到山脊,山脊背后依然是明晃晃的油菜花。遠遠望去,儼然是鋪陳開來的巨幅油畫,被顏料暈染成一畦畦溫暖的金黃,加上有流淌線條般的地垅,或蜿蜒、或柔長,勾勒出故鄉(xiāng)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和肌理?!按汉腿戮`花黃,拂垅風(fēng)來四面香”,馥郁清幽的油菜花香糅合著濕潤清新的泥土氣息,凝芳而來,沁人心脾。
路上我們偶爾會駐足,細看蜜蜂孜孜不倦地奔忙花叢,扇動翅膀的嗡嗡嗡聲不絕于耳,蝴蝶翩躚飛舞,有些三心二意。我們幾兄妹蹲下身子,在油菜花地頭尋找類似于豌豆的一種開紫色花的豆科植物,有的地方叫它綠肥,它鼓囊的豆莢可以做巴烏,剝開豆莢子,把一顆一顆圓乎乎的豆子取出來,再掐去尾部,巴烏放在唇部,呼氣,巴烏的嗚咽聲響起,幽咽的聲音此起彼伏,童年的我們似乎就抓牢了整個春天。
那時我們尚不懂清明節(jié)更深層次的含義,記憶里依舊是那翠綠綿延的青山,冰涼清澈的泉水,干凈透徹的藍天,金黃如染的油菜花,平實質(zhì)樸的大地,還有那置身其中的愜意。后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看到油菜花,大腦里就不自覺顯出清明的情境。隨著生活慢慢往深處走去,我不僅關(guān)注油菜花,還為了弄清楚“清明”的來由,特意去查閱了一些與之相關(guān)的資料,懂得了“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淡而明凈,故謂之清明”。
既有生之欣榮,逝去的悲涼是無可避免的,這是清明給我們帶來的另一層啟發(fā)和思考,也是光芒和暗影,火焰和灰燼,慰藉和殘缺,疑問和困頓。祖輩們一輩子扎根在這片土地,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開枝散葉,結(jié)蔓生花,耕耘天與地,察盡人間悲喜,循環(huán)往復(fù),過著平凡且平淡的生活,他們或許不悲傷。在生產(chǎn)力較為低下的年代,他們依附土地,畫地為牢。以生活為圓點,就注定了人生的半徑會很短很短,他們無需探尋山那邊是山,是荒原,或者是海,他們甚至對海沒有任何的概念,但他們是最了解蕨類植物的內(nèi)心是如何同時領(lǐng)略光芒和陰影,如何面對灰燼和火焰的。在云貴高原,祖輩們本身信奉的只是河流,山川,草木,蟲蟻和鳥獸,并如福建漁民信奉媽祖、西藏人民信奉雪山一樣忠誠。
待到燈枯油盡,日薄西山,他們又把自己的生命半徑再度縮減到更短更短的點,換句話說,墳冢逐漸會成為圓心。他們生前所熱愛的土地,最后溫暖安詳?shù)負肀Я怂麄儯@就是祖輩在故鄉(xiāng)最后的定格和縮影,如老照片,泛起斑駁的霉印,如銹跡,逐漸掩蓋了金屬的光芒。至于我熟悉的那些較為年長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有的未能看到我長大成人,就從人間退隱,有的目送我離鄉(xiāng),卻未能等到我回鄉(xiāng),陸續(xù)添作新墳,終與泥土為伴。只有故鄉(xiāng)的土地包容著、隱忍著、沉默著,一次一次看盡人世變遷所演繹的種種儀式。
我一直在心中告誡自己,懂得了清明,才會懂得守望?!鞍紫掠猩浇岳@郭,清明無客不思家”??途铀l(xiāng),我仍然會時刻眷念賜予我生命、姓氏和糧食的那片生養(yǎng)之地,像胎記著急找到肉身一樣的惶恐和慌張。無論走多遠,隔山隔水,都要記住回家的路,似乎忘記故鄉(xiāng)的山水,肉身也會成為浮萍,成為無根野草,搖搖晃晃地在人間飄搖。工作之后,每年清明,我都要回一趟老家。每次回去,依然會選擇在清明期間,跟隨父輩去掃墓。有孩子后,也帶著去,跋山涉水也必須要讓孩子知道這樣的傳承和儀式,要讓他以后行走人間,不忘根,不忘本,不忘山河,不忘回家。
這樣的記憶已經(jīng)在我腦海填充了三十多年了,不知不覺便已到而立,稍有些許中年危機。掃墓途中,我不經(jīng)意間就會走到了父輩的前頭。他們老了,步幅小了,步子也慢了。看著他們?nèi)諠u佝僂的身姿,像一根扁擔,躬出了和諧的弧度,自然就想到日薄西山,想到他們以后也會停止說人間的話,停止關(guān)注人間的風(fēng)聲,成為被祭祀的對象,心里不禁酸楚起來,淚水欲流,又忍了回去。是的,我們不必花費時間來訓(xùn)練自己忍受尚未到來的痛苦,但當我們真正遇到痛苦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像經(jīng)常受到嚴格訓(xùn)練的人一樣勇敢,這才算得上是一個了解人生幸福和災(zāi)禍并勇往直前,擔當起將來會發(fā)生變故的人。他們的老去,我們只能接受,只能順應(yīng),只能言和,阻擋不了。
