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宋代愛國英雄詞人辛棄疾，號稼軒，傳世詞627首，用詞調(diào)66種，是兩宋詞人中用詞調(diào)最多，創(chuàng)作量最為豐贍的。稼軒的《賀新郎》詞有23首，在其所填詞調(diào)的作品中，數(shù)量占第五位；而在其長調(diào)慢詞中，數(shù)量占第三位。這23首《賀新郎》都是佳作，其中首句為“把酒長亭說”“老大那堪說”“細(xì)把君詩說”“綠樹聽鵜鴂”“甚矣吾衰矣”“鳥倦飛還矣”“聽我三章約”“鳳尾龍香撥”“翠浪吞平野”“逸氣軒眉宇”等，堪稱宋詞的名篇經(jīng)典。宋人岳珂與清人陳廷焯更贊譽“甚矣吾衰矣”和“綠樹聽鵜鴂”二首“豪視一世”(1)岳珂：《桯史》卷三，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頁。，“古今無此筆力”(2)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82頁。。近人顧隨說：“稼軒最能作《賀新郎》，一個天才總有幾個拿手的調(diào)子。辛之拿手的調(diào)子如《賀新郎》，宋無人能及，后人作此亦多受辛影響?！?3)顧隨：《顧隨詩詞講記》，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頁。評得中肯。稼軒《賀新郎》詞深受歷代廣大讀者喜愛，也有不少研究成果。本章擬從以下三個部分作深入的探討。

一、以詩為詞，兼學(xué)蘇張

《賀新郎》詞調(diào)又名《賀新涼》《乳燕飛》《金縷曲》等。創(chuàng)調(diào)者是蘇軾，他最早寫了一首，詞云：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zhuǎn)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tuán)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xì)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fēng)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4)蘇軾著，劉乃昌、崔海正選注：《東坡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1-132頁。

此詞作于宋元祐五年(1090)夏，蘇軾被排擠出京任杭州知州期間。上片表現(xiàn)佳人的孤寂，下片寫佳人看榴花的情思。詞人以榴花比擬佳人，寄托其政治失意之感。全篇刻畫人物動作神態(tài)和風(fēng)光景物生動細(xì)膩，意象幽美，情調(diào)婉曲纏綿，令人回味不盡。其比興寄托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顯然與屈原《離騷》和杜甫《佳人》詩一脈相承，顯示了東坡開創(chuàng)的“以詩為詞”的高超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蘇軾寫了這首《賀新郎》詞后，在將近40年中，用這個詞調(diào)填寫的作品極少，而且沒有佳作。直到南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和紹興十二年(1142)，張元幹先后填寫了《賀新郎·寄李伯紀(jì)丞相》和《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這兩首抗金憂國詞。詞人強烈譴責(zé)南宋朝廷對金屈膝議和，表達(dá)堅持抗金恢復(fù)中原的壯志，頌揚李綱、胡銓主戰(zhàn)愛國的精神。這兩首詞意境壯闊，格調(diào)悲涼慷慨又沉郁頓挫，聲情并茂，扣人心弦，被推為張元幹《蘆川詞》的壓卷之作，廣為傳誦，對辛棄疾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淳熙七年(1180)，辛稼軒任湖南安撫使時，創(chuàng)作了《賀新郎·柳暗清波路》這首送別詞。次年，稼軒在洪州任江西安撫使，寫下了懷古詞《賀新郎·賦滕王閣》。淳熙九年(1182)，稼軒因被臺臣論列落職，于上饒帶湖家居，直到淳熙十五年(1188)前，先后寫了《賀新郎·賦水仙》《賀新郎·賦海棠》《賀新郎·賦琵琶》這三首詠物詞。淳熙十五年(1188)冬，愛國志士陳亮來上饒訪問稼軒，兩個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同游鵝湖，相聚10日，縱論天下大事。在送走陳亮當(dāng)夜，稼軒寫下了《賀新郎》(把酒長亭說)。陳亮寄來和韻詞，稼軒又于淳熙十六年(1189)春，寫下了《賀新郎》(老大那堪說)，傾吐思念陳亮的深情，表達(dá)抗金救國的抱負(fù)。不久，金華友人杜仲高來訪，臨別之際，稼軒再用同韻作《賀新郎》(細(xì)把君詩說)贈給仲高。這三首贈友、送別詞，抒發(fā)忠貞報國情懷，大義凜然，氣勢如虹，響遏行云，又馀音裊裊，不絕如縷，既是稼軒“以詩文為詞”的名篇，又是稼軒作為英雄人寫英雄詞的杰構(gòu)。這三首詞與張元幹的二首詞，題材、主題、風(fēng)格都很相似，可見稼軒認(rèn)真學(xué)習(xí)了蘇軾和張元幹詞，從中汲取了思想與藝術(shù)營養(yǎng)。請讀稼軒的詠物詞《賀新郎·賦水仙》：

云臥衣裳冷。看蕭然、風(fēng)前月下，水邊幽影。羅襪生塵凌波去，湯沐煙波萬頃。愛一點、嬌黃成暈。不記相逢曾解佩，甚多情、為我香成陣。待和淚，收殘粉。 靈均千古懷沙恨。記當(dāng)時、匆匆忘把，此仙題品。煙雨凄迷僝僽損，翠袂搖搖誰整。謾寫入、瑤琴幽憤。弦斷《招魂》無人賦，但金杯、的皪銀臺潤。愁殢酒，又獨醒。(5)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24頁。

