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瑞清
國內有些學者在運用闡釋學理論進行翻譯批評時出現(xiàn)一些偏差。其一是混淆文學批評和翻譯批評;其二是混淆翻譯研究范式;其三是混淆不同翻譯主體(讀者、譯者、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這些偏差相互聯(lián)系,引起翻譯批評的亂象。因此,我們需要區(qū)分不同翻譯主體的闡釋學立場。本文針對第三種偏差,探討讀者、譯者、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差異及其原因,分析混淆主體所致的闡釋學立場錯位個案,并討論闡釋學立場錯位原因。
讀者對文本可以自由闡釋,持現(xiàn)代本體闡釋學立場。讀者闡釋以閱讀的文本為對象,文本自足,閱讀的準確性和合理性受其知識結構和閱讀能力影響。讀者自己對文本難點和隱晦點的闡釋對錯,自己不得而知。讀者闡釋正確與否,由別人按照作者意圖或者闡釋學共同體主流標準來判斷、評價。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派代表人物伽達默爾認為“理解不應看作是主觀的行為”[1]40,主張把真前見與“我們由之而產生誤解的假前見區(qū)分開來”[2]101。但是,他同時認為理解“始終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行為”[3]105,由于闡釋者視域偏離、超越文本視域產生誤讀和“創(chuàng)造性”。
不同的理論賦予譯者不同程度的譯者主體性,譯者在作者中心和讀者中心之間游移。譯者的闡釋學立場動態(tài)變化,我們需要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具體分析。譯者的最根本立場是古典方法論闡釋學立場?!胺g本質、翻譯倫理等諸多因素要求譯者持有古典方法論闡釋學立場,而委托人、意識形態(tài)等社會因素有時迫使譯者持有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立場。”[4]35
在不同的翻譯研究范式下,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是不同的。傳統(tǒng)翻譯學與古典方法論闡釋學的理論本質契合,譯介學與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理論本質契合,譯文學與一般方法論闡釋學理論本質契合。此外,進行不同類型的翻譯批評時,翻譯批評者闡釋學立場是不同的,“語言批評(尤其涉及翻譯標準時)應該持一般方法論闡釋學立場,比較文化、比較文學、美學批評應該持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立場。”[4]28-29
闡釋學各個學派的理論各有所用。我們應用這些理論的時候,應該將其主張與闡釋主體對應起來,或者與闡釋的條件結合起來考慮。讀者、譯者和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是不同的,理由在于他們的身份不同,闡釋對象不同,闡釋活動制約的因素不同。
讀者、譯者和翻譯批評者身份不同。在闡釋活動中,與他們相關的主體構成的關系網絡不同。由于身份賦予闡釋活動的性質、責任不同,他們的闡釋學立場也就不同。
讀者不同于譯者、翻譯批評者。讀者閱讀為了自己,闡釋是自由的。按照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的觀點,一般讀者闡釋沒有對錯之分,只看其合理與否;讀者闡釋不必忠實于作者,誤讀被認為是積極的行為。盡管事后古典闡釋學派會批評讀者誤讀,讀者閱讀時不會顧忌別人的批評。
譯者處于作者、讀者中間,既要忠實于作者,又要忠誠于讀者。譯者闡釋和翻譯肩負倫理義務,對作者甚至肩負法律義務,翻譯制約因素較多。譯者闡釋學立場并非始終不變,它是動態(tài)變化的。但是,譯者對作者的忠誠,對原作的忠實是不變的。當然,對原作的忠實是相對來說。譯者這個時候持有古典方法論闡釋學立場。而考慮讀者需要,考慮文本的功能,譯者翻譯時做出一些變通,這時譯者持有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立場。翻譯批評者關系網絡較為復雜,包括譯者、作者、讀者、原著、譯著。圍繞某個批評對象構成某種關系網絡。翻譯批評者闡釋學立場受客觀條件制約,因條件變化而變化,也是動態(tài)變化的。
讀者闡釋對象是作品,即便是“譯作”,在一般讀者看來還是作品。因為一般讀者閱讀“譯作”,沒有原作參照,一般來說也不會去參照原作。
譯者闡釋對象是原作。在翻譯過程中,譯作始終以原作為參照?!秶H譯聯(lián)章程》規(guī)定譯者有忠于原作的道德和法律義務。
翻譯批評者闡釋對象很廣,涉及譯者、作者、讀者及他們之間關系,原作和譯作及它們之間的關系,闡釋學等翻譯理論之間關系。但是,這些對象處于特定的場景,闡釋的具體內容不同,翻譯研究的范式不同,都影響翻譯批評者闡釋立場。
不同主體的闡釋活動受到不同因素制約。
讀者讀的是作品,作品文本意圖不是每個讀者闡釋必須追求的目標。如果讀者閱讀的是譯著,原著作者意圖、文本意圖對他們的闡釋沒有制約,讀者可以自由闡釋。讀者視域是影響讀者理解的因素。如果原文意義隱晦,不同讀者闡釋具有差異性。理解的多樣性說明意義開放性、不確定性。
譯者不是一般讀者,要努力弄懂作者意圖、文本意圖。譯者對原著的闡釋受翻譯本質、翻譯倫理、文本類型、翻譯目的、意識形態(tài)等諸多因素制約,不可以自由闡釋原著。譯者的闡釋學立場不因翻譯研究范式變化而變化,卻隨著這些因素的變化而變化。譯者身處作者和讀者之間,受以作者為中心和以讀者為中心的種種互相沖突的理論困擾,譯者常常面對忠實與叛逆、翻譯與創(chuàng)作、異化與歸化等兩難選擇。
翻譯批評不是天馬行空,既有標準可循,也有制約因素。制約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的主要因素有兩個:翻譯研究范式和翻譯批評類型?!懊糠N翻譯研究范式有其中心任務,有其適用的理論。翻譯批評的內容決定翻譯批評所適用的闡釋學”[4]28-29。
翻譯批評者究竟應該持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立場,還是持古典方法論闡釋學立場,或者區(qū)分不同的主體性,在不同場合分別運用這兩種闡釋學來闡釋譯者的主體性?
