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喆
(南京市第二十九中學,江蘇 南京 210036)
《紅樓夢》自問世之日起就引起了廣大文人的關注,最早的讀者也是最早的評點者——脂硯齋,他與作者生活在同一時代,熟悉作者的生活,并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起到了一定的影響,如十三回批語令作者刪去“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jié)。脂評還透露了一些小說中人物、環(huán)境、語言的現(xiàn)實素材來源以及八十回后的內(nèi)容,并對部分情節(jié)加以評論,有助于后人對文本的研究。在脂硯齋之后又有很多評點家,其中較為著名的是三家評本,即護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閑人張新之、大某山民姚燮?!八麄儾皇窍笾u那樣,針對小說中或人或事發(fā)上幾句議論或感嘆,一般只是三言兩語、數(shù)行即盡,而是詳細評點、盡量發(fā)揮?!保?]其中王希廉的評論最有價值。他的批語分為“批序”“總評”“摘誤”“回末評”等,對于他評《紅樓夢》的動機、作品的內(nèi)容和意義做了說明和分析。民國初年(1921 年),胡適發(fā)表《紅樓夢考證》;1922年,俞平伯出版《紅樓夢辯》。“顧頡剛指出胡適、俞平伯關于《紅樓夢》的評著的出現(xiàn),標志著與舊紅學相對立的新紅學的產(chǎn)生與建立?!保?]
王瀣,字伯沆,自1914 年開始批《紅樓夢》,歷時二十載,用五色筆批點六次,共一萬余條。王伯沆自幼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是個士大夫氣十足的文人。他學兼兩家,是新舊紅學過渡階段的重要人物:從封建士大夫的角度看,他屬于舊紅學的體系;身處民國初年,受到了新思潮的影響,故他與舊紅學家們也不盡相同,如他極力反對當時的“索隱派”,強調(diào)“此書只可做小說看,不可依近人做史料看也”,認為既“真事隱去”只留“假語村言”,就“萬無用一人隱射到底之理”[3],進而又提出只應“就文論文”,不能一意附會,事事索隱,既否定“實錄”“自傳”,又不歸于“索隱”一派,肯定了小說的虛構(gòu)成分,反映了小說概括、創(chuàng)造的特點,有其進步意義。其《紅樓夢》評注也成為研究《紅樓夢》的重要資料,稱為王氏批語。王氏批語以王希廉評本為底本,以夾批為主,回末批為輔。相較先人批評,其特點有四。
“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边@說明《紅樓夢》不僅流傳廣泛,還顯示了極強的知識性?!肮饩w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云”?!都t樓夢》中的服飾、器物、語言、習俗對今日的讀者已經(jīng)陌生化了。王伯沆的批語將那些已經(jīng)陌生化的服飾、器物、語言、習俗都一一做了精辟的表述,使原文生動起來。
啟功提出,“大觀園中女子皆非小腳”[4],此論現(xiàn)今紅學界已廣為接受。在王氏批語中,則明確反對。第八回寶玉潑茶,賈母譴人來問時,“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寶玉屋里如何會有雪?就算是入門時稍微帶些雪,此時也應化盡了,又怎會跌倒?王氏批道“房中那得有雪,此句小誤”,再批時,批之曰“若云雪隨鞋來,則為小腳弓底,始有容雪處也”[5]。從此看出襲人是小腳。再聯(lián)系原文中婆子訓小丫頭語“那里就走大了腳”、趙姨娘用小碎布做鞋等,丫頭、姨娘尚是小腳,則小姐們亦應是小腳。此說與啟功說相左,但言之成理,故做一家之言存之。
