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維

（玉林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西 玉林 537000）

顧元慶生活于明代正德（1506—1521）、嘉靖（1522—1566）年間的蘇州一帶，意不在功名，亦不往商途，以其秉性承家族累世文人文化的素養(yǎng)，特意于日常中所遇之師友、文物、勝景，借由交流、典藏、查踏，展現(xiàn)其高度的關(guān)懷。由于顧氏特擅編刊，遂使其文人生活的實踐，留下足跡。透過他人視角，對其人其事的描述、史傳遞相轉(zhuǎn)承，亦可由其自著、編作之中，得到印證。近年，程國賦、朱銀萍撰文，介紹兩部顧氏宗譜：上海圖書館藏清嘉慶十八年刊《武陵（顧氏）宗譜匯編》七卷八冊，以及蘇州圖書館藏清嘉慶間鈔《武陵埭川支（顧氏）宗譜》不分卷五冊，加之既有的相關(guān)史料，可稽索其世系書香傳家的梗概，并彰顯其人立體豐富的形象身影。以下從顧元慶史傳形象、家族世系與性格為人三方面，進行分析說明。

一、史傳形象

顧元慶，字大有。其元字輩兄弟之名末字為泰、復(fù)、孚、貞、利、德。故知其字①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文史》2012年第1輯，第10頁。，典出《周易》大有卦，云：“大有，元亨?！雹谕蹂?、韓伯康同注，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周易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90頁。名、字同訓(xùn)，“有”字，寓其豐收之義，故名為慶。家陽山大石下，因號大石山人，學(xué)者稱之大石先生。明清之際，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為鄉(xiāng)賢留下卓犖的身影：

元慶，字大有，長洲人。家近許市，兄弟多纖嗇治產(chǎn)，山人獨以圖書自娛，自經(jīng)史以至叢說，多所纂述。所居曰顧家青山，在大石左麓，山中有勝跡八，自為之記。名其堂曰夷白，藏書萬卷，擇其善本刻之，署曰陽山顧氏文房。王伯縠往訪之，年七十五，猶吟對不倦。③按，“許”當(dāng)作“滸”字。據(jù)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78頁。

傳略大抵參考瞿景淳（1507—1569）為元慶生時預(yù)作之《大石山人壽藏銘》④銘曰：“山人兄弟多纖嗇殖產(chǎn)，山人獨以圖書自娛，意有所適，雖叢說不棄索纂述，自養(yǎng)生家以及諸史，燦然雜陳，以故奇?zhèn)??！睋?jù)瞿景淳《瞿文懿公集》卷一二，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109集，臺灣莊嚴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618頁。、王穉登（1535—1613）《雨航紀》。⑤王穉登：《王百谷集·雨航紀·紀人第四》，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75集，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03頁。其描述元慶住所更為精確的坐落地區(qū)；其次，道出其與精明干練、積極營生的兄弟性格迥別，獨鐘經(jīng)史，嗜讀叢說，斗室神馳，自有樂也！再者，指出其“大石山人”名號的來歷；具備本土意識，關(guān)懷生活所在的名勝古跡，并作采風(fēng)、題詩并編刊出版。并又簡介其富儲萬卷之藏書名所——“夷白齋”，及其“陽山顧氏文房”嚴選善本刊梓的出版聲名。最后，述其忘年交誼，與畢生從事的文友雅事。寥寥數(shù)語，淡筆輕掃，卻已相當(dāng)精確勾勒出元慶的人格形象。其后出傳略，例如：《明史》卷三九六《隱逸傳》附“彭年”后①萬斯同：《明史》，史部別史類，見《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89頁。 據(jù)《武陵宗譜匯編》卷二《列傳》，轉(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3頁。、《乾隆長洲縣志》卷二四《人物三》②李光祚修，顧詒祿等纂：《乾隆長洲縣志》卷二四，見《中國地方志集成》，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282頁。、《滸墅關(guān)志》卷十四《人物?鄉(xiāng)村》③凌壽祺纂：《滸墅關(guān)志》，見《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09頁。、《同治蘇州府志》卷八六《人物十三》④李銘皖、譚鈞培修，馮桂芳纂：《（同治）蘇州府志》卷八六，見《中國地方志集成》，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280頁。、《黃埭志》卷四《人物》⑤朱福熙等修，程錦熙纂：《黃埭志》卷四《藝文》，見《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07頁。，大抵間接襲承此篇，而有更訂。

