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新
(湖南師范大學 教育科學學院,長沙 410081)
德性可教與否的問題,是道德教育領域的前提性和根本性問題。柏拉圖的《美諾》是探討這一主題的經(jīng)典文本。在這一對話中,蘇格拉底提出了德性即回憶、德性是知識等理解,但最后又指出德性似乎在現(xiàn)實中不可教,好像類似于神賜,人如何學習德性的問題依然處于未知與混亂中。本文試圖表明,從對話的戲劇性特點入手,文本中的德性即回憶及德性的獲得類似神賜等說法都是蘇格拉底試圖引導美諾熱愛對德性的理性探討的暫時性手段。德性是知識,但這知識卻意味著完全的智慧,因而現(xiàn)實中無人可教,不過人可以通過永不停息地探究更為真實的道德意見從而更加接近德性智慧,這即是德性的不教而學。
對柏拉圖作品的解讀,學界主要有兩種進路。一種是自近代興起的形而上學式的解讀,如發(fā)展論、編年論及體系重構等方法,代表人物如策勒爾。這一進路主張抽取柏拉圖對話中哲學味較濃的片段,對其進行學說和學科的歸納及劃分。[1]據(jù)此思路,除蘇格拉底以外的其他談話對象更多被視為陪襯或背景。此進路在啟蒙運動后在學界影響較大并漸成主流。據(jù)此方式,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的思考很多時候非常深邃,但也充滿了混亂甚至詭辯。另一種進路可稱為文學或戲劇進路的解讀,主要見于古代注疏家及延綿至今的古典學界,代表人物如施萊爾馬赫及當代的克萊因、列奧·施特勞斯等。這種觀點認為,柏拉圖對話的本質應被看作戲劇而不是現(xiàn)代人所熟悉的哲學論文。如亞里士多德就認為柏拉圖對話都是摹仿劇,[2]因此不能無視或抽掉其戲劇形式去理解內容。只有將蘇格拉底的言談置于明確的特定情境中,才可達到對其思想更為完整的理解。此類理解隨啟蒙運動思想的興起而漸被邊緣化,直到20世紀中期才開始復興。
比較這兩種方式,筆者更認可第二種進路,主要有兩點理由。第一,柏拉圖的對話不是簡單的新聞報道,而是嚴格的技藝創(chuàng)作。在除《申辯》之外的其他所有對話中,柏拉圖都明確告訴我們他本人不在場。在《斐多》中,柏拉圖甚至在開始就通過對話者告訴我們柏拉圖病了。[3]技藝創(chuàng)作就意味著其中已盡可能剔除了偶然性,作品最終呈現(xiàn)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必然意義,[4]由此出發(fā)會更好地接近柏拉圖自己的原意。第二,對話中的確有些論證不那么嚴格,甚至有明顯漏洞等。對此,更謹慎的解釋是這是蘇格拉底針對談話對手而設的,其目的在于適應對話者的理解力和心性,對同一個問題的論證常因人而異,這恰是其因材施教的體現(xiàn)。
簡言之,對于《美諾》,除了要關注蘇格拉底說了什么,也需關注其談話對象美諾的靈魂品性,這是理解這部對話的首要切入點,進而關注蘇格拉底據(jù)此做了哪些針對性的教導。
歷史上的美諾名聲并不好,其在希臘雇傭軍中的表現(xiàn)也堪稱無德敗壞的典型,背信棄義、肆無忌憚地追逐財富與權力。[5]無論這些記載是否如實,我們更需要去做的,是仔細留意這部對話中美諾的言談舉止所表明的其心性狀態(tài)如何。
整部對話中蘇格拉底三次提到美諾是個美少年。在出身及家境方面,蘇格拉底在對話開頭就說美諾所在的帖撒利人以財富著稱?;貞浬裨捊Y束后,蘇格拉底告訴我們美諾隨身帶了不少奴隸,加之之前美諾明確表達對底層人的鄙視,表明美諾出身應較為高貴和富有。[6]在地位方面,當美諾將追逐財富與權力視為好東西時,蘇格拉底以夸張的口氣說這竟然就是波斯大王的嘉賓美諾所秉持的觀點,這也表明美諾當時所握有的權勢。