探討譯者主體性適宜用一般方法論闡釋學,兼顧作者和讀者。主體性“是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tǒng)一,是能動性與受動性的統(tǒng)一”[5]38。然而,不少翻譯批評者忽視了譯者的“受動性”,即忽視譯者對作者、原文忠實的天職,忽視作者中心論的古典方法論闡釋學,只看到譯者作為讀者的屬性,僅僅運用讀者中心論的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探討譯者主體性。
有些翻譯批評者從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的“合理偏見”的觀點出發(fā),為誤譯辯護,寬容誤譯。例如:
“譯者對原文的不同解讀,……無論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都構成文學文化的一部分”[6]123?!叭绻麖娗笠_到作者本人的原意,只準有一種解讀,那實際上就取消了文學批評和翻譯批評”[6]127。
有些翻譯批評者從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的“意義不確定性”的觀點出發(fā),對傳統(tǒng)翻譯標準提出異議。例如:
“文學翻譯標準需要……,把文本意義看成具有確定性的‘忠實’標準轉移到文本意義具有無限開放性的新的文本觀研究基礎上?!保?]113
“翻譯標準不應該是規(guī)定性的,而應該是描述性的?!^的翻譯標準和‘準確’‘完整’‘對應’‘切近’云云,就可以不談了。”[8]87
“既然意義沒有確定性,翻譯就更不應該有確定的標準?!保?]69
為誤譯辯護,虛化、泛化翻譯標準的觀點,混淆了文學批評和翻譯批評,混淆了讀者和譯者的闡釋學立場,混淆了翻譯批評者和譯者的闡釋學立場。
“合理偏見”的觀點助長讀者過度闡釋,“誤譯合理”的觀點導致偏為讀者的譯者主體性過度張揚,虛化泛化翻譯標準致使翻譯實踐和批評失去客觀標準。變譯(創(chuàng)譯)是部分偏離原文作者意圖,偏向讀者的折中策略。譯者“不能拋開作者的意圖、文本的意義這個根基。從翻譯的本體論出發(fā),翻譯的標準還是忠實,文學翻譯創(chuàng)造性仍然受制于原文或作者原意”[10]72-73。
譯者在作者和讀者之間,肩負忠實于讀者和兼顧讀者需要的雙重義務。譯者在內容意義上忠于原文、作者,在形式上考慮讀者的閱讀習慣。譯者能動性、創(chuàng)造性不應該建立在背離作者原意的基礎上。有些文體翻譯創(chuàng)造性、靈活度大些,但是,總體上沒有背離作者意圖和文本意圖。譯者必須盡可能靠近作者,讀懂作者意圖,在最大程度上使譯文再現(xiàn)原文,這時候,譯者的立場應該是古典方法論闡釋學立場。
翻譯批評者對譯者行為批評,既不可以把譯者當成一般讀者,也不可以把自己的立場強加于譯者。譯者的闡釋學立場由其身份、諸多外部因素決定?!耙话阕x者闡釋用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來批評;譯者闡釋用古典方法論闡釋學來批評?!保?]35,[11]71
闡釋標準是作者意圖、文本意圖還是讀者意圖?作者意圖和文本意圖有什么關系?作者意圖對文本意圖是否操控?讀者闡釋偏離文本意圖即誤讀是否合理?這些是闡釋學不同派別比較關注的問題。他們對這些問題的不同回答反映了不同闡釋學立場。利科[12]78指出,“解釋學多樣性反映了技術的差異和知識論的差異”“解釋學領域的沖突場景表明不可能用一種解釋學把種種相互競爭和沖突但又同等有效的解釋統(tǒng)一在一起”[12]3。闡釋學立場錯位的原因在于不區(qū)分不同主體的闡釋學立場,同時忽視闡釋學派別的本質沖突。闡釋學派別的沖突體現(xiàn)在闡釋標準不同、本質屬性不同和適用范圍不同。
讀者按照自己視域自由闡釋,否定作者意圖和文本意圖,文本意義是開放的;反之,讀者克服自己視域偏見,追求作者意圖和文本意圖,文本意義就是封閉的。
古典方法論闡釋學派以作者意圖為闡釋標準。施萊爾馬赫、狄爾泰古典方法論闡釋學承認“最終意義”和作者權威,闡釋目標就是要“消除前見、避免誤解、尋覓原義”[13]310。古典方法論闡釋學派以理解作者意圖為目標,以作者意圖為參照,甚至把文本意圖與作者意圖加以等同。作品永遠受作者原意支配,不以時間為轉移。赫施指出,“作者原初所確定的含義并不會發(fā)生變化”。解釋學理論中的混亂,源于忽視區(qū)分“本文含義”和“本文對作者來說的意義”。本文含義、本文意義分別是解釋和批評的對象[14]18;7。讀者尤其是譯者沒有隨意闡釋的自由。
