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雪,賀 萍
(長春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佐拉·尼爾·赫斯頓是美國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獨樹一幟的黑人女作家。在黑人群體因種族主義而陷入抗爭文學浪潮時,她就以超越時代的女性意識敏銳地指出黑人女性群體已被完全漠視的問題,并創(chuàng)作出《他們眼望上蒼》這部作品。白人文學為維持自身種族的優(yōu)越性,對黑人女性形象的塑造呈現(xiàn)出妖魔化趨勢。赫斯頓欲改變此種現(xiàn)象,故而背離主流文學的創(chuàng)作模式,塑造出珍妮這一健康、積極的黑人女性形象。作為一名人類學家和民俗學家,赫斯頓承擔起歷史的重任,將民俗文化尤其是黑人宗教文化融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新拾起黑人的文化信心。她注意到姐妹情誼的力量對黑人女性生活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意識到男女兩性和諧發(fā)展對實現(xiàn)人類和平共處的意義。她的作品深入貫徹這種思想,對黑人女性的覺醒具有不可磨滅的意義??梢哉f,她的創(chuàng)作就是沃克“婦女主義”思想的精神之源。身為美國黑人女性文學的先驅(qū)者,赫斯頓獨辟蹊徑的創(chuàng)作思想背離了當時大多數(shù)黑人作家的創(chuàng)作模式,為此深受指摘,但以沃克為首的年輕一輩黑人女作家對她的創(chuàng)作表示絕對的認可。
艾麗斯·沃克是當代美國文壇中舉足輕重的黑人女作家,她盛贊赫斯頓為自己的“文學母親”。她不僅繼承了赫斯頓的創(chuàng)作衣缽,還對黑人女性文學進行了延展,通過《紫顏色》等文學作品充分闡明了黑人女權(quán)主義思想。盡管二人生活的時代相差多年,但我們在閱讀沃克的作品時,總能看到赫斯頓影影綽綽的身姿。順著二人代表作(《他們眼望上蒼》和《紫顏色》)的脈絡(luò),梳理她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宗旨和訴求,可以看出二人在語言表達、主題表述、審美傾向、文化內(nèi)涵等方面都有諸多相似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展現(xiàn)出一種“母”與“女”的關(guān)系。
黑人內(nèi)部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都曾被種族主義制度殘暴地扼殺,西方文化已成為衡量其民族文化價值標準的唯一尺度。殘缺的文化意識對黑人作家的寫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對黑人男性作家。他們在文學上存在嚴重的“弒父”情節(jié),對黑人傳統(tǒng)文化不置一詞甚至切齒痛恨。黑人女作家恰與其相反,“種族和階級壓迫強化了黑人女作家尋找沒有煩惱的母性傳統(tǒng)的需求”[1]142,她們急迫地尋求文學的母系傳統(tǒng),欲建構(gòu)一個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化群體。赫斯頓與沃克正是對黑人傳統(tǒng)文化有熱切訴求的代表性黑人女作家。她們意識到黑人寫作應基于其卓絕的民俗文化,誓要做黑人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守望人。這不僅有利于表現(xiàn)黑人傳統(tǒng)文化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而且可以幫助更多的黑人確立完整的文化人格。
黑人有著悠長而深遠的宗教傳統(tǒng)——伏都教,其跟隨黑人奴隸一同抵達美國。種族歧視和黑人奴隸的地位,注定伏都教在美國處于一種極其卑下的境遇。同白人基督教進行持久的抵抗后,伏都教徒在謹守自身精神信仰的同時,還汲取了基督教中有益的教規(guī),使之成為更圓滿、更完整的黑人宗教。
赫斯頓對伏都教有著極盛的興趣,為此展開深入研究。她對伏都教中充滿語言魅力的步道詞頗為欣賞,《他們眼望上蒼》就為我們展現(xiàn)了黑人布道的場景:為了給死去的騾子一個“完美”的葬禮,喬模仿牧師為其進行步道,言辭華麗且流暢,內(nèi)容充滿了對未來的遐想。作為一名人類學家,赫斯頓也極注重黑人宗教獨特的精神魅力。在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壓迫下,黑人女性的地位極其卑賤,因此黑人宗教對她們而言就是重要的精神源泉。生活的重壓一次次砸向珍妮的祖母南妮,體會過肝膽俱裂的悲痛后,南妮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黑人宗教。正是這位黑皮膚的救主,給了她繼續(xù)生存的勇氣。
