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明

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大師氣象，兼容型學者

我粗略統(tǒng)計，公木先生涉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論著、合著和編著多達十余部，而其重點又在先秦、兩漢。其中，有關先秦詩歌的有《商頌研究》《周族史詩研究》（與郭杰合著）。《商頌研究》論及《詩經(jīng)》三頌中《商頌》的五篇詩，舊說這些詩是商人祭祀英雄祖先的頌歌，但近代以來研究《詩經(jīng)》的學者，幾無異詞地把其斷為春秋宋襄公時代的作品。而公木先生則指證《商頌》屬于有大量考古發(fā)現(xiàn)可作依憑的商文化，它的音響舞容和英雄頌歌，是商代文學研究的直接材料，幸賴周代樂官而得以保存下來，是必須重視和慎重對待的珍稀文獻。公木先生的《商頌研究》發(fā)表后，得到了不少《詩經(jīng)》研究者的回應，其已遠遠超出文學研究的范疇，有著史學和文化學意義。《周族史詩研究》也是公木先生從20世紀50年代后即思考并致力探索的課題。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將當時的詩歌分為史詩、抒情詩和戲劇三大類別。據(jù)此，黑格爾在其所著《美學》一書中斷言：“中國人卻沒有民族史詩，因為他們的觀照方式基本是散文性的……他們的宗教觀點也不適于藝術表現(xiàn)，這對史詩的發(fā)展也是一個大障礙。”受此影響，中國的許多學者也認為中國古代不曾產(chǎn)生史詩。事實上，并不止古希臘、古印度、古巴比倫產(chǎn)生了像《伊利亞特》《奧德賽》和《摩訶婆羅多》以及《吉爾伽美什史詩》那樣規(guī)模宏大、情節(jié)完整的史詩，只要不被黑格爾的結(jié)論所障蔽，而把人類童年時期所創(chuàng)造的歌頌本民族誕生和英雄業(yè)績的古老敘事詩稱作史詩的話，那么，《詩經(jīng)·大雅》中的《生民》等五篇組詩，都糅雜了分量不一的神話傳說和信史胚種，完全具備了構成史詩的條件。這是公木先生在古代中國是否產(chǎn)生過史詩問題上給出的答復，作出了相應的學術貢獻。今天的學術界，幾乎很少有人再堅持黑格爾對中國古代宗教、藝術和史詩持有的偏見。

先秦時代的百家爭鳴是中國文化思想史上輝煌瑰瑋的一頁。公木先生很早就對先秦諸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20世紀50年代中期，還在作協(xié)文學講習所期間，公木先生就同朱靖華合作選注了《歷代寓言選》，其中先秦部分多取于諸子百家和經(jīng)史典籍。他的《先秦寓言概論》，更是從文學與哲學、學術與文化的多重維度闡釋和論析諸子寓言文學與戰(zhàn)國百家爭鳴的一部力作。人們通常看到的就“寓言”說“寓言故事”的讀本完全不可與之相提并論。20世紀80年代初，《老子校讀》《老子說解》和《老莊論集》及一系列見于報刊雜志的說老評莊文章的面世，令諸多史、哲領域的專家學者矚目；而文藝界的詩人、作家和眾多朋友，卻為公木的“突然轉(zhuǎn)向”大感奇異，不解所來何自。其實，公木先生撰《老子校讀》《詩經(jīng)選釋》等所顯示的訓詁學功力，早已淵源有自：1935年，公木即有《中國文字學概論》出版。該書原是他用于高級師范學校授課的講稿，后經(jīng)其恩師、語言學泰斗黎錦熙先生校閱并推薦出版。我讀過公木先生的這部文字學著作?？梢哉f，這部早已被公木先生置于箱底的舊作，即使今天把它列為古文字學或文獻學等專業(yè)研究生的參考書目，也會以嚴謹、清晰、詳備的特點為學子們所喜愛。在我眼里，詩人公木也是一位立足于經(jīng)史的中國古典文學史家。