根據(jù)對話,能夠明確美諾有兩個主要教育背景。第一個是對話中一再提及的高爾吉亞,也是美諾坦白最為佩服的智者。他告訴蘇格拉底,高爾吉亞主要教人加強說話的能力。[6]197-198第二是師承恩培多克勒,而后者是畢達哥拉斯的學生,所以美諾既熟悉流射說,又熟悉幾何學及畢達哥拉斯派的靈魂不死神秘主義。[6]163-164,171
美諾最為突出的學習稟賦是記憶能力。蘇格拉底講述回憶神話之前,多達五次希望美諾回憶一下高爾吉亞等人對德性的看法,前幾次美諾都很干脆地答應了,在被蘇格拉底激怒之后美諾甚至激動地說自己就德性問題做過上千次公開演講都沒問題,這都表明了其強大的記憶力。[6]170尤其在后半段蘇格拉底提及心靈的品質時,特意提及了善于記憶,這是特意說給美諾聽的。
美諾的學習態(tài)度則與其記憶稟賦很不匹配,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第一,美諾不愿思考,在學習上極其懶惰。對話伊始,美諾提出第一個對美德的理解,隨即被蘇格拉底指出若不伴隨明智,這將是有問題的。隨后美諾的第二次定義又一次被提醒后,他開始頻頻耍賴不愿進行討論了。蘇格拉底多次作出邀請,美諾則多次拒絕,甚至不惜違背剛答應的承諾。[6]161,163雖隨后在蘇格拉底反復的示范下,美諾對德性進行了第三次定義,但此定義和之前兩個并無本質區(qū)別。顯然,美諾未反思過蘇格拉底的批評性意見。當蘇格拉底煞費苦心創(chuàng)造了回憶神話并和小奴隸作了一番演示后,美諾竟又重新問起了美德可不可教的問題,仿佛回憶神話和演示都未發(fā)生過。這也表明其靈魂懶惰到了怎樣的地步。第二,美諾不會思考,沒有屬于自己的觀點。在對美德進行定義的開始階段,美諾承認自己前兩個定義來自高爾吉亞。第三次給德性下定義時,美諾也是用詩人的話來表明自己的觀點??梢哉f,美諾記憶力雖發(fā)達,其頭腦卻更像一個他人意見的跑馬場。在美諾雖對回憶神話感興趣卻無法正確理解而受到蘇格拉底奚落時,他坦承:“我這樣說并不是有意的,是出于習慣。”[6]172-173他已習慣了被告知,其所理解的教育就是灌輸。美諾長期不愿思考的后果是已不會思考。對話前一半他不愿跟隨蘇格拉底,到了最后美諾已無能跟隨蘇格拉底了。
美諾的靈魂喜好與品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是美諾對財富與權勢的熾熱渴望。美諾第三次對德性進行定義時,針對什么才是值得追求的好東西,蘇格拉底指出了健康與財富,美諾將之修正為金銀、名望和權力,他否認這些之外還有值得追求的好東西,這最為明確地表明了其靈魂的渴望。由此也可理解為何美諾給美德的三個定義實質上都指向統(tǒng)治他人的能力。第二是美諾靈魂充滿了傲慢狹隘與放肆。從第一個美德定義開始,美諾就專注于其眼中男子漢的美德,第三次定義時,美諾認為德性就是追求并取得美的東西,因此做不到這點的普通人就是一群可憐人,這種優(yōu)越感一直伴隨著美諾。所以當聽到蘇格拉底對形狀的第一個定義后,美諾說“可是這太淺薄了”[6]162,但當蘇格拉底順從美諾,將流射說加進了對顏色的定義后,美諾變得很高興,認為這個定義很美很炫目。當蘇格拉底指出美諾第三次定義的問題后,美諾變得粗野暴躁起來,并極為無禮地威脅他最好不要離開雅典,美諾的放肆此時到了極致。