東坡的《賀新郎·乳燕飛華屋》上片著力寫絕代佳人，下片集中詠榴花，以花比擬佳人，借以寄托個人政治失意之感。稼軒的《賀新郎·賦水仙》學(xué)習(xí)了 東坡的作法，卻反過來，上片寫水仙花，下片寫屈原忠心憂國而被排斥，賦《懷沙》，將沉汨羅忘了品題水仙，使水仙欲抒發(fā)幽憤而不可得。結(jié)尾“愁殢酒，又獨醒”是點睛妙筆，暗示南宋朝廷主和派已忘記恢復(fù)大業(yè)，只有“我”仍獨思抗敵救國。兩首詞都有比興寄托，但蘇詞書個人失意而辛詞寫家國之恨，政治性與時代感更強，感情也更沉痛。可見，稼軒的《賀新郎》詠物詞學(xué)東坡以詩為詞和比興寄托，又有思想與藝術(shù)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

稼軒以《賀新郎》調(diào)寫懷古詞，也是一個創(chuàng)新的嘗試，發(fā)揮了“以詩為詞”的特長。請看其《賀新郎·賦滕王閣》：

高閣臨江渚。訪層城、空馀舊跡，黯然懷古。畫棟朱簾當(dāng)日事，不見朝云暮雨。但遺意、西山南浦。天宇修眉浮新綠，映悠悠、潭影長如故?？沼泻蓿魏卧S。 王郎健筆夸翹楚。到如今、落霞孤鶩，競傳佳句。物換星移知幾度，夢想珠歌翠舞。為徙倚、闌干凝佇。目斷平蕪蒼波晚，快江風(fēng)、一瞬澄襟暑。誰共飲，有詩侶。

“初唐四杰”之一王勃《滕王閣》詩云：“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眳瞧竺髟u：“全詞將王勃《滕王閣詩》八句，悉數(shù)隱括入詞，形成稼軒本詞的重要藝術(shù)特征。”(6)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33頁。確實如此，但又不止于此。稼軒保留了王勃詩抒寫盛衰不常、物是人非、人生短暫的情思，又添加了對王勃賦筆詩才的贊賞，指出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是古今傳誦的寫景佳聯(lián)。全詞情思充沛，氣勢壯大，意境清雄。此外，稼軒還巧妙地化用了韓愈《南山》詩，將其“天宇浮修眉，濃綠畫新就”濃縮成“天宇修眉浮新綠”?？傊@首詞很完整地隱括了王勃詩及其《滕王閣序》的寫景名聯(lián)，又融入詞人所感受到的詩情畫意，堪稱“以詩為詞”的佳作。

《賀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有懷趙丞相經(jīng)始》，是紹熙三年(1192)稼軒帥閩游西湖之作，詞云：

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誰來照影，臥龍山下。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待細(xì)把、江山圖畫。千頃光中堆滟滪，似扁舟、欲下瞿塘馬。中有句，浩難寫。 詩人例入西湖社。記風(fēng)流、重來手種，綠成陰也。陌上游人夸故國，十里水晶臺榭。更復(fù)道、橫空清夜。粉黛中洲歌妙曲，問當(dāng)年、魚鳥無存者。堂上燕，又長夏。

此詞從描繪福州西湖雨景起筆，對曾知福州并疏浚西湖的趙汝愚表達(dá)敬意和懷念。首句一個“吞”字，即以“氣吞萬里如虎”之勢，展現(xiàn)翠浪滔天似欲吞沒平野的壯觀。其后化用杜甫《洗兵馬》“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既寫游人在臥龍山下臨湖照影，又暗喻期望愛國志士力挽天河洗凈胡塵光復(fù)中原之意?！盁熡辍比洌锰K軾吟詠杭州西湖的七絕名篇《飲湖上初晴后雨》詩意，更以“約略西施未嫁”，把雨后天晴水光瀲滟的福州西湖比擬為未嫁的西施，那么青春煥發(fā)，清新俏麗。這是詞人的靈思妙想，詼諧幽默，風(fēng)趣橫生！在和此詞韻的《覓句如東野》《碧海成桑野》二首詞中，還有“更憶小孤煙浪里，望斷彭郎欲嫁。是一色、空濛難畫”以及“自是三山顏色好，更著雨婚煙嫁。料未必、龍眠能畫”句，也是化用蘇軾詩，又以稼軒特有的戲謔調(diào)笑筆調(diào)描山畫水的佳句。