我曾經(jīng)很不解：公木先生是現(xiàn)代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關注現(xiàn)實，為什么他的學術研究卻在古代，而又把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文明起點的先秦作為研究和探索的重點？后來讀了德國著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有關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的“軸心時代”，人類文明在不同區(qū)域不約而同、相繼突破的論斷，對于公木先生把學術根基和研究重心立于先秦的做法，也就有了更深的理解。先秦既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又是一個建立起“真正起點”的文化高峰。雅斯貝爾斯所指出的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亦即塑造了人類精神與世界觀大轉(zhuǎn)折的時代，在中國恰恰就是先秦時代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老子、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圣哲，中國的百家爭鳴，印度的耆那教、印度教和佛教，以色列的一神教以及希臘哲學的整個發(fā)生和形成過程，都在這個軸心時代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在世界東西方的幾個地區(qū)。軸心時代是一個具有輝煌開端的時代，“這個時代產(chǎn)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們思考范圍的基本范疇”（《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人類精神的基座同時獨立地奠定于中國、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臘。軸心時代以人文精神為武器，以哲學突破為先導，把人文思想擴展到整個文化領域，打破了此前古代文化數(shù)千年的長期寧靜，使精神領域變得喧鬧沸騰，中國、印度、希臘、希伯來等幾大文化圈幾乎都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師從公木先生多年，我常想：先生很早就把自己的學養(yǎng)和學術研究植根于這個時代，既顯示了他高屋建瓴的學術眼光，也表現(xiàn)出他在治學上的堅實基礎。厚積薄發(fā)，覃思睿智，古今中外皆在先生瞻矚之中，治學自然蔚成大師氣象。我相信，這是與公木先生接觸過的學人們共有的深刻印象。

作為大師級的學者，公木先生還有一個顯著特點——他是兼跨幾個學科的學者：在古典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學這三個學科內(nèi)，他都有重要的學術理論建樹，都指導了從本科生到研究生甚至到青年教師的科研工作，其中一些后來成為了不同學科的著名學者和學科領軍人物。這在當時的學術狀況下，愈加顯得必要而難能可貴。今天，中文學科分類仍然無法突破學科自守的困境，難以使學科融合貫通，開闊和提升中文專業(yè)研究生的視野寬度和高度，更積極地適應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需求。面對這種現(xiàn)實，我又想起了公木先生和他率先示范的往事。

公木先生不僅僅是詩人、學者，他還是長時間擔任教育長職務的教育家。他的跨學科兼容型學者身份，或與此有關。

轟響人生，紅燭淚盡

1988年10月，我離開了吉林大學。行前，我去向公木先生辭行。從惠民路14號的家門出來，向東中華路“十八家”的方向走去，又是穿過一條紫丁香簇擁的大街，再進入那條兩旁盡是綠柳垂拂的小徑。十個春秋寒暑，我在這條路上穿行了幾千次。每次到公木先生那里，似乎都會經(jīng)歷一次精神世界的暢游，由他指點，“往來出入、泳游憇息、悲歡激賞、流連忘返”（《第三自然界概說》），抑或時迷津渡，終得艄公引舟而來?？粗鞠壬谀前牙吓f的藤椅上，面對著我，總是生出這樣的聯(lián)想。千百次這樣的往來出入，終于實現(xiàn)了我和他之間年齡、經(jīng)歷、閱歷和身份地位等巨大差異的突破，他不僅把我看作是他的學生和助手，而且是能夠在形而上的層面與他會心一笑、究詰所以的朋友。我的來去，放在“寥天大化百其生”的層面上，就像白云的來去一樣，不用問理由，公木先生就已理解。畢竟，我要去的地方，星辰大海的氣象也契合公木先生的博大情懷。1988年11月初，我來到剛剛籌建起來的青島大學。此后十年，我和公木先生的互通聲息，主要依靠書信往來。