綜上所述,這部對話中呈現(xiàn)出的美諾,擁有令常人稱羨的外在條件,但其靈魂狀況與此形成了極大反差。他雖有不錯的記憶力,卻嚴重缺乏求知欲。當身體與靈魂極不相稱之時,就會引發(fā)愚蠢這個最壞的靈魂疾病。[7]與此同時,美諾又汲汲于財富與權勢,卻不考慮獲取的途徑是否正義,其靈魂彌漫著傲慢與放肆。這種靈魂就是《理想國》里描述的那種小的靈魂,若機緣巧合下,如美諾真有一天成了僭主,則大概率會變成一個邪惡且無法無天的靈魂。[8]357-362對話中的美諾還沒到最糟糕的地步,他還只是個年輕人,尚有一定羞恥之心,[6]158-159,188算不上一個壞人,但已然在走向壞結局的路上,他需要一個引導者,就是蘇格拉底。
在《蘇格拉底的申辯》中,蘇格拉底曾當眾表白自己的神圣使命,對遇到的每一個人,“無論年輕人還是老人,無論外邦人還是本城的人”[9],都檢審其有無德性,以期盡可能扭轉誤入歧途的靈魂。對于美諾,蘇格拉底同樣充滿熱情,希望幫助美諾學會反思其原有的德性理解。在對話前半段,蘇格拉底主要通過連續(xù)三個嘗試引導其進行德性學習。
美諾對德性的第一個定義重在關注男子漢的統(tǒng)治能力,蘇格拉底提醒若無正義與明智伴隨的統(tǒng)治定會失敗。當美諾第二次作出類似定義時,蘇格拉底采取的策略是訴諸美諾的羞恥心,重新確立正義的地位。不過蘇格拉底低估了美諾的懶惰,當美諾提出將能夠追求并取得美的東西當作德性定義時,蘇格拉底開始將詭辯和理性討論混合進行。他首先將美諾理解的美的東西置換為好的東西,又將欲求置換為真正想要的渴望。對此,懶于思考的美諾并未察覺,他不得不承認,沒有人愿意追求壞的事物進而做一個不幸的人,靠渴望的不同并不能夠區(qū)分人的高貴低賤。其次,當美諾坦白獲得財富與權勢的能力決定了人德性高下時,蘇格拉底又一次訴諸美諾的羞恥心,使其同意若無正義的伴隨,這能力絕不是德性。蘇格拉底希望美諾由此能夠開始反省其對德性的成功學式理解。
蘇格拉底此處的論證雖看似有理,但細究之下,其成功系于一個前提,即不正義的方式是邪惡的且為世人厭惡。但問題是美諾靈魂中那些僭主般的渴望未必能一直被羞恥心壓服。
這第一次的嘗試終告失敗,眼看自己的理解不斷被批評,同時獲得確定答案的可能性遙遙無期,習慣了被灌輸答案的美諾也不再被羞恥心壓制,他的彬彬有禮一下子變成了粗野與放肆,稍后他提出了著名的學習悖論,即“一件東西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你又怎么去尋求它呢?你憑什么特點把你所不知道的東西提出來加以研究呢?在你正好碰到它的時候,你又怎么知道這是你所不知道的那個東西呢?”[6]170-171據(jù)此悖論,德性的尋找和學習是不可能的??梢哉f,這個論證是在為不學辯護。美諾很喜歡這個論證,因其特別契合美諾懶惰且喜歡被灌輸?shù)撵`魂,美諾不愿再討論下去,他即將離開。
美諾提出的學習悖論給蘇格拉底造成了挑戰(zhàn)。很多學者指出,這個悖論包含兩部分,一個是探究悖論,即人不能去尋找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另一個是認識悖論,即人無法確認自己找到的東西就是一直想找到的東西。[10]其中,探究悖論是典型的詭辯,其錯誤在于其前提建立在對知識的極端理解之上,即人要么完全不知道該事物,要么完全知道,而忽略了另一種可能,即人對于事物沒有全部的知識,卻可以擁有部分答案或意見。[11]
