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 澈(中國臺灣)
母親在病床上喃喃自語,彌留的眼神
睨著晞弱的月色,在窗玻璃外
逐漸模糊的夜空,仿佛有流星劃過
那是貼寫在窗上的一行詩
一行試圖抵擋死神的詩簽符咒
“無路用的——”母親呢喃著斷續(xù)的斷句;
“無路用的符,的詩——”不識字的母親
第一次說出詩這個字,音和死接近
含淚握住她的手,點頭,再搖頭
她是一個不識字的詩人,一個旁觀者
一個警示者,一個呢喃自語者;
“早去早轉世,早去早好命——”
她一面用菜刀割著雞的脖子一面呢喃
為一次死亡念著禱詞,今晨
雞還忠誠準時地啼喚黎明——這叫醒者
童年的天空,滿布著文字
“云與星星都是字,會動的與會亮的”
母親在床邊呢喃催眠,記憶在夢中長大
“野草,都是藥——”,她是不識字的
魯迅故鄉(xiāng)的農(nóng)婦,她是被傳言送出去的養(yǎng)女
是逃跑的童養(yǎng)媳,她是我不是文字的詩
詩是詩人的養(yǎng)女,詩人是詩的童養(yǎng)媳
我在母親的骨灰壇前喃喃自語;
不是無用的——不會是無用的——
云與星星,都是會動的與會亮的詩
已逝的父親又在西瓜園四周堆棧石頭
仿佛要筑一個城,他的名字
詹茂城,茂盛的野草徒長著已老的記憶
夕陽下他彎腰的影子,像一個未死的問號
被一個個石頭埋進初臨的夜色
一個個石頭,都是山谷里山掉落的臼牙
在西瓜園周圍疊成凹凸似的城垛
夜色里像遠方山脈被月光鑿刻的牙槽
這城垛的圍城,曾經(jīng)是風沙刺眼時
含著淚水的,我詩的夢土與堡壘
西瓜寮鐵皮屋頂再蓋上帶青的刈芒
像我剛當完兵剛長出來鋼澀的頭發(fā)
那時我向父親做一個敬禮的姿勢
向他承諾忘記寫詩的夢想,與一次戀情
做一個敬業(yè)的上班族,耕地的逃兵
他筑的小小的城,我曾經(jīng)的夢土
如今是俯首寫詩時,書桌上的方寸之地
周圍堆棧的書,如凹凸有序青磚的城堞
《詩經(jīng)》與《史記》,露出春秋的黃頁與赭紅的墻
插在筆筒里的鋤犁,猶有磨擦泥土的聲音:
“你忘記了你的承諾,你還沒有忘記夢想”
父親的聲音仿佛還在西瓜寮里吃鐵盒便當時
筷子扒飯叮叮當當急促的聲音,那時我們俯首
在 木頭釘?shù)娘堊?,一塊發(fā)著飯香與陽光的方寸之地
如我深夜的書桌有光,他在那邊看著應已能諒解
他盤腿端坐,如一叢竹
斗笠的竹葉已叉開向上開花
尖斜的影子像剛冒出頭的竹筍
手指在陽光下堅硬如竹節(jié)
腳板也如竹根一樣斑駁著土色
比太陽早起床,沾著露水
隨霧氣摸著小路走進竹林
比地下沉默著的筍苗還安靜
才能聽見竹筍要冒出土的聲音
鮮嫩的竹筍看見陽光很快就老了
比山豬更敏銳,與山豬爭食
在山豬嗅出土下筍尖的甜味前
挖走竹筍,背簍晨曦下山
盤腿坐在交警不會干擾的角落
讓識得筍尖甜味的路人駐足
與他相隔一根竹子的距離,我的影子
駐留了一根竹子撐過太陽的時間
像山豬嗅到土下嫩筍的味道
筍香喂給我《詩經(jīng)》里清澈厚實的初心
竹葉端午包粽子,香味留給我屈原的求索
孟宗竹孝桂竹貴,綠竹笛麻竹簫
不吃湘妃竹,惜她淚痕斑斑魂猶在
老農(nóng)賣竹筍,歹竹出好筍,聽說
兒女出博士,或有竹林七賢的氣節(jié)
或是衙齋聽蕭蕭竹,也疑是民間疾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