1996年12月，公木先生（右）前往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臧克家先生

到青島大學后，我主持編撰的兩部“大文學史”——《先秦大文學史》和《兩漢大文學史》，可看作是我和公木先生互通聲息中的一個學術結(jié)晶。關于編寫“大文學史”的想法，早在50年代初，公木先生和楊公驥先生就曾合作討論并著手撰寫“大文學”觀照下的“中國文學”，即兩卷本的《先秦文學》和《兩漢文學》，但遺憾地止于路半。1989年年末，我在給公木先生的書信中提出嘗試以“大文學”觀和“大文學史”觀撰寫先秦文學的思路，想聆聽他的意見。很快，公木先生就給了我回復，肯定了這是一項“具有學術理論建設意識”的工作：“‘大’包含著文學的文化本質(zhì)，‘大’的提法尤其符合先秦文學的特征?！彼ㄗh“先秦大文學”應定名為“先秦大文學史”，因為“‘大’指‘史’，不是指‘文學’”。他還提醒：“就算‘大文學史’，也必須在量與質(zhì)上有個界定，否則何云‘大’？”信的結(jié)尾，他還特別表示：“你久有此志，目前更想抓緊一些，拿出貨色來。此意我完全理解，也愿予以支持，盡力之所及，當有以玉成之?！痹谙壬亩αχС窒?，我把編寫“大文學史”的想法告知與我同在一個教研室的趙敏俐博士，他聽后也很興奮，表示愿參與此事，決定暫放手頭其他研究，全力投入這項開辟草萊的工作。在他的協(xié)助下，經(jīng)過半年左右的多次討論和反復推敲，我們草擬出“《先秦大文學史》提綱”，并于1990年暑假期間，邀請了幾位志同道合的學者到青島討論、修訂“提綱”。1993年，《先秦大文學史》面世。隨后，《中國社會科學》《文學遺產(chǎn)》《中國圖書評論》《香港大公報》等報刊也登載了評論文章。兩年后，接續(xù)《先秦大文學史》，又啟動了《兩漢大文學史》的編寫，該書于1998年7月出版。在不到7年的時間里，這兩部近200萬字的“大文學史”相繼面世，令公木先生大感欣慰。1998年7月20日，他在給我的信中說：“看全書要很長時間，我只好先把導論讀完，感覺氣勢很大，其他部分翻閱一遍題目，內(nèi)容亦了然于心。”是年9月，《社會科學戰(zhàn)線》第6期又刊出了公木先生《〈兩漢大文學史〉讀后斷想》一文，先生極為動情地寫道：“捧讀之際不禁感慨叢生：四十余年前，我和亡友公驥相約共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其中先秦部分的結(jié)晶便是公驥那本著名的《中國文學》（第一分冊）和我在文學講習所編成的先秦文學講義四冊。當時說好由我接續(xù)完成此序列的秦漢部分，也曾作了細致的資料準備和深入的學理思考，怎知忽然多云轉(zhuǎn)陰，千雷貫耳，酸雨澆頭，名字打入另冊，本該馬上由我動筆的《中國文學》（第二分冊）也不得不泡了湯……滄桑改換，益覺遺憾無法彌補。所幸古典文學研究雖曾經(jīng)歷這般坎坷曲折的艱難歲月，但終究迎來了輝煌的學術演進?！断惹卮笪膶W史》問世后好評如潮，已較亡友公驥的著作有了較大的深化和提高；《兩漢大文學史》規(guī)模宏大，氣勢雄偉，更非我那夭折腹中的書稿可比。趙明教授曾任我的學術助手多年，彼此切磋琢磨，獲益良多；楊樹增博士、趙敏俐博士等均是亡友公驥的高足，雖云山阻隔，仍不時互通信息?！秲蓾h大文學史》由這樣一些成就卓著的中青年學者合力完成，怎能不讓人生起前浪后浪之想、青藍冰水之嘆？額手稱慶時想起曾為敏俐、樹增《20世紀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史》所作序言中的話：‘薪盡而面對烈火熊熊，是干枝也爆出了笑聲?！?/p>

推薦理由:本書由外交部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編撰，該書以語言力量為出發(fā)點，選取習近平同志在外交活動中使用的特色語言，分開篇、形象比喻篇、俗文俚語篇、詩文引用篇四個部分，對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外交的總體布局、理論創(chuàng)新、實踐成就等進行解讀，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外交思想的核心要義和精神實質(zhì)，把握蘊含其中的思維方法和外交藝術。

兩個月后，“爆出了笑聲”的公木先生，在室內(nèi)摔倒之后再未能蘇醒，但先生最后留下的這篇充滿激勵與期囑的深情文字，卻永遠回蕩在我的心中。

離開吉林大學后，我與公木先生書信往來，雖以討論學術問題為主，但在時通聲息中，他也以自身的經(jīng)歷啟導我如何面對工作上的糾結(jié)和壓力。有時，他也把我作為可以傾吐內(nèi)心的朋友，訴說他對某些事情的看法和晚年感受到的蒼涼和寂寞。