顯然,即便蘇格拉底可以指出這個探究悖論的荒誕,此時美諾也厭倦了這種仿佛看不到結果的辯論,蘇格拉底由此為美諾量身定做了一個神話故事。與《理想國》《斐多》相比,這個神話簡短很多,意思也很明確,即靈魂是不朽的,在此世和下界看過很多東西,能夠回憶起德性及相關一切。同時因為整個自然整全是貫通的,“所以只要回憶到一樣東西,即是人們所謂學到一件事,就不免由此發(fā)現(xiàn)其余的一切,只要他是勇敢的、不懈于鉆研的。因為鉆研和學習無非就是回憶。”[6]172
美諾很喜歡這個神話,不僅因為聽神話故事比理性探討更輕松愜意,也因美諾的畢達哥拉斯背景,所以蘇格拉底還沒完全展開這個神話,美諾就急切地連續(xù)發(fā)問:“這些人說過什么話?”“什么話?說的人是誰?”[6]171另一原因,在于此神話空前強調了回憶的重要性,而美諾向來以其記憶力自傲。這個故事在多重程度上滿足了美諾。不久前還極不耐煩的美諾開始平靜地享受這種滿足感了。
但蘇格拉底顯然不僅僅是為了討好美諾,為其量身創(chuàng)制這神話意在鼓勵他不要放棄探究,蘇格拉底接著提醒美諾,不要再相信那個學習悖論,“因為它只會使我們懈怠,只有軟弱的人才愛聽”[6]172。
這一次的嘗試至少是暫時成功了。美諾的學習態(tài)度開始誠懇了很多。這也是蘇格拉底典型的因材施教的時刻,但他本人不一定相信這個學說,重要的能讓美諾相信就足夠了。美諾看不出此神話的問題,這并非意味著這個故事就沒有漏洞。作為回憶說前提的靈魂不朽一直未得到證明,另一個前提即自然萬物本質貫通,故回憶才能由一及萬物,這個前提也未被證明。另外,當小奴隸演示之后,蘇格拉底說因靈魂記得這么多事物,故靈魂不朽,[6]184這與開始的表述完全相反。尤其是,當小奴隸證明之后美諾依然想要回到對話開始的論題時,蘇格拉底則稱傳授和回憶沒有質的區(qū)別。這都表明回憶說本質上只是蘇格拉底因材施教的手段。
可以說,這個關于回憶的神話故事,是一個典型的高貴謊言。高貴的謊言指的是故事可能是虛假的,但其展現(xiàn)的道理卻是真的。[8]127-128這里的真實指的是道德與價值上的真實。若美諾能夠堅信這個神話,相信探究的力量并行動起來去學習,他的靈魂就會發(fā)生積極美好的變化。
回憶神話暫時吸引住了美諾,但其困惑仍存。其困惑在于學習悖論依然困擾著他,他很不確定一個無知者如何能找到真正的德性。美諾自承“我這樣說并不是有意的,是出于習慣。”[6]172-173美諾習慣了被告知和灌輸,他沒有理解這個神話最后所表述的回憶說的另一內涵,即回憶除了回想過往之外還有向靈魂深處反思這一含義。[12]這也意味著學習除了被灌輸外,還有另一個可能途徑,而這正是蘇格拉底之前一直和美諾在做的,即通過問答探討來反思德性問題。蘇格拉底希望美諾能夠喜歡并習慣這種理性探討的方式。為此,蘇格拉底找了美諾隨身的小奴隸來演示一番。
小奴隸的這場數(shù)學演示是蘇格拉底精心選擇的教育策略,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美諾對幾何有一定基礎,畢竟師從恩培多克勒,且有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影子,而小奴隸沒有數(shù)學根基美諾也很清楚,故證明的成功可以給他以較深震動;第二是蘇格拉底以幾何學習方式來類比德性學習,這種學習大部分時候只要努力探究都會得到確定答案,這會讓美諾更容易相信德性的探究也會取得類似成就。