稼軒兩首寄贈陳亮的杰作，我在此文的第三部分再談，這里先看《賀新郎·用前韻贈金華杜仲高》。這是一首鮮明體現(xiàn)“以詩為詞”特色的贈人之作，詞云：

細(xì)把君詩說。恍馀音，鈞天浩蕩，洞庭膠葛。千丈陰崖塵不到，唯有層冰積雪。乍一見、寒生毛發(fā)。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金屋冷，夜調(diào)瑟。 去天尺五君家別?？闯丝?、魚龍慘淡，風(fēng)云開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zhàn)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fēng)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杜仲高，名旃，金華蘭溪(今屬浙江)人，兄弟五人，俱有詩名，人稱“金華五高”。詞的上片贊美杜仲高的詩歌，并為其懷才不遇鳴不平。下片抒寫仲高縱談國事的悲憤與殺敵報國的壯志，將于本章第三部分論述，這里只說上片。在詞中論詩并以詩筆再現(xiàn)詩境，就連“以詩為詞”的首創(chuàng)者蘇軾也沒有做過。而稼軒此詞開篇即極力表揚仲高詩歌不同凡響，讀者恍若聆聽神話中的鈞天廣樂，浩浩蕩蕩，氣勢雄偉，氣象萬千；又好像黃帝奏《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樂曲幽深曠遠(yuǎn)，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幻莫測。詩的境界，宛若千尺陰崖下的層冰積雪，纖塵不染，令人有寒生毛發(fā)之感。稼軒連用幾個神奇、壯麗、幽美的喻象，從視、聽、觸覺和內(nèi)心感覺來形容仲高的詩境詩風(fēng)，并顯示出仲高的高潔品格。以上的描寫，與東坡《百步洪》詩和《念奴嬌·中秋》詞用博喻形容輕舟湍流與月宮仙境同一機杼。而用博喻描繪詩風(fēng)詩境，無疑是稼軒首創(chuàng)，使此詞也鮮明體現(xiàn)出“以詩為詞”的藝術(shù)特色。

稼軒這二十三首《賀新郎》詞，具有豐富的題材內(nèi)容與多樣的藝術(shù)風(fēng)格。除了上文說過的愛國詞、贈友詞、送別詞、懷古詞、詠物詞、山水詞之外，還有歸隱詞《鳥倦飛還矣》、題畫詞《濮上看垂釣》、題園亭樓閣詞《題傅君用山園》《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題傅巖叟悠然閣》等。在蘇軾“以詩為詞”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擴大了詞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范圍與能力。

唐宋詩人都有彼此唱和的詩篇，北宋詞人包括蘇軾、周邦彥卻無唱和之詞。宋詞的唱和，也應(yīng)是辛棄疾開創(chuàng)。辛詞中既有自我唱和，更有與他人唱和，而且多是次韻。其《賀新郎》詞次韻之作多達(dá)八首。次韻又叫步韻，不僅要用原唱的原韻原字，而且所用韻字的先后次序必須與原唱相同。一首《賀新郎》上下片總共要押十二個仄聲韻，其對步韻者限制束縛之嚴(yán)、創(chuàng)作難度之大，可想而知。而我們吟誦稼軒這八首次韻的《賀新郎》詞，感覺每首詞都那么自然曉暢，有如行云流水。詞人押的每一個韻，都聲情俱美，恰到好處，毫無勉強、硬湊之病，可見稼軒“以詩為詞”的藝術(shù)功力高超深厚。

二、以文為詞，獨樹一幟

“以文為詞”是辛棄疾在詞創(chuàng)作上獨樹一幟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方法。其后，眾多響應(yīng)追隨者如龍騰虎躍，各顯神通，取得了豐碩成果，辛棄疾的成就尤為輝煌奪目。

“以文為詞”，首先表現(xiàn)為采用與古文辭賦相類的鋪張揚厲、開合無端、跳躍動蕩又層層深入的章法結(jié)構(gòu)。其次是大量用典，包括事典和語典。化用典故，使詞具有借古諷今的歷史感和時代感，又有情節(jié)性和畫面感。在稼軒的二十三首《賀新郎》詞中，并無其《沁園春》(杯，汝來前)和《沁園春》(杯，汝知乎)這類明顯學(xué)習(xí)和模仿漢代東方朔《答客難》和班固《答賓戲》等辭賦“問答體”“戲劇體”的章法結(jié)構(gòu)，但他善于利用《賀新郎》詞調(diào)有116字或117字的較長篇幅，有字?jǐn)?shù)為三、四、五、六、七、八長短參差的多種句式，還有全篇押仄聲(或上聲或去聲或入聲)韻，韻腳較密等特點，自由活潑，氣韻流動地敘事抒情和寫景議論，從而創(chuàng)作出多首“以文為詞”的佳作，先看《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guān)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茂嘉是稼軒堂弟，因力主抗金，被遠(yuǎn)謫桂林。這首送別詞上片，先用三種鳥的悲鳴，烘托渲染離別的傷感。接著寫昭君出塞、陳阿嬌失寵被逐出金殿、莊姜送妾戴媯避亂歸國三個女性的歷史故事。換頭意脈連貫而下，寫被迫降匈奴的名將李陵送別持節(jié)不屈的蘇武返漢，燕太子丹易水送別荊軻西去行刺秦王。詞人用這五個離別故事，曲折表達(dá)自我與族弟懷才見黜、壯志難酬、被迫別離的悲恨。其后再以杜鵑啼血遞進(jìn)一層，呼應(yīng)開篇，點明送別族弟的題旨。結(jié)尾抒發(fā)族弟去后的孤獨寂寞。全篇構(gòu)思新奇，前后照應(yīng)，針腳細(xì)密，打破了上下片的程式。近人王國維評此詞：“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7)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84頁。全篇押入聲韻，“取入聲之逼側(cè)，以盡情發(fā)壯烈之懷抱”(8)龍榆生：《龍榆生詞學(xué)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5頁。，慷慨激越，又沉郁蒼涼。