1989年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域的著名學者馮光廉教授辭去青大中文系系主任一職，并向?qū)W校推薦由我來接替他的工作。我當時心情比較復雜：一方面感到這是老主任和學校對我的信任；但更多還是顧慮自己從“外地”來的身份是否適合挑這個擔子。況且，既不能影響業(yè)務，又要做好工作，這二者本身就有矛盾。當然，我已被正式任命，不能推辭。在同公木先生往來的書信中，我談到了在這件事上我個人的考慮和疑慮。公木先生很快就在復信中用了很長篇幅做了一次親切感人的身教和言教：“行政工作和業(yè)務工作、教學和科研，不要只想到矛盾，也是對立統(tǒng)一、相反相成的，這不只是理論。我的經(jīng)驗，是可以做到的。我做了一輩子工作：于創(chuàng)作，自覺地做‘業(yè)余詩人’；于科研，主要是在教學基礎上搞。如果有機會，也便突出一下創(chuàng)作或科研。大部分時間與精力，則以工作為主干?！贝蟾攀桥挛衣牪欢裁唇小耙怨ぷ鳛橹鞲伞保胖薪又终f：“工作，無非是多為他人著想：為學生，為同仁，為上，為下。”先生還細心地考慮到我并非黨員，殷切叮囑我：“同總支書記密切合作，有話不藏在心里，有爭論擺在桌子面上。多看別人的長處。不隨大流，追求真理。”先生的這番話，諄諄教導的是我，體現(xiàn)的卻是他做人做事多為他人著想的一貫原則?；叵肫饋恚行┦挛役`行了恩師的教導；有些時候，我只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1989年4月到5月間，我和公木先生之間頻有書信往來，其時他一方面忙于償還積欠的文債，每日忙著趕寫由他牽頭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中間還有一些雜務插入，為學術界和文藝界的同仁、朋友、學生作書序、寫跋語、撰書評——他的德望、學識以及仁厚與親和，使他成了心甘情愿“為他人作嫁衣裳”的長者。為人作“序”“評”“跋”，成了公木先生永遠做不完的“課題”。當時公木先生已屆八秩，進入了更深的反思期。歲末，我收到了他的信，文字不多，而義則甚豐，現(xiàn)抄錄如下：

心過勞，則意難得手。

手甚揚，將力不從心。

為學之道，一二三四。

用志不紛，乃凝于神。

1997年8月，參加《二十世紀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回顧與前瞻國際研討會》期間，本文作者與公木先生（左）留影

信的末尾，是他迎接七十九歲到來所作的述懷詩《假如》。詩以“假如讓我得重生，/定必這般約略同。/盡管迷離離失落，/依然轟響響光明”表達了自己一生雖屢經(jīng)坎坷，困頓連連，而獻身人民、追求真理的信念從未動搖。讀先生的《假如》，讓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薄耙嘤嘈闹瀑猓m九死其猶未悔。”吾師與前哲先賢，在信念和理想的堅守上是如此一致，一定是因為他們在充盈凜然正氣的精神世界中，有某種可穿透歷史、跨越時代的聯(lián)系。

大約是1996年春夏季節(jié)，我又一次到長春看望了公木先生。這時公木先生的腎衰癥狀已經(jīng)出現(xiàn)，腿部乏力，白天除了上午固定時間要伏案寫作，其他時間就半坐半臥地在沙發(fā)上讀書看報。這張沙發(fā)就放在書房的外間。我輕輕推開門，就看到公木先生委坐沙發(fā)中，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他知道我今天會來，但他在專注看書，沒有覺察到此刻我已進屋，并且來到了他的身邊。他忽然抬頭見到我就立在他身邊，臉上露出了欣喜慈愛的笑容。

公木先生晚年一直沒有停止讀書、思考和寫作。從歷史到現(xiàn)實，從文學到哲學，許多重大或有疑點的問題，都在他的晚年提出了深度的究詰和創(chuàng)造性的探索。作為詩美與哲思結(jié)晶的《第三自然界概說》，也只是其中完成了的一項。他還有許多經(jīng)歷生命淬火而形成的思考有待整理，比如，他在信中說，很想“有機會寫一部莊子譯釋之類的著作”，并對我有所寄望；他還計劃，用三年時間，得助手趙雨協(xié)助，完成《夏商周村社文化演進下的〈詩經(jīng)〉文本研究》，并希望在這一過程中能聽到我的“一些意見”。他想到的還有很多很多，但與此同時，發(fā)奮著述而“不知老之將至”的公木先生，內(nèi)心卻日漸生出深深的寂寞之感。他在給我的元旦賀卡中，留下了“思與在交響，深沉而高亢”的心聲，而寫于1997年至1998年的書信，讓我更多地感受到了這種“寂寞”。他在一封信中說：“年來偶見談及我的詩文的文字，多加‘老’字，有的甚至稱‘師’。這很難展開真正的研究討論。對技藝與理論的評議，都應當就文本來立論，年紀老了，就不一般對待，這就改變了實事求是的原則。歷史是不容情的，這也使我感到幾分蒼涼。我是多么希望能同一般作者共同研討，并且聽到認真指正??！”在公木先生晚年寫給我的信中，他不止一次地說道：“內(nèi)心很感寂寞，有些問題，又無人研討，年齡把我推移到‘老師’的份子，無從問難解惑了。失去了平等的交往，也便失去了前進的動力，慢慢真的‘老’起來了?！敝钡浇裉熘刈x這些文字，我才理解了公木先生晚年那種深沉寂寞中的蒼涼求索。