小奴隸的幾何學習演示非常成功。在這部分,蘇格拉底與美諾進行了兩次較長的討論。第一次是在演示的中間,蘇格拉底讓美諾借由小奴隸的表現(xiàn)承認自己無知不會傷害另一個人,反而對人有根本的幫助。蘇格拉底意在使美諾意識到之前自己可能誤解了蘇格拉底,后者并非意在欺騙羞辱而是有其良苦用心。第二次討論則明確鼓勵美諾繼續(xù)同蘇格拉底一道探究德性。蘇格拉底反復詢問美諾小奴隸之前有無幾何學基礎,旨在提醒美諾理性探究會帶來何等令人震驚的成就。美諾也似乎開始相信理性探討對獲得德性的意義。
必須明確的是,小奴隸演示本質上只是蘇格拉底的一個教育策略,其目的是勸導美諾,并非對學習即回憶學說的邏輯證明。據(jù)回憶神話,人只要好好回憶,就可以記起前世經(jīng)驗的一切,且基本不會犯錯誤。但小奴隸顯然靠自己不可能學到這個幾何證明,即便有蘇格拉底的幫助,他也在不斷犯錯。另外,整個過程嚴格來說蘇格拉底一直在教,并非只是小奴隸的回憶,而最后蘇格拉底也幾乎是將答案送到了小奴隸面前他才明白怎么做。
可以說,演示的目的就是希望美諾愿意進入通過理性來探究德性之路。為此,蘇格拉底完全不在意是否和回憶說一致,這也是蘇格拉底此部分說他對自己的其他觀點不敢保證真實性的含義。這里的不敢保證指的是不保證回憶神話中靈魂不朽及學習即回憶的真實性,甚至小奴隸演示所表明的探究一定會成功這一可能性也不會得到保證,畢竟德性問題不同于數(shù)學問題。蘇格拉底坦承他唯一可以保證并愿意捍衛(wèi)的,就是人應更勇敢地去尋求所不知道的東西,而不是受類似學習悖論的影響,那會使人消極懈怠而不是更美好,“因為一個人最壞的毛病就是厭惡論證”[6]251。通過將話題從小奴隸悄然轉移到人的靈魂,最終轉移到美諾的靈魂,蘇格拉底此刻幾乎是在對著美諾靈魂深處吶喊,希望他不要再為自己的無知與懶惰找借口,而是行動起來跟著蘇格拉底一起通過探究來學習德性。
小奴隸演示之后,美諾似乎被說服了,所以蘇格拉底又一次邀請美諾來探究德性的本質,美諾則讓蘇格拉底大吃一驚,他又回到了對話最初的問題,即德性從何而來的問題。這表明回憶神話及小奴隸的演示在其心中似乎沒有留下絲毫印象。美諾又一次忘記了承諾,且拒絕剛達成的結論。這一切讓蘇格拉底對他有了更清醒的認識。他評論說美諾不懂得節(jié)制自己,卻只想支配別人。蘇格拉底由此徹底明確美諾不會過上他一直推薦的那種不停地反思德性的生活,即哲學生活。顯然美諾不愿意也不適合過哲學生活,他還是固執(zhí)地想要找老師來灌輸給自己德性,以實現(xiàn)對財富及權勢的追求。即便如此,蘇格拉底仍未放棄美諾,但他能做的也變得非常有限,即雖不能引其向上走,但要盡可能阻止美諾靈魂的進一步沉淪。蘇格拉底主要做了以下三件事情來實現(xiàn)這一目的。
蘇格拉底在短暫批評了美諾之后迅速將德性可教問題轉換為德性與知識的問題,他也很快拋棄了回憶說,指出傳授與回憶沒什么區(qū)別。[6]185-186蘇格拉底告訴美諾,德性若是知識,就可以傳授。此假定是特意針對美諾而言的。美諾一直渴望找到有德之人來灌輸給他德性。蘇格拉底的證明讓美諾很滿意,“我覺得你說的很好,蘇格拉底”[6]188。
但美諾未注意到這個論證既是對他的滿足也是對他的警醒。這個警醒就在于,當列舉人們一般所稱的好東西時,蘇格拉底列舉了健康、強壯、美觀、富有,除了強壯不明確外,其他都是美諾所具備的,但蘇格拉底此時故意忽略了聲望與權力。在列舉與靈魂有關的一般人所理解的有益事物時,蘇格拉底列舉了審慎、公道、勇敢、了悟、強記、大度,這個清單中的前三個是比較常見的古典時代的主要德性,后三個則是特意針對美諾的。美諾的沾沾自喜很快就受到蘇格拉底的警醒,若無智慧的的引導,這些看似好的事物就會給自己帶來傷害,“在明智引導下就導致幸福,在愚昧引導下就適得其反”[6]187-188。