清代詞學(xué)家周濟(jì)對稼軒詞的敘事提出了一個精到的觀點，他說：“北宋詞多是就景敘情……至稼軒、白石變而為即事敘景?！?9)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634頁。所謂“就景敘情”就是以抒情為主旨，借景抒情，北宋詞絕大多數(shù)是這樣的作品。而稼軒開創(chuàng)了“即事敘景”，正如薛祥生、王少華所說，“是以敘事為主干，以抒情為血脈，以寫景作為敘事的烘染鋪墊”(10)唐圭璋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532頁。。在《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中，“綠樹”句及其后四句寫鳥悲啼春歸去，都是烘染人間離別的景句。而“馬上琵琶關(guān)塞黑”就是“即事敘景”。詞人化用了李商隱《王昭君》“馬上琵琶行萬里”和杜甫《夢李白》“魂返關(guān)塞黑”詩句，合成了既敘事又狀景抒情的佳句?！昂凇弊蛛m出自杜詩，但化用得極精警，宋人張端義《貴耳集》曰：“此‘黑’字不許第二人押”(11)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83頁。。下片敘李陵送別蘇武事，“向河梁”二句，將敘事寫人、繪景抒情融為一體?！耙姿捠捨黠L(fēng)冷”三句，寫西風(fēng)蕭蕭，易水波寒，太子賓客衣冠如雪送別荊軻，眾皆涕泣，悲歌慷慨。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又令人熱血滾沸！這是稼軒以生龍活虎之才，鑄史熔經(jīng)，即事敘景的妙筆。再讀一首《賀新郎·賦琵琶》：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fēng)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fā)。記出塞、黃云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云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這首賦琵琶詞，鋪排了一系列有關(guān)琵琶的典故，從章法上看，與上一首大同小異。但上首是詠古說今，此首是借唐喻宋。前首抒寫詞人與族弟離別的悲痛和二人壯志難酬的失意憤懣，此首抒寫家國興亡的政治情懷，在敘事用典中有比興寄托，有隱喻性、象征性。正如劉永濟(jì)所評：“此詞雖題為《賦琵琶》，言外仍是借琵琶以寫其懷抱也。觀其起結(jié)皆用開元琵琶事，以見其盛衰之感……上半闋用《霓裳曲》、潯陽江上妓及昭君三琵琶事，后半闋則虛用戍邊人家室之琵琶，皆與怨思有關(guān)者，而總以‘千古事、云飛煙滅’一句結(jié)束之……又借時無琵琶能手如賀懷智者，一彈可以‘定場’，以寄托其憂國無人之情?！?12)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41頁。吳則夷也析論：“此稼軒寄托琵琶，而抒寫憂憤之詞也……蓋傷汴京之陷，徽、欽北去而作。上片言開元曲罷，出塞黃云，指北狩；下片言遼陽音絕，謂不得二帝訊息；賀老定場，慨今日殘局更有甚于天寶之亂?！料阃け狈比A歇’，謂艮岳上河淪為異域。稼軒最能以開合之法，取閃爍之妙，與南宋末晦隱表微者有別，然亦索解人不易。”(13)吳則夷選注：《辛棄疾詞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9頁。評析精到。

辛稼軒創(chuàng)作《賀新郎》詞運用鋪敘用典與“即事敘景”的表現(xiàn)方法，使我聯(lián)想到聞一多借繪畫論唐詩時提出的一個獨到的觀點，他說：“中國詩是藝術(shù)的最高造詣，為西洋人所不及。法國有一名畫家曾發(fā)明用點作畫，利用人遠(yuǎn)看的眼光把點聯(lián)成線條，并由此產(chǎn)生顫動的感覺，使畫景顯得格外生動。在中國詩里同樣有點的表現(xiàn)手法，不過像大謝(靈運)的詩人只有點而不能顫動，(王)昌齡的詩則簡直是有點而又能顫動了……。我們讀這類詩時也應(yīng)掌握這個特點，分析要著重在點的部分，使人讀起來自然引起顫動的感覺”(14)鄭臨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重慶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133頁。。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詩曰：“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甭勔欢嘞壬治稣f：“前面三句是用線的手法，依層次串連下來，從夜晚到天明，由眼前到別后，末句用的又是點的表現(xiàn)手法了?！?15)鄭臨川述評：《聞一多論古典文學(xué)》，第132-133頁。據(jù)此筆者認(rèn)為《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和《賀新郎·賦琵琶》可以說是“用線串聯(lián)，以點顫動”的兩幅詩畫杰作。