1997年8月，本文作者夫婦與公木先生（中）合影

時間進入1998年，老驥伏櫪的公木先生已走近了自強不息人生的終點。盡管他已無力下樓散步，就像他信中所說：“每天上、下午，只能在室內(nèi)走幾趟，也便是運動了?！钡撬匀粓猿珠喿x和思考，他在信中還特別告訴我：“今年《社會科學戰(zhàn)線》四期，發(fā)表了我的《讀老札記》，你有機會請看看。有些文字，如《老子》十三章，歷來眾說紛紜，都講不通——可惜如今沒有誰一同討論了?！蔽抑溃@是先生希望我對他的文章能有基于文本、實事求是的回應；同時，我也知道老子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是厘清老莊與楊朱學派的關鍵詞語。但是，他沒有等來我的回應。是年8月，我到南方參加了一個會議，回來后把一些信息告訴了先生，并請他千萬節(jié)勞，好好休息。9月下旬，收到他的復信，說：“近兩個月來，食、睡也還正常，只是讀寫吃力，一拿書本就困，寫不成文章。報紙參考消息仍仔細看，電視基本聽不懂，只看看場面?！睂戇@封信的時候，公木先生身體的多個重要器官都已處于衰竭狀態(tài)，但他還在思考和閱讀，甚至動筆寫作。當他得知延安抗大老同學陳靜波（曾先后任吉林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黨委書記）逝世的消息后，深有平生知交多已去的感慨，凄然寫下了一生中最后一個悼詞：

靜波走好！

哀哀延安同學，又弱一個，

又是學兄送學弟。

嗚呼平生之交絡繹去。

數(shù)數(shù)三八老頭，還剩幾多，

還是頭白哭頭青。

好在國運昌兮正道隆。

一個月后的10月30日，吳翔老師短暫外出，公木先生于家中摔倒。吳翔老師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人已昏迷，迅即找人把公木先生送入醫(yī)院搶救。但這一次，除了極短暫而深情地看了吳翔老師一眼，遺憾地說出“我還沒有做完課題”這句話后，公木先生再也沒有醒來。1998年10月30日22時15分，一位“大寫的人”，一位戰(zhàn)士、詩人、學者、教育家，一位廣受幾代學子由衷愛戴的夫子，一位托舉了無數(shù)后學俊才的長者，一位具有人性光輝、情懷如春的人，停止了心跳。公木先生一生歷經(jīng)無數(shù)坎坷磨難而能泰然笑對，于生死，他早有從容的準備。他一直把生命看作是人生的一次約會，再精彩的約會也會結(jié)束，所以他走得平靜而安詳。除了那項課題，讓他留有尚未完成的遺憾。

我是從吳翔師母打來的長途電話中得知這一切的。我知道此前公木先生拒絕了醫(yī)生給他做透析治療的建議。透析要住進醫(yī)院，花費不菲，又要占用不少時間，這將使他只能維持生命而無法讀書寫作。而他卻需要爭分奪秒，爭取做好生命“約會”中的最后一件事，即完成課題。我知道這件事對于公木先生的意義，這是一項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著手，而后又因各種原因?qū)依m(xù)屢斷，終在晚年得暇再續(xù)、以期了卻的一個心愿。盡管他的生命已近于衰竭，但紅燭還在燃燒，直到“淚盡成灰”。我不能想象，也不愿想象他帶著怎樣的遺憾離去。

1998年11月7日，公木先生的告別儀式在長春白求恩醫(yī)大告別廳舉行。接到通知，我及時趕到。前來送行的各界人士約有2000人，有省、市主要領導及文教部門的負責人，更多的是學校教師、學生及文聯(lián)、作協(xié)的同事、朋友。告別廳外排著長長的隊伍，一直延伸到醫(yī)大院外的一條馬路上。中央軍委總政、文化部藝術司、中國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光明日報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均發(fā)來唁電。聽著念不完的挽幛、挽聯(lián)、挽詩和回蕩的哀樂，隊伍中有很多人抑不住悲聲。淚目中移步的我忽然看到前方一幅醒目的挽幛，出自開國少將，曾任第一軍醫(yī)大學和吉林師范大學（今東北師范大學）黨委書記的老戰(zhàn)士車敏瞧之手：

生，天下歌；死，天下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