相比之下,雖然蘇格拉底在回憶神話之前也對美諾醉心于追求財富、權勢等進行了提醒甚至批評,但彼時是訴諸于美諾的羞恥心,此時蘇格拉底已然明白羞恥心無法約束美諾,因此他訴諸美諾最關注的生命幸福與否的利害關系來警醒美諾。
在美諾欣然接受德性即知識這個結論后,蘇格拉底立刻提出美德并非天生,美諾沒有任何猶豫就接受了。這是因他一直相信德性的獲得就是經(jīng)由習俗意義上的教導而來。所以當蘇格拉底緊接著提出好人既然并非天生,那就是通過學習而成,美諾深以為然,且還主動指出這是之前已證明的結論。
顯然,蘇格拉底此刻洞察了美諾心中所想,但美諾并不明白蘇格拉底所想。當蘇格拉底說美德之人應由學習而來時,他指不是美諾所理解的由教而學。德性的學習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美諾理解的習俗意義上的老師教而學生學,另一種是蘇格拉底一直嘗試想讓美諾體會的反思探究式的學習,即不教而學。但美諾并不理解這種學習方式,他還在期盼著蘇格拉底告訴他既然美德是知識并可教,該找哪些人去受教。
蘇格拉底在將美諾的靈魂渴望滿足并引導至這個程度時,他開始告訴美諾也許德性并非知識,因此并不可教,這讓美諾很焦慮,他急促發(fā)問:“怎么?你為什么不再認為這話對,為什么懷疑品德之為知識呢?”[6]189畢竟,若沒人教自己德性,如何去實現(xiàn)成功的人生呢?蘇格拉底隨即安撫美諾,他只是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教授美德的人,美諾立即表達了自己的擔心,“你是不是認為沒有品德的教師呢?”[6]190美諾那不安的心中所想到的是,難道以前師從的高爾吉亞、現(xiàn)在準備去投靠的政治家安尼圖斯不正是可從其學到德性的名人嗎?
蘇格拉底明白美諾心中的焦慮,美諾若有一定反思能力,就會明白現(xiàn)實中沒有德性的教師只說明德性在現(xiàn)實中不可教,并未否定在理想狀態(tài)中美德可教的可能性。蘇格拉底也并未否定德性是知識的觀點,但他明白只有神明才具備整全的智慧,德性可教是在此意義上的。人因其終有一死的有限性,不會擁有完整的德性智慧,故德性可教與德性在事實上不可教并不矛盾。美諾無法理解這一點,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美諾明白其一直尋找的德性教師,無論智者還是政治家,都注定是不可行的。
政治家安尼圖斯的出場是必然的。美諾雖開始陷入了不安中,但據(jù)其之前的表現(xiàn),蘇格拉底明白僅僅通過理性討論無法從深處震動美諾的靈魂。通過將美諾渴望的人生榜樣拉來進行現(xiàn)身說法,看看安尼圖斯這樣權傾朝野之人是否可做德性教師,如此才會激起美諾最大的靈魂關注。
這部分對話主要集中在兩個觀點上,即智者是否適合做美諾所求索的德性教師,以及雅典政治家們是否是真正的德性教師。安尼圖斯認為年輕人不應隨智者學習德性,“因為這種人是真正的禍害和瘟神,誰跟他們往來誰就遭殃”[6]192。安尼圖斯認為智者就該被驅逐出境。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美諾此時內心的反應,畢竟美諾曾從教于高爾吉亞這個著名的智者,他還為此自傲。所以安尼圖斯對智者的批評讓美諾頓感意外,他開始意識到隨智者學習可能不會幫助自己成為偉大的政治家。故安尼圖斯離開后,美諾坦承他雖最佩服高爾吉亞,但也開始覺得智者們不是德性的合適教師。[6]198-199