沃克同樣重視黑人宗教,她對赫斯頓的宗教思想給予了積極的回應。她在《紫顏色》的再版前言中說:“也許我像個異教徒一樣,把上帝從一個高高在上的至尊男人變成了樹木、星辰、風和一切其他的東西”。[2]60很顯然,沃克對宗教的探討比赫斯頓更進一步。在《紫顏色》中,沃克不僅強調(diào)了黑人宗教的重要性,還深入解構(gòu)了白人宗教。西麗曾將自己所有的苦痛都講給白人的救主聽,希冀他能夠拯救自己。但在他從始至終的冷漠中,西麗終于明白了白皮膚的上帝不會拯救黑皮膚的婦女。所以西麗決定摒棄白人宗教的那一刻,就是她覺醒的初始。
赫斯頓和沃克對黑人宗教的深入挖掘,為黑人女性文學寫作帶來一個全新的視角。她們以黑人民俗文化為自己的精神價值準則,為黑人女性的精神解放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在赫斯頓以前,美國作家在文學作品中展現(xiàn)的黑人女性形象多是丑陋兇狠的。這些作家完全忽視女性精神與肉體的需求,認為她們僅是襯托男性的存在。在他們的筆下,黑人女性被塑造為一群沒有思想、沒有反抗能力的人。這種刻板化形象塑造成為施加在黑人女性身上的桎梏,在自覺或不自覺中讓她們成為喪失主體身份性的奴隸。赫斯頓和沃克殷切地期望通過自己的寫作,塑造出全新而又真實的黑人女性形象,改變?nèi)藗儗谌藡D女的刻板印象。
《他們眼望上蒼》中的珍妮是一個很漂亮的混血兒,近于白人的淺膚色和一頭柔順的長發(fā)讓她受到很多黑人男性的追捧。在經(jīng)歷了梨花與蜜蜂的啟迪后,她意識到婚姻與愛情應是對等的,所以她一直期待一段完滿的婚姻。但不幸的是,珍妮的前兩段婚姻都以失敗告終,兩任前夫都想抹殺掉她的主體性,總是不斷地否定她。盡管如此,珍妮的內(nèi)心依然深駐著梨花的清芬之氣,不愿沾染世間的污濁。在第三段婚姻中,她終于以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實現(xiàn)了自我的完整性建構(gòu)。
沃克在《紫顏色》中刻畫的黑人婦女西麗,相較于珍妮而言更加生動和豐滿。西麗是一個從方方面面看都過于普通的黑人婦女,她比珍妮吞咽過更多生活的苦痛,其悲慘生活真實反映了當時大多數(shù)黑人女性的境遇。她在少女時期就被她認為是親生父親的繼父強奸,她不敢和任何人傾訴,只能不斷地給上帝寫信。繼父厭倦她后,將她當作一件物品交易給某先生。西麗在某先生的眼里,僅是一個奴隸而已。他習慣性地欺凌和羞辱西麗,完全沒有意識到她也是個“人”。幸而西麗身邊有一群愿意呵護、支持她的姐妹,幫助她實現(xiàn)了自我成長。
可以看出,在對黑人女性形象的塑造方面,赫斯頓和沃克之間有一種傳承關(guān)系。她們沒有停滯于對黑人婦女苦難的描寫,而是竭力探討其如何在困境中成長,建立屬于自己的表征體系。相比于中產(chǎn)階級的黑人婦女,她們更關(guān)注美國南方農(nóng)村的黑人婦女。因時代的發(fā)展,沃克作品中無論是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主題表達,都比赫斯頓更加鮮明。首先,珍妮的外貌仍舊是貼合黑人大眾審美的,沒有脫離傳統(tǒng)的審美取向,不能作為全體黑人婦女的代表。而且她的物質(zhì)生活在三個男人的幫助下顯得過于豐厚,這也為很多批評家所詬病。他們認為赫斯頓筆下黑人女性的覺醒是建立在完整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之上的,根本不符合實際。沃克筆下的西麗則不一樣,她是普通甚至是丑陋的底層黑人婦女,沃克卻愿意將“紫”這種最高貴的顏色授予她,充分顯現(xiàn)出沃克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沃克還通過西麗妹妹的來信,展現(xiàn)了非洲黑人女性同樣艱難的生活,從而將黑人女性遭受的壓迫映射到一個更深刻的層面。
黑人女作家特別善于發(fā)現(xiàn)女性之間的友誼。因為她們清楚,黑人婦女這個積貧積弱的群體要想實現(xiàn)完全解放,不僅要依靠男性思想的覺悟,更要倚賴整個黑人女性群體的力量。
赫斯頓在《他們眼望上蒼》中以超凡的預見性表明女性友誼的重要性。雖然珍妮沒有西麗那么多的女性朋友,但她也有一段真心以待的友誼。當珍妮孤身一人回到小鎮(zhèn)時,當?shù)氐暮谌藡D女對她展開了刺耳的言語攻擊。此時的珍妮像極了孤獨的勇士,表面平靜冷漠,內(nèi)心卻早已行經(jīng)過溪山風月。幸而好友費奧比堅定地站在她這一邊,幫她準備食物,傾聽她的聲音,為她不辭辛勞地辯護。通過珍妮的故事,費奧比最終也獲得了成長。顯然,女性間誠摯的友誼對促進雙方的完整性生存都有重要的影響。