二、家族世系

元慶之祖系，按《武陵（顧氏）宗譜匯編》所載，以周末東甌王安朱為初祖，迨至顧野王（？—587）以下子輩，分為五支裔：盛南（安遠侯）、鴻南（寧遠侯）、周南（靖遠侯）、夏南（平西侯）、允南（征西侯）。允南（征西侯）一系為元慶先祖，世居聚塢，光福諸山一帶，《吳門表隱》云：“光福名龜山，漢顧融隱此，名顧氏家山。”⑥顧震濤撰，甘蘭經(jīng)等校點：《吳門表隱》卷二，見《江蘇地方文獻叢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頁。洎德瑺公，始遷埭川下堡里，是為埭川支始祖。⑦轉(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1頁。瞿景淳所撰《大石山人壽藏銘》，則略述近譜世系，概可知入明之后，自仲賢祖以下的承衍脈絡(luò)。其文云：

大石山人者，姓顧氏，諱元慶。蘇之長洲人也。顧在吳為著姓。入國初，有諱仲賢者，任淮陽倅。三傳至山人曾祖以禮，生瓊，瓊生巖，巖娶吳氏，繼劉氏生七子，山人其中也。⑧瞿景淳：《瞿文懿公集》卷十二，第618頁。

并核以《大石山人壽藏銘》《武陵（顧氏）宗譜匯編》《書〈埭川近譜〉后》等文獻所載，董理其歷代先祖次序及相關(guān)敘述如下。仲賢祖曾歷淮陽副使；彥威公為德瑺父⑨“《近譜履歷》一卷”條下所錄《書〈埭川近譜〉后》云：“又《小史》載伯仁公父彥威葬黃公塢，大石山人為有明間人，于先世遺跡廣為搜羅，以成《近譜》，安有彥威為五世祖，世次未遠，墳?zāi)箍苫?，無故祧之，而以伯仁公為始者？其妄蓋不辨自明矣?！睋?jù)朱福熙等修、程錦熙纂《黃埭志》卷四，見《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19頁。；德瑺公，“弱冠后，卜居埭川。埭故僻壤，公至始知讀書，人比之陳太丘，因以儒教名其鄉(xiāng)?！雹鈸?jù)《武陵宗譜匯編》卷二《列傳》，轉(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2頁。曾祖約（按：即“以禮”），“以孫嵣貴，封朝議大夫。配吳氏，封恭人”；祖瓊，“字克利，例授七品散官”?萬斯同：《明史》，史部別史類，見《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89頁。 據(jù)《武陵宗譜匯編》卷二《列傳》，轉(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3頁。，“始山人祖父性孝友，稱為長者，有丈夫子八人，多以高貲雄里中”?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父巖，瓊嗣子，字明瞻，徙居陽山，為人倜儻，與通政張寰、亞卿陸鰲講論古今以終”?據(jù)《武陵宗譜匯編》卷二《列傳》，轉(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3頁。，“山人父倜儻，頗踈于治生，然好賓客，集方技，有俠士風(fēng)”?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以上或仕宦，或耕讀，大抵五、六代間，已奠定崇文尚禮的家學(xué)底蘊，非與市井販商類。

較為特殊的是，綜參《武陵（顧氏）宗譜匯編》《顧大有先生墓表》，顯示元慶一系，自埭川支祖德瑺以降五世，至少有三代出贅。包括：德瑺贅無錫司馬氏①《武陵宗譜匯編》卷二《列傳》：“顧德瑺，字伯仁，遷埭川之下堡里，世稱埭川，顧氏自公始。公坦夷諒直，言笑不茍。幼贅無錫司馬氏，為婦翁所重?！瓡r年四十，奉衣冠與司馬氏合葬長州縣十一都九圖師字葉公浜新塋?！鞭D(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2頁。；曾祖約贅埭川吳氏②《武陵宗譜匯編》卷二《列傳》：“顧約，字以禮，清儉寡欲，弱冠贅埭川吳氏。積善樹德，為治身之切務(wù)，壽五十九?！崛褰锑l(xiāng)葉公浜父塋?！鞭D(zhuǎn)引自程國賦、朱銀萍《顧元慶新考》，第252頁。；父巖贅陽山李氏。③《顧大有先生墓表》：“至先生父某，出贅陽山李氏?！睋?jù)王穉登《青雀集》卷之下，見《王百谷集》，《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75集，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186頁。因此，其里籍的遷移，與地域勞動生產(chǎn)條件等生存因素?zé)o涉，而主要與父祖輩贅婚有關(guān)。