我們就這樣走著,誰都牢記掃墓熟悉的流程和做足祭祀的準備,依然會背著竹篾編織的背簍,背簍里裝滿祭品,祭品之外,還裝滿了一脈相承的緬懷,感恩和思念。我們依然穿過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海,行走在密集搖晃的金黃里,恰有幾分與去年的自己重逢的味道,油菜花好像也“懂事”了很多,大片大片地開著,彼此不說話,不寒暄,不許諾,沉默不語。
途中偶爾也會遇見一些熟人,面孔不一,說上幾句客套話。離去,趕緊追問父輩,“他是誰家人?”“與我是什么輩分關(guān)系?”“我們該如何稱呼他(她)?”越來越傷感的是,我的父輩只是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了!”他們終于也變得模棱兩可了,非同輩人,只能給出個大概,這是一個悲傷的信號。
故鄉(xiāng)的那輪明月,已經(jīng)不是那年的明月了。
按照老家清明掃墓習(xí)俗,割草,培土,掛飄,上香,擺供。倒兩杯薄酒,燒幾張紙錢,燃一掛鞭炮,整個過程嚴肅如儀。面對先祖,我們恭肅靜默,以此慎終追遠,緬懷先人,以盡思時之敬、悼念之情。清明是把鑰匙,打開了故鄉(xiāng)塵封的過去,填補了歲月雕刻的痕跡。我們都明白,每個人心中又何嘗不是背負著一塊墓碑,在行走中不停地進行著自我書寫,自我記錄,只是在“卒于”部分,留下空白。
面對各個大小不同、新舊不一的墳冢,我們在心里默念,但愿“里外”都有人間,煙火深處,我們還能對視,祈禱,護佑,互為彼此尋找出路和生路。
整個過程平靜而深沉,如同墳頭飄飛的白色“墳飄兒”,隨風(fēng)飄蕩,自然而顯眼。這興許就是清明掃墓的意義,能夠讓我們在自我盤詰或與故鄉(xiāng)的對話中,不斷尋找情感的寄托和歸屬。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審視里,不斷尋找自身的來路和歸途。以烙印般的明晰讓我知道生于此,根植于此,需對故鄉(xiāng)故土故人心懷感恩與愛,并要堅韌持久,沿襲不衰。
掃墓結(jié)束,我們小輩子俯身,磕頭,算是在今年與長逝的長輩作最后的告別,再把飯食一一收回背簍,像是拾起灑落一地的去歲之光。心是早已是空落落的了。沉重深郁,獨自消化悲傷?!扒迕鲿r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蔽蚁耄迕鞴?jié)特意選在四月,大抵是先人考慮到后人掃墓會有太過悲切之因,所以心生惻隱,用“萬物復(fù)蘇”為人們心頭的“清明雨”撐開油紙傘,以新生蓬勃的喜悅和希望蘊藏的期盼來稀釋后人心頭的悲戚,撫平揉皺的惆悵,充盈前行的力量。
返回路上,我們依舊穿過那片油菜花田。山風(fēng)拂過,搖曳的油菜花在陽光下閃爍躍動,擴充起生命的張力。天空朗潤通透,田疇春意盎然。路上來往的鄉(xiāng)鄰也漸次多了起來,大多是掃墓結(jié)束回家的。沒有了來時的匆忙,每個人腳步逐漸放緩。沿著田埂,順便看看油菜、蠶豆的長勢,回顧一下去年那些“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禱詞是否在這些生靈上得到應(yīng)驗?;蚴怯眯$牭毒蛞换@子薺菜,再采幾把蕨菜,回去嘗嘗春天的味道。
孩子們還是無憂無慮地追逐嬉戲,樂此不疲?;蜃汾s蝴蝶,或捕捉淺黃色的螞蚱,或爭執(zhí)著誰摘得的蠶豆更多更飽滿,或緊攥著一把剛采摘的小野花……恍惚又回到過去。
一代人的成長意味著一代人的老去,這是生命的自覺與傳承,就像故鄉(xiāng)的油菜花,也會凋謝,碾落成泥,結(jié)出飽滿的果實,完成生命的救贖與使命。待到來年清明,這片土地,又將會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齊刷刷地綻放,勃發(fā)出誘人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