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馬克斯·迪普雷,南非人知道得最多的,就是1988年他和雅克·波夫以及其他位勇敢的記者創(chuàng)辦的《自由周級》。他們是唯一一家反對種族隔離的阿非利堪斯語報紙。4年之中,他們發(fā)表了一連串的揭秘報道,揭露了南非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政府是如何用行刑隊和暗殺行動讓政敵和異見人士沉默的?!蹲杂芍軋蟆烦蔀樽钍軞g迎的報紙之一,也成了全世界遭受迫害最甚的報紙。報社辦公室被炸彈襲擊,記者編輯每天都要受到死亡威脅。
南非中央政權最終被迫和解放運動談判達成了和解,在這當中,通過揭露種族隔離的暴行和真兇,《自由周報》發(fā)揮了很大作用。下面的這篇文章標題是《種族隔離行刑隊揭秘》,敘述了《自由周報》如何揭露了C1小分隊的罪惡行徑。這個行刑隊設在弗拉克普拉斯,是南非警察的一個秘密分隊,專門針對反種族隔離人士進行綁架、刑訊、爆炸和謀殺行動。馬克斯·迪普雷和雅克·波夫進行了為時3年的調(diào)查,最終導致了對C1小分隊的粉碎性打擊。
新報紙誕生,矛頭指向“大魔頭”
這是1988年9月一個春日的午后,在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亞西邊20公里的一個農(nóng)場上,一群身材魁梧的南非警察圍著一堆篝火站著。他們都呷著今天第一杯俗稱“警察咖啡”的飲料,朗姆酒或者白蘭地加上一點可樂,每天他們都要喝很多杯?;I火上面吊著一只巨大的鑄鐵鍋,里面正煮著羊肉加蔬菜的傳統(tǒng)菜“二腳鐵鍋燉菜”。這些人都有綽號,有些是開玩笑的,像“家伙”“通包”“小胡子”和“小球”,但是也有個人叫“魔鬼”。
這群人的指揮官長得很敦實,戴著眼鏡。要不是他冰冷的眼神,你很容易會誤以為他是教會長老或學校老師。他的外號叫“護目鏡”,不過背地里他手下的人都叫他“大魔頭”。他就是尤金·亞歷山大·德科克上校,他讓人不敢不怕,因為他能最終決定誰可以活,誰必須死。德科克是名戰(zhàn)功卓著的反暴動特警,常常吹噓說他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得自公元前350年入侵歐洲的匈奴國王阿提拉。阿提拉以殘忍著稱,因為他打仗殺人從來都是一個不留。他自稱受到某種“殘忍貪欲”的驅動,而且只挑選“品質(zhì)最壞、長相最惡的戰(zhàn)士”一起出征血戰(zhàn)。
如果“大魔頭”把自己看作是阿提拉,那么圍在篝火邊的這些人就是他的匈奴軍團。這個兇狠殘暴的組織是南非種族隔離制度最秘密的終極武器。在未經(jīng)審訊的拘禁、刑訊逼供、騷擾、卑鄙手段、緊急狀態(tài)管制、刑事訴訟這些手段都不管用的時候,尤金·德科克和他的種族隔離角斗士就被放出來,以“最終解決問題”。這就是“C1小分隊”,南非警方最秘密的精銳部隊。殘殺、爆炸、綁架和酷刑是C1小分隊的業(yè)務。在1988年南非的春天,他們的業(yè)務很繁忙。
這天德科克和他的手下奉命集合,要招待幾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法律與秩序部長和幾位南非警方的最高級將官。
風景如畫的弗拉克普拉斯農(nóng)場位于斯庫爾維堡山區(qū),是C1總部所在地。埃德里安·弗洛克部長這次過來,帶來了對尤金·德科克和他部下的嘉獎,表彰他們幾天前在約翰內(nèi)斯堡市區(qū)讓一幢大樓在滾滾濃煙里化為烏有的功勞。安全機構認為,南非基督教協(xié)進會位于科索大樓的總部是已被取締的解放運動“非洲人國民大會”的據(jù)點。南非總統(tǒng)博塔下令摧毀這幢大樓。任務派給了C1小分隊。這項使命非常機密,德科克甚至被授意,如果警察前來阻撓就格殺勿論。