李業(yè)故饒，無他丈夫子，悉舉家財歸其婿。逮先生時，猶藉外家貲，得以無匱，數(shù)從諸先生游，肆力學(xué)問。④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5—186頁。

元慶其父以贅，故其一系又自埭川而遷陽山，其繼承來自妻族李氏家業(yè)，間接為繼室嗣子元慶，不事生產(chǎn)，“以圖書自娛”隱逸山居的生活，提供了經(jīng)濟條件。⑤經(jīng)與王氏墓表對照，瞿景淳所撰銘文：“巖娶吳氏，繼劉氏生七子，山人其中也?！逼渌^“吳氏”或為“李氏”之誤。據(jù)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另，元慶妻王氏，一說為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王朝用之女⑥“山人配王氏 誥封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王公朝用之女?！睋?jù)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一說為朝用之妹。

少傅王公，時為史官，載酒游大石。先生暎竹間窺之，少傅公見先生濯濯姣也，召使前試，其所為文甚美，遂以女弟妻焉。是時，王公方通顯，吳中富人兒，無不愿委禽其妹焉者，乃遽歸一經(jīng)生。先生亦善自晦，若未為王家女婿時，于是人并高之。比壯，好學(xué)不怠，“三墳”之篇、“九丘”之策，無不覽觀，屬文綴辭，言必弘雅。⑦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5—186頁。

明正德十六年（1521）辛巳科同榜有同名者二：一為四川省順慶府南充縣人，一為陜西省鞏昌府隴西縣人。南充王朝用汝行（1487—1546），與元慶同年；隴西王朝用行甫（1491—1550），則稍晚于元慶。二者皆同輩人，故當(dāng)以妹許親，年齡上較為合理，瞿文敘述，或缺“弟”字以致誤而小疵。又據(jù)王穉登所述，朝用嘗居要津，吳中不乏欲借姻親攀附者。元慶以相貌白凈，謙恭好學(xué)，召試以對，文采猶艷，頗得少傅王公青睞，遂得以妹妻之。

三、性格為人

后世對于顧元慶的了解，瞿景淳、王穉登等人所撰壽銘、墓表、序跋、詩文與游記，以直接的交誼認識，特寫其人其事。其中，王穉登自言先讀其文，后乃見其面，又以居處鄰近，過從頻繁。⑧《大石八紀序》云：“余童弁時好讀稗、虞氏書，見顧先生所撰著書數(shù)十種，蓋慨然即知，慕顧先生云。然疑顧先生為古賢人，不可見。比長，來金昌，則知顧先生今世士，其居陽山大石，去余家又甚近?！睋?jù)王穉登《金昌集》卷四，《王百谷集》，見《四庫禁毀書叢刊》第175集，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頁。元慶年時殆近八十，而為忘年之交。⑨《大石八紀序》云：“辛酉（嘉靖四十年，1561）十月，始入陽山訪先生，先生年殆八十”；又“余太原王穉登，少先生五十年。先生交余忘其年，若漢孔北海、禰衡焉”云云。據(jù)王穉登《大石八紀序》，《金昌集》卷四，第44—45頁。因此，所述以其晚年形象、心境，兼有憶往年少之語。以下概分七點說明。