蘇格拉底當然樂見美諾有如此反應。在他看來,智者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問靈魂的正義與節(jié)制,只關注如何奉承欲望,這會導向靈魂的病態(tài)。此時蘇格拉底之所以沒有對智者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正是因為根據(jù)美諾的心性,安尼圖斯這樣的人物現(xiàn)身說法才能震動美諾,如此教育效果才最好。
另一方面,如果說安尼圖斯對智者的批評很好地替蘇格拉底消除了對美諾會進一步受到智者腐蝕的擔心,那么安尼圖斯自己的言行更是極佳地詮釋了類似他這樣的政治家也不適合做德性的教師。這主要是從兩個方面展開的。
第一是讓美諾仔細看清安尼圖斯的靈魂品質。蘇格拉底與安尼圖斯都反對智者,但兩人理由并不一致。在反復追問下,安尼圖斯承認他既不認識智者也未與他們有任何來往,這就表明安尼圖斯欠缺最基本的理性和公正德性。尤其是,當蘇格拉底列舉雅典歷史名人表明德性難以由父及子后,安尼圖斯就開始威脅蘇格拉底,認為蘇格拉底在詆毀這些名人及城邦。對比蘇格拉底對美諾介紹安尼圖斯父親一系列的優(yōu)點,即謙和端莊,對他人溫和且毫無自大傲慢的陋習,可看出安尼圖斯與其父品德正好一一相反。蘇格拉底讓美諾明白,眼前的政治家不像一個有德之人,更不適合做德性榜樣。第二是蘇格拉底借由安尼圖斯之口指出,雅典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政治家在教授德性方面失敗了。安尼圖斯的父親就沒有教好自己的兒子。美諾不得不意識到,智者不能教授德性,政治家同樣也無能教授德性,對此不要抱太多幻想。
但如此一來還有一個問題,政治家們的德性既然不是別人教授而來,又是如何獲得的?蘇格拉底指出政治家們的德性更像是來自神賜,亦即實質上缺乏理性的支撐,更多是來自偶然。既然多憑運氣,亦會不經(jīng)意間失去??此频姆比A實際上更像是一場夢,個體靈魂飄忽于這種命運起伏中,根本上無法決定自己的幸福與不幸。這是政治生活的限度所在,亦是蘇格拉底對美諾的最后告誡。
蘇格拉底與安尼圖斯的對話,美諾給予了對話以來最大的關注,但顯然也收獲了最大的失望,他開始意識到之前跟從智者及接下來原計劃跟隨政治家的學習根本上都是有問題的。蘇格拉底緊接著連續(xù)詢問已然悵然若失的美諾沒有教師是不是意味著也沒有學生?美諾都給予了肯定的回答,蘇格拉底則趁勢表明這意味著德性不可教。可若如此,個體該如何學習德性?這是美諾的困惑,也是讀者的困惑,畢竟每一個閱讀這部對話的讀者也是這部教育戲劇的沉默參與者。這一次美諾顯然還是沒能理解蘇格拉底之前的建議,即德性的學習除了由具備德性智慧的教師來教而學這一方式,還有其他方式。我們如果足夠細心,應該記得這種方式之前蘇格拉底稱之為回憶。但蘇格拉底后來已近乎放棄了這個觀念,因為此觀點本就是為了引誘美諾重歸德性討論的一個手段。另外,蘇格拉底還多次明確德性也并非天生,如此一來就只有一種可能,即德性不可教卻依然可以學,沒有教師也可以有學習德性的學生。這種方式之所以可能,蘇格拉底直到此時才告訴美諾,答案就在于對真實道德意見的反思和追求。
蘇格拉底以一個人如何走到拉里薩為例,指出知識類似真正去過拉里薩,因此對如何到達那里有完整的智慧,真實意見指的是雖沒去過但卻有正確的估計,故也可指導行動不致偏離目標。蘇格拉底由此在意見和知識之間開辟了一個新領域,即真實的意見。真實意見是一個居間領域,它既不是充分的智慧,也不再是完全散亂錯誤的信息,而是蘊含了某些正確的信息。這點柏拉圖在《會飲》中也借第俄提瑪之口說過,“正確的意見就介乎洞悉與不明事理之間”[13]。