8月31日晚上,德科克和手下的人進入大樓,在地下室安放了80到90公斤的炸藥。15分鐘之后,爆炸震撼了整個約翰內(nèi)斯堡市中心,23人受傷,大樓被摧毀。這根本就不算是德科克或者C1最大的一次行動,但還是得到了部長親臨弗拉克普拉斯的關懷。大家圍著二腳鐵鍋坐定,斟滿了酒杯,埃德里安·弗洛克發(fā)表了講話,他說:“我們永遠不會向非洲人國民大會屈服,再過1000年也不會。”眾人舉杯表示部長說的話就是中聽。
部長平素飲酒有度,這天卻喝得有點興奮,開始向C1“那天卓越的行動”表示祝賀。德科克對部長的信口開河很惱怒,因為不是每一位警方將官都知道科索大樓行動的。他向弗洛克打了一個手勢,部長馬上閉嘴了。慶祝活動持續(xù)到深夜。對政府官員們而言,科索大樓爆炸行動證明了C1小分隊是種族隔離制度箭筒中的一支神箭。部長對C1成員鄭重宣告,他們即將取得勝利。德科克和他的隊伍令人敬畏,威武不可侵犯。
他們還真以為是這樣。因為尤金·德科克還不知道,想不到的事情即將發(fā)生。他們的自己人,一個曾一次次跟他們一起執(zhí)行殺人任務的人,已經(jīng)說了太多他們的事了。這場慶祝后還不到一個月,在約翰內(nèi)斯堡市區(qū)一幢老銀行大樓里,一份獨立的新報紙誕生了。它在接下來4年時間的揭秘報道將導致C1的倒閉,德科克也銀鐺入獄。
變賣家當創(chuàng)辦《自由周報》
雅克·波夫和我都是阿非利卡人。波夫是荷蘭的姓氏,迪普雷是法國姓。我們這一族的祖先是1652年來到好望角的荷蘭人,一小群1688年來南非的法國胡格諾派新教徒,還有后來的德國人、蘇格蘭人、北歐人和其他歐洲國家的移民。但我們已經(jīng)遠遠不是純種歐洲白人的血統(tǒng)了,特別是在殖民者剛剛定居下來的兩個世紀里,很多人跨種族通婚,所以我們身上早就有了其他的基因,來自很多人種——南非土著科伊人、印度尼西亞、馬達加斯加島和莫桑比克的奴隸,還有南部非洲的班圖語系民族。
我們的祖先至今還自稱“布爾人”,他們說的語言是一種受馬來語和科伊語影響很大的簡化荷蘭方言。
英國殖民者后來從荷蘭殖民者手中接管了開普殖民地,在此之后,他們集體輾轉遷移到內(nèi)陸地區(qū),也就是今天的南非。在和這個地區(qū)的幾個非洲酋長國的幾場血戰(zhàn)之后,布爾人建立了兩個共和國。共和國在1899年到1902年的英布戰(zhàn)爭中被英國殖民者打敗,1910年被并入開普殖民地和納塔爾殖民地組成的南非聯(lián)邦。40年后。阿非利卡民族主義狂熱復興,阿非利卡人的主要政黨“國民黨”贏得只有白人能參加的大選后,開始將早年荷蘭和英國殖民主義者實行的種群分離管理正式化,形成一種堅定的意識形態(tài),這就是種族隔離制度的由來。
20世紀80年代,南非社會嚴重分裂,在嚴厲的高壓政策和解放運動的激烈抵抗之下受盡創(chuàng)傷。國家總統(tǒng)博塔將政府軍事化,宣布國家和體制正在受到“全面攻擊”,需要一個“全面策略”來與之對抗。這一策略簡單來說,就是嚴格地限制媒體、不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給予安全機構權力自由瓦解和消滅反對勢力,而不必考慮是否違反法律。行刑隊、卑鄙手段、酷刑、禁令、未經(jīng)審訊的拘禁和大肆妖言惑眾,這些都成了日常的慣例。