（一）好學(xué)不倦，轉(zhuǎn)益多師

前文述及，元慶父贅李氏，并承家業(yè)，遂使其生活無虞，專心致學(xué)，“數(shù)從諸先生游，肆力學(xué)問”⑩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5—186頁。；其為文廣識博引，言必有征，“好學(xué)不怠，‘三墳’之篇、‘九丘’之策，無不覽觀，屬文綴辭，言必弘雅。”①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5頁。 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穉登稱其“風(fēng)流文采，籍籍有壯夫氣”。②王穉登：《大石八紀序》，《金昌集》，第44頁。亦不排斥叢說，“山人獨以圖書自娛，意有所適，雖叢說不棄。所纂述，自養(yǎng)生家以及諸史，燦然雜陳，以故奇?zhèn)ァ！雹埚木按荆骸洞笫饺藟鄄劂憽?，《瞿文懿公集》，?18頁。養(yǎng)生家言，從《顧氏文房小說》所錄子目南宋林洪《山家清事》，論有關(guān)種梅養(yǎng)鶴、植竹貯泉、調(diào)息食戒等山居要領(lǐng)；或如：《（顧氏）小說類編》子目鐵腳道人《霞外雜俎》中有《快活無憂散》《和氣湯》《九字經(jīng)》《警身纂要十五條》《攝身纂要二十八條》等以言為藥的養(yǎng)生之道。其次，諸史方面，《顧氏文房小說》收有多種傳奇小說等稗傳，例如：《南岳魏夫人傳》《楊太真外傳》《梅妃傳》《虬髯客傳》《趙飛燕傳》《高力士外傳》與《白猿傳》等；《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則多錄明際人物軼事、小傳之作。例如：《翦勝野聞》《病逸漫記》《皇明天全先生遺事》《清夜錄》《新倩籍》《今雨瑤華》《國寶新編》《縣笥瑣探》《吳郡二科志》《青溪暇筆》《彭文憲公筆記》《蘇談》《吳中往哲記》等。自其編纂?yún)矔幽?，概可反映出其廣覽之際，特別關(guān)注的主題。

（二）生性好客，樂與人游

瞿氏撰銘有云：“山人父倜儻，頗踈于治生，然好賓客，集方技，有俠士風(fēng)?！雹荟木按荆骸洞笫饺藟鄄劂憽?，《瞿文懿公集》，第618頁。元慶生性開朗好客，大概傳自父親，而其與人為善，樂與人游。“山人稱說，古今亹亹不窮，間游戲翰墨，瀟灑夷曠，得作者遺意”⑤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梢娖涓贵游遘嚕苷摻?jīng)史、擬詩文，且往來文士縉紳者眾，“凡有大人長者，或諸侯游士，樓船鐃歌，怒馬屏泥，麻沸填咽，里中皆驚。及走視之，無不造顧先生家”⑥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其對青年后學(xué)，多予稱許，亦愿與親近，“所以慰藉之良厚，又善延譽后進，借其羽毛，以故人人自喜，皆以為得顧先生心”⑦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故凡識者樂于造訪，主人輒慎重其事，“而性尤好客，客至親為汛掃堂舍，時時擊鮮治具，毋敢溷”⑧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主人亦時常邀約，“今年夏中，童子鳴以書來云：‘楊柳熟，先生日俟君，君訪先生，幸偕朱子常入?！雹嵬醴a登：《雨航紀·紀事第一》，《王百谷集》，第100頁。共聚文友，同享文藝雅宴。

（三）耕讀壟畝，黃發(fā)樂道

“晴耕雨讀”，不止于遁世山人的象征語匯，元慶身居陽山，時與莊稼人家，多有往來、商討、請教農(nóng)作實務(wù)。“陽山在塢壁中，傍舍多田家子，代習(xí)為農(nóng)人事。見先生占□狀，初怪且笑。先生乃輒與談稼穡，沾沾不休。其孏廢業(yè)者，勞苦之。陽山人，后更愛近先生?！雹馔醴a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墓表》稱其“孝弟力田，黃發(fā)樂道，樸茂明信，清亮自然”，可知其性格直往，不分鴻儒白丁，真誠交流，頗得鄉(xiāng)里人望。