以文為詞，大量用典，典故中包括事典和語典。稼軒大膽地、獨創(chuàng)性地驅(qū)使經(jīng)史子集散文辭賦的語匯入詞，并靈活巧妙地運用散文化的句法，使其《賀新郎》詞的語言“變化多端，雅俗紛陳，豐富多彩”(16)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前言”，第12頁。，美不勝收。例如《賀新郎》(甚矣吾衰矣)：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厥捉?、云飛風(fēng)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開篇劈頭一句“甚矣吾衰矣”，扣人心弦?！墩撜Z·述而》：“子曰：‘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焙侮獭都狻芬装矅疲骸皦粢娭芄?，欲行其道。”稼軒用孔子語深慨自己衰老，抗金復(fù)國抱負(fù)不能實現(xiàn)，其虛度大半生的悲憤，全都凝聚于此五字中。這個散文化的感嘆句，被詞人妙手拈來，其意味、語氣、聲律皆自然貼切，仿佛是孔老夫子為稼軒填此詞預(yù)先準(zhǔn)備的。句首的“甚”和句中的“吾”先后帶出兩個“矣”字，使讀者如聞詞人的長嘆聲，如見其仰首慨嘆之神情動作。其后，詞人化用李白名句，于“白發(fā)三千丈”中，添加了“空垂”二字，既表達(dá)他憂國憂民，徒然無用，又使他頭上似乎真有三千丈白發(fā)如瀑布般垂懸下來。其后，詞人又化用《新唐書·魏徵傳》：“帝大笑曰：‘人言征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耳?！庇脭M人化手法，寫出“我見青山多嫵媚”這一新奇之句。而緊接著的“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又是散文化的句式，卻傳神微妙地表達(dá)了他與青山互贊“嫵媚”，情貌相似。詩味何等鮮美濃郁！顧隨贊賞這四句是稼軒“在物中看出其靈魂”(17)顧隨：《顧隨詩詞講記》，第139頁。，評贊精妙！下片“不恨古人吾不見”二句，化用《南史·張融傳》：“(融)長嘆云：‘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边b應(yīng)上片“我見青山”二句，使詞的意脈前后貫通。詞人對典故原句略加改動，使其符合詞的平仄、節(jié)奏、韻味，尤其是下句添加一個“狂”字，更突出一種雄視古今的豪情勝概。南宋岳珂《桯史》卷三稱此詞“豪視一世”，并稱上述兩組散文句是“警語”(18)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104頁。，可謂眼光獨到。

在辛稼軒的《賀新郎》中，“以文為詞”還表現(xiàn)為幾乎通篇用典與議論的完美結(jié)合。請看《賀新郎·韓仲止判院山中見訪，席上用前韻》：

聽我三章約。有談功、談名者舞，談經(jīng)深酌。作賦相如親滌器，識字子云投閣。算枉把、精神費卻。此會不如公榮者，莫呼來、政爾妨人樂。醫(yī)俗士，苦無藥。 當(dāng)年眾鳥看孤鶚。意飄然、橫空直把，曹吞劉攫。老我山中誰來伴，須信窮愁有腳。似剪盡、還生僧發(fā)。自斷此生天休問，倩何人、說與乘軒鶴。吾有志，在丘壑。

韓仲止，名淲，自號澗泉，上饒人，詩名甚著，與趙蕃(字章泉)并稱“信上二泉”。志趣雅潔，有高節(jié)，出仕不久即歸隱。其父韓元吉曾任吏部尚書，堅持抗金復(fù)國，為辛棄疾敬重。辛長仲止19歲，二人結(jié)為忘年之交。慶元六年(1200)辛氏61歲，幽居于鉛山縣瓜山下。韓來訪，辛設(shè)宴招待。席間，辛用其《賀新郎·題傅君用山園》韻填此詞，以戲謔語調(diào)詠懷書憤。上片寫席前約法的緣由，表現(xiàn)鄙棄功名、憎惡俗士的風(fēng)節(jié)。下片即席議論，追昔撫今，抒發(fā)英雄垂暮卻不甘同流合污的心態(tài)。稼軒在此詞中引用了《孟子·滕文公》《左傳·閔公二年》《史記·高祖本紀(jì)》《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漢書·揚雄傳》《后漢書·禰衡傳》《晉書·向秀傳》《世說新語·排調(diào)》《世說新語·任誕》，以及杜甫《醉時歌》、蘇軾《于潛僧綠筠軒》、黃庭堅《和答登封王晦之登樓見寄》等詩。通篇以議論說理為主，幾乎句句用典，但用得自然貼切，靈活多變，有正用，有反用；有的保留含意，改造句式；也有的利用其語，深化意蘊，脫胎換骨，點鐵成金?？少F的是，議論帶情韻以行，說理多用生動的歷史故事和形象比喻。例如，以司馬相如滌器和揚雄投閣的故事，說明才華橫溢，談經(jīng)論文，往往并不能建功立業(yè)，只是空耗精力心血，最后落得個悲慘的結(jié)局；用王戎、阮籍、劉公榮的故事，說明俗世無藥可醫(yī)。下片詞人追昔撫今，說他當(dāng)年有少年英雄孫權(quán)敢于抗擊西北強敵曹操劉備的豪氣，而今老了，孤居山中，窮困愁苦好像有腳一樣緊緊跟隨不離開，又像僧人剃頭，白發(fā)剪了又生。詞人在引經(jīng)據(jù)典的議論中，用了“孤鶚”“窮愁有腳”“剪僧發(fā)還生”三個比喻，新鮮、形象、貼切、有趣，真是想象非凡，奇比妙譬！“當(dāng)年眾鳥”三句，下文再論。其后，因為要符合詞句的平仄，詞人把杜甫《曲江》詩的“自斷此生休問天”句，改為“自斷此生天休問”，從而強有力地表現(xiàn)出一種揮斥老天的豪氣。結(jié)尾“吾有志，在丘壑”，化用《孟子·滕文公》“志士不忘在丘壑”句，用兩個三字句表明自己歸隱山林的心志，斬釘截鐵，擲地有金石之聲！