到了1987年的時候,南非已經(jīng)到了爆發(fā)內(nèi)戰(zhàn)的邊緣。然而博塔和執(zhí)政的國民黨仍然繼續(xù)為大多數(shù)白人選民所支持。對政府以白人名義的所作所為,只有少數(shù)阿非利卡人和其他一些南非白人感到心驚膽寒,我就是其中一個。在那年的7月,我參加了一個代表團,和幾位多數(shù)是阿非利卡人的輿論界人士一起,在塞內(nèi)加爾首都達卡會見了被南非政府取締的組織“非洲人國民大會”的流亡領導人。我們當時努力想在巨大的鴻溝之上建立起溝通的渠道,以期能逐漸打破僵局。博塔總統(tǒng)、他的政府要員和幾乎所有白人報紙,都對這次被稱為“達卡遠征之旅”的會議發(fā)動了歇斯底里的譴責。正是在這次和國內(nèi)流亡領袖的會見期間,我下定決心要采取果斷措施,把政府的行徑告訴阿非利卡白人們,喚醒他們,告訴他們開放的民主制度是更好的選擇,也更能夠保障他們的利益。我決定創(chuàng)辦一份阿非利堪斯語報紙,這份報紙的使命是揭露種族隔離制度的邪惡和政府政策的暴虐本質(zhì),也讓南非的白人能聽見黑人同胞和他們領導人的聲音。
我變賣了所有家當,把保險全部兌換成現(xiàn)金,在1988年11月4日正式創(chuàng)辦了《自由周報》。跟我一起干的有4位說阿非利堪斯語的記者,我很信任他們。還有另一位年輕有為的記者雅克·波夫,我們剛剛認識就走到了一起。我們可以說是最能發(fā)揮集體智慧和民主管理的一家報社。這正是每一個記者的夢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報紙,寫自己愛寫的報道。我們的工作室設在約翰內(nèi)斯堡荒廢的新城區(qū),在一幢空樓里。我們在廉價的個人電腦上編寫出了原始的桌面出版系統(tǒng)。同事們和他們的家人一起,再加上志愿者幫忙,就是我們的發(fā)行銷售團隊。
在20世紀80年代,許多反種族隔離運動積極分子失蹤或者被殺,甚至有幾位知名之士也遭到了暗殺。政府和安全機構不僅聲明對案件不負任何責任,還假惺惺地承諾進行調(diào)查。我們苦苦地尋找確鑿的證據(jù)。我們知道如果我們能證明南非政府在雇用行刑隊和刺客,就能讓他們在國際社會上陷入難堪的境地。更重要的是我們相信,有很多的普通南非白人仍然愿意相信種族隔離是一種切合實際的各種族“獨立發(fā)展”政策。必須要讓他們正視現(xiàn)實,看清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暴力本質(zhì)。這時候我們找到了無可辯駁的證據(jù),證明警方設在比勒陀利亞郊外弗拉克普拉斯的行刑隊C1小分隊確實存在,我們第一次重大突破終于到來。這一突破就像打開了泄洪閘門一樣。
越來越多的軍人和警察要向我們透露消息,因此在后來4年的時間里,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刊登關示軍警暴行或其他秘密部隊的揭秘報道。這些內(nèi)幕報道具有格外強烈的沖擊力,因為我們并不是黑人,也不是以英語為母語的民族的人,所以不會被歸類為南非白人界的“天敵”。我們就是普通的阿非利卡人,寫作報道的語言也是阿非利堪斯語。
尋找線索,挖掘爆炸性新聞
德克·庫切上尉很容易被人當成瘋子。我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坦率的阿非利卡人,跟每天在家鄉(xiāng)比勒陀利亞和我擦肩而過的那些人沒有什么不同。然而這位前任安全警察說話很激動,嗓音又高又尖。他說警方正對他發(fā)起一場追殺。他們竊聽他的電話,試圖殺了他,還破門闖入他的房子。
他帶我去他們家花園后院的一間保存著警方文件的儲藏室。在進去之前庫切警告我說,他養(yǎng)了一條劇毒的鼓腹毒蛇來看管那些文件。我站在房間中間,他從一只箱子抽出一個卷宗夾。他給我看了一份文件。文件注明的時間是1981年,里面有一份名單。文件有一條標題:“C1小分隊(安全機構)”。他指給我看文件上他自己的名字:“德克·庫切上尉,隊長”。
“C1是什么?”
“弗拉克普拉斯?!?/p>
“弗拉克普拉斯是什么?”
“特種部隊?!?/p>
“干什么的?”