（四）窮居隱遁，雅集山林

其父巖因贅李氏，顧氏此系，遷至陽山。元慶所筑山房，遂坐落于此。時與文友聚會，日游夜歌，“山人故居埭川，后徙通安里，有山巋然，光照庭戶，山人玩而樂之，時與同志嘯詠其間”?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5頁。 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王穉登述嘗偕外舅陸承憲，造訪并夜宿此地?！跋壬鸁粝鲁鍪舅都疑桨擞洝?，留宿太石山房，命作《大石山房詩》。且曰：‘必以是夕成。’乃入余及陸丈對床臥。夜半，開山牕，寒星光白如月，謂明日必天晴，即游大石。各起坐床上，作《大石山房詩》。詩成，不復(fù)臥，起視天宇，陰云復(fù)滓空?！?王穉登：《雨航紀·紀事第一》，《王百谷集》，第101頁。元慶以踏查本地勝景所撰文稿，要求來訪文友為此賦詩，限時交卷。主客仨同室坐臥，文友于星夜下，剪燭酬對，夜盡破曉，共看天光。此段記事，一來顯示文友雅集的具體片段，再來亦透露主人對朋友縱性任意的一面，可與前文對其人“樸茂明信，清亮自然”的形容，相與呼應(yīng)。

（五）鄉(xiāng)里敬重，德風(fēng)草偃

陽山一帶，山人元慶耕讀于此，其精進自身學(xué)養(yǎng)，重視本鄉(xiāng)文教事業(yè)，將文人文化實踐于生活，身教所及，感染鄉(xiāng)里學(xué)子，“山人□慕，艷以為榮，始有好學(xué)者，書聲殷殷，起隴間矣。先生由此名益重，四方之人，無不想望風(fēng)采，往往從吳人客游者問起居”①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名聲崇隆，為鄉(xiāng)里縉紳、士大夫所敬重，“前太守溫公，雅聞先生賢，下記屬縣曰：‘夫鄉(xiāng)飲酒禮，所以老老貴德，表示維風(fēng)也，而間者黑白混淆，淑慝不分，比之匪人，太守是愧?！雹谕醴a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官方為表示尊賢敬老，聘以《鄉(xiāng)飲酒禮》?！熬余l(xiāng)評月旦，允稱耆舊，記到其辟至，賓位以稱，陛下尚齒尊賢至意，先生不拂其情，為一大冠，危裾襞，積緩帶，駕下澤，乘欵叚，前入學(xué)宮，與校官、祭酒、弟子、諸生，凡杖、酳、爵，備三老之典。肅肅如也，雍雍如也。一時觀聽者稱為得人”③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芍砟曛H，元慶被尊為鄉(xiāng)里耆老，德行兼?zhèn)?，頗得人望，備受禮遇。另外，元慶故后，嘗配祀于大石書院內(nèi)。據(jù)《吳門表隱》記載：“明鄉(xiāng)賢太仆顧存仁宅在東匯，祠在陽山大石塢，名大石書院，督學(xué)耿定向建，薛應(yīng)旅記。并祀周言子，宋王蘋，元顧愚，明顧元慶、顧啟明，后移北寺東，巡按鐘繼英建，巡撫周充記，文待詔征明書?！雹芪哪┬∽肿⒄Z云：“今祠中并無言子、王蘋、顧元慶三位，俟補?！睋?jù)顧震濤、甘蘭經(jīng)等校點《吳門表隱》卷五，第65頁。可與王穉登文，互為佐證。

（六）死生兩忘，看淡放達

元慶對于自身，表現(xiàn)出看淡生死的態(tài)度，或指其放達，可比阮籍，即如《大人先生傳》所云：“至人無宅，天地為客?！庇谏凹磭谌俗珘鄄劂?，“因規(guī)大石塢為壽藏，表以貞松曰：‘人生行樂耳，即有不諱，吾將葬焉?！蜃蕴柎笫饺?，且以生志屬余云。余少習(xí)山人，文雅甚都，□怪其與眾異趨，疑其有阮嗣宗之放達也。”⑤瞿景淳：《大石山人壽藏銘》，《瞿文懿公集》，第618頁。又預(yù)選墓址，交代子孫，喪葬之事宜從簡，不擇時日?！跋壬A(yù)卜墓于大石之麓，茂松清泉，包帶荒野，日與客琴酒游其中，風(fēng)流曠達，無減于種白楊制挽歌者。又每戒子孫，毋厚葬，棺僅庇骸，槨可容棺。蓋棺掩土，不擇時日，朱畫玉匣、黃腸秘器，身之贅疣也。楊王孫祼葬，庶幾速朽哉?！雹尥醴a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墓表特別記錄其薄葬省用的態(tài)度，概可顯示其觀念于當(dāng)時，猶與眾不同。