筆者還想說說稼軒《賀新郎》詞的開頭與結(jié)尾，以及詞的小序。《賀新郎》詞調(diào)開篇是一個五言單句，結(jié)尾是兩個三言短句。稼軒靈活巧妙地運用起筆的五言單句直抒胸臆，如“把酒長亭說”；或是曼聲長嘆老而無用，如“甚矣吾衰矣”；或?qū)懻淦嬷?，如“鳳尾龍香撥”；或描繪浩淼壯麗之景，如“翠浪吞平野”；或勾畫才子的形神，如“逸氣軒眉宇”等等，使這個五言起句如奇峰陡然而來，總領(lǐng)全篇，其奇妙可與被譽為“工于起調(diào)”的建安詩人曹植媲美。而結(jié)尾兩個三字句，稼軒也精心構(gòu)思與錘煉，如“彈到此，為嗚咽”，用宛若嗚咽的琵琶聲，表達(dá)憂國無人的悲哀；如“長夜笛，莫吹裂”，化用典故，以中夜吹裂的竹笛之音，抒山河破碎之沉痛；如“誰共我，醉明月”，以誰能與我共醉明月之問，吐露送別族弟后孤獨悲涼的深情；再如“攜翠影，浸云壑”，精心錘煉“攜”“浸”兩個動詞詩眼帶出令人神往的湖山美景，并顯示其隱居之樂?？傊?，結(jié)尾手法靈活多變，結(jié)得鏗鏘有力，又有馀韻。再說稼軒《賀新郎》詞的小序。詩早就有詩序，詞起初只有詞調(diào)名而無詞題。北宋晏殊和歐陽修的詞，有詞題的絕少，而在張先詞中，有詞題的已有六十多首，絕大部分是寥寥短語，但《定風(fēng)波令》(西閣名臣奉詔行)和《木蘭花》(去年春入芳菲園)二詞，則有長達(dá)三四十字的小序，反映出詩中的制題之風(fēng)已經(jīng)浸及詞。其后，蘇軾有九十多首詞有詞題，其中六首詞題已是 40字左右的小序。辛棄疾詞的詞題和詞序數(shù)量很多，其中《蘭陵王》(恨之極)的序文長達(dá)137字，儼然是一篇傳奇小說；《哨遍》(池上主人)詞序竟多達(dá)223字，敘寫為友人的魚計亭賦詞緣由，論述亭名為魚計的老莊哲理。稼軒的二十三首《賀新郎》中，有十七首有詞題，其中三首是小序，詞首句為“把酒長亭說”序文122字，首句為“甚矣吾衰矣”詞序文47字，首句為“濮上看垂釣”序文122字。我們看“甚矣吾衰矣”的序文：“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shù)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稼軒在這則僅47字的序文中，抒寫出他獨坐停云亭中與水聲山色相親相愛的情意，也表達(dá)了他對陶淵明的尊敬與懷念。熔寫景、敘事、抒情為一爐，語言質(zhì)樸自然，卻飽含詩情畫意，猶如一篇散文小詩，與詞篇緊密配合，相映成趣，相得益彰。這也是稼軒以文為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其后，姜夔詞的小序更多，他在序中精心地描繪清幽的景色，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可能也受了稼軒的影響。但姜詞小序與詞本身內(nèi)容時有重復(fù)，不如稼軒的詞序與詞篇配合密切自然，可謂珠璧相照，光彩奪目。

三、寫英雄詞，激勵人心

辛棄疾是一位有傳奇性抗金戰(zhàn)斗經(jīng)歷，有超常勇力、智慧與膽略的愛國英雄。他揮動如椽大筆，用《賀新郎》詞調(diào)，寫出了幾首英雄詞，表達(dá)他與戰(zhàn)友以天下為己任的崇高理想，寫出了英雄人格、英雄心態(tài)和英雄命運，使英雄形象豪情洋溢，神采飛揚。我們先看他與戰(zhàn)友陳亮唱和的一首：