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否定以作者意圖為闡釋標準,這是“現(xiàn)代闡釋學的一條基本原則”[15]21。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否定“最終意義”和作者絕對權威;伽達默爾肯定“前見在理解中的的合理性和合法性”[16]5,認為理解“永無達到本真世界的可能”[13]310。德里達要求人們在闡釋文本意義時,“還要進一步發(fā)掘那些超出作者意圖之外由文本本身所表現(xiàn)出的東西”[13]286。在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看來,讀者闡釋的文本意義大于作者的原意,意義具有不確定性,這些觀點否定把作者意圖、文本意圖看成闡釋標準。
一般方法論闡釋學以文本意圖為闡釋標準。貝蒂批評伽達默爾“把解釋對象(客體)與解釋(主體)混為一談的本體論思路”;他既承認文本的客觀自在性,同時又承認讀者對作者思想的再認識,“這是貝蒂認識論、方法論詮釋學與伽達默爾本體論詮釋學最大的不同”[16]13-14。
利科主張以文本意圖為闡釋標準、目標?!把哉f一旦被書寫下來就成為某種自律的主體(文本意圖)”[3]105。艾柯認為,文本意圖“被用來反駁毫無根據的闡釋”[17]10,[18]94,把文本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來檢驗文本意圖的猜測。[19]65,[15]73文本內在統(tǒng)一,內容和邏輯的一致性是闡釋合理性的依據。
如上文所述,各闡釋學派在闡釋標準方面有分歧。不同的闡釋標準反映出不同闡釋學的本質。古典方法論闡釋學對作者意圖孜孜以求,本質是“作者中心論”?,F(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解構作者權威,不追求作者意圖、文本意圖,認為讀者誤讀是“創(chuàng)造性”理解,本質是“讀者中心論”。一般方法論闡釋學一方面是“文本中心論”,沒有放棄對作者原意的追求?!霸忈寣W的對象自主規(guī)則”、“詮釋學的意義符合規(guī)則”反映了這種追求[20]52。另一方面,一般方法論闡釋學“理解的現(xiàn)實性規(guī)則”與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視域融合”如出一轍。一般方法論闡釋學本質是“文本中心論”。朱立元認為貝蒂的一般方法論闡釋學的意義觀,“似可概括為融合作者與讀者為一體的文本意義中心論”[16]14。
闡釋學理論本質屬性決定了闡釋學適用范圍。古典方法論闡釋學適用于傳統(tǒng)翻譯批評,因為古典方法論闡釋學、傳統(tǒng)翻譯觀本質都是“作者中心論”。而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適用于文學批評,在于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文學批評本質都是“讀者中心論”。一般方法論闡釋學兼顧了讀者和作者,結合了古典闡釋學和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的特點,適用于廣泛的翻譯批評,它的適用范圍大于古典闡釋學或者現(xiàn)代本體論闡釋學。
讀者、譯者、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是不同的,這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命題。然而,有些翻譯批評者卻無意中忽視了這個命題。我們需要重視闡釋學不同派別理論的本質沖突,注意它們的適用范圍,將讀者、譯者和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區(qū)別開來,避免誤用闡釋學或者混淆不同主體的闡釋學立場。對混淆不同翻譯主體的闡釋學立場個案的評述,將有助于減少闡釋學的誤用和濫用現(xiàn)象,使翻譯批評回歸理性,減少翻譯批評亂象。
制約翻譯批評者、譯者的闡釋學立場的因素不同。翻譯批評者的闡釋學立場受制于翻譯研究范式、翻譯批評內容。譯者對原著的闡釋和翻譯策略的選擇受諸多因素制約,譯者的闡釋學立場不因翻譯研究范式變化而變化。翻譯批評者不能將自己的闡釋學立場強加于譯者,需要客觀審視和批評譯者行為,尊重譯者在具體條件下應該持有的闡釋學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