“我以后再告訴你?!钡驴恕烨泻軕嵟K械奖怀鲑u了,被拋棄了,可他曾經(jīng)是那么忠心耿耿地替他們殺人。但我直到幾個星期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實情。1985年初的一個夏夜,庫切對我說:“我是弗拉克普拉斯警方行刑隊的隊長。”他告訴我他和他的人馬是如何謀殺格里菲斯·姆贊吉的。姆贊吉是一位很受歡迎的黑人律師,因為替政治活動家辯護而聞名南非。
1981年11月20日早上,姆贊吉血淋淋的尸體躺在德班附近的一個足球場上。警方發(fā)表聲明,說是非洲人國民大會中和姆贊吉敵對的派系殺了他。
庫切還告訴我年輕政治活動家西皮渥·姆提姆庫魯?shù)墓适?。安全警察拘留過他,還給他下毒。他非但大難不死,還狀告政府,后來庫切綁架了他,將他殺害之后焚尸滅跡。
這些倒行逆施的惡行明明會讓庫切自己難逃死罪,為什么他還要滔滔不絕地全部抖出來?他當年可是警校的年度優(yōu)秀學生,1980年成立C1小分隊的時候,他是警察局長眼中的紅人,當局把很多暗殺政敵的任務都很信任地委派給他。他的惡名令人毛骨悚然,傳遍了3個國家,曾犯下至少23起嚴重的罪行,包括謀殺、縱火、爆炸、綁架、酷刑逼供、威脅、擅闖民宅和偷車。
庫切的事業(yè)在1980年8月達到了高峰,他和17名“改過自新”的黑人恐怖分子“土著民兵”,還有幾個白人警察一起創(chuàng)建了C1小分隊。17名土著民兵里有3個后來被庫切和他的手下殺掉,因為他們帶來了“安全風險”,還有3人投奔了非洲人國民大會,兩人被判謀殺罪入獄。
到了1981年底,庫切卻在安全機構的將領們那兒失寵了。他把斯威士蘭一個綁架的活干得一塌糊涂,引發(fā)了一場外交爭端。他還纏上了色情丑聞,他手下的土著民兵還“不小心”殺害了一名萊索托的鉆石商人。
庫切被調(diào)離安全警察機構,接下來的4年他一直在巡警部門坐班,整天處理交通事故、寫報告、檢查巡邏車和派出所。沒過多久,這位過去為安全機構“解決問題”的人自己也成了安全風險所在。庫切的一個政府官員朋友當時正在敲詐勒索一名內(nèi)閣部長,結果庫切的電話也被竊聽了。
庫切一心想報復前任領導們。他進一步采取行動,找上一家阿非利堪斯語日報的總編輯,跟他透露了弗拉克普拉斯警方行刑隊的事情。他還和兩名議員進行了類似的會談,一名是執(zhí)政黨國民黨的議員,另一名是反對黨進步聯(lián)邦黨的議員。結果什么反應也沒有。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年輕記者,在一家阿非利堪斯語的星期日報紙工作。我陪一位同事調(diào)查庫切的消息。我們找到了他,而且他爆料的心情很急切,這一點讓我們很驚訝。在接下來幾個星期里,庫切一五一十地說出了他的故事,一段接著一段,一件事又一件事。他談到了在斯威蘭進行的炸彈攻擊,一名制造毒藥殺害政治活動家的警界高層人物,還有被直接近距離開槍處決的非國大游擊隊員。
我們知道自己挖到了爆炸性的新聞,但是誰敢發(fā)表呢?我工作的報社支持當時的政府??偩庉嬰m然為人正直,但他是當時的內(nèi)閣部長,后來的總統(tǒng)德克勒克的親兄弟。我只能把這些消息藏在心里。
報紙頭版刊登“南非警察帶血的足跡”
我們創(chuàng)辦《自由周報》的時候,我把庫切的事情告訴了迪普雷,我們決定這條新聞非上不可。但是報紙創(chuàng)辦初期的幾個月,我們整天都在忙著跟財務和司法危機斗爭,沒法仔細調(diào)查弗拉克普拉斯的故事。直到死亡又一次敲響了我們的門,才激起我們的全面行動。
1989年9月1日晚,反種族隔離律師、納米比亞解放運動“西南非人民組織”的領導人物安東·魯波夫斯基在納米比亞首府溫得和克的家門外被槍殺。納米比亞當時仍然在南非治下,但即將獨立。
第二天上午接到魯波夫斯基遇刺的消息后,我對殺人兇手確信無疑:C1小分隊、弗拉克普拉斯、尤金·德科克。魯波夫斯基是馬克斯·迪普雷的好朋友。在馬克斯等完一篇紀念文章之后,我們認為行動的時候到了(后來經(jīng)過確認,魯波夫斯基是被國防部另一支行刑隊暗殺的,但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有那個行刑隊)。
那天晚上,我?guī)烨腥チ吮壤胀永麃喌囊患移咸蜒啦宛^。喝了一瓶葡萄牙綠酒后,我問他要什么樣的條件才讓我們發(fā)表對他的采訪報道。庫切的狀態(tài)有所改變,已經(jīng)不像前幾年那么絕望了。他又重新開始了生活,找了份新工作。他還告訴我,那些毒蛇看管的文件已經(jīng)被他銷毀。
他說“把我弄出這個國家,給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家人和我都能夠過上太平日子。只要這樣,我就告訴全世界我干過的和知道的事情?!?/p>
第二天早上,我和迪普雷討論了庫切的最后條件。我們面對的兩難境地很簡單:對一個坦白了的種族隔離殺手該怎么辦?即便我們有送他出國的錢,那送他去哪兒呢?更何況我們也沒錢。沒有哪個國家會接收他。還有,我們怎么保護他?