美諾對這個觀點開始非常懷疑,他不明白為何蘇格拉底將正確的意見抬到幾乎和知識一樣高的地步。之所以如此,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美諾并沒有理解真實意見的含義,他內心依然將正確意見等同于意見本身,故才覺得正確意見沒有特別之處。第二個原因在于美諾自身根深蒂固的對確定性的渴望,一方面極為渴望有完美之人將德性灌輸給自己,另一方面又不相信一個無知的人能找到想要的東西。
蘇格拉底對此做了相應的解釋。他指出真實意見的確是美好的東西,但它們卻不能常住不遷,因而會離開人的靈魂,導致人在行動中犯錯誤。另一方面,蘇格拉底反復表態(tài)真實意見的價值,“正確的意見指導行事不亞于知識,它的有益并不比知識差,擁有正確意見的人也并不比擁有知識的人不行?!盵6]203蘇格拉底希望美諾明白,若擁有真實正確的道德意見就可以實現(xiàn)獲得德性這一目的。
由此,真實或正確意見的獲得就是極為重要的事情。蘇格拉底指出留住這些美好之物的方式就是用理性探討的方式去捆住它們。經(jīng)由反思和探討,那些虛假的、自相矛盾的道德信念會被駁斥掉,然后留下那些更為自洽和融通無礙的道德意見,[14]這即是真實的道德意見。反思和探究就是發(fā)現(xiàn)和留住真實德性意見的方式。但即便如此,蘇格拉底還是堅定地認為真實意見畢竟與知識或智慧有別,“我知道的東西并不多,可是我敢說知道一些事情,而這件事正是我知道的事情之一?!盵6]203也即雖然真實的意見很重要,但畢竟不可與智慧等同。這里的智慧指的不是具體技藝上的知識,如制鞋、幾何等學問,而是指那些對人的生命幸福與否最為重要的方面,即關于德性方面的智慧。在《申辯》《會飲》等對話中,蘇格拉底多次明確指出人不會獲得最終的完整智慧,無論多么努力,人都無法改變這個本質上的求知困境。[15]
因此,蘇格拉底才稱自己是無知的。這種無知指的是對人在德性方面永遠無法得其所愿的清醒認識。智者和政治家們不承認這種無知,反而表明了其深重的內在貧乏與無知。蘇格拉底坦承自己的無知,正因此,這就不再是完全的無知,而已然是一種智慧。這種無知之知的智慧尤其體現(xiàn)在,正因明白在德性智慧方面?zhèn)€體如此的欠缺,故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去追求智慧,而不是讓自己陷于自憐自棄中,一如深深影響美諾的學習悖論所示。只有不停地反思和探尋,我們才能擁有更為真實的德性意見。
故此,沒有完美之人在現(xiàn)實中可以教授德性的結論,并不會導致教育存在價值的被質疑,恰恰相反,它讓我們對教育的理解更加清醒,即所有的教師本質上首先都應是個學習者而不是真理化身。德性的學習不是經(jīng)由德性完美之人的灌輸,而是要靠自己的勤勉反思。不停息地省察自身靈魂,并最終讓我們可以活得更為真實和幸福。這就是蘇格拉底給我們的邀請與推薦。但這樣的德性學習終究也取決于我們的學習品質,如美諾直到對話最后也未能熱愛上理性探討本身,也沒能明白德性的真正含義為何。借由這個例子,蘇格拉底也向每一位讀者發(fā)出了詢問,我們是愿意做一個像美諾或安尼圖斯那樣如飄忽的黑影一般沒有真實性的存在,[6]206還是愿意跟隨蘇格拉底開始共同探究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