傳統(tǒng)觀念中,白色多用于喪服,是忌諱的,但二十六回襲人卻穿“白綾細折兒裙子”。是襲人有喪嗎?不是。就算有喪在身,她也不能穿喪服的,正如賈母所說,跟了主子就不能再講究這些,不讓鴛鴦奔喪,又怎么可能會讓襲人穿喪服?其實,這和滿人習俗有關。王氏在此批道“白綾做裙子似不吉,然《圣祖庭訓》有云:‘我朝喜慶筵宴,桌張必用白布以為蓋袱?!衷疲骸姿刂镒顬榧椤?。又,細折裙子不宜大腳”。由此可見,襲人穿白裙子只是滿漢服飾在顏色上的寓意不同罷了,與喪事無關。另外,以襲人之“媚”,當不至胡亂著衣;“細折裙子不宜大腳”[6]也再次從側(cè)面證明了襲人是小腳。
古漢語多單音節(jié)詞,現(xiàn)代漢語多雙音節(jié)詞;古今異義也極易出現(xiàn)混淆,如親戚、妻子、絕境等。在《紅樓夢》中詞句理解上也存在此類問題,王氏對此做了詳細的分析。第三回賈政“因此優(yōu)待雨村,更有不同,便極力幫助,題奏之日,謀了一個復職”。賈家此時正處在上升期,權勢尚不及貴妃省親之后,緣何此時能憑空為雨村求得一官,日后賈蓉卻要花一千二百銀子才能買個五品龍禁尉的虛銜?這就和“幫助”這個詞的詞義有關了。“幫助”在此看似為一詞,實則不然。王氏批道:“‘幫’謂人力,‘助’謂錢力,即林如海信中所謂‘即有所費’也。”[7]無錢不得官,人力、錢力具備方能成事。如此,“幫助”之意明矣。
《紅樓夢》書中人物行事、思考帶上了時代的特征,若不了解背景知識,則不可能真正地看懂《紅樓夢》。第五回寫到周瑞女婿犯了事,他女人來求周瑞家的,她答道:“這算什么大事?忙的這么著。你先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就回去。這會兒,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呢?!痹谥苋鸺业难壑锌磥?,這類官司不值一提,只要太太、二奶奶一張口,憑著賈家的權勢,一經(jīng)稟告,官司立休。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為三千兩銀子,王熙鳳“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拆散了一對情侶,弄出了兩條人命,此后更是“諸如此類,不可勝數(shù)”,絲毫不怕日后事發(fā),賈家權勢由此可見一斑,故而王熙鳳敢說“就是告我家謀反也使得”,可為何此后王熙鳳還要花三百兩銀子去都察院去打點呢?這就和當時的法律有關了。王氏批道:“按《大清律例》,指腹為婚本在禁止之例。又云:婚嫁父母主之。張華之父既有主婚之權,即有退婚之權。況又得尤氏銀兩,即有婚約,已與追彩禮之律文相符,張華萬無一定要人之理,閱者不可不知”;“防其認真按問,訊出確供,反難收拾。故先下三百兩本銀:既堵其嘴,又借其威”。[8]張華本就無理,況又追回了彩禮錢,此時尤二姐已與他無關了。之所以不敢告,是怕賈家權勢,也知自己不占理,只是迫于鳳姐壓力去告了賈璉,若無鳳姐打點,他是絕不可能打贏官司的。只有了解了這一點,才能明白鳳姐為何會舍得無端去打點——不是為了讓都察院向著自己,而是希望都察院不顧賈家,不理明文律條,虛張聲勢,偏袒張華,最終迫使賈鏈退婚,這一來鳳姐仗勢欺人、惡毒的心理才顯得更為突出。
《紅樓夢》中有釵黛兩大女主角,歷來的讀者對她們的看法卻大相徑庭。王希廉為擁薛派,卻也承認“若就榮府一府而論,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為主,余皆是賓。若就寶玉、黛玉、寶釵三人而論,寶玉為主,釵黛是賓。若就釵黛二人而論,則黛玉卻是主中主,寶釵卻是主中賓”[9],有自己明確喜好,于人物主旨的關系上能跳出自設的小圈子,做出較為客觀合理的評判。大某山民姚燮為擁林派,認為“薛姨媽寄人籬下,陰行其詐,笑臉沉機,書中第一”“寶釵奸險性生,不讓乃母”“鳳之辣,人所易見,釵之譎,人所不覺,一露一藏也”“指襲人為狐妖,李嬤嬤自是識人”,[10]因貶寶釵而連帶薛姨媽、襲人一起貶之。太平閑人張新之則對二人均有微詞:“寫黛玉處處口舌傷人,是極不善處世,極不自愛之人,致蹈殺機而不覺。寫寶釵處處以財帛籠絡人,是極有城府,極圓熟之一人,究竟亦是枉了。這兩種人都做不得?!保?1]王伯沆為擁林派,評黛玉與前人略同;貶寶釵貌似“忠厚”,實則“奸詐”外,還頗有新意。