就在那時候,迪普雷想到個主意,這個主意和當初決定創(chuàng)辦阿非利堪斯語反種族隔離報紙那個主意一樣瘋狂?!胺侵奕藝翊髸??!彼f,“我們把他交給非洲人國民大會吧?!?/p>
“如果我們能把庫切送給非洲人國民大會,而且他們也愿意保護和照顧他,我們就可以刊登啦?!?/p>
“非洲人國民大會為什么要答應我們呢?”
“對他們而言這會是一次政治機會,而且他們應該知道現(xiàn)在的整個局面如何?!?/p>
非洲人國民大會是個被政府取締和禁止活動的組織。把庫切交給“敵人”是非常嚴重的刑事犯罪,而且依照法律,協(xié)助非洲人國民大會的計劃會被判處長年的監(jiān)禁。
讓一名種族隔離殺手逃脫正義的審判,這一點倒并不會讓我們不安。因為這么多年來,有關這個神秘的行刑隊大家已經(jīng)說了很多,但這次是我們第一次拿到經(jīng)得起懷疑的確鑿證據(jù)。我們已經(jīng)鐵證在握。這條報道建構在種族隔離制度最邪惡的面目之上,直指政府倫理和道德的核心所在。魯波夫斯基被殺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盡管德克勒克已經(jīng)掌權,反對國民黨政策的人們還是在一個個地死亡。
我們跟誰都沒有討論過這個報道計劃,只有一個例外——一個在非政府組織工作的朋友,他也是非洲人國民大會情報部門的臥底。他頻繁往來于南非和贊比亞首都盧薩卡之間,向非洲人國民大會的政治軍事委員會報告南非國內(nèi)的動態(tài)。
幾天之后,他向非洲人國民大會情報部門負責人,后來的南非副總統(tǒng)雅各布·祖瑪報告了庫切的事情,祖瑪也保證會幫我們把庫切弄出南非,照顧他和他的家人。
然而在祖瑪和非洲人國民大會作出最終決定之前,一次不尋常的事件把我們的計劃迅速推到了另一個方向。
1989年10月20日早晨,迪普雷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反種族隔離英文報《每周郵報》的頭版。頭條標題是:“等待死刑的警察揭秘特種部門的行刑隊?!本驮谇耙惶焱砩?,32歲的前安全警察布塔納·奧蒙德·諾菲米拉在最后一刻向司法部長請求寬恕,只求逃脫第二天早上等著他的絞索。諾菲米拉在宣誓口供里說,他是警方設在弗拉克普拉斯的一個行刑隊的成員。
“我特此披露過去的事實,謹希望如果初審法庭、上訴法庭和司法部長知道這些事實,會重新考慮對我的定罪和死刑判決。我在安全機構工作期間被指派為一個暗殺隊伍的成員,受外勤隊長德克·庫切上尉直接領導。我參與了約有8次暗殺行動?!?/p>
諾菲米拉在1987年9月因殘忍殺害了一名白人農(nóng)民而被判處死刑,他還指望安全機構的老同事能把他從絞刑架上救下來。高級警官們曾經(jīng)帶話到死刑犯牢房,讓他不要說出他在行刑隊工作過這回事。他們承諾以救他一命作為對他保守秘密的回報。但是在他要被處以絞刑的前3天,一名安全警察來看望他,告訴他只能“承受這個痛苦”了。諾菲米拉意識到自己被背叛,于是叫來了律師,作了宣誓口供。
庫切幾年前就跟我說過,諾菲米拉是弗拉克普拉斯的隊員,是暗殺姆贊吉的人之一。庫切不時還去探望諾菲米拉,但是一直認為他不會被判死刑,因此不會捅出什么來的。諾菲米拉的坦白書給了我們十分需要的論據(jù),因為從所有的方面來看,他和庫切對C1小分隊謀殺暗殺行動的說法都很吻合。
幾個小時后我見到了面如死灰的庫切,他卻十分苦惱。他最害怕的就是會和諾事米拉一起被隔離起來,再被他的上級們指為不經(jīng)同意就擅自殺人的流氓警察。
“去非洲人國民大會那邊吧?!?/p>
“去哪邊?”