沃克對“婦女主義”的定義充分表明了她對姐妹情誼的重視:“愛(性愛或非性愛)其他女性。重視并欣賞女性文化,包括女性情感的不穩(wěn)定性和女性力量”[3]xi。沃克筆下的姐妹情誼從來不是單面的,在《紫顏色》中,西麗和其他黑人女性之間形成了一種互惠關(guān)系。她們沐浴在愛的光彩下,成為更完整、更健全的女人。
索菲亞是西麗接觸的第一個嘗試掌握自己命運的黑人女性。為了不受男性的操控,索菲亞從小就學會用武力保護自己。嫁給哈波以后,她依然堅守自己的原則,不愿為了愛情而委身于哈波的暴力之下。她像一個永遠充滿能量的女戰(zhàn)士,散發(fā)出的獨立自主精神深深影響著西麗,給了西麗反抗的勇氣。莎格是沃克筆下完美的婦女主義者,也是幫助西麗實現(xiàn)涅槃的關(guān)鍵人物。她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深知人行于世皆披血如簪花,所以更愿享受當下的生活。她不會原地等待被男人選擇,而是主動挑選自己喜歡的男人。正是因為她的幫助,西麗才開始正視自己女性的主體身份,獲得完全的解放。盡管很多學者認為莎格和西麗之間有不正常的同性戀行為,沃克對這一片段的描寫存在色情成分,但不可否認,“沃克通過同性戀這種特殊方式去完成西麗的救贖是成功的。得益于同性之愛,西麗完善了自我人格,得以認識自我、尊重自我,并且開始爭取自己的獨立和自由,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4]105。從這種層面來看,她們同性之愛的存在是合理的。
以白人婦女為核心的女權(quán)運動,對黑人女性而言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騙局。她們陷入男女對立的同時,還竭力排斥黑人女性。“女權(quán)主義”涉及的種種政策根本沒有覆蓋到黑人女性,黑人女性徹底淪為這場運動的看客。正如貝爾·胡克斯所言:“白人婦女可能是性別歧視的犧牲品,但種族歧視可以讓她們成為黑人的剝削者和壓迫者”[5]19。因此,沃克提出了“婦女主義”這一理論。她認為男性至上原則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于男人的思維之中,要想實現(xiàn)人類的完整性生存,就必須承認兩性和諧相處的重要性,讓男性與女性團結(jié)起來。
雖然“婦女主義”理論是沃克在赫斯頓去世以后提出的,但其實赫斯頓的作品一直暗含婦女主義思想。在《他們眼望上蒼》中,喬在重病時不愿見到珍妮,并對她發(fā)出惡狠的詛咒。即便珍妮對這段婚姻早已厭倦,她仍表示“我寧肯死也不愿讓喬迪覺得我會傷害他”[6]89??梢钥闯?,赫斯頓并不想通過男女兩性的分裂來實現(xiàn)黑人女性的解放,她更希望兩性之間可以和諧發(fā)展。但赫斯頓的初次嘗試失敗了,喬被父權(quán)制思想緊緊捆綁住,他到死都在同珍妮作斗爭。甜點心的出現(xiàn)是赫斯頓為了實現(xiàn)男女和平相處的可能性而做的又一次努力。在這段婚姻中,珍妮和甜點心度過了一段輕松愉悅的時光。但當甜點心得了狂犬病,珍妮沒有按照他的意愿做事時,他就瘋狂抱怨道:“我為了使你幸福什么罪都受了,現(xiàn)在你這樣對待我真讓我傷心”[6]198。盡管赫斯頓意識到男女兩性和諧相處的重要性,但囿于時代的限制,她對此呈悲觀態(tài)度。
沃克卻在《紫顏色》中表示:通過男女兩性和諧發(fā)展,可以實現(xiàn)社會大同。在文章的結(jié)尾處,原本令人憎惡的某某先生和其兒子哈波都變成了懂得傾聽女性聲音的成熟男人,所有人都愉快地生活在一起。這種轉(zhuǎn)變證明了沃克對婦女主義思想的信念感。
赫斯頓是黑人女性文學的先行者,她的作品充分展現(xiàn)出黑人女性寫作同美國黑人文化傳統(tǒng)的血脈關(guān)聯(lián)性。沃克在赫斯頓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對黑人女性文學進行了延展,二人之間的傳承性創(chuàng)作重新定義了黑人女性文學。正如沃克所說:“我們是一個民族,一個永遠不能丟棄精神的民族。如果丟棄了,那么為了我們的孩子,作為藝術(shù)家和未來的見證人,我們的職責就是將它們?nèi)际捌饋?,如果需要的話,哪怕是一點一點地拾起來?!盵7]92在黑人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坎坷的路上,沃克及其他黑人女作家沿著赫斯頓的腳印,尋求黑人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合理定位,用文學實踐對黑人女性文學進行了很好的承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