薛家在京自有房屋,卻不愿離開賈家(見表1)。
表1
賈家似乎本不愿留薛王氏一行人住下,只是礙于太太的情面而留下了薛王氏一家(見表2)。
表2
初到時要先收拾房子,可如今為何還不搬出?且遷于東北角,所處實為不堪,以薛家地位當不至于此(見表3)。
表3
更有甚者,梨香院在薛家人住過以后,所住者每況愈下(見表4)。
表4
住女伶、停尸,賈家將薛家看作何物?在王氏眼中,賈家對薛家始終是排斥的,由當初的面子上還過得去至逐步疏離,直至將薛家視為與下人同流。如此,貶薛意圖明矣。
寶釵身著金鎖,望能成“金玉緣”,“金”即“釵”也。在王伯沆看來,全書中凡提及“金”都是與寶釵有關,故凡涉及“金”表5 字的人、物都沒有好下場(見表5)。
表5
在王氏眼中,寶釵欲以金玉之緣破木石前盟,全書之中凡涉及“金”字的人,不是品行低下就是下場不佳,最終多是殞身喪名。這正是寶釵命運的先兆,縱使金玉之緣得成,她也只能落得璜大奶奶般的下場。聯(lián)系到整個作品的現(xiàn)象體系來看,這一分析大多言之成理,達到了王氏尊林貶釵的用意;但如果一味地孤立深求,則會失之穿鑿附會。
語言可用來表現(xiàn)作品主題,塑造人物形象,曹雪芹用極其簡練的方法,通過人物的語言、行動來刻畫性格特征和心理狀態(tài),而非西方小說那樣采用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寫或背景介紹。這種手法雖好,卻易為讀者忽略,或是使讀者感覺到了好處,卻說不出所以然。王氏的批語在這方面對讀者有很大幫助,往往用簡短的一句話,道出了我們想說而說不出的話。
第三十九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見平兒進來,“眾人都忙站起來了”,劉姥姥“忙跳下地來”。王氏批道:“上文‘眾人都忙站起來了’,此獨云‘忙跳下地來’,‘跳’字尤入神。蓋姥姥坐得太深,不免椅高腿短所致耳。村婦往往如此,思之如繪?!保?5]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在吃了“茄鲞”后不相信那是茄子,笑道:“別哄我了,要是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蓖跏吓溃骸啊濉置睿堋制?!”[26]原文看似平平無奇,但王氏卻能設身處地地融入書中的情節(jié),發(fā)現(xiàn)其中的微小區(qū)別,“站、跳、哄、跑”,既點出劉氏鄉(xiāng)村老嫗日常姿態(tài)、入賈府后忘形之意,又生動描摹出自以為上當且自信茄子并無此味之憨狀。
《紅樓夢》的作者極少跳出文本評價人物言行,多用隱筆寫出,讓讀者自己判斷。這種做法,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最高原則——“皮里陽秋”?!都t樓夢》自稱“真事隱去”,只留“假語村言”,無疑借用了史家的“微詞”“曲筆”,因此,直到今天,《紅樓夢》中的微言大義與作家本旨仍是我們爭論的熱門話題。這一寫法既造就了《紅樓夢》巨大的藝術魅力,也使得部分表述不夠明顯,影響了讀者的理解。王氏批語對隱筆做了大量且翔實的闡述。
現(xiàn)今對賈政看法基本一致的——“假正經(jīng)”。作為封建勢力的維護者,極端頑固;滿口封建禮法,自身卻不學無術。初讀《紅樓夢》,易不喜賈政,卻說不出理由。王氏批語于此則做了詳盡的闡釋(見表6)。
表6