“非洲人國民大會。他們會幫助你、照顧你的?!?/p>
“他們會殺了我的?!?/p>
“他們不會殺你的。我們已經(jīng)跟他們談過了?!?/p>
就在當天晚上,在一場擺脫警方跟蹤的狂野飛車之后,我們在約翰內(nèi)斯堡和比勒陀利亞之間的一座小農(nóng)場和非國大的人會面。庫切又仔仔細細說了一遍他的故事。
一兩天后,庫切帶來了一個矮胖敦實的家伙。他叫大衛(wèi)·席卡蘭加,是庫切在弗拉克普拉斯時候的園丁兼司機。庫切解釋說,席卡蘭加雖然沒有受過訓練,但是那次他們出發(fā)暗殺姻贊吉的時候他也去了,因為他想掙點外快。
非國大的人為了安全調(diào)暗了燈光,席卡蘭加跟我們敘述了他把一把獵刀插進姆贊吉的胸膛的經(jīng)過。
那是一個陰森怪異的晚上。我和馬克斯都不想上床睡覺,一直談到第二天早上。我們又和庫切度過了很多天,輪番對他進行了嚴厲的盤問,并且窮盡能找到的所有數(shù)據(jù)和剪報核對事實。我們最后判定庫切說的都是實話。但我們也知道,發(fā)表這些報道對我們的生命和報社的繼續(xù)生存可能都會帶來危險。
幾天以后,我們接到非洲人國民大會的消息。他們同意接收庫切,雅各布·祖瑪將親自負責這次行動。只要庫切說的都是真話,非洲人國民大會答應盡一切所能確保他的安全,為他提供庇護。
我們商定,我和庫切一起先飛往印度洋島國毛里求斯,在那里停留一個星期,完成所有的采訪。接著庫切將飛往倫敦,祖瑪和非洲人國民大會的人在那邊等他。
出發(fā)的前一天,庫切開始猶豫了。他覺得不能拋下家人。既要離鄉(xiāng)背井,又要把性命托付給非洲人國民大會,沉重的思想負擔終于把他壓倒了。
1989年11月5日早晨,我們登上了南非航空公司的飛往德班的飛機。在那里轉機去毛里求斯。這一路庫切一直不停說他的瘋話。大喝航班上的免費酒,而我卻對我們正在做的事情百感交集。在南非這樣一個亟需正義公道的國家,我們卻在幫助一個種族隔離殺手逃脫正義和公道。
不到兩個星期之后,11月17日,我們刊登了關于德爾克·庫切的報道。報紙頭版的標題吶喊道:“南非警察帶血的足跡”,旁邊配了一張庫切的正面照片。接下來6個版,我們巨細無遺地敘述了他的故事,列舉了這一切刑訊、暗殺、失蹤和國家最高領導、集團之間千絲萬縷的牽連。庫切詳細坦白了他在謀殺7名非洲人國民大會活動家時扮演的角色,解說了C1小分隊的指揮架構和內(nèi)部運作,還說到了C1操作的其他謀殺案,比如在莫桑比克首都馬普托用郵包炸彈炸死了非國大的學者盟友,非國大軍事領袖喬·斯洛沃的妻子露絲·弗爾斯特。
我們報社的律師警告我們,報道中稱與謀殺案有牽連的助理警務處長羅塔·尼特林一定會控告我們誹謗。馬克斯若無其事地掏出一枚硬幣,說:“是正面就寫他,是背面就不寫他。”律師氣沖沖地走出了辦公室,一邊大喊:“你太不負責任了!”但馬克斯在此之前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在報道中提到尼特林的名字。他在阿非利卡人社會里很受敬重,而且在這樣一篇轟動性的揭秘報道中,不提姓名只會給可信度造成傷害。
《自由周報》打開了泄洪閘門
《自由周報》上街了,報道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時候南非警方也開始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運動,極力宣揚報道并不可信。庫切的每一寸污垢都被拿出來向公眾大肆陳列。他被貼上騙子、偽證者、賣國賊、匪徒、精神病人的標簽。警方說他得了糖尿病,因此產(chǎn)生了幻覺。
有一部分白人公眾可能相信了政府說庫切是個瘋子的宣傳,但是南非警方的成員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對他們當中一些對所做的事情感到幻滅的,又或是不滿上級領導的人,庫切報道的發(fā)表讓他們瞥見了一線機會。泄洪閘門打開了。