把酒長亭說?？礈Y明、風(fēng)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dāng)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陳亮(1143—1194)字同父，人稱龍川先生，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他是一位愛國奇才，正如辛棄疾曾向南宋朝廷上《美芹十論》《九議》分析宋金雙方形勢，提出一系列統(tǒng)一國家的戰(zhàn)略策略，陳亮也向宋孝宗進(jìn)《中興五論》，其后又連上三書，對當(dāng)時抗金和收復(fù)中原的斗爭形勢作了精辟分析，請孝宗勿圖茍安，當(dāng)以恢復(fù)中原為職志，卻被主和派朝臣從中阻撓，反誣之為“狂怪”。他屢遭挫折，但愛國赤忱，忠貞不渝。淳熙十五年(1188)冬，陳亮去上饒訪辛棄疾，這兩位肝膽相照的愛國英雄同游鵝湖，相聚十日，縱論天下大事，策劃恢復(fù)大業(yè)。 據(jù)此詞小序所寫，陳亮走后，稼軒戀戀不舍，第二天即上路追趕，因雪深路滑，無法前行，當(dāng)夜投宿旅舍，聞笛聲悲涼而作此詞，表達(dá)對陳亮的思念和憂國心事。詞的開篇寫兩人“把酒長亭”，無比痛快。稼軒稱贊陳亮氣度瀟灑如陶淵明，抱負(fù)謀略堪比諸葛亮，這是對戰(zhàn)友的由衷贊賞和確切評論，也無異于夫子自道。以下寫他上路追趕陳亮途中之景象及其感受。鵲踏松梢，雪落破帽，詞人戲言是喜鵲為他的破帽添加白發(fā)。這一筆細(xì)節(jié)描繪可謂“一石二鳥”：真切地描繪冬日雪野的寒冷枯寂，表現(xiàn)他追趕摯友不辭辛勞，更是對人生易老壯志難酬的幽默自嘲。以下寫冬日雪后，水瘦山枯，曠野荒涼，只有幾枝寒梅妝點風(fēng)光，在寫景中有比興寄托。“剩水殘山”語出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剩水滄江破，殘山碣石開?！痹~人有意用來象征被金人侵占中原后南宋的小半壁江山。而幾枝寒梅和兩三只蕭瑟征雁，又隱喻人數(shù)越來越少的抗金志士，他們勢單力薄，仍在奮力抗?fàn)?。詞的下片又回敘別情，推許陳亮“重約”，又微怨其“輕別”。以下寫清江水深冰合，天寒不渡；陸路雪深泥滑，難以前行。這里反用唐代詩人陸龜蒙《古意》詩“愿得雙車輪，一夜生四角”，說車輪像長了角似的轉(zhuǎn)不動了。“此地”句用孟郊《答韓愈李觀因獻(xiàn)張徐州》詩“富別愁在顏，貧別愁銷骨”形容自己憂愁傷心?！皢栒l使”含蓄道出陳亮的愁怨?！拌T就”一韻，以極度的藝術(shù)夸張與形象的比喻，寫他倆費盡人間鐵來鑄就相思錯。這是一語雙關(guān)，既抒發(fā)未能挽留陳亮的后悔與痛苦，又譴責(zé)南宋統(tǒng)治者妥協(xié)投降造成南北分裂的極大罪過。結(jié)尾兩句“長夜笛，莫吹裂”，呼應(yīng)詞的小序所寫：“夜半，投宿泉湖吳氏四望樓，聞鄰笛悲甚?！?也兼有隱喻象征意蘊。正如蔡厚示所說：“‘長夜’一詞顯然是針對時局而發(fā)，……在那樣一個‘長夜難明’的年代里，如龍似虎的英雄人物若辛棄疾、陳亮等，哪能不‘聲噴霜竹’似地發(fā)出撕裂天地的叫喊呢？”(19)唐圭璋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531頁。可見，這首詞抒寫了稼軒與陳亮的深摯戰(zhàn)友情誼，使他和陳亮的軒昂氣概及英雄形象躍然紙上。再看此詞的姊妹篇《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fā)。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dāng)時、只有西窗月。重進(jìn)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guān)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丛囀郑a天裂。

此詩作于淳熙十六年(1189)春，時稼軒仍在上饒。去歲冬稼軒寄《賀新郎》(把酒長亭說)給陳亮后，陳有和詞奉還，情調(diào)慷慨激昂。稼軒深受感染，于是再作此詞相答。因為陳亮的和作首句是“老去憑誰說”，所以稼軒開篇以“老大那堪說”回應(yīng)，“那堪”比“憑誰”表達(dá)光陰虛度、壯志成空的感情更沉郁，也更有力度。接著，稼軒用陳登和陳遵兩位姓陳的豪士，表達(dá)出他和陳亮志趣相投，友誼深厚。其后追念鵝湖聚會時兩人痛飲狂歌，竟然使樓頭積雪為之驚散飛舞?！绑@散樓頭飛雪”是藝術(shù)夸張與擬人的神來之筆，以積雪驚飛表現(xiàn)歌聲宏亮有力。兩人的英雄豪氣和狂放精神，令人如見如聞。繼而寫兩人的人生志向。世人看富貴重比千鈞，他倆卻視若毛發(fā)之輕；那些不合時宜的盤空硬語，他倆彼此都能心領(lǐng)神會。白日痛飲，興猶未盡，晚上又舉杯進(jìn)酒，呼喚歌妓來彈瑟助興。這一連串的“即事敘景”，真是痛快淋漓，豪情滿紙。下片情調(diào)陡轉(zhuǎn)，由兩人的離合而念及神州的離合，由“即事敘景”轉(zhuǎn)為直抒胸臆。詞人說：世間事無兩樣，人心卻大有差別。山河破碎，愛國志士痛心疾首，南宋的執(zhí)政者卻茍且偷安。詞人嚴(yán)厲質(zhì)問他們：神州大地究竟還要有幾番離合？朝廷口頭上說要愛惜人才，事實上埋沒了多少英才俊杰，就好像讓千里馬拉鹽車，讓他們累死或者老死于民間，空剩下累累白骨。舉目遙望，通向中原的道路早已斷絕。于是稼軒對陳亮呼喚：我最愛你這個為人豪俠有膽略的朋友，你就像渡江北伐的東晉名將祖逖在中夜聞雞起舞，說男子漢到死，收復(fù)中原的壯心仍堅強如鐵。讓我們一起大顯身手，學(xué)女媧煉石補天裂！結(jié)句的“補天裂”是稼軒勃發(fā)的肺腑之言，是英雄說出的英雄語。全篇慷慨激昂，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令人讀之也豪氣沖冠，恍若與稼軒陳亮一起聞雞起舞！