（七）擅繪嗜搜，富藏善本

元慶擅長繪畫。其所撰《大石山房十友譜》書前自序，嘗謂：“余山房十友，皆江湖名流道者所贈，……游于十者之間，皆以友呼之……乃繕圖為《山房十友譜》，非知我者不敢示也。”譜內(nèi)所繪者，例如：石屏、古陶器、玉麈、湘竹榻、鷺瓢、鐵如意、紫簫、方竹杖、玉磬、銀潢硯等物。岳岱《陽山志》卷中《堂墅第八》，記曰：“顧君工詩兼善繪事?！雹咴泪罚骸蛾柹街尽?，見《中國古籍珍本叢刊?天津圖書館卷》，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359頁。其次，《雨航紀》：“顧謖，字從振，顧先生第四子，能丹青。”⑧王穉登：《雨航紀·紀人第四》，《王百谷集》，第103頁。《墓表》云：“謖，傳其丹青?！雹嵬醴a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稱其子承其繪事。故可與序言，相互印證。

《墓表》指其“韞櫝多藏博物”⑩王穉登：《顧大有先生墓表》，《青雀集》，第186頁。各類書畫、善本、器物搜藏頗豐。《雨航紀·紀物第五》記其藏品，“顧先生藏宋馬遠《鐘馗移家圖》”①王穉登：《雨航紀·紀事第一》，《王百谷集》，第103頁。；又如藏有江貫道《百牛圖》一卷，都穆《寓意編》載：“江貫道《百牛圖》一卷。上有虞伯生、鄧文原、仇遠諸公題跋。昔曾見于鄧尉山中寺。今為陽山顧大有家藏?！雹诹?，汪砢玉撰《珊瑚網(wǎng)》卷四七《名畫題跋》二三、卞永譽撰《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三二畫二，皆記有“陽山顧大有藏江貫道《百牛圖》卷上，有虞伯生、鄧文原、仇遠諸公跋。昔曾見鄧尉山寺中”一則。其對于自己所收藏的書畫、器物，不吝與朋友們分享、鑒賞，惟執(zhí)著于要求共賞者，留下詩文，以為本事，“顧丈出攜古圖畫、器物示客，求余作研銘，命書《大石山房詩》于子鳴詩后”。③據(jù)王穉登：《雨航紀·紀事第一》，《王百谷集》，第101頁。

所藏圖書的部分亦然，從《顧氏文房小說》子目牌記云：“長洲顧氏家藏宋本校行”“夷白齋宋版重雕”“陽山顧氏十友齋宋本重刻”“長洲顧氏宋本校行”“正德庚辰（1520）陽山顧氏宋本翻刻”與“夷白齋宋本重雕”等，顯示其藏品之中，應(yīng)有不少宋刊珍本，印證藏書名家錢謙益稱其“藏書萬卷，擇其善本刻之”之言，并以一化十的方式，翻刻珍本，以饗其“知我者”。器物則如上述《大石山房十友譜》所錄諸物，或《茶譜》所錄竹爐、建城、云屯、烏府、水曹、器局、品司等茶具圖贊，反映文人生活的品位與樂趣。

四、結(jié) 語

顧元慶（1487—1565），字大有，號大石山人，學(xué)者稱之大石先生。長洲人。先祖自無錫遷埭川下堡里，而后世代活動范圍，大抵在蘇州西北近郊一帶。因其父巖贅婚李氏，后承家業(yè)，遂為顧元慶以圖書自娛的生活方式，奠下經(jīng)濟基礎(chǔ)。其妻為王朝用的妹妹。元慶的性格開朗放達，擅丹青繪事，好學(xué)不倦，稼翁、學(xué)士，皆樂于與之交游，為鄉(xiāng)里敬重。常設(shè)雅集，邀朋友來訪，并展示所藏書畫、善本、器物，留下詩文酬作。透過瞿景淳、王穉登分別以平輩與后生不同的過從視角側(cè)寫其人身影，以及宗譜文獻揭示其世系遷徙的足跡，為我們展現(xiàn)了顧元慶閱讀、收藏、繪畫、雅集，閑隱山人生活實踐的范式，同時也為其小說叢書的編刊選汰的品位，留下了可資稽考、互映互證的策略邏輯。