有一天,一名年輕的警察來報社找我們。他聲稱他目擊了弗拉克普拉斯行刑隊1988年的一次暗殺行動,德科克和他的手下殺掉了6個非國大的間諜。在《自由周報》發(fā)表對他的訪談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去往盧薩卡投奔非國大的路上了。另一位年輕警察到報社懺悔他參加過C1小分隊的刑訊逼供。他后來離開南非去了以色列,可一到機場就被以色列情報單位拘捕。一位曾在國家安全委員會擔任要職的高級安全警察約翰·霍拉克上校向我們透露了很多以卑鄙手段實施的行動,還給了我們足以證明的文件。其實這些警察里沒幾個是真心悔改,他們大多數(shù)都是有私心,要報復上級。我們知道這一點,也不太在乎,只要能確定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不過有時候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常常一天要工作18個小時,尋找事實證據(jù),核實了又核實,采訪了又采訪,找出各種說法間不符合的地方。不到百分之百確認屬實,我們決不輕易發(fā)表報道,總是防備著有人故意耍假消息的花招來損害報社的公信力。
報社每天接到死亡威脅
1989年底,種種證據(jù)都表明南非的安全機構涉及謀殺犯罪、無恥、藐視法律,剛剛從中風的前總統(tǒng)博塔那里接掌大權的新總統(tǒng)德克勒克對這一切已無法再視而不見。
1990年1月,德克勒克面臨政府中樞里又一個行刑隊被揭發(fā)的困局:南非國防軍內(nèi)部存在著一個秘密單位,有個很諷刺的名稱叫“民間合作局”。這個組織網(wǎng)羅了軍方偵察兵、犯罪分子和前任警察,在整個南部非洲都有活動。他們的行動包括槍殺、爆炸、下毒、恐嚇、砸窗戶,還曾經(jīng)在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斯蒙德·圖圖大主教居所的一棵樹上掛上猴子的胚胎。魯波失斯基就是他們殺的。
民間合作局被揭露出來,起因是警方調(diào)查人員拼命要轉移對自己惡行的關注,逮捕了兩名涉嫌在1989年5月殺害反種族隔離人士大衛(wèi)·韋伯斯特博士的民間合作局成員。德克勒克指派組成了一個司法調(diào)查委員會,調(diào)查所有關于行刑隊的情況。他承諾說:“我決不手軟!”
但這場調(diào)查從一開始就存在著致命缺陷,簡直就是故意設計成一場掩蓋行動。德克勒克不讓委員會調(diào)查在南非國境線外執(zhí)行的行動和犯下的暴行。因為委員會多次接到的都是有關行刑隊在國界地帶行動的報告,行刑隊的行動總是要被淡化。
曾經(jīng)涉及到行刑隊活動的安余機構警官也被任命為委員會調(diào)查員。早在委員會開始調(diào)查之前,警方的文件就已被銷毀,關鍵的證人也都消失了。委員會還允許很多行刑隊成員出席聽證會時戴上假胡須和假發(fā)掩蓋真實的相貌。弗拉克普拉斯和民間合作局的活動被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法官們面對的是行刑隊員赤裸裸的矢口否認。德科克和他的手下洗清了罪名,又被當成鎧甲锃亮的騎士捧出來。
路易斯·哈姆斯法官以一段拉丁文名言開始了他的最終調(diào)查報告,他裁決,弗拉克普拉斯從未存在過行刑隊,庫切在撒謊。據(jù)我們《自由周報》編輯部所知,可不是這樣。政治活動家們還在繼續(xù)失蹤,神秘被殺。不過,向哈姆斯委員會提供再多的虛假證詞也沒用,1990年2月,德克勒克釋放納爾遜·曼德拉,解除對非洲人國民大會的禁令,還是打開了坦白懺悔的閘門。
很多人向《自由周報》吐露了秘密。盡管他們憎恨我們報紙的立場,但他們知道我們值得信賴,而且我們不害怕發(fā)表新聞。我們又是阿非利卡人,我們能用他們的母語和他們溝通交談,能通過阿非利堪斯教會信條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的討伐是場“為了人民和國家的戰(zhàn)斗”。
有一次,一名安全警察把一整套武器扔在我們面前:一支R-1突擊步槍加上一袋子彈和備用彈匣、一把暗殺手槍加上望遠鏡和飛刀。我們只能在汽車后備箱里帶著這批武器,繼續(xù)開車跑了好幾個星期,最后才有機會轉交給非洲人國民大會的人。
《自由周報》的辦公室被炸彈炸過,狂熱的右翼分子曾經(jīng)用槍指著我們進行恐嚇,我們每天都接到死亡的威脅。刑事和民事訴訟像潮水一般沖向《自由周報》。幾年以后,非洲人國民大會在1994年贏得大選執(zhí)掌了政權,有一名高級軍官吃著帶血的牛排,灌了好幾扎啤酒后向我們懺悔,他有一次試圖在馬克斯·迪普雷的農(nóng)場暗殺他,而且事先還買通了馬克斯的一個鄰居給他通風報信。
《自由周報》???,“大魔頭”被判212年有期徒刑
調(diào)查報道最終還是讓《自由周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回比辦公室被炸和編輯記者被騷擾代價高得多。在最早一系列關于弗拉克普拉斯的報道里,庫切就指認了南非警方助理警務處尼特林將軍,稱他和綁架殺害反種族隔離人士有牽連。