本章第一部分說過的《賀新郎·用前韻贈金華杜仲高》也是一首英雄詞。稼軒在上片贊揚杜仲高詩歌意境雄奇幽美，為仲高懷才不遇、命運不偶鳴不平。詞的下片轉(zhuǎn)入與仲高縱論國事。稼軒說：仲高不僅才華橫溢，而且出身于貴胄人家，門庭顯赫，本應(yīng)飛黃騰達(dá)，然而時代風(fēng)云變幻莫測，朝廷中掌權(quán)的奸人如水中魚龍妖魔興風(fēng)作浪，肆無忌憚地壓制打擊有膽識有才華的愛國志士，還有一些如西晉宰相王衍的人，不務(wù)實事，只是空談?wù)`國。我經(jīng)常深夜不眠，聽到屋檐下的鐵馬兒在悲風(fēng)中撞擊發(fā)出的聲響，就好像自己騎著鐵馬征戰(zhàn)沙場一樣，不禁引吭高歌。仲高，我的好詩友，我們應(yīng)該時刻牢記：祖國的大好山河正在南北分裂！筆者讀著此詞，好像聽見了稼軒在夜半狂歌疾呼，聲震夜空！

魯迅先生評俄國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窮人》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時說：“顯示靈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學(xué)家；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作者。他寫人物，幾乎無須描寫外貌，只要以語氣，聲音，就不獨將他們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體也表示著。又因為顯示著靈魂的深，所以一讀那作品，便令人發(fā)生精神的變化。靈魂的深處并不平安，敢于正視的本來就不多，更何況寫出？”(20)魯迅：《集外集·〈窮人〉小引》，《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頁。稼軒在這三首《賀新郎》詞中，并沒有描寫他本人和陳亮、杜仲高的外貌，只寫了他們的語氣和聲音、行為和動作，同樣也表現(xiàn)出他們的面目與身體、思想與感情，從而顯出了他們崇高、豐富、深邃的英雄之靈魂，使他們神采奕奕，活靈活現(xiàn)！

稼軒在《賀新郎》詞中描繪英雄的自我形象，還善于運用擬物與象征手法，塑造出孤鶚和青山的意象，來展現(xiàn)其英雄的豪氣膽略、精神品格。上文所舉《韓仲止判院山中見訪，席上用前韻》下片“去年眾鳥看孤鶚。意飄然，橫空直把，曹劉吞攫”三句，把他自己青年時代率領(lǐng)義軍奮勇殺敵的形象比喻為一只雕鶚，并且以“眾鳥看”，烘托出他的智勇超群，眾望所歸，而“飄然”“橫空”則顯示他兼具儒將的瀟灑與驍將的勇猛。“直把曹劉吞攫”，“吞”“攫”仍緊扣雕鶚，“曹”指曹操，“劉”指劉備。在眾鳥的仰視中，雕鶚正展翼長空，吞曹攫劉。筆者不禁聯(lián)想到稼軒《水調(diào)歌頭·再次揚州》的“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眼前閃現(xiàn)出稼軒驟馬馳金營于數(shù)萬敵軍中生擒叛徒的驚險場景。而在《賀新郎·用前韻再賦》中，稼軒又有以青山象征英雄的美妙創(chuàng)造，詞曰：

肘后俄生柳。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右手淋浪才有用，閑卻持螯左手。謾贏得、傷今感舊。投閣先生惟寂寞，笑是非、不了身前后。持此語，問烏有。 青山幸自重重秀。問新來、蕭蕭木落，頗堪秋否？總被西風(fēng)都瘦損，依舊千巖萬岫。把萬事、無言搔首。翁比渠儂人誰好，是我常、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一杯酒。

此詞是慶元六年(1200)稼軒61歲家居鉛山時作。前韻，指此前作的《題傅巖叟悠然閣》韻。全篇抒寫人生失意的牢騷，也表現(xiàn)出絕不茍合世俗的倔強?！扒嗌健绷?，寫他有幸在家中觀賞到重巒疊嶂、風(fēng)神挺秀的青山，于是他關(guān)切地向青山詢問道：在這萬木搖落的秋季，你能否承受風(fēng)雨的打擊？縱然被西風(fēng)吹光了木葉，你變得那樣消瘦，卻依舊是千巖萬岫，氣象雄偉，屹立于天地之間。在《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詞中，稼軒曾寫過他和青山“情與貌，略相似”，這里他對青山的贊美，也是對自我英雄風(fēng)骨與豪氣的頌揚?？芍^借山寫我，山我情融。總之，稼軒《賀新郎》的英雄詞成功地刻畫出寫實的和象征的英雄形象。近千年來，無數(shù)讀者在獲得豐富美感享受的同時，也獲得強大的精神激勵，立志像英雄辛棄疾和陳亮一樣樹立恢閎大志，為祖國母親建立功業(yè)。

以上筆者從三個方面評論了辛棄疾的《賀新郎》詞。事實證明，辛棄疾是中國古代詞史上第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賀新郎》的杰出詞人。據(jù)當(dāng)代學(xué)者考證，稼軒《賀新郎》詞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被歷代詞人和韻、次韻、學(xué)習(xí)、模仿最多，傳播廣泛，影響深遠(yuǎn)(21)錢錫生、雷雯：《論辛棄疾〈賀新郎〉詞的傳播與接受》，《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5期。。但從古至今，人們創(chuàng)作《賀新郎》詞的成就都不及稼軒。因為作者缺少稼軒天賦的文學(xué)才華、豐富的思想、淵博的學(xué)識、富于傳奇的英雄人生經(jīng)歷，以及銳意創(chuàng)新的氣魄。稼軒的《賀新郎》詞不愧是中國詞史上獨樹一幟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