在王氏的批語下,賈政露出了真面目:看似有些才學,實則庸碌。讀書只是用來裝裝門面;在大觀園題匾過程中自謂“平平”,實則不堪,僅題了一“瀉”字還被寶玉問難一番,稱此字“不妥”“亦似粗陋不雅”,卻自我標榜“讀書人”,以此附庸風雅;于寶玉所題,說不出優(yōu)劣,全無文人氣質(zhì),總說不好,乃至謾罵“無知的業(yè)障”“無知的蠢物”“終是不讀書之過”“叉出去”“更不好”“更是胡說”“誰問你來?”“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31]大才沒有,做官不會,管家無能,題匾也做不來,可謂無能之至,卻又容不得人,就連寶玉才情出眾,稍在人前表露一番,壓了自己的風頭,損了他的威嚴都容忍不得,在無知之外,又添了妒才。原文加批語,一個頑固的封建腐儒形象便在我們面前豐滿起來。
王氏批語緊扣《紅樓夢》千人千面的語言,揭示出個中人物性格,指明了作品的深層含義。寶玉挨打后,眾人來探望,問寶玉“想吃什么”,含義卻不同。王氏在三十五回批道“上回寶釵云‘要玩的吃的,悄悄往我那里取’,是私情語;鳳姐亦云‘想吃什么,叫人往我那里取’,是管家人應有之語;薛姨媽云‘想什么只管告訴我’,是親戚要好、鬧闊自尊語;太太云‘你想什么吃,回來好送來’,是溺愛語:各個不同。若賈母一疊連聲叫‘做去!’另是一種不問青紅皂白口吻?!保?2]批語針對說話人不同的身份、地位,與寶玉的關系,將這一句幾乎相同的話做了五種不同的分析,句句入理、語語合情,使我們置身其中,真切地感覺到了書中的人際關系。
歷來對名著的評點很多——金圣嘆、李卓吾《水滸傳》評本,毛氏父子《三國演義》評本,張竹坡《金瓶梅》評本等。王氏評本受到以上評本的影響,特別是金圣嘆的批語對王氏的影響最大,在王氏的批語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可以看出有金圣嘆批語的影子。《水滸傳》第三十二回“王婆貪賄說風情”中,王婆道“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使到九厘九,也有難成就處”。隨后,她向西門慶道出了她的“十分光”。王婆的“十分光”交代細致、周詳,足見其心思縝密,慣于做“馬泊六”,也使我們能夠非常細致地了解西門慶在王婆的幫助下,怎樣一步步地和潘金蓮勾搭成奸。金圣嘆的評語也運用了“十分光”的分析技巧(見表7)。[33]
表7
批語的作用主要在于表現(xiàn)自己在讀書時的種種見解或是對文章加以分析,便于后來的讀者閱讀。此處層層分析,不光是分析了王婆受審、受刑的過程,也對文章的做法(一字句、二字句、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進行了分析講解,對后人閱讀、寫作都有所幫助。王氏的《紅樓夢》批語受到了前人的影響,對一些看似并無多大聯(lián)系或是比較煩瑣的事件,如第六十八回鳳姐騙尤二姐入大觀園一段,就采用了“十分光”[34]的分析形式,共分十層(見表8)。
表8
十層分析,將尤二姐被騙入園這一繁瑣、零碎的事件過程交代得一清二楚,便于我們閱讀和了解事件的發(fā)展步驟;也把鳳姐之奸、二姐之愚兩相對比,對我們理解原文、深究人物的性格有極大的裨益。
以上是王氏《紅樓夢》批語的獨到之處,其成就是不言而喻的,但其批語中也存在一些較為明顯的不足,特別是對全書的結(jié)構(gòu)分析、部分人物的定位,王氏的批語則往往失之主觀、武斷,有極為明顯的封建士大夫思想傾向。如王氏對后四十回完全肯定。他同情賈府,稱“積善之家”,對賈府被查抄充滿了悵惘,對程高續(xù)作中狗尾續(xù)貂的部分,即“家道復初”“蘭桂齊芳”“綿延世澤”不勝鼓舞。續(xù)作有價值,但王氏并非從藝術或是結(jié)構(gòu)上對續(xù)作完全肯定,而是由情感決定的。同情歸同情,后四十回的批語在數(shù)量與質(zhì)量上都無法與前八十回相提并論,使得他對后四十回的肯定顯得蒼白無力。
作為新舊文化交替時代的一位大師,王伯沆的批語得到了學術界,如談鳳梁、趙國璋等人的推崇,更有王氏弟子、詞學大師唐圭璋先生稱王氏批語為“國寶”。2008 年,南雍社對王氏批本重新進行了整理、出版,力求真實再現(xiàn)王氏觀點。這既是對王伯沆先生的紀念,也是對新紅學的巨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