尼特林控告《自由周報》誹謗。開始他索賠100萬特,當我們拒絕撤回報道,又發(fā)表更多證據(jù)的時候,他把賠償金額提高到150萬蘭特。一年之后,本案在約翰內(nèi)斯堡高級法院開庭審判。尼特林的訴訟費用完全由政府承擔,但是《自由周報》其能依靠自己有限的資源來打這場南非歷史上最大的誹謗官司。
開庭的時候,德克勒克總統(tǒng)公布了司法委員會對行刑隊的調(diào)查報告。委員會不僅認為鰲方根本就不存在行刑隊,還判定庫切是一個有精神病態(tài)傾向的幻想家。形勢對《自由周報》很不利。尼特林斷然否認他見過庫切,還找了一大排證人來,證明他顯赫的國際專業(yè)地位和秉承基督教教義的正直人格。庫切那時候還在倫敦避禍,整個法庭除了法官本人外都要去倫敦聽證。審判持續(xù)了好幾個月,花費巨大,最后約翰·克里格勒法官駁回了尼特林的上訴。他判定尼特林的上訴不完全是實情,而《自由周報》在權衡各種可能性的考慮之下仍然能夠證明其報道的真實性??死锔窭辗ü僬f,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原告訴訟涉及到的公共利益過高,已經(jīng)僭越了個人權利的范疇——這一條讓南非所有尊重新聞自由的記者們歡欣鼓舞。本案的判決給尼特林、警方和政府都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蹲杂芍軋蟆返膽c功派對持續(xù)了72個小時。
尼特林被裁決支付所有的訴訟費用。然而尼特林用納稅人的錢又雇用了新的辯護人,提出不服判決,再次上訴。1993年12月,高級法院上訴庭的5名白人老法官判決“本案屬于雙方蓋然性完全均等的罕見案例”,因此“不可能有任何程度上的把握來斷定一方說的是事實”。他們還否決了克里格勒法官對壓倒性公共利益的裁決,認為《自由周報》在發(fā)表報道之前必須“充分地”查證所有的事實。尼特林贏了?!蹲杂芍軋蟆凡粌H要賠償他的名譽損失,還必須支付高得驚人的訴訟費用。1994年1月,就在南非第一次全國民主選舉,曼德拉當選總統(tǒng)的幾個月前,《自由周報》停刊了。
1994年5月,非洲人國民大會贏得大選幾天以后,尤金·德科克被逮捕并受到起訴,罪名是謀殺、篡謀殺人、謀殺未遂、綁架、故意傷害、過失殺人、妨礙司法公正、非法持有武器及軍火和欺詐。兩年半后,德科克被判定所有罪名成立,判處兩個無期徒刑和212年有期徒刑。
審判時德科克在自己的供詞中指稱,南非總統(tǒng)、內(nèi)閣幾位部長和高層將官都和他的暗殺、謀殺、爆炸和刑訊行動有過牽連。
南非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于1996年成立,旨在調(diào)查暴力行動,并對出于政治動機而使用暴力的安全機構和解放組織成員給予特赦。該委員會拒絕給予德科克特赦。他將在鐵窗后度過余生。
1997年5月,德爾克·庫切因謀殺格里菲斯·姆贊吉一案被判有罪。但是在法庭判刑之前,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給予庫切特赦。他現(xiàn)在是國家情報局的一名高層官員。
1998年6月,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聽取了廣泛的證詞,揭露種族隔離政權的生化戰(zhàn)爭計劃。該計劃由烏特·巴松博士領導實施,尼特林擔任助理警務處長時他正在警察部門工作。事實的真相比《自由時報》的報道更惡劣、影響更大:巴松花了幾百萬的資金配制了各種化學物質(zhì),可以致人癱瘓、逼人招供、還能殺人而不露痕跡。他發(fā)明過一種用來存放毒藥的中空戒指,還有帶劇毒伸縮傘尖的雨傘。
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發(fā)現(xiàn),謀殺反種族隔離政策的人士是南非政權的基本國策。因此歸根結底,總統(tǒng)、內(nèi)閣部長和軍方負責人都要為那些血腥殺戮負責。
然而迄今為止,因種族隔離暴行被判入獄的安全機構官員中,層級最高的一個仍然是尤金·德科克。他的上司們有的得到了特赦,有的還從來沒被起訴過。
(來源/《別對我撒謊·23篇震撼世界的新聞調(diào)查報道》,約翰·皮爾格選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責